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失憶備忘錄 第八章

陽光是上天最公平的贈予,也是最不公平的贈予,它照耀著窮人,也照耀著富人,它照耀著辛苦工作的人,也以同樣的光亮與熱度照耀著混水模魚的人。

真他媽的不公平!莫利從滿桌的公文和報告前抬頭,十分不爽地瞪著門邊的墨上塵。斜斜射入的夕陽映照出他一身金光燦爛,反觀坐在辦公桌前埋首苦干的苦命人卻淒涼地縮在陰暗的角落,連余暉都分不到一絲。

「墨先生,請問現在幾點了?」莫利揮舞著手中的金筆,很用力地指著牆上機車模樣的掛鐘問道。

墨上塵瞄了一眼掛鐘,又瞧了一下自個兒的手表,給他一個十分確定的答案。「下午四點半。」

「很好,請問你下午四點半到公司是要上班,還是準備下班?」

他咧嘴一笑,輕吐出一個會讓莫利吐血身亡的答案。「探班。」

莫利閉上眼,慢慢從一數到十,總算克制住心中那股想要扁人的強烈沖動。無疑地,跟墨上塵大打出手絕對可以幫他爭取到休假的機會,但在病房里動彈不得絕對不是他理想中的休假方式。

「我要休假,不管怎樣,我一定要休假。」莫利怒目瞪著他,十分堅決地表明自己的意願。「從你結婚到現在,我已經一年多沒正式休過年假了。」

「有那麼久嗎?」

「有!就是有那麼久!我已經整整工作了一年四個月又十五天沒休假了!就算你婚假、產假、育嬰假全請,一年多也夠了,我拒絕再被你這個惡質資本家剝奪我休年假的權利!」莫利反應激烈地揮舞著雙拳。

忽然,他神色一整,有手撐著下巴,曖昧地瞅著墨上塵。「況且我听說了一件有趣的事。婚假、產假、育嬰假對你來說根本就用不著,你每晚忙著沖冷水澡,根本沒空做什麼‘增產報國’的事嘛!」

墨上塵臉色一沉,「又是阿懇那個大嘴巴說的?」

「他很擔心你陰陽失調的問題,問我有沒有什麼解決之道。」

墨上塵覷他一眼,冷哼道︰「你還會有什麼解決之道?就只有那個‘上’字訣。」

「‘上’字訣有什麼不好。連NIKE都說‘Justdoit’!」

「你的‘上’字訣沒什麼不好,只不過我是人。」

莫利過了一會兒,才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好呀!你拐著彎罵我是畜生。」

「我沒說,是你自己承認。」墨上塵推得一干二淨。

「不然你自己說要怎麼辦。難道你真的要等她‘長大’?!那你可有得等了。說不定你死後的墓志銘上還可以這麼寫著——終其一生都未曾與美麗妻子發生關系的男人長眠于此,讓我們為他聖潔的靈魂祈禱。阿門。」

「去。」墨上塵啐道。

「別跟我說你一點都不想。要真是那樣,你也不用每晚浪費珍貴的水資源了。」

「廢話,我當然想,只是……」

「‘不行’?!沒問題,我去幫你調一箱威而鋼來。」莫利很夠義氣地拍胸脯保證道。他的「義薄雲天」立刻為他贏得一個扎扎實實的拳頭。

「那一箱你留著自己用吧!」墨上塵沒好氣地掃他一眼。他當然想跟詩奕有更親密的接觸,畢竟他是個有著正常的男人,但只要一看到詩奕單純天真的眼神,他就覺得自己像個齷齪下流的戀童癥變態。

敲門聲輕輕響起正巧打斷了莫利卡在嘴邊的反擊,他只得把話咽下。「請進。」

「總經理,這是會計部送來的資料。」

「啊,葉小姐,你來得正好。來見見咱們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老板。」莫利向新來的秘書一頷首,手指向站在一旁的墨上塵。

葉若音對墨上塵優雅地一笑,「董事長好。」

「叫我BigMo就可以了。」

「阿塵,葉小姐是新來的秘書。人不但罕見,工作能力又強。」

「總經理把我說得太好了。」

墨上塵乍見葉若音便覺得有點眼熟,卻又記不得在哪里見過。「葉小姐看起來好像在哪里見過。」

「阿塵,老套了,別忘了你是有家室的男人了。」

「不,總經理,我和BigMo之前真的見過面。」葉若音對墨上塵淺淺一笑,柔媚的眼眸發射出萬瓦電波。「BigMo可能不記得了,大概一年多前,我在X幫的飆車場里見過你。」

「喔,你就是說要找我比賽的那個人嘛!」墨上塵回想起那件事,終于有點印象。

「那時候年輕好勝又不懂事,幸好BigMo幫我解了圍。那天本來要跟你道聲謝,不過你一下子就走了。還好今天有這個機會能跟你說聲謝謝。」

「不用客氣。」

「總經理如果沒別的事,我就先下去了。」葉若音向兩人欠了個身,退出辦公室。

她向來明白見好就收的道理,表現得太過明顯反而會把男人嚇跑。她當年還沒來得及找到機會向墨上塵表明仰慕之意,他就已經娶了老婆。傳聞他老婆是個白痴,從他們剛才的對話听來傳聞應該是真的。這一次她絕對不會再任機會溜走!

門在葉若音身後掩上後,莫利不正經地以肩輕頂墨上塵。「你是不是開始後悔太早結婚啦?」

墨上塵不解地望著他。

「連我這個路人甲都快被她電昏了,別說你一點感覺都沒有。」莫利不信地在他眼前搖搖手指。

「我是沒感覺。」墨上塵完全沒感覺到剛才葉若音對他放了幾萬瓦的高壓電。

「真的?」莫利一臉不信。他怎麼沒听說過結婚會讓人變聖人?連美女拼命放電都可以自動絕緣。

「你喜歡的話就夾去配,不要弄成性騷擾,鬧上晚間新聞就行了。」墨上塵看了下時間。「我答應詩奕要去幫她買新上市的電動玩具,先走一步了。」

莫利這時才想起他們一開始討論的重點。「等一下,你別想溜,我要放假……」

回答他的是「砰」地甩上的關門聲。

莫利咬牙切齒地瞪著門板,暗自下了決定。不管,他這次一定要放假!是他不仁在前,休怪他不義在後。

☆☆☆

一般的夫妻在家里會做什麼事?詩奕一邊玩著老公替她新買來的電動玩具,一邊想著,偶爾還分神斜眼偷瞄坐在沙發上好像很認真在看書的墨上塵。

墨上塵的目光從手上乏味的機械學月刊一點一點移向電視熒幕,瞧見詩奕操控的角色又笨笨地挨了一拳,忍不住激動地低叫了一聲。

詩奕假裝沒听見他的低叫聲,過了一會兒才口過頭問︰「阿塵,你要不要玩?」

他連忙垂下視線,故作老成地擺擺手。「你玩就好了,我在看書。」

「可是我老是一下子就死了,你教教我嘛!」詩奕挨著他身側露出甜笑,撒嬌地扯扯他衣袖。

「真受不了你。好吧!」墨上塵狀似無奈地將手中的書放下,寵溺地揉亂妻子一頭青絲,接下她雙手遞來的遙控器。

然而,他的手一踫到遙控器之後,就沒再放下來過,認真專注的神情就像是第一次玩電動玩具的小男孩,根本忘了他的任務是要教會他笨拙的小妻子。

詩奕手支著下巴,笑眼睞睨著他興奮的神情,並不怎麼介意他忘了教她的事。

「啊!贏了,贏了!詩奕,我贏了!」墨上塵興奮地大喊,咧得大大的笑臉襯著笑眯的黑眸,看來就像個童心未泯的大孩子。

詩奕湊上前看分數,「哇!四十五萬分!阿塵,你好厲害!」

「你看清楚我怎麼玩的了嗎?」他故作淡然地隨口問道,然而故意抿直的嘴角卻掩不住得意的笑弧。

「還是不太清楚。」他搖搖頭,「你再教一遍嘛!」

「好吧,我再示範一遍。」他挽起衣袖,打算應嬌妻要求再次大顯身手。

「阿塵,有人來了。」

墨上塵有點掃興地斜睨傳來吵人的門鈴聲的門口,將遙控器交到詩奕手上。「我去看是誰來了,你先自己玩。」

乍見門外的女子,他有幾分眼生,過了幾秒才想起。「葉小姐?」

葉若音細心描繪過的紅唇綻開一抹淺笑,「BigMo,不好意思來打擾你。總經理今天沒去上班,只在我桌上留了一封信要我轉交給你。」

墨上塵接下她遞來的信仔細讀起,愈瞧臉色愈難看。

「BigMo,有什麼問題嗎?」

還能有什麼問題!莫利那家伙決定自己放兩個月的假,即日生效!

「沒什麼,阿利要我幫他代班兩個月。」墨上塵的話是從咬緊的牙關里迸出,再遲鈍的人也不會相信真的「沒什麼」。

葉若音被他恨恨的語氣嚇得退了一小步,明眸不確定地望著他。

他強捺下滿肚子火氣,往後退了一步,招呼她進門。「你先進來坐一會兒,我準備一下就跟你去公司。」

招呼她在客廳坐下後,墨上塵就上樓準備下午開會要用的資料。那個死阿利料定他不會真的丟下公司不管,不但跟他玩起失蹤的把戲,還故意把重要的會議全排在這幾天舉行,非讓他忙得焦頭爛額才甘心。等他回來,看他怎麼整治他!

詩奕擱下手中的電動玩具遙控器,圓亮的大眼和善地望向坐在另一側沙發上的葉若音。「你要不要——」

「你配不上他。」葉若音冷淡的聲音驀地截斷她的話。「沒錯,你看起來是很惹人憐愛,很容易就能激起男人的保護欲,但是他需要的是一個能跟他匹配的女子,而不是一個還需要保母照顧的小女孩,你跟他在一起只是拖累他。你知道外面有多少人取笑他娶了一個小白痴回家嗎?他現在或許喜歡你,但那只是像哥哥喜歡妹妹那樣的喜歡,不是愛。他不可能愛你的,像你這樣一輩子都長不大的小女孩需要的是一個哥哥,而不是一個丈夫。你把他完全困死在他的一時心軟里!」

詩奕怔怔望著她,完全無法思考她所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她究竟是誰?為什麼要對她說這些話?

「我不懂……」她搖搖頭,圓睜的大眼寫滿不解。她知道阿塵對她和她哥哥對她是不一樣的。

可是哪里不同?心底有個聲音反問。阿塵和她的哥哥們一樣疼她、寵她,到底有什麼不同?她找不到反駁的理由,心中的不安擴大再擴大,心跳也愈跳愈急愈響。胸腔里的空氣仿佛一瞬間被抽去,讓她不得不微張小嘴,用力喘息著,想多吸入一些空氣平衡有些暈眩的腦袋。

「你當然不懂。」葉若音傾身向前逼近她,唇角勾勒出一抹惡意的笑容,再以極緩慢的速度字正腔圓地對她說︰「因為你只是個小白痴,你怎麼會懂呢?」

「我不是,我不是小白痴。」詩奕搖著頭喃喃低語,混亂的思緒陷入兩難的掙扎。

「你是,你當然是。全舊金山的人都知道墨上塵娶了個很有錢的小白痴,可是小白痴再有錢也只是個小白痴。」

「我不是小白痴,我不是。」詩奕捂著耳朵,拒絕承受她殘忍的指控。

「好吧,你不是。」葉若音望著她驚慌的模樣似乎也心軟了。

詩奕垂下捂住耳朵的雙手,詫異地望著她。

葉若音回她一笑,將紅唇湊近她耳邊,放柔了聲音低哺道︰「你和他在一起是在害他。你喜歡小寶寶嗎?他應該也喜歡吧,可是你的肚子里為什麼沒有寶寶呢?」

詩奕垂眼瞪視著自己平坦的小骯。她不知道,沒有人教過她。

「因為他怕你生出來的小寶寶和你一樣是個……」葉若音頓了一下,扭曲的紅唇輕吐出三個音節。「小白痴!」

詩奕的腦袋登時陷入一片空白,僵直的身軀完全無法動彈。真的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他並不需要你,他需要的是像我這樣正常健康的女人。有了我之後,他很快就會把你送回台灣。」葉若音微笑著拋下最後一顆疑懼的炸彈,轟得詩奕混亂不清的腦袋亂成一團。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阿塵答應我不會送我走的……」詩奕跌跌撞撞地沖進廚房中,掬水潑臉,試著讓自己冷靜下來。

葉若音望著她瘦弱的背影踉蹌地隱沒在廚房的門後,忽然有些于心不忍,但她強壓下心頭升起的一絲罪惡感,拒絕承認她剛才的言詞太過殘忍。這本來就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俞詩奕若承受不了,大可以回去她兄長的保護傘下。

墨上塵提著資料下樓,望見客廳里只有葉若音,揚眉問道︰「詩奕呢?」

「她說要去廚房拿點喝的。」葉若音垂眼掩去眸中的心虛。

「詩奕,我去公司,你乖乖待在家里,別亂跑!」墨上塵先扭過頭朝廚房喊道,才對葉若音說︰「葉小姐,我順便送你回公司。」

「麻煩你了。」葉若音對他漾開甜笑,將僅剩的最後一絲罪惡感拋諸腦後。她沒有錯,幸福原本就應該靠自己去爭取!

☆☆☆

門鈴一響起,詩奕便迫不及待地從二樓房間沖到樓下去開門。

「阿塵……」湊到她面前的紙制餐盒當頭澆熄了她的滿心期待。

中國餐館的外送小弟嚼著口香糖,腳站三七步,一臉不耐煩地拎著紙制餐盒在她面前晃了晃。「外送。」

已經數不清這是這一個多月來的第幾個外送餐盒,也數不清是第幾次她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廚房里靜靜地一口一口將食之無味的飯菜扒入口中。自從墨懇上大學,搬進學校宿舍後,家里就剩下她和墨上塵兩個人,但是這一個多月來,墨上塵天天早出晚歸,有時候甚至兩三天見不到他一面。

昨天睡前,他承諾會回來陪她吃晚飯,但送來的依舊只是一人份的外送餐盒。

他還是食言了。詩奕抑下心中強烈的失望,對面前的外送小弟堆起笑臉,雙手接下他拎著的餐盒。「謝謝。」

任務完成後,外送小弟依舊站在門前,雙手抱胸,斜睨著她。

「還有什麼事嗎?」詩奕讓他瞧得有些不自在,不太確定地眨了眨眼。她記得外送的錢和小費一向都是直接向阿塵收的。

「真不知道墨哥為什麼要娶你?你根本配不上他。你除了家里比人家有錢,和這張臉還可以之外,其他根本一無是處。小白痴一個!」外送小弟掃了她一眼,不滿地喃喃自語。話說完,他將頭上破舊的鴨舌帽壓低,踩著腳踏車回餐館交差。

詩奕茫然地望著外送小弟騎著腳踏車的背影遠去,外送餐盒無聲無息地從她手中滑落,在門前灑了一地,橘紅色的醬汁濺上了她可愛的白圭女圭鞋,留下幾塊明顯的橙紅漬痕,但她完全沒有感覺,也無法感覺,所有的意識似乎都離她太搖遠,她甚至無法確定他的話是否傷了她。

沒關系,只要她相信自己沒有被他的話所傷,她就不會受傷,她可以將不愉快的事全塞進腦中最偏僻的角落,然後假裝自己什麼都不記得,就像以前一樣,把所有的傷痛與最深沉的歉疚和罪惡全部都加鎖,緘封在那個不能讓別人知曉的角落里。

☆☆☆

門前台階上的混亂讓墨上塵微微皺起眉頭。橙紅色的醬汁混著肉塊和胡蘿卜塊灑了一地,乍看之下幾乎要以為是誰淌了一地的血,一盒白飯有一半掉在地上,青翠的蔬菜也失去原有的色澤黑黑綠綠地糊成一團。

詩奕沒吃飯?!他糾結的眉頭鎖得更緊,大步跨過門前的那團混亂,急急往屋里走去,生怕會見到她餓得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根本沒想到鮮少有人會餓個一餐就沒命的。

「詩奕、詩奕……」他心急地喚著,快速查看過一樓各個地方,跟著又往二樓跑,見到她好端端地坐在主臥房里的大床上,這才松了一口氣。

他將公事包往桌上一拋,扯開領帶,伸手揉按著頸後緊繃的肌肉,背著她問道︰「詩奕,你有沒有再叫人送飯過來?」方才緊張過了頭,一放松下來,語氣反倒顯得有些漫不經心。

餅了好一會兒沒听見詩奕答話,他以為她又神游到什麼地方去了,又問了一遍。

房內仍是一片沉默,墨上塵回過頭,才要開口問第三遍,她忽然抬起頭認真地望著他。「你騙我。」

原來她是為了他失約這件事在鬧性子。他歉然一笑。「詩奕,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食言的。今天臨時有個客戶找我談生意,我又推不掉,所以沒辦法回來陪你吃晚飯。你餓不餓?我去弄點東西給你吃。」

「你騙我。」詩奕仍是喃喃地重復著這句話。

盡避上了一整天的班,又跟那個難纏的法國客戶耗了一整個晚上已經讓他精疲力盡,墨上塵還是捺著性子再次解釋道︰「詩奕,我很抱歉,我真的沒辦法回來陪你吃飯。那個客戶明天要回國,所以我一定得在今天把生意談妥。」

「你騙我。」她不理他的解釋,仍是重復著相同的話。

他閉上眼,深深吸入一口氣,試著平和心中揚起的火氣,但語氣卻不自覺轉硬了幾分。「我說我真的很抱歉。」

當詩奕第四次重復那句指控時,墨上塵確定他今天已經受夠了。他用力拉開衣櫥,拿出換洗衣物,又用力將衣櫥的木門甩上。

詩奕被他陡發的怒氣嚇了一跳,怯怯地往床角縮了一下。

望見她清澄眼眸中的畏懼,墨上塵知道自己嚇著她了,臉色不禁一沉。他不確定自己若是再听到她說一句「你騙我」會有什麼反應,不過他知道不論是她或是他都不會樂于見到那件事發生,目前最好的解決方法就是把他們兩人隔離。

「我今天去客房睡,等明天你听得下我的解釋時再說。」話說完,他便拿著換洗衣物離開主臥房。

直到關門聲傳來,詩奕原本毫無表情的小臉才開始有了些許的變化。她伸手捂住顫抖的雙唇,封住即將月兌口而出的哽咽。

「阿塵……別丟下我一個人……」她好小聲好小聲地低語,暖熱的淚水滑落冰冷的雙頰,溫暖不了雙頰的冷,反而更添了一分潮濕的涼意。

她也不想表現得那麼不懂事,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一看到他,她就會想起那些人對她說的話,她沒有辦法像以前一樣將那些傷人的話全封在角落中。她好怕自己真的像他們說的配不上阿塵,她好怕有一天阿塵再也受不了她了,可是她愈是害怕,她就表現得愈是像個被人寵壞的孩子。其實她有好多話想對他說,可是卻亂得理不出一個頭緒,腦中唯一的念頭只剩下他失約這件事。

詩奕無神地緩緩倒向床鋪,將臉埋入他松軟的枕頭中,他熟悉的味道充滿她整個呼吸,讓她覺得安心也……不安。她用力將枕頭抱得好緊,仿佛如此便能驅走心中危疑不安的思緒,然而戒慎恐懼的慌亂心緒卻如同沙漠中的流沙,在不知不覺中,一寸寸將她吞噬,將她掩埋。

☆☆☆

他們一直沒有機會把話說清楚。

將公事暫時處理到一個段落後,墨上塵仰頭倒向柔軟的椅背,合眼小憩,但紛亂的腦袋卻還不肯暫停運作,執意要將他殘存的精力掏空。

詩奕跟他鬧別扭的情況有愈演愈烈的趨勢。那晚兩人不歡而散的隔天,公司發現新出廠的那批水冷式引擎規格不合,他只得把詩奕的事情按下,先徹查這個問題發生的原因。好不容易,公司的問題解決了,警察局又臨時通知他有幾個X幫的成員和一個新成立的幫派發生械斗,要他出面解決。終于,在他又一次因為公司的事情而失約之後,兩人正式陷入冷戰的局面,詩奕已經足足有四天沒跟他說過半句話。

門無聲地開敞,輕盈的腳步聲緩緩接近他,隨後一雙柔荑靈巧地覆上他疲憊的肩頭,力道適中地揉捏著他繃緊的肌肉。

靜默了三秒鐘,他淡漠地開口遣她離去。「葉小姐,出去吧,我們之間是不可能的。」

「可是你遲疑了。」葉若音不死心地搖著頭,拒絕接受他的說法。她能感覺到他確實有一瞬間的動搖。

他不否認,在她的手輕覆上他肩頭的那一剎那,他心中確實希望自己愛上的人是她,因為他覺得累了,他覺得心力交瘁,然而葉若音的溫柔卻只讓他更想念詩奕。

兩人冷戰的這段時間,許多他過去一直刻意忽略的問題與不安一一浮現,幾乎要將他逼瘋。他原以為只要能把她留在身邊就足夠了,但漸漸地他變得愈來愈貪心,他迫切地想弄清楚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然而她真的能分辨他和她的哥哥們有什麼不同嗎?她單純的心思能夠了解愛情與親情的不同嗎?他期待能獲得解答,同時卻又矛盾地害怕答案。他無法忍受他摯愛的女人只把他當成另一個疼她、寵她的哥哥,那樣的答案會讓他發狂。然而更令他不安的是,或許在又一次的齟齬中,她會將他歸類為一則該遺忘的往事。老天!她也曾忘了她的家人啊!

葉若音將他的失神誤以為是默認。「BigMo,她配不上你。所有她能給你的,我也一樣能夠給你,我甚至能給你更多!」

「不,你不能。」

「那是因為你從來不給我機會證明。」葉若音猛然傾身吻住他的唇,香馥柔軟的身子挑逗地磨蹭著他,青蔥十指急切地在他身上游移,希望能激起他的反應。

墨上塵卻只是不為所動地輕輕推開她,抽了一張面紙抹去臉上的唇印。「你不能。」

「只要再給我多一點時間……」葉若音不願承認失敗,再次偎向他。

他起身避開她,再次肯定地說︰「除了她,沒有人能。」詩奕的擁抱讓他覺得圓滿,詩奕的微笑讓他感到幸福,其他人給的只讓他覺得厭煩與空虛。

忽然之間,他再也無法忍受兩人冷戰的僵局,一把抓起外套,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出辦公室。

葉若音愕然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怔了好一會見,才出聲問道︰「BigMo,你要去哪兒?」

「回家!」不管是INK或是X幫全都閃一邊去,他想念詩奕的擁抱和微笑。沒錯,他現在就要!

☆☆☆

「詩奕,你在哪里?」墨上塵大略查看了一下一樓,沒見到她的身影,便舉步走上二樓。

四周仍是一片靜悄悄。他聳聳肩,明白她還在嘔氣,不回答他也是正常的事。但當他查看過二樓所有房間卻沒看到她人影時,一股不安驀地臨上他的心頭。他三步並成兩步,飛快地沖了樓,仔細檢查過每個可能藏身的角落,終于確定她不是在跟他玩捉迷藏的游戲。

老天,發生了什麼事?她不可能一個人出門的!恐懼瞬間奪去了他的呼吸,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凍結成冰。

她離開他了?被人擄走……成千上百個雜亂的念頭在他腦中喧鬧不休,將他的恐懼不安推得更高。他重重喘息著,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但轟隆作響的腦子卻慌得無法自控。驀地,靜極的空氣中傳來微小的開門聲,他循聲望向門口,那張幾乎要讓他擔心得發狂的小臉悄然出現在門後。

滿心的驚懼頓時化成了千噸炸藥在客廳里炸開。「你該死的跑到哪里去了?」

蒼白的小嘴依舊別扭地緊抿,仿佛對他的怒氣與驚懼視若無睹。

「該死的!你究竟去哪里?」墨上塵完全無法控制音量地吼道。繃緊的心房塞滿了恐懼與釋然的復雜情緒,讓他顧不得這樣的音量會不會嚇到詩奕。

「出去。」小嘴微顫地吐出兩個字。

「為什麼不留張紙條?為什麼不先告訴我一聲?為什麼不等我回來帶你去?」

因為那是個驚喜。詩奕想說,聲音卻卡在哽咽的喉中。她一個人坐計程車去公司找他,想告訴他她不要再跟他吵架了,可是她卻看到了一個更大的「驚喜」在他的辦公室里上演。看到那個女人趴在他身上吻著他,她的心像是狠狠被人割了塊,不住地淌著鮮血。

見詩奕仍是別扭地抿著嘴不說話,墨上塵這些日子來的疲累與擔憂終于全化為滿腔的怒氣爆發。「俞詩奕,你究竟要什麼時候才能長大一點!能不能別再像個被哥哥寵壞的孩子!我不是你哥哥!」他是她的丈夫啊!她究竟明不明白這其中的不同?他沒有辦法像她的哥哥一樣將她的冷漠以對只當成小孩子在鬧別扭。

詩奕聞言怯怯地一縮,猶自淌著鮮血的心房緊緊揪痛。「你討厭我了?」

仍在氣頭上的墨上塵根本口不擇言。「對,你愈來愈不可愛了。」

「你討厭我了,再也不要我了……」她捂著顫抖的小嘴喃喃自語,不斷往後退。原來他們說的都是真的,連他自己也覺得她配不上他了。

「詩奕?」墨上塵才剛注意到她的異樣,她忽然一轉身沒命似的拔足狂奔。

他愣一下,連忙追了上去。但只是一秒鐘的時間,已經讓他錯過了她。

「詩奕,我剛才說的只是氣話!」他邊追邊喚著。

四碼、三碼、兩碼、一碼……他就快拉住她的手了……忽然他的身體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撞飛向右側。在他落地之前,他看見一輛福特房車,他看見詩奕驚恐的表情……

詩奕,別怕,我只是說氣話而已……他用盡全力想拉住她的手,然而一片黑暗卻在他能握緊之前攫獲他,他的手無力地頹然垂下……9詩奕瘦弱的身軀一動不動地蜷縮在醫院走廊牆邊的角落中,驚恐的大眼透過披散額前的長發毫無焦距地望著前方,驚嚇過度的腦袋失去所有思考能力,只剩下一片空茫。

連串急促的腳步聲快速從她眼前經過,跟著一個熟悉的女聲在不遠處響起。「我是墨上塵的家人,請問他現在在哪一間病房?」

墨上塵這三個字宛如一記重錘猛然敲入她空茫的意識中,眼前緩緩浮現當時令人痛徹心扉的一幕。

「阿塵……」她呢喃低語,扶著雪白的牆壁慢慢站起身。「阿塵……你在哪里……我不跟你吵架了……再也不跟你吵了……你出聲啊……不然我找不到你……阿塵……」

她眼前只看得見一片刺眼的雪白,令人難受的消毒藥水味充斥她整個呼吸道,讓她腦中昏眩得想吐。她扶著牆跌跌撞撞地模索著丈夫的病房。

「阿塵……你在哪兒……我怕……我討厭醫院……我們回家吧……」她顫聲喚著,卻沒有人口答她。

忽然她眼前閃現一幕相似的場景,觸目所及淨是滿眼的慘白,每個人都在哭,媽躺在病床上動也不動,完全不理會她的聲聲叫喚。有個人拍拍她的頭,輕聲說真可憐,還這麼小就死了媽媽。

死!她被這個冰冷的字眼駭得踉蹌了幾步,一瞬間被奪去了呼吸。

「阿塵、阿塵……」她更急切地喚著,幾乎要被深沉的恐懼所淹沒。

費可蝶在病房內听見走道上模糊的呼喚聲,好奇地打開門一看,正巧和詩奕打個照面。「表嫂?」

看到熟悉的面孔,詩奕立刻抓緊她的衣袖。「阿塵呢?」

「表哥他……他……」費可蝶垂下眼,似乎欲言又止。

詩奕腦中閃過不祥的念頭。「他怎麼了?」

「死了。」

阿塵死了?詩奕腦中一陣暈眩,體內的血液頃刻被抽盡,瘦弱的身子承受不住地搖晃了一下。

阿塵死了!她的天瞬間碎裂成千萬片,兜頭傾下。

「表嫂,你怎麼了?」費可蝶看見她怪異的神情,心中一凜。

詩奕偏著頭無神地回望著她,愣愣地往後退了幾步,忽而轉身拔足狂奔,仿佛身後有無數駭人的鬼魅緊追不舍。

都是她的錯!都是她的錯!都是她的錯!她害死了媽,害死了阿塵,為什麼死的人不是她?她該死呀!這麼該死呀!她害死了她最愛的兩個人……混亂的思緒與一幕幕閃現的片段回憶不停在她腦中交錯,逼得她將要發狂、崩潰。

難以言喻的痛楚化為千萬支利刃深深插入她心扉。好痛!她捂著心口,埋頭狂奔,直到最後一絲氣力用盡,縴弱的身子猶如深秋的黃葉緩緩飄落地面。

在無邊無際的黑暗吞沒她之前,她腦海中浮現最後一個念頭——

忘了,就不會再痛了……

☆☆☆

「詩奕,我只是在說氣話而已,詩奕……」躺在雪白病床上的病人喃喃囈語,用力揮舞著失去血色而顯得有些蒼白的雙臂,努力想抓住什麼,然而在明白掌中只有無形的空氣時,傷痕累累的雙臂無力的垂下,泛著血絲的黑眸同時睜開,望向站在床邊的墨懇。「阿懇,有消息了嗎?」

墨懇點點頭,「旭日聖人的人在路邊撿到詩奕,不過他說詩奕的精神狀況不太穩定,加上你現在又住院,所以他打算先派人把詩奕送回台灣,等你身體康復再去台灣接她。不過……」

「不過什麼?」

「旭日聖人希望你去接她前先做好一些心理準備,因為……」墨懇猶豫了許久,才遲疑地說︰「她可能會……不記得你。」

或許是因為麻醉藥還沒退的關系,墨上塵什麼都感覺不到,感覺不到的痛楚,感覺不到心髒的跳動,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在這張病床上的人仿佛只是一具被掏空的軀殼。

一直站在角落的費可蝶一想到自己的玩笑話竟造成這麼大的問題,眼淚就不受控制地一直往下掉。「表哥……對不起……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跟表嫂開個小玩笑……我不知道……表嫂的反應會……會那麼激烈……對不起……對不起」

「人命關天的事可以開玩笑嗎!」墨懇狠狠瞪她一眼,氣得想破口大罵。

「表哥,對不起,我知道說一千遍一萬遍對不起都不能彌補我的錯——」

墨上塵疲累地揚手打斷她的話。「你們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墨懇難過地看了他一眼,不客氣地一把扯住費可蝶的衣領,拖她離開病房。

必門聲鼓動他的耳膜,麻痹的軀體開始滲入一絲絲痛楚,然後慢慢擴散到他每一個神經與細胞,直到他以為已經停止跳動的心髒因為傷痛而在空虛的胸腔里陣陣抽搐。

冰謹曄一定弄錯了!詩奕不可能忘記他的,她承諾過會一直記得他是她最最最喜歡的上塵哥哥,她不可能違背誓言的。

老天,她絕不能!要他如何能承受被他最愛的兩個女人遺忘在生命之外……

☆☆☆

俞家大屋前的法式花園一反平常的冷清寂寥,隨處可見穿著正式服裝的賓客三五聚集地談天說笑,這鮮見的盛況全是為了俞家三少爺俞子真的結婚典禮。受邀參加的賓客除了平日和俞氏企業有往來的商界朋友,還有兩位新人在古典音樂界的朋友,滿滿的人潮將平常看來空曠得冷清的花園擠得水泄不通。

詩奕微微拉高絆腳的淺藍色紗質長禮服,低著頭穿梭在擁擠的人群中,想找到一個沒有人打擾的地方。太多陌生的面孔讓她緊張,她知道這些人是爸和三哥、三嫂的朋友,不會傷害她,可是太多人了,讓她覺得呼吸困難。

她抬頭望見父親站在前面不遠處和她三嫂的爸媽聊天,正想低下頭快步走過,卻仍被眼尖的俞錦源看見,給喚住了。

「詩奕,你上哪兒去?」

「爸,我只是四處看看。今天來了好多人喔!」她眨眨眼,唇角彎起的笑弧寫滿興奮,仿佛很樂意見到這麼多賓客。

俞錦源寵溺地拍拍她的頭,「好吧!你去逛逛。一會見記得要回來。」

詩奕乖巧地點點頭,拉起裙擺決定往秋千的方向走。途中她又分別被她大哥和二哥攔下來,巧的是兩位兄長都要她一會兒記得回屋里。她雖然覺得他們的態度有點神秘,但也沒多想,點頭應聲好就離開了。

好不容易,她終于走到掛著秋千的那棵大樹下。大樹的位置離花園有些距離,所以幾乎沒有人過來這里,恰好符合她的需要。

她低頭專心地拍淨秋千上的灰塵,忽然一雙黑色靴子映入她的眼簾,溫潤卻疲憊的聲音在她上方響起。

「詩奕,回家吧!」

這個聲音好熟悉,她卻記不得自己是在哪里听過。她驚訝地抬起頭,目光對上一張疲倦的俊容,仿佛憶起了什麼,一股錐心的痛楚急速穿透她心扉。她疼得捂住心口,往後退了幾步。

「怎麼了?」墨上塵連忙上前扶住她。

詩奕側身避開他的手,扶著秋千大口大口喘著氣,調節心中那服莫名的揪痛。

被拒絕的大手懸在半空中顯得有些失落,他無言地縮回手插入口袋中。「詩奕,我們究竟還要再吵多久?我累了,你不累嗎?」

他話中的滄涼讓她心頭又一陣莫名的揪痛,但她不懂呀!她听不懂他話中的意思。

「我很抱歉那天那麼大聲地吼你,我只是擔心你出事。」墨上塵詞窮地搔搔頭,頓了一會兒才又繼續說︰「停戰好嗎?我們回家去。」

「我的家在這里。」詩奕輕聲道,偏著頭以全然陌生的目光望人他眼中。「哥哥,你是誰?」

墨上塵瞬間凝住呼吸,不敢置信地回望入她眼底最深處,希望能找到她惡作劇的眸光,卻只看見令人心碎的陌生與疏離。「你真的忘了我了?」

「哥哥,我沒有見過你,你是不是認錯人了?」她強抑下心中原因不明的疼痛感,認真的望著他。

「詩奕,你只是開玩笑的,對不對?你還在氣我失約的事,所以故意裝作不認得我,對不對?」墨上塵一步向前,雙手箝住她細瘦的雙肩,慌亂的心弦繃得太緊,不自覺加深了力道。

「好痛!」肩頭傳來一陣痛楚,讓她忍不住痛呼了一聲。

他一驚,急忙松開手。「詩奕,我不是故意的。傷到哪兒了?」

詩奕乘機退出他懷中,頭也不回地急奔回花園。

俞子惑望見跑得氣喘吁吁的小妹,連忙伸手攔住她。「詩奕,發生了什麼事?」

「有個好奇怪的客人在追我。」詩奕害怕地縮在兄長懷里,手指向身後不遠處正朝他們走來的墨上塵。

俞于惑循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到臉色極差的妹夫,不難想見他剛才受到多大的挫折與傷害。他淺淺嘆了口氣,拍拍小妹的肩。「詩奕,你先回屋里。」

詩奕小心翼翼地瞄了墨上塵一眼,拉著裙擺快步走回大屋。

「你也看到她的情況了。」俞子惑一手搭住妹夫的肩往人少的地方走。「在她的記憶里有一年半的時間是一片空白,也就是說……」

「和我在一起的那段時間對她來說是不存在的。」墨上塵忍住心傷,咬著牙接下他說不出口的話。

俞子惑同情地看他一眼,「沒有人知道她什麼時候才能恢復正常。她可能明天一覺醒來,就忽然想起你,也可能一輩子都記不起。」

「你想說什麼?」墨上塵敏銳地察覺到他話中猶有未盡之意。

「我們希望你知道你隨時可以停止這段婚姻。爸可能會有點意見,不過大哥、我和子真全都站在你這邊。詩奕是我們每個人心頭的寶貝,但我們不希望她變成阻止你再去追尋幸福的枷鎖。」

「你們要我放棄詩奕?」墨上塵的濃眉不悅地揪起。

「不,我們不希望你放棄。但如果情況超過你所能負荷的程度,就讓詩奕成為你生命中的一段過去吧!」俞子惑拍了下他的肩,轉身走回花園。

讓她成為一段過去?!墨上塵澀澀苦笑。如果能輕易讓她變成過去不著于心,那情字就不會如此磨人心神了!

☆☆☆

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半夜,詩奕終于還是認命地接受失眠的事實。她煩躁地推開薄被坐起身,隨手拿起床邊的針織薄外套披上,走向陽台。她輕輕推開陽台的玻璃門,沁涼的夜風撲面,莫名煩躁的心緒慢慢沉澱下來。

她大哥將那名奇怪的陌生人安排在她隔壁的房間住下,而爸和二哥也出乎她意料地同意這樣的安排。

她不喜歡見到那個陌生人,或許更正確地說法是——她怕他。每回望見他哀傷的眼神怔忡望著她,她的心口就會涌起一陣莫名的揪痛,疼得幾乎要將她的心扯碎。

她做錯了什麼嗎?為什麼他要這麼哀傷地望著她?詩奕不解地仰頭望著天上明亮的滿月,忽然腦海中閃過一幕模糊的影像,畫面中她坐在一個男人的懷里半躺在草地上看著月亮,然而那男人的臉仿佛罩著一層濃霧讓她始終看不清,她直覺地知道那個男人絕對不是她三個哥哥中的任何一個。

他是誰?腦中的疑問才起,一張無比清晰的男性面容躍出腦海,疲倦的聲音低問︰「你真的忘了我了?」

詩奕捂住小嘴,狠狠倒抽一口冰冷的空氣,心房陡地收緊。她急急將那名陌生人的面容與聲音逐出腦海,不敢多想,以防脆弱的心髒承受不了那難以言喻的痛楚,碎成千萬片。

夜風漸漸顯得有些冷冽,她搓搓有些發冷的小手,退回房內,順手將玻璃門栓上。

門栓上的卡答聲在寂靜的深夜里顯得格外清楚。一直站在鄰房陽合陰暗處的墨上塵聞聲才走出角落,怔忡望著她房內透出的微光。

不久,她房內的燈光一滅,他黯然垂眸,轉身望向遠方。

她怕他。這幾天來她的一舉一動明明白白地透露出這個訊息。每一回俞家人好意想留他們兩人獨處,她總是一臉驚恐地慌忙避開,仿佛多看見他一秒都讓她無法忍受。她如此直接的反應宛如一把利刃狠狠劃在他心口上,幾乎要讓他崩潰。他終于明白俞子惑那天對他說那番話的用意,不過才一個星期的時間,他已經快承受不住她陌生的目光與疏離的態度。

「為什麼?」他沉痛地咬緊牙關低聲嘶喊,劇烈扭轉的心疼痛得不能自己。為什麼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都能如此輕易地將他遺忘?如果連他摯愛的母親與妻子都能將他忘得如此徹底,他的生命又有什麼存在的意義?

「Damnit!」他扶著雕花欄桿的雙掌緊握成拳,雙膝重重跪落地面,用力閉上眼緩緩吐納出滿懷痛楚。

☆☆☆

罷結束蜜月旅行回國的俞子真兩手提著滿滿的禮物,才一進家門就被飛撲而來的嬌小身影撞個滿懷,他搖晃了一下,站在他身後的妻子立刻眼明手快地扶了他一把,替他穩住身子。

「三哥!」詩奕小手環抱著她三哥的腰,昂高小臉,笑嘻嘻地看著兩個星期沒見的俞子真。

俞子真將手上禮物全交給跟在詩奕後頭過來的俞子城,眼角余光瞥見一旁臉色不善的妹夫,立刻十分知趣地將懷里的小妹往旁邊一挪,保持距離,以策安全。他費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把純琬娶回家,可不想剛度完蜜月就讓老婆當寡婦。

然而墨上塵陰沉的臉色卻只是稍稍減緩,俞子真狐疑地望向他大哥以眼神詢問怎麼回事?

俞子城不動聲色地看了詩奕一眼,嘴角跟著一撇,意指詩奕的毛病還沒好。

「三哥……」詩奕不甘寂寞地扯著俞子真的衣袖,要他將注意力移回她身上。「你有沒有帶禮物回來給詩奕?」

「有,全在大哥手上。」俞子真搖頭笑道,寵溺地輕揉她一頭柔滑青絲。「粉紅色袋子里裝的全是給你的。」

他好笑地望著一家子人把門口擠得水泄不通,唯一沒出現歡迎他們夫婦回來的人就只剩下三個月前剛晉升為爺爺階級的父親。他愛孫如命的父親肯定在房里享受含飴弄孫之樂,無暇理會他們這些幾乎要氣掉他一條老命的兔崽子們。自從小慕惑出生後,他二哥總算嘗到「父憑子貴」的滋味,父親非但拉段,親自打電話要他二哥帶著二嫂回家,上回父子兩人還一起去打高爾夫球。

「現在麻煩大家讓個路,我老婆被你們這一伙人堵在外頭進不來。」俞子真朗聲提醒眾人,一手則伸向身後想牽妻子的手,不料大手卻撲了個空。

被妻子逃怕了的男人愀然變了臉色,急急回過身,不偏不倚地對上妻子微仰成四十五度角的無辜表情。

孟純琬半蹲在地上,仰頭望著差點被嚇掉半條命的丈夫,無辜地眨了眨眼,指著鞋上的褐色皮繩,「我在系鞋帶。」

俞子真松了一口氣,微微拉高褲管,跟著蹲,動手解開妻子另一只鞋的鞋帶。

「人家剛剛才把那邊的綁好。」她嘟著嘴嗔道。

「我幫你重綁。」他接過她手中的鞋帶,將兩只鞋的鞋帶絞在一塊打了個死結。

孟純琬愣愣地看著丈夫怪異的舉動,好一會兒才回過神。「Zhen,你在做什麼?」

俞子真抬起頭望著她,明澈的眼眸中清清楚楚地寫著不安。「讓你再也跑不動,這樣你就不會再離開我了。」

孟純琬喉頭一緊,拉起他的大手貼在自己的心口上,讓他感覺自己的真心。「Zhen,我保證不管將來遇到多少傷痛,我絕對不會再把你拋在身後。或許你現在還沒辦法完全相信我,可是我會用一輩子向你證明我愛你一如你愛我那樣深。」

「純琬……」俞子真動容地緊握住她的手。

孟純琬回握住他的手,亟欲傾訴的呢喃愛語在瞥見瓖在門框中的五又二分之一張看戲的臉後霎時卡在喉中,轉成尷尬的笑臉。她幾乎熟識在場的每一張面孔,只除了詩奕身後那半張男性的面孔,他側臉望著詩奕,顯然是現場唯一對他們這場「好戲」沒興趣的觀眾。她應該沒見過他,但卻又覺得他有些眼熟,驀地,一個念頭在她腦中一閃而過,讓她不禁一愣。是他嗎?

俞子真循著妻子愣然的目光望去,俊臉立刻漲個通紅。他完全忘了他們有這麼多現場臂眾!

「不來個法式熱吻?」俞子城壞心地建議道,立刻得到現場臂眾的熱烈回響。

「大哥。」俞子真的俊臉直紅到耳根,急忙拉著妻子站起身。

「別急著跑,你把你老婆綁住了。」俞子惑指著弟妹的鞋帶提醒道。

俞子真愣了一下,看看妻子的鞋帶,又看周圍等著看好戲的家人,當機立斷的將妻子打橫抱起,喝彩聲頓時響起。

孟純琬低呼一聲,連忙摟住丈夫的脖子,紅透的俏臉整個埋進他懷里不敢見人。

俞子真困窘地抱著妻子大步走入屋內,目不斜視地走向兩人位在二樓的臥房。

真的是他嗎?心中念頭一起,孟純琬怯怯地從丈夫懷中抬眼望了墨上塵一眼。

然而這一眼卻同時落入詩奕和俞子真眼底,讓兄妹兩人同時皺起了眉頭。

☆☆☆

難得俞家一家大小全部湊齊,于是大家長俞錦源一聲令下,召來了攝影師替全家人拍攝全家福照片。

趁著上午天氣不錯,一家人聚集在屋前的法式花園中,以俞錦源為中心一字排開,俞錦源右手邊站著俞子城和俞子惑兩對夫婦,左手邊則站著俞子真夫婦和詩奕。

林湘雲以肩輕頂丈夫一下,眼神瞟了一旁獨坐在樹蔭下望著他們的墨上塵。俞子城立刻明白妻子的意思,揚手示意攝影師暫停一下,走向墨上塵。

「上塵,一起過來拍照吧。」俞子城也不由得他拒絕,拉著他走向詩奕身旁的位置。「你就站這兒吧。」

等所有人站定位,攝影師謹慎地再次調整相機。「好了,準備。三——」

「等一下。」林湘雲忽地揚聲喊停,回過頭替丈夫將額前垂落的黑發撥回原位。

「女圭女圭,你這里也亂了。」俞子城溫柔地替妻子將衣領拉平。

待他們夫婦兩人柔情蜜意地替彼此整理好儀容,俞子城才一臉歉然地望向攝影師,「抱歉,現在可以拍了。」

「好,準備。三——」

「等一下。」這回換成了俞子惑夫婦。

唐玉竹細心地幫丈夫將領帶擺正,跟著替舒服地躺在丈夫懷里的兒子翻好領子,露出他可愛的小臉。俞子惑則小心翼翼地梳著妻子的黑發。好不容易,終于這兩大一小三口人也搞定了。

「準備。三……」識趣的攝影師倒數到一半自動停下,兩眼直視著俞子真夫婦微張的嘴,手一攤,擺了個「請自便」的手勢,也不勞他們喊了。

俞子真夫婦倆同時對攝影師歉然一笑,回過頭替彼此將衣服拉正,頭發梳順。

詩奕趁他們在整理儀容的同時,悄悄挪動了一子,將自己和左後方的墨上塵拉出一段距離。

墨上塵垂眼望著兩人之間多出來的一段距離,澀澀一笑。他為什麼站在這里?他從來都不屬于俞家,更不屬于墨家,沒有任何地方是他的歸屬……

待所有人都準備就序,攝影師再次調整好相機。「準備。三、二、一!」

在攝影師按下快門的同時,墨上塵轉身大步走開。

相機中的底片在這極短暫的時間,忠實地記錄下他來不及離開的半個身影,以及他心底最深沉的悲哀。

詩奕愕然轉頭望著他忽然抽離的身影,深刻的感覺到他的黯然與傷痛,然而更令她愕然的是,她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那個將他傷得這麼重的人就是她!

她究竟做了什麼?為什麼她一樣也記不起?

☆☆☆

「我欠你一條命。」

坐在圓形噴水池畔的墨上塵聞聲,有些訝異地回過頭望著朝他走來的孟純琬。

「我想你應該還記得,大約十年前的聖誕節,你曾在紐約街頭救了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

他凝神細想片刻,終于喚回已經模糊的記憶。「嫌我多事的那個?」

孟純琬尷尬地笑了笑,「恐怕就是那個不知好歹的笨女孩。我一直沒有機會向你道謝,如果不是你那時候救了我一命,我恐怕永遠也沒有機會知道我的家人有多麼愛我,更別說可以和子真在一起了。真的很謝謝你。」

「不用客氣,舉手之勞罷了。」墨上塵聳聳肩,黝黑的大手伸入噴水池中,撥動著沁涼的水,自嘲地牽動嘴角。「我早該戒掉在路上救落難少女的壞習慣。」

孟純琬明白他話中的苦澀,他也是在路上救了迷路的詩奕。「我听子真說過你和詩奕的事。」

「所以?」

孟純琬抿唇,似乎在心中掙扎著什麼,停頓了好一會兒才又開口。「我想幫你。不只是因為我這條命是你救的,更因為我不希望相愛的人被心結消磨了真愛。」她也曾因為難解的心結而險些失去子真。

墨上塵澀笑,垂眼望著噴水池中的水紋。「相愛?你會忘了你深愛的人嗎?你會避他如洪水猛獸嗎?」

她幾乎害他身敗名裂。孟純琬眼神一黯,每每想起子真為她受的苦,心中就一陣絞痛。「我做過更糟的事。」

「是嗎?每個人對糟的定義都不相同。」對他來說,被所愛的人遺忘是他心頭永遠愈合不了的傷口。

孟純琬為他語氣中隱而不顯的傷痛沉默了片刻。他所受的苦或許並不亞于子真。

「關于詩奕,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我不知道能不能幫得了你,可是我認為你有權利知道。」

一提到詩奕,墨上塵立刻抬起頭,專注地望著她。「什麼事?」

「大約兩年前,詩奕警告過我,不準我傷害子真。」

墨上塵的濃眉先是不解地皺起,而後驚訝地望著她。「她那時是怎麼警告你的?」

「不管你心里在想什麼,不準你傷害他。」孟純琬說出當年詩奕警告她的話。

這不該是從一個永遠自認為只有六歲的人口中說出的警告。難道詩奕欺騙了所有的人?老天,他必須好好想一下。

「我告訴你這件事,並不是要你對她產生任何誤會,而是想讓你知道你可以以成人的方式跟她談你們之間的問題。別怨她也別氣她,我相信她一定有她的理由……」

墨上塵揚手阻止她繼續替詩奕解釋,他煩亂的心緒什麼也听不下。

「我要好好想一下。」他拋下最後一句話,舉步離開噴水他。

希望她沒把事情搞砸了。孟純琬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秀眉深鎖。

「如果你背叛三哥,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冷冷的語聲飄入孟純琬耳中,她驚愕地回過頭,卻見詩奕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

但驚愕過後,她心頭卻涌起一股復雜的憤怒情緒。詩奕竟然以為她和墨上塵有曖昧關系!

「我絕對不會背叛子真!我知道我以前的紀錄不好,但我可以肯定的告訴你,他是我今生最愛的人!」

「記住你現在所說的話。」詩奕冷冷看她一眼,轉頭打算離開。

孟純琬猛地一把拽住她的手,逼她回頭正視她。「我傷害過子真,所以我不怪你想保護子真,我準備用一輩子的時間向子真證明我對他的愛是永遠不會變的。可是你呢?我不知道你和上塵之間究竟發生什麼事,也不知道你究竟是真的忘了他還是假的,可是你怎麼能如此巫蔑一個愛你至深的男人?你難道真的忘了他是你結婚一年多的丈夫?」

丈夫?!詩奕被她的話嚇退了兩步。那個奇怪的陌生人是她的丈夫?熟悉的痛楚再次揪緊她的心房,逼落她慌亂的淚水。

「騙人!你騙人……」她顫抖的唇逸出破碎的字句。

她不可能忘了她的丈夫……她不可能這樣傷害一個愛她的人……詩奕用力甩月兌孟純琬抓住她的手,扭頭沖回屋內。

她真的搞砸了。孟純琬頹然跌坐在地,自責地捂著臉嗚咽低泣。她為什麼總是這麼笨拙?她只是想讓每個人都幸福啊!為什麼反而愈弄愈糟?

一雙大掌輕柔地覆上她微顫的肩頭,溫柔的聲音在她耳畔輕輕哼著熟悉的樂曲。

她猛地轉過身投入他懷中,「Zhen,我只是想幫他們啊!」

俞子真抱緊懷中的小女人,低頭摩掌著她細致的面頰,以一貫的溫柔低語道「我知道。你做得很對,他們不能再耗下去了。」

他從一開始就站在角落中。他剛才所看到、听到的一切教他一時間根本消化不了,但有一點他卻再確定不過——他永遠不會後悔愛上純琬,他摯愛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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