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回到城中,天色已晚。她與他,都沒再說一句話。天黑後,三人終于走回宮城,而慕義竟然就在宮城門前等候,見到障月與女兒同行,他神色有異。
「城、城主,」小雀想解釋。「剛才我與織雲姐,在野泉溪遇到——」
「小姐累了,妳先扶小姐回房,梳洗後再說。」慕義打斷丫頭的話,瞥了身邊男子一眼,神色有異。小雀連連點頭,扶小姐進屋。站在慕義身邊那名相貌英俊的年輕男子,打從見到織雲起,雙眼便定住不動,再也移不開。進主屋前,織雲還回頭凝望障月。
他仍然面無表情。
「小姐,走吧!」小雀低聲催促。
織雲回眸,臉色蒼白。
既然無法拋下顧忌,她知道,自己已經喪失關心他的權利。
慕義旁觀女兒的態度,那張蒼白的小臉,在慕義面前根本藏不住心事。
他冷眼望向障月。
那男人站在那里,見到城主,未卑躬屈膝,反而冷漠沉著,就像慕義第一回見他那樣,疏離又冷淡,慕義因此不敢羞辱他。
而這一回,織雲走後,他甚至不吭一聲,轉身走進宮城。
慕義變臉,此人如此無視他這個城主的存在,讓他心中的不滿,累積到極點。
慕義沉下臉,表面不動聲色,心中已經暗下決定。
晚間,慕義喚來小雀,把經過之事詳實問個清楚。城主難得喚她,小雀受寵若驚,于是知無不言,將小姐在野泉溪發生之事,一五一十,告知慕義。慕義驚駭。
他未感懷救命之恩,卻對一名奴隸竟然毀辱女兒清白一事,耿耿于懷!
夜里,慕義找來向禹,在偏廳說話。
「入夜請來總管,實在因為,有要事相商。」慕義已恢復冷靜。
他自大處著眼,決心料理此事。
「向禹為人下屬,理應分憂,城主有話請說。」向禹一貫有禮,冷靜。
「斬離突然前來,讓人措手不及,但,這也算是個時機。」慕義道。
原來,站在城主慕義身邊,那名相貌英俊的男人,就是織雲的未婚夫,斬離。
「城主的意思是——」向禹略一沉吟,他向來精明,一猜便中︰「在索羅國事件鬧大之前,正好趁此,讓斬離將軍與小姐,盡快成親?」
慕義瞇眼道︰「向總管實在聰明。」
向禹笑了笑。「斬將軍一旦與小姐成親,就必須承擔起責任,再者,假設屆時織雲城有事,辨惡城也不能置身事外。」
「但是,索羅國要糧,還得應付過去。」慕義仍然憂心仲仲。「他要糧,咱們此時不能不給!」
「要糧沒有,要奴,可以給他!」向禹道。
「奴隸?」
「是,重金征調三百民夫,送往索羅,一者減輕糧稅重擔;二者可送入內探,查實索羅國的情報,這件事刻不容緩,除知己知彼外,或可將這項情報,做為籌碼,挾情資與中土三國交涉,一旦織雲城有危,誘他們出兵,名義上保織雲城,其實為自保。」
慕義笑開懷。「向總管,您真是高招呀!」他落坐,心安下一半。
「城主賞識,向禹不才,能有用武之地。」向禹謙道。
慕義點頭,隨即又沉下臉,陰惻側地道︰「剛才你見到小女織雲,竟于天黑之後,與那奴隸一道回宮城,當時在斬離面前,我無從解釋,只能敷衍過去,看來,我這做爹說的話,她竟全然不放在心底。」
慕義此刻陰險的臉色,是向禹從來未見過的。「小姐深明大義,事出必有因,得問仔細。」他小心應對,深明隔皮隔心的道理。
「不必再問了,眼見為實,這事再任其發展下去,斬離早晚會知道。」
「城主的意思是——」
「把那奴隸算做民夫,一並送入索羅。」
向禹抬眼,若有所思。
「向總管意下如何?」見向禹不答話,慕義瞇眼問。
「這不失為辦法,只是不知,他肯不肯去?」
「既要三百民夫,征不到足夠人數,就有兩種解決方式。」
向禹垂首斂眼,沉默未語。
「一則重金買之,皆大歡喜;二則強迫從之,令達目的。」
向禹吸口氣,抬眸,悠悠答道︰「城主思慮得是。」
「腳鏡手銬,必定要把奴隸送走。」慕義再說。
「是。」向禹垂首。
「這事要做得干淨利落。」
「是。」
慕義冷笑。
「最慢不過三日,他必定要除去。」除字道出口,陰狠已可知。
奴才向禹,彎腰恭首領命。「是。」
慕義撇起嘴。他知道,看在錢的份上,向禹會將此事辦妥。不管事有多難、多險、多惡,向禹辦事,從來不皺眉頭。
這正是慕義花大筆銀子,買向禹做軍師,看中的價值!
接連數日,織雲在父親的安排下,陪伴斬離于織雲城內四處游覽,晚間一同宴飲。她身不由己。
如果可以,她並不想應酬。
可這幾日觀察下來,她卻不得不承認,斬離並不是一個討人厭的男人,相反地,斬離雖是武將,卻心思細密,溫柔體貼。
他是個好人。
織雲相信,任何女子,都會喜歡上這樣的男人,但是,卻不包括她在內。
她心中已有牽掛,雖然今生今世,她的心事無法如願,可她的心,會永遠保留一個位置。一個就算是她的丈夫,也無法取代的位置。宴席間,織雲經常沉默,如能不說話,她總是安靜坐著,置身事外。織雲的沉默,讓慕義不太滿意。
為顧及女兒的情緒,慕義經常出席,就算有事不能相陪,也會請向禹作陪,以使場面不致于冷清。
今晚,向禹已不負使命,盡量找話題與貴客攀談,熱絡宴席。
然而,斬離的心思,全落在一旁沉默寡言的美人身上。
他來到織雲城,事前未告知城主慕義,原想明察暗訪,查探他的未婚妻,是怎麼樣的一個女子。
沿途,听見城民對這位城主小姐贊不絕口,他已對織雲好奇,加以旁人對她的形容,斬離更迫不及待,想見他的未婚妻。
終于見到他的未婚妻子,是在入宮城兩個時辰之後。
從見到她的第一眼起,斬離的視線就再也離不開她。
「這幾日伴我游覽,但我在妳臉上,鮮少見到笑容。」趁談話暫歇空隙,斬離柔聲問身旁的美人。
織雲抬眸望他。她沒有說話,因為不知與他說什麼。
「是不是陪伴我太累了?」斬離再問。他不死心,必定要得到織雲的回答。
這些天來,他如此執著,已不止一次,織雲漸漸了解斬離。
「不是。」織雲回答。
她像水。
要她回答可以。
只是,船過水無痕。她漫不經心。
「那麼,是這些地方,引不起妳的興致?」他進一步問。
這回,她點頭,承認。
向禹看似與斬離的下屬酬醉,其實于一旁,仔細觀听。
「告訴我,妳想去哪里?我們就往那里去。」他聲調更柔。
「我哪里也不想去。」她淡淡答。
他一愣,隨即笑開臉。「那麼,妳想做什麼,讓我陪妳。」
織雲凝眸看他。多溫柔的男人。為何,她的心就不能為他,掀起絲毫波瀾?
「真的,可以陪我嗎?」她沉冷地問他。斬離心一熱。
如此傾城佳人。
冷若冰霜,艷若桃李。
他既已見到美人。
得到,是幸。
得不到,必奪。
「當然。」他溫柔地答,眸子里盛著她絕世的容顏,他眷她的容貌。
美人求之不得,他是英雄,英雄就該配美人。
織雲別開眼。
「我想騎馬。」她輕聲說。
那清淺的聲調,撥亂他的心。
「明日,我們就去。」他迫不及待道。
向禹一愕。回眸,望向被迷昏頭的將軍。「宮城內馬房已封閉數日,明日,怕不能成行。」向禹道。
封閉?織雲愕然。
她抬眸,蒼白地凝住向禹,後者,巧妙地迥避她的眼神。
「是嗎?那麼,城內可還有其它地方,可一償小姐騎馬的心願?」斬離問向禹。
「城東駐軍處,還有馬房——」
「不必了。」織雲突兀地,打斷向禹未完的話。
向禹噤聲。
「禹叔,您說馬房封閉?」她直視向禹︰「馬房為何封閉?住在矮屋里的人呢?」
「小姐,這事不急于此時間——」
「請告訴我,我要知道原因。」她堅持要問。
斬離側首,開始察覺有異。
他以為她冷淡,沒想到,會為馬房封閉這件小事,如此堅持。
「馬房封閉,只因近日從缺馬夫,故不能經營。」向禹垂首凝望地面道。
「他上哪去了?」織雲直接問。向禹眸光略閃,悠悠答道︰「馬夫自願被征調為民夫,數日之前,已送往索羅國王衛城。」
織雲臉色凝白。
索羅?
那是什麼樣的地方!
他本是浪人,不可能自願被征調為民夫,絕不可能!
斬離不知緣由,還往下問︰「馬房既已封閉,妳若不想騎馬,那麼想做什麼?盡避說出來,我必定給妳辦成。」
「你在騙我,是嗎?」織雲卻盯住向禹,不顧斬離在場,當眾問︰「他是浪人,豈肯自願征調為民夫?你在說謊,禹叔,你在為爹爹說謊。」
此話一出,在場眾人,皆靜默下來。
斬離半瞇眼,神色有疑,肅然間透一絲參悟。
「小姐,此人確實已前往索羅國。」向禹再說。
這話有玄機。此人確實已前往索羅,卻不篤定,是自願前往。
向禹素來機敏,但這回,似乎有些機敏過了頭。
織雲站起來。她此舉突兀,眾人皆望向她,唯獨斬離,他低頭沉思,忽然變得沉默,宴席上發生的對話,他彷佛听而不聞。
「我略感不適,必須先離席。」連抱歉也不必,織雲轉身走開。
向禹斂目,雙手攏于袖兜,唇角維持一貫弧度。
半晌,向禹執杯,開始熱絡招呼。「來,各位喝酒,吃菜,喝酒。」
宛若無事。
斬離執起酒盞。
沉著眸,他臉上無笑,神如凝山,始終若有所思。
織雲回到屋內,喚來小雀。「妳知道,對不對?」一開始,她便這麼問。
「織雲姐?」小雀莫名。「您在說什麼呢——」
「他救了我們!」織雲忽然激動起來。她從不曾如此,小雀嚇住了。
「他在聖山救了我們,爹爹怎能如此?怎能如此對他女兒的救命恩人?如此無情無義,當真是我認識了一輩子的爹爹嗎?!」淚水掉下,濕了織雲的頰畔。
小雀垂眼,臉色慘淡,已明白緣由,囁囁低語。「城主問,小雀不敢不說,織雲姐,您別怪我……」
織雲喘口氣,她淒清的臉,絕艷,卻悲慘。
「妳究竟,對我爹爹說了什麼?」她問,神色肅然。
「小雀、小雀說了,您在野泉溪發生的事。」
織雲抬眸望她。「妳可以不說野泉溪的事,妳為何要這麼做?」
「小雀只是丫頭,怎麼敢欺瞞城主呢?」.小雀道,眼楮卻不敢看她小姐。
織雲竟然笑了。
小雀呆住,不由得抬眼,這一抬眼,正好對住小姐傷痛的眼色。
「妳說得不錯,妳不敢欺瞞城主,可妳明知道,索羅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妳怎能這樣對待妳的救命恩人?怎能知情卻不告訴我?怎麼眼睜睜,看著他被征調為民夫送進索羅?妳敢說自己問心無愧嗎,小雀?」一聲比一聲,她問得嚴厲。
小雀愕然,額頭冒出冷汗。
「把我的大氅拿來。」織雲聲調一轉,命令小雀。
「大氅?」小雀怔問。
「不,不取大氅,」她改變主意。「去寮里,拿一套小子的衣服進屋來!」
餅去加諸在她身上的使命,一直都是沉重的壓力,從前她為爹爹、為織雲城民,從來不敢去想「放棄」二字,可一旦得知障月被父親送到索羅,讓她既震驚又心痛!她是爹爹的女兒,而障月救了她的命,可爹爹卻恩將仇報,將障月送往索羅,充任民夫!她不明白,爹爹怎麼可以在要求她為城民付出的同時,自己卻如此自私?
可也因為如此,她反而認清自己的心!
所謂任務、所謂使命,她都已經不再在乎,從知道障月可能身陷險境那刻起,就已堅定她離城尋找障月的決心!
「織雲姐,您想做什麼?」小雀驚恐,害怕起來。
「去把我的大氅拿來。」織雲口氣冷淡。
她已下定決心去找障月,她要見他,請求他的原諒。
小雀眼楮瞪大。
「把我要的東西拿來,還有,我警告妳,從現在開始,我讓妳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得再告訴我爹爹或者禹叔,否則,我再也不要妳的伺侍,妳會從我眼前消失,不必再出現。」她冷絕地、一字一句地,警告小雀。小雀臉色慘白。
「現在就去!記住我的話,不要再犯錯。」織雲冷聲對她說,她的眼,甚至不看小雀。
小雀驚惶地退下。
她知道,從此之後,她已失去小姐的信任。
夜深,大地冥暗。織雲穿著一身男僕裝,長發束帶,頭上罩著麻帽,悄聲來到馬房。慶幸,絳兒仍然無恙地待在馬房內,顯然馬房雖少了看馬人,但牲畜們仍有人定期喂食。
「絳兒,是我。」她走近小牝馬。
絳兒立即認出她,親熱地舌忝織雲柔膩的掌心,十分依戀。織雲繃緊的臉,稍微有了笑容。絳兒是牲畜,卻單純可愛,沒有人心那般復雜。織雲將絳兒牽出馬房外,打開柵欄,然後附在小牝馬耳邊,柔聲說︰「絳兒,今晚我想出城,妳要幫我。」
絳兒低嘶了一聲,似在做回應。
織雲模了牠一會兒,才走到絳兒身邊。
勇氣,讓她順利跨上馬背。
「絳兒,走,帶我出城。」她模著絳兒,輕聲對牠說。
絳兒噴了口氣,邁開步伐。
的的。
馬蹄聲,在夜里顯得特別清脆。
大地一片黑,循著障月曾經帶她出城的道路,織雲拉起麻帽遮住她的容顏,騎著絳兒一路西行,不再回頭。
她與小牝馬停在巨川之前。她必須趁夜出城。決心離開宮城之前,她將小雀綁在床上,以布巾堵住小雀的嘴。平日,待之若親人,主僕之間甚至以姐妹相稱,尚不足以感化小雀,她知道,此時即使給予再嚴厲的警告,也不可能讓一顆不忠的心,于危難中傾向自己。
在織雲城,她已不再相信任何人。
天亮之前,小雀就會被人發現,一旦小雀被發現,爹爹必定下令立即搜城,她必須趁黑夜,進入索羅國界。
至少,她得在今夜跨過巨川,騎著絳兒進入鐵圍山。
爹爹必定不會料到,她會取道此徑,進入索羅。
是的,走這條路,需要很大的勇氣。
當時,是障月帶著她走過的。
是障月給她勇氣。
小牝馬躑躅了片刻,蜇著巨川沿岸繞了兩圈直喘氣,似乎在害怕著。
織雲握著胸口的血玉,俯身對絳兒說︰「絳兒,不要害怕,求妳帶我過河。」
她柔聲請求絳兒。
她有勇氣,但小牝馬也得有勇氣,他們才能跨得過這條巨川。
絳兒裹足不前,白天尚且不容易越過巨川,何況夜晚,黑暗的巨川,在銀色月光下,像詭秘的潛流,既恐怖又陰森。
「絳兒,妳曾經做過的,別怕。」織雲鼓勵小牝馬。絳兒嘶鳴了一聲,終于抬起前蹄,試著跳上川中一顆平坦的圓石。
「對,就是這樣,絳兒乖,再試試。」絳兒肯試,她心里有了希望。
小牝馬試出膽量,開始放膽在水間的石塊上輕縱跳躍,水流沖激時石上濕滑,有好幾回小馬差點摔進水內,所幸往往有驚無險,最後花費好長一段時間後,他們終于越過巨川。
「乖絳兒,妳真棒,妳好勇敢!」織雲憐惜地夸獎受驚的小牝馬。
回首望那巨川,在黑暗的掩蔽下,像一條平坦的伏流,若非潺潺水聲叮咚,沒有人能知道,後面橫亙著一條巨大寬廣的河流。
越過巨川,前方還有高聳入雲霄的鐵圍山。
「絳兒,來,我們上山去。」她輕扯馬韁。
絳兒調個頭,長嘶一聲,馱著主人,終于抬起馬蹄,開始爬上山徑,預備往下更艱難的行程。
他是在三日前,夜半時分被叫醒的。當時,他剛睜眼,手銬與腳繚,就上了他的身。當夜他立即被帶往東營,黑暗中,數百人蹲在飛砂揚礫的黃土廣場上,踞守一夜,等待明晨被送往該去的地點。
他沒有反抗,只是冷眼旁觀這一切,等待即將到來的命運。
直至今日,向暮時分,織雲城送往索羅的三百民夫,終于抵達目的!
入關之前,民夫們手腳上的繚銬,已被卸除,他們被喝令排成一串人龍,按次序步入關門,走進索羅廣大無邊的領地。
在邊界,當那道鐵鑄的巨大玄黑門開啟時,他抬頭,凝望懸崖另一頭的峻嶺,蜿蜓的長梯由石色鐵耀石築成,通向矗立于雲端、高聳入雲霄,那座由玄黑色火礫岩迭砌而成的索羅國都,王衛城。
那城陰郁雄峻,在夕照下看來就像猙獰的巨人。
必門內,索羅國駐關軍,呈步呈羅列,一眼望去密布黑雲,竟看不出有幾重鐵衛,固守在關防邊牆。
障月于天色全暗那刻,來到關口。不像其它民夫,畏懼于王衛城的氣勢,或垂頭喪氣、或止步顫抖,他昂首抬頭,跨出沉穩的步伐,走進索羅,站上關口前的高地。天幕冥黑,暗夜煽惑的風,呼嘯著詭秘。王衛城內,焰色通天。
黑色巨壘上空,籠罩一片橘紅色的火光。
黑色鐵騎突然蠢動,接著忽然自四面八方,往民夫的方向聚攏!大軍掩至的氣勢,如一片滔天黑潮,頃刻間即能吞噬一座城池——
民夫見狀恐懼心起,出于本能開始四處獸散奔竄,逃跑猶恐不及……
此時,天上的月忽然被烏雲遮蔽,王衛城內烈焰騰空,一片火光照亮天際,橘紅的焰火,在黑色夜幕之下越形妖異。
織雲越過鐵圍山頂,已經是第三日凌晨,破曉時刻,即使那次障月帶她上山,也未爬上這樣的高度。所幸上山之前織雲已經使用玉杯,取山溪里的泉水,再和以錦纓果的粉末飲下。她不再抗拒服藥,是因為想見障月的心十分執著。
她知道,如果想見障月,那麼她就要想辦法繼續活下去。山上的雪未融,是故積雪還十分篤實,不致于絆滑,然而織雲與絳兒的每一步,仍然危險而且艱辛,若非昨夜循著自山頂另一頭,投射過來的無名火光,織雲與絳兒根本找不到越過山巔的途徑,恐怕在閱黑中已經墜下山崖。可憐的絳兒,費力攀上山峰後,還必須馱著主人,踩著濕滑的坡徑一步步走下山巔,山頂那酷寒的低溫沒有凍死她們,可下山時一人一馬才走到山腰,絳兒卻已筋疲力竭,倒在凍著霜的草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絳兒!」織雲悲傷地呼喚降兒,淚水一顆顆從她頰畔落下。
她知道絳兒盡力了!
絳兒能將她馱到這里,已經不可思議。
萬物有靈,這三日一夜,人與馬結伴而行,度過重重難關,才終于走到這里,織雲對絳兒的感情,以及絳兒對織雲的依戀,早已超越人與牲畜的界限。
絳兒不是尋常的小馬,牠是障月挑中的馬兒,一只小小的馬兒能如此耐苦、如此負重,即便是萬物之靈的人,亦不能及。
絳兒在那天夜里咽了氣。
織雲守著牠,陪伴牠,一直到絳兒離開人世。
絳兒走得很安詳。
入夜,從王衛城內放射出來的火光,似乎在為牠祭悼。
「絳兒,來世妳必定要投胎為人,下輩子,我們要做姐妹。」她撫著絳兒漸漸冰涼的馬尸,喃喃念道。王衛城的火光十分敞亮,所以即使失去絳兒的陪伴,一個人待在山腰上的織雲也並不害怕。她陪伴著絳兒,直至黎明破曉。
絳兒的尸身已經僵直,織雲在附近找了一些枯柴,堆置在絳兒身上。
她知道,這些枯柴沒有辦法保護絳兒的尸身,不被山里的野獸侵犯,可這是她能為絳兒做的唯一一點事了。
離開絳兒,獨自下山時,織雲已經十分疲累。
她的體力透支,每走一步,都十分艱辛……
可這些折磨,都不是她最憂心的。
索羅。
已近在眼前。
然而,下山後要如何進入索羅國的王衛城,才是現在她最擔心的問題。
進王衛城不久,他長發梳理齊整,已換上一身銀絲黑袍。一切如常。回到索羅,回到他本來的位置,回復他的身分,回復他原本的成就與榮耀。「主子,一切已安排妥當。」侍者上前,恭敬執禮。
「備馬。」他吩咐。
「是。」侍者退下。
障月走出屋外,穿過回廊,站在奢豪的樓欄邊,舉目眺看眼前一望無際、平整、華美的草坪。
這里舉目可及之處,皆是屬于他的土地。
女奴一雙縴縴玉手掀開帷幕,在他面前跪下。「能予先生來了,已候在門外,主人要見他嗎?」女奴生得妖燒艷麗,蜜色的柔麗肌膚溫醉動人,是人世間難見的尤物。
他回身,淡淡瞥視女奴一眼。「叫他進來。」沉聲吩咐。
「是。」女奴膩聲答,然後退下。
片刻後,一名鬢發半白的男子,掀開帷幕走到樓台前。
「能予,別來無恙否?」障月沉聲問。
男子見障月,身一聳,旋即俯身下跪——
障月扶住他。「能予,萬不可,萬不可。」他抬起能予。能予抬起凝肅的眼,恭听。
障月朝他咧嘴。「回焚宮前,萬不可再如此,明白了嗎?」他慢聲言道。
那低淡輕淺的聲調,是囑咐,是交代,更是命令。
能予神情肅穆。
垂首,能予于這帷帳之外,方寸樓台,用一種極其低沉、極其內斂的聲調,沉著嗓子,道出最後一次表態——
「臣,謹遵上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