丁香倚著走廊上的護欄,一手揉著紅腫的全魚凸眼,一手擰著紙巾,對陳昭鳳傾吐來龍去脈,啞著喉嚨問︰「老師,我到底做錯什麼,那個佟老師總是看我不順眼?難道說庸才活該被人整嗎?」
陳昭鳳愁眉靜看眼前忿忿不平的女孩,憐惜地勸導,「絕對不是這樣的,你沒做錯任何事,我相信佟老師也沒有看你不順眼。」事實上,是太順眼了;尤其看得愈是順眼,就整得愈是厲害!
但無論陳昭鳳再怎麼苦口婆心地為佟青雲辯解,丁香也不可能懂,因為她不認識佟青雲,自然無法理解,原來男人的邏輯也可以如此三轉五拐、口非心是。
「佟老師對學生的要求很高,再加上求好心切,說話重了些,容易讓人誤解他的好意。」
丁香固執地搖頭,「我沒有誤會他的好意。第一次誤會發生時,可以說我心眼小,第二次明指我沒出息時,我也還能忍受;但沒斟酌我的同意就擅自剪人家的頭發,即使是反應再遲鈍的人,都能解讀他的動機。」
陳昭鳳壓抑住旺盛的好奇心,語氣平穩地問︰「那你說他的動機是什麼?」
「看我不順眼。」丁香抽搐地說完,眼眶又盈滿了淚。
陳昭鳳不禁暗嘆,原來丁香姑娘審嫌疑犯,不需陪審團,不用耳听人證、眼瞄物證,單憑直覺一口緊咬這個證據不足的動機便能定罪。她瞄了手表,見已過二十分鐘,知道丁香若繼續耗在這「何兮走廊」效法屈原先生哀長嘆短鳴不平,逃避實習課的話,佟青雲不會給丁香第二次機會。
丙真如此,日後最難過的是陳昭鳳這個局外人;因為擁有硬脾氣的佟青雲根本不會承認自己錯放一個可塑之才,而年紀甚輕的丁香史無從理解佟青雲這號人物的出現,可能是她一生中可遇不可求的契機。
所以她當下決定扮演管家婆,牽起丁香的手,不容她置喙地往實習教室走去。
一邊回頭保證,「你是我的學生,他若敢看你不順眼,我就跟他沒完沒了。」
「篤、篤、篤!」
陳昭鳳在緊掩的實習教室的門板上結實地叩了三下,然後深吸一口氣,側頭對腆靦的丁香露出鼓勵的笑。
門在數秒內應聲而開陳昭鳳抬頭對現身的佟青雲說︰「青雲,丁香同學休息一下後覺得好多了,我勸她回來繼續上課,如果你不反對的話。」
「我沒理由反對。」佟青雲聳了一下肩,咄咄目光始終沒離開頭垂得老低的丁香。
他本想問她地上可有新台幣可撿。三思後,決定不再調侃她,以免她狗急不跳牆,咬人就糟了。
因此他以就事論事的口吻對丁香道︰「進教室吧!正式上第二節課以前我先幫你把頭發修剪-下,順便做活教材。」
丁香輕咬紅唇,遲疑半秒才舉步跨進教室。
佟青雲正要把門帶上之際,陳昭鳳伸手擋了一下,同時低聲央求他,「請別做得太過火。」
佟青雲彷佛把她的話當成馬耳東風,敷衍地丟一句,「抱歉,積習難改。」
接著不由分說地將門一推,不客氣地把陳昭鳳擋在門板外。
他旋身走上講台,神閑氣定地將袖子卷上肘,提高音量道︰「抱歉我擅自剪了丁香同學的頭發,她大人不記小人過,休息片刻後還願意回來上課,並且答應權充模特兒,把頭發給我整理。」
佟青雲一邊解釋,一邊提起一面大鏡子靠放在白板凹槽上,然後將一張伸縮圓椅調至適當高度,晃點食指,示意站在身旁的丁香面朝鏡子的方向入座。
「我替丁同學剪發時,想看的同舉請自動上前找個適當的位置觀看,不想看的人則坐在位子上,或打盹、或自習都行。」
大伙聞言蜂擁而上,儼然圍成一座半圓競技場。
佟青雲取了件蓋巾披上丁香的細肩,俐落地在她頸後系上活結,修長的大手冷不防罩住她的腦門頂,教她不禁在椅上彈了一下。
兩人的目光逐不約而同地在八開大的鏡子里相撞。
坐著的丁香一臉狐疑不信,佇立其側的佟青雲則是撇開目光,變本加厲地在她的腦門頂重拍了兩下,轉頭輕松自如地問同學,「西瓜這水果不知同學切過沒?」
「沒有--才怪!」有人大聲起哄,「老師切過嗎?」
「當然。」他的心情似乎好轉起來,擺了-副專家姿態,坦然地說︰「我家開西瓜專賣店。」
「真的喲!」不少同學見他端出一本正經的行家模樣,信了他的話,除就丁香是一個字也不相信。
她在肚子里咕噥,剪個頭而已,能和西瓜扯上什麼關系?
彷佛讀出丁香心中的疑點,佟青雲進而解釋,「內行人切西瓜,總是會把挑好的西瓜放在掌上拍一拍、掂掂斤兩,然後將之放在砧板上,尋著適當的角度下刀。
這第一刀千萬重要,因為西瓜能不能切得均勻,就看這第一刀。」
「要是切不勻的話會怎樣?」同學中有人問。
他夸張地舉起手臂朝天一捧。「要是切不勻,家里小孩又多,那是會引起爆動的!」
惹得一票同學吃吃憨笑。「因此我在此千拜托萬拜托各位,當你們幫顧客整理頭發時,你必須抱持這種戰戰兢兢的心態去模索對方的個性、職業及身分,分析顧客的發質與生長方向,再配合頭和臉形去做整體造型。
「另外講個題外話,不管你們上工的心情有多好、多愉快,也許中了統一發票,也或許交往多年的心上人突然覺悟,要當你的良人帶你走向紅毯,偏巧有一戴孝殺風景的顧客上門,人家已明白說是要去‘陽明山夜總會’公祭吊喪的,但你心花朵朵開之余,話都沒听完,就硬把上‘喜相逢夜總會’吊嗓子獻唱的明星法拉頭移花接木到對方的脖了上,如此強迫中獎這下可慘了,平日誤宰一只會下金蛋的雞。」
不少同學被他那種胡天胡地的瞎掰本事逗得憋不住,噗哧笑出來。
他懶洋洋地抬眼往笑聲出處略瞪幾杪,其本意是志在威嚇塑造權威,無奈那些被他瞪到的懷春少女個個臉泛紅暈,一枚枚的心如小鹿亂撞,他馬上知道自己不該和顏悅色、松懈下來,于是倏地板起一張肅颯的黑臉,慊然道︰「請不要以為我在憑空捏造笑話,這麼扯的事我親眼目睹過,還不只一次。
好了,听完笑話後,咱們言歸正傳,回到我眼前這顆‘玉女頭’上。」
他以長指將丁香中分的細直短發輕輕撩撥一、兩下後,目不轉楮地審視鏡中那姣好的鵝蛋臉。他那專一認真的神態,教散慢成性的丁香也禁不住地正襟危坐起來。
三十來雙眼緊追隨佟青雲的一舉一動,他將丁香的頭發噴濕,以直梳層次分明地隔開固定後,左手細膩地拉出一撮發絲,持剪的右手如點水蜻蜓,輕快穩健地剪落丁香耳根以下的發尾,精準得就如教科書上的模板。
他的動作整齊俐落,教法循序漸進,為了讓同學有時間消化吸收,他刻意放慢速度,舉手投足間完全沒有作秀、夸耀的意味,反讓向學們親睹當代名家設計師的風範。
十五分鐘後,丁香額前的劉海斐然成形,他以吹風機稍微將幅度完美的發梢整理後,頂著一頭新穎亮麗發型的俏佳人便在鏡中陡然躍出,活月兌變了個人。圍觀的同學見著丁香的新發型,逐一發出贊嘆,就連丁香自己也頓覺神采奕奕,忍不住伸長頸子左搖右晃地偷打量自己幾眼,怎知就那麼不巧,被他瞄到孤芳自賞的德行。
好險,他這回沒露出譏嘲揶揄的表情,只以指關節輕敲她的後腦勺二下,像是跟她說「不客氣」,然後無視一臉怔然的丁香,旋身詢問同學,「在兩人一組互為對方設計造型前,有問題的同學請趕快發問。」
「老師,你可不可以透露下成功秘訣?」
「沒有秘訣,也無公式,重點剛才‘切西瓜’時就已說過了。你若捉對了韻,那就跟行家切西瓜一樣,皆大歡喜。」
「老師,你說用哪一牌的定型液比較好。美吾發,還是沙宣。」
佟青雲雙臂環胸,搖頭說︰「我家只賣西瓜,不賣定型液。奉勸各位,除非必要,還有顧客明白告訴你四周蚊子多,不噴會難過外,給人剪頭時,用得愈少愈好。」
「老師,現代美和古典美的定義怎麼下?」
「哪個同學問這問題,趕快出來亮相一下。」佟青雲語帶興奮地對著發音處招招手。
一個頗具自信的女孩從容不迫地走上前,自我報上了名,「是我,老師,我叫莊亦青。」
他贊許有加地對莊亦青點點頭,顯示他對她印象頗深刻。「大抵說來,古典美是靜態的美,美在平衡和諧;扭曲與殘缺美則是現代感的動態美,能使一個物像在瞬間進入眼簾,加深人視覺印象。這一般美學理論能記住是好,但若能打破會更棒。換句話說,造型無公式,若愛被公式套的人,就容易畫地自限。」
「我們不懂耶,老師,再解釋清楚一點。」
「真想了解的人,那就去吃橘子吧,邊吃邊去看雪梨歌劇院的圖片,看懂後。
你也差不多悟道了。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嗎?」
「有!老師,我們這一班總共有三十三個人,若兩人一組,分到最後總有一個人要落單。」
佟青雲好笑地反問對方,「我不是人嗎?把我算進去不就湊成了雙數。」
「你是老師,而且是個男的。」
佟青雲聞言,大手抓過一頂人造縴維假發往自己的頭上一罩,回眸一笑百‘魅’生,問︰「自願跟我一組的人舉手。沒有嗎?我有那麼丑嗎。」
大伙沒動靜,左右互覷後才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調轉到仍坐在講台椅上的丁香,有人于是建議,「既然丁香已在講台上……」
丁香不悅地瞪了好事者一眼,急忙要打斷同學的話。
不料佟青雲先發制人,搶在她前頭說︰「不好吧,丁同學剛才落掉後兩項基本檢定,我覺得讓她去修理你們之中一人的頭發較妥。」話才說完,便將手上的剪子往身旁的丁香遞過去。
丁香接過他個人專用的發剪後,二話不說地離開圓椅,幾步縮進人群,樂意至極地當起配角。
最後是莊亦青毛遂自薦,佟青雲樂觀其成地點頭後,十來把剪子便活靈活現地伴著直梳在一縷縷發弦上跳起剪舞。
五坪不到的主任辦公室。
陳昭鳳瞠目望著穩坐在辦公桌另一端的佟青雲,不可置信地說︰「你的要求未免太不近情理了。」
「你希望貴校應屆畢業生能到曰本留學,方便締造口碑以利明年招生,而我只要求你把一名學生割愛給我,讓我帶上台北教,便宜都給你佔盡了,你還指責我的要求不近情理!」
「青雲,這兩件事不能相提並論。從我這里出去的畢業生已完成十二年國民義務教育,證書拿到後要到哪兒深造或就業都不干我的事,但你要一名高二生放棄學科去你經營的店實習,實習結果若不盡理想的話,你又不打算繼續栽培下去。與其讓學生遭受這樣片面的待遇,我寧願你另尋高徒。」
「鳳姊,物競天擇這道理大家都懂,但偏就不肯面對現實,你我都清楚這行有個不成文的陋規;三年正科班出身的人,就算考過丙級檢定拿了張證書,畢了業後還是得跟著前輩從洗頭小妹小弟熬起,運氣好的三年出師自成一格,運氣背踫上死豬卡位型的師父,待上十五年都混不出名堂,屆時轉行的轉行,嫁人的嫁人,功虧一簣者比比皆是。
你希望貴校學子中有人能夠出人頭地,在這行里闖出一點名堂,為貴校爭些面子,但一听到我提供給你一個建教合作的機會時,卻里足不前。」
「我是不願讓你把我的學生當成生物實驗室里的天竺鼠。」陳昭鳳沒好氣地說。
「這事沒你想得殘酷,我只不過是把每位有潛力的學生當成天才來栽培,能不能成氣候全靠真本事。」
「你說得比唱得好听。」陳昭鳳冷冷地瞅他一眼。
他雙肩一聳,自我消遣地說︰「可惜仍沒好听到能說服你。」
陳昭鳳無奈地看著眼眸盛滿怒意的佟青雲,態度不覺軟了下來。
「咱們師姊弟一場,十年交情不算淺,平時都是我有求于你,而你不論再忙,也會撥冗來關照我,對此我是銘記在心,也因此你說要從同學里挑幾名適合的學生帶回台北訓練時,我是樂見其成。誰知你竟看上二年級的學生。」
「果真如此,在保送甄選結束後你就該送客了,為什麼還開放二年級的實驗課讓我參觀?」
「我可不是封神榜上的仙,哪料得出你會不按理出牌到這種地步。」
佟青雲瞇起眼縫打量著陳昭鳳。「嘀咕半天,你不同意就是了。」
她開出條件,「除非……你保證我特別關照我的學生。」
佟青雲坦然地說︰「只要是我的學生,我沒有不特別關照的。」他已經有點不耐煩了,遂從沙發起身,移動長腿走到窗前,兩手往褲袋里一放,低頭俯瞰一群放學踏出校門的學子。
「我說的關照不是你那種斯巴達式、令人招架不住的關照。」
「難不成還有雅典式的關照?」他的口吻充滿調侃的意味。
「意思差不多啦,就是民主開通,循循善導學生……」陳昭鳳見他回頭露出張教人見了就要打哆嗦的棺材板臉譜,機靈地煞住嘴,「就是了。」
「辦不到。」他斬釘截鐵地給了答案。「要想成功就得學吃苦,要我像母雞哄小雞似地去‘善導’你的學生,等我進了善導寺再說吧!」他旋身往大門跨步而去,臨行前撂下最後通牒。「我搭明午三點的飛機到台中XX高職參觀,如果你在當午前改變主意的話,可以在我下榻的飯店留言。」
陳昭鳳了解佟青雲這樣做算是給足面子,憑他在美發美容界響叮當的名望,他只消聯絡本校董事長要人,連執掌校務的校長都要對他迎頭含笑,踞尾陪笑了,她這區區一介小主任要擋他的道,簡直就是螳臂擋車,不自量力。
陳昭鳳不想和他就此不歡而散,趕忙解釋。「青雲,光我答應並不夠,還提問問那孩子肯不肯跟你學啊!如果今天你挑上別人,我會一口允諾,但你跟丁香是迥然不同的人;你積極進取,口直心快。丁香這孩子的個性雖得由人鞭策才肯挪步,但卻是吃軟不吃硬,我恐怕這樣勉強為之,雙方到頭來都要受傷。」
佟青雲側頭把她的憂慮淡化處理,「師徒之間處不來無所謂,重要的是教和學的人有沒有那顆認真的心。請轉告她,我有把她教成一流設計師的自信,但需要她全心全意的配合,若她存有半分懷疑,請她回家作白日夢都比在這所學校上課要省時。」
真照本宣科還得了!無論如何,陳昭鳳委婉地答應了,「我會把你的意思轉給她。
不過即使她願意到台北跟你學藝,還必須征得她家長的同意才行。」
佟青雲聞言,思索片刻後,才問︰「她家里還有什麼人?」
「一個上了年紀的外婆和阿姨,那個阿姨好象是在醫院當清潔女工。」
佟青雲劍眉微聳,問︰「是清潔女工又怎樣。」
「意思是即使外婆阿姨們想幫忙,仍是沒有多余的錢提供給丁香做生活費,更別提去繳納那貴得嚇人的學費。」
他豁然明白陳昭鳳的用心,迅速做出提議。「她在台北的生活起居一切由我負擔,我每個月會定期挪一筆零用金給她,這樣總成了吧!」
「成,當然成,但對著我說可沒用。」
「別再賣關子了,要就一次說清楚。」
陳昭鳳見佟青雲已快翻臉不認人,才勉為其難的說︰「既然你執意要網羅丁香做門徒,我想有件事你最好該知道。雖然外婆和阿姨是丁香的直系血親,但不知怎麼地,丁香尚有一個專門支付她就學開銷的法定監護人,因此丁香能不能休學上台北,還得看那個監護人肯不肯。」
「那個監護人是男還是女?」很奇怪,這問題竟是第一個浮現在佟青雲腦子里。
她兩手一攤,愛莫能助地說︰「不知道。因為對方一直透過律師,以書信方式跟我作連系。」
佟青雲兩個箭步搶上,以兩掌撐著她的辦公桌緣,低著嗓音告訴她方法,「這簡單,陳主任,你可以反向操作,主動透過對方的律師跟那個‘長腿叔叔’接洽。
很難相信你這兩年來沒聯絡長腿律師過,陳大主任。」
她明知不該在大象口里生牙,但還是忍不住輕捋了-下。「你指的該是長腿叔叔的律師吧!」
佟青雲見陳昭鳳還在跟他玩拖延戰術,整張臉氣得發紫,一動也不動地立在原地,因為他一旦動起來,可能會出人命。
總算陳昭鳳了解不能再得寸進尺後,軟化態度說︰「好、好、好,既然你這麼委曲求全,有誠意收丁香為徒,我就幫你跟長腿律師聯絡,取得同意書。另外,距離這學期末還有四個禮拜,我希望你能讓她專心念完高二的的學科,等-放暑假,我會要她上台北找你。」
「你的建議再合情合理不過。」佟青雲外歪著腦袋,斜嘴諷嘲。「還有什麼我該注意的事嗎?陳主任。」
「有,你必須允諾和我簽署一份為期一年的建教合作同意書。丁香的表現若沒達到你的預期標準,你也不得擅自將她遣退或開除。」
佟青雲覺得她的要求可笑到極點。「你這是要我現在就口頭擔保讓她畢得了業!我得提醒你,陳主任,南雅家事的畢業證書是貴校核發的,要不要她畢業全操在貴校手里,更何況我已經‘顧人怨’多時了,若再撈過界管閑事可就不識抬舉。這樣辦吧,如果你對丁香沒信心,何不讓她休學一年?」
陳昭鳳雙手拳握地按在案桌上,不可置信地瞪視眼前這個卓越出眾的冷面男子,以幾近斥責的口氣說︰「別人是死是活,佟先生一點都不在乎是不是?」
他臉上毫無愧色,雙手自然垂放在褲袋里,以炯亮犀利的目光凝視她半晌,才緩緩地吭了一句,「我連老命都賠上了,你說我在不在乎?」這話頭是撲朔又迷離,讓人參了半天也解不透出他的真意。
「所以……」陳昭鳳等著他的答復。
「所以就請你把那破天荒的建教同意書擬一擬我簽了了事。」他走回客椅拎起外套往自己肩上一搭,將墨鏡架回鼻梁,不怎麼帶勁的說︰「還有話要訓嗎?」
「沒有,不過倒是有個問題想請教你。那班里,表現比她出色的學生不少,為何你偏挑中她,就因為她是丁秀的女兒嗎?」明知可能得不到答案,她還是抑不住心中的好奇。
意外得很,佟青雲竟干脆大方地為她解惑。「沒見識到那娃兒的作品前,我的確是沖著丁秀的女兒而來,但見到她的作品後,我是打定主意跟你要定了這個學生。」
很少听過自負傲人的佟青雲在口頭上如此稱揚一名學生過,陳昭鳳不禁要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她不禁訝異問︰「我知道丁香這孩子有一些天分,但沒料到她的技術會精湛到深得你心的地步。」
「她的剪發技術跟某些用功的同學比起來,只能得個六十分,剛好飛過及格的邊。」
「只六十分及格,那我就委實不明白你葫蘆里賣著什麼膏藥了!」
「陳大主任,我要賣的是一個生來便對實體模特兒有精準觀察力的‘魔發師’,不論上門顧客的性別、年齡、高矮、胖瘦及儀態,任誰進了店門,只要經那雙巧手這麼施點魔力,便能月兌胎換骨。這種魔力就算任你我再怎麼精進剪法技巧,都不見得強求得來。」
陳昭鳳被他動人心魄的專注語氣給震懾住了。
她知道他所指的這種稀有動物,因為佟青雲本身便是這樣一號才華洋溢的魔發師;歐洲從倫敦、巴黎到米蘭的流行界雜志給他一個‘亞洲的魔發師’的桂冠頭餃,日本美發界則稱他為「發之巫」,而港台人士更是封他為「發尊」。
「青雲,你這不是在找徒弟,而是在尋找另一個自己,打算跟自己過不去。」
「我沒那麼自戀,只不過是在尋找同類。我人也給你捉弄夠了,再不滾,可能隨時都會冒出傷感情的話。至于那丫頭的事,你就讓她自己看著辦,我不是非她不可。」他冷漠地說完話,開門踏出辦公室,獨留陳昭鳳兀自思忖。
也許良駒還真要有識貨惜才的伯樂,才能變化作千里馬。
也許真給佟青雲料中,丁香真是美發界的奇葩異卉,不是她與旗下這些庸碌之輩栽培得來的。
也許就是因為生命中太多的也許,才教人心盲坐失良機。
她知道自己沒有反對的理由,唯望佟青雲日後行事能適可而止,預留丁香喘息的機會,要不然,這對師徒間有的是意見可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