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雲城
當織雲第一眼在市集見到那名奴隸,內心很自然地產生了憐憫。
那是一名骯髒、襤褸、低下的奴隸。
那也是一名高大、黝黑、精壯的奴隸。
她看到那奴隸在人口販子的毒鞭下,堅持不低頭、不下跪,之後,那如鐵條般堅硬的牛鞭,就一鞭鞭招呼在那奴隸的肩上、背上與腿上,隨著鞭起鞭落,奴隸身上破舊的粗麻衣迸裂,黝黑的肌膚,綻開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血口……
然而那奴隸始終不屈膝。
他還撇過頭,朝人口販子吐了一口唾沫,因為這桀驁不馴的態度,為他招來更毒辣的一輪鞭打。
血,一滴滴自奴隸身上淌下。
他的大腿已幾乎被打爛,背上也再看不到一塊完整的肌膚,織雲知道,再這樣打下去這奴隸只有死,她幾乎要開口制止那奴隸販子了……
幾乎。
她幾乎就要那麼做了。
然而,奴隸卻在那時抬頭,燃燒著怒焰的雙眸鎖住織雲。
那是一雙野獸的眼楮。
那里頭閃動著仇恨與血腥的火光,浸著淬毒的冷焰,他正在告訴織雲,他恨他的命運,恨毒鞭他的人口販子,恨所有站在市集上旁觀的眾人……
那可怕的眼眸讓織雲猶豫了。
接著,織雲就听見人口販子的吆喝聲——
「三兩銀子,買一名精壯結實的好奴隸吆!」
多低下。
多卑賤。
三兩銀子,買一條活生生的人命。
這就是被趕上市集販賣的奴隸,只要出得起銀兩,誰都能買走一名奴隸。
織雲知道,被人口販子綁來的奴隸,多是在三國邊地綁架來的浪人,這些浪人不隸屬于任何國家或者城邦,他們被綁走之後,下場皆十分淒慘,往往被當作牲畜一樣隨意販售買賣,之後的命運,便是被以賤價買下他們的主人,奴役至死。
這里是織雲城的市集廣場,是安靜樸實的織雲城,唯一喧囂熱鬧的地方,除了吆喝販貨的當地小販,還有走南往北的商旅,在這兒除了買賣還是買賣,販奴一事也不足為奇,在這個由商旅、軍隊,國家與城邦構築而成的中土,身分卑微、沒有城邦、國屬的浪人,被綁架、販賣、奴役,在各城、各邦與三國的市集里,這是經常可見的景象。
「織雲姐,咱們不是要到野泉溪嗎?快走吧!」那奴隸發亮的眼像虎狼一樣,直勾勾地盯住小姐,讓小雀很不安。
她的小姐是城主的女兒,向來慈悲、善良、仁義,平日施粥、施貧不在話下,更喜愛到佛寺廟塔禮佛,念佛回向,這又更加深了小姐的慈悲心。
小雀暗咒自己太不小心,她該繞過市集,不該經過這里,讓小姐見到這樣的場景!她早該想到,善良的小姐見到可憐的人,是絕對不會坐視不理的。
然而,小雀的提醒沒有得到響應,她的擔心還是成真了。
「我給三兩銀子,換他的自由。」織雲開口了。
丙然,小雀嘆口氣。
「自由?」人口販子笑了。
他不但笑,而且兩眼發亮。
這小妞就像一顆光華外露的珍珠,豐潤而且甜美,像一顆成熟鮮甜的蜜桃,正等男人的采擷!人口販子露出貪婪的眼色,第一次,他的貪婪不是因為銀子,而是因為女人。
「對,我給你銀子,你立刻放了他。」織雲說。
「但是,小姐,您既然出了銀子,大可以將這奴隸帶回府,不必讓他自由!」人口販子道。這小妞美得驚人,說出口的話,卻惹他發笑。
「我不將人帶走,你立刻放了他。」織雲很堅定,同時示意小雀,將三兩銀子交給人口販子。
小雀無奈,在小姐的吩咐下,才百般不情願地取出三兩銀子,交給人口販子。
那販子嘿嘿笑,賊樣的眼光像餓狼一樣直盯住織雲。「既然小姐這麼好心,我這兒總共有五個奴隸,小姐要不一並——」
「閉上你的臭嘴!這是什麼人,你知道嗎?別想趁機使壞,從中得好處!」小雀生氣了。
人口販子愣了愣。「什麼人?」
「這位小姐是咱們城主的女兒!」一邊有人忍不住插話︰「你到咱織雲城做買賣,也不先打听打听!」
「是呀!」此起彼落的答話聲,從圍觀的眾人間發出。
人口販子見犯了眾怒,忙陪起笑臉,正要說話——
「我付十五兩銀子,你放這幾名奴隸走吧!」織雲卻先開口了。
「織雲姐!」小雀不苟同地瞪大眼楮,接著拉住小姐的衣袖悄聲說︰「咱們這是要上野泉溪泡水,奴婢身上哪來這麼多銀兩?」
主僕二人一猶豫,旁觀的城民又吆喝起來︰「唉呀,小姐這可是做好事呀!這銀兩,咱們該幫小姐湊齊了!」
城民們紛紛響應,慷慨解囊。
因為他們知道,城主的女兒絕對不會虧待自己人的。
丙然,織雲已回頭吩咐小雀。「將各位父老們的大名,與各人付出的銀兩數詳實地記下,回宮城後,立即請管事遣人,將銀兩雙倍奉還。」
小雀雖不苟同,也只好點頭照辦。
人口販子得了錢,才笑嘻嘻地命手下,將那五名奴隸松綁。
那奴隸的眼還盯住織雲。
他眸中淬毒的光淡了,但那倨傲的眼神,仍然如同獸一樣陰冷。
他傷得不輕,卻仍堅持站立著,腿背上的鮮血正順著結實的大腿蜿蜒淌下,令人觸目驚心。
織雲注意到他凌亂的長發糾結在腰背上,顯然已有一段時日未經梳理,長須也漫過整張臉,除了那雙與眾不同的眼楮,那高挺的鼻梁也令她印象深刻,然除此之外,那長須遮住了他大部分的樣貌,她實在看不清他的長相。
奴隸冷酷的眼眸定在織雲臉上,眨也不眨,那陰冷沉定的眸光,讓她出了一會兒神……
「咱們快走吧,織雲姐!」小雀事已辦妥,急忙催促小姐,並且擋在織雲面前,遮去那奴隸的視線。
那奴隸的眼神真教她不安!
「好。」織雲頷首,臨走前回眸,再次望向奴隸的眼楮。
他仍然傲立在原地不曾移動半寸,如獵鷹般冷鷙的雙眼牢固地盯住前方……
緊緊攫住織雲的眼眸。
織雲與小雀離開野泉溪回到宮城時,天色已將暗了。
織雲城位在中土以北,地處高地,冬日天色暗得比往常還要來得急且快,在日暮時分,于夕照掩映下,矗立于織雲城西南方的白色宮城,顯得溫暖平和,純潔而且莊敬。
這時節已臨暮冬,春日將至,此時野泉溪白濁的熱泉,比任何時候都還要濃郁溫熱,那濃醇的泉水,在秋季,能夠壓抑她不定期的哮喘,在冬日時,能溫潤她孱弱的肺葉。每隔十日,織雲就必須回到野泉溪泡水,她的健康與野泉溪息息相關,這也是她自小到大,從未離開過織雲城的原因。
當然,她未離開織雲城,還有另一個最主要的原因。
她是織雲城的織雲女。
歷來相傳,織雲城每代誕生一名織雲女,織雲女出生之時,七色彩雲必定覆滿織雲城天際,傳說織雲女能召雲喚雨,歷代織雲女,皆負有守護織雲城的使命。
召雲喚雨。
跨入宮城,織雲微笑。
自出生以來,她每日清晨仰天祈福,卻從未使用過這樣的能力。
織雲城民生活得保守,況且地處高原,易守難攻,十分封閉,加以近百年來中土無戰事,即便有,也只是城邦間的零星小戰。織雲城百年來既無強敵外擾,城主慕義亦信奉無為安民之道,故織雲城內無憂、外無患,城民漸得富庶,小小織雲城,雖稱不上繁華,卻也自足有余。
「禹叔,爹爹捎回信息了嗎?」一回到宮城,織雲先問總管向禹,關于父親的消息。
「今日小姐離開宮城不久,就接到城主的回書了。」向禹自懷中取出城主的信條。
織雲看過字條,對向禹說︰「爹爹還要十日才能回城,是嗎?」
「是,小姐。」
「可爹爹出城前卻未曾說明,此趟為何需要耽擱這麼久的原因。」
「這個,」向禹欲言又止。「城主回來,必定會向小姐說明原因。」他未多做說明。
織雲沒有多問,她明白向禹必定知道詳情,但他若不說,定有原因。
她回頭吩咐小雀︰「今日在市集內欠下父老們的銀兩,快與禹叔說明清楚,盡早把積欠的銀兩結清了。」
「是,織雲姐。」小雀上前,與不明所以的總管說明。
此時,織雲已轉身走回雲軒。
雲軒,在偌大的宮城南邊,是宮城內最溫暖的地方,也是織雲的住處。
回到屋內,她月兌下大氅,晚膳後,小雀也回屋了。
「織雲姐,事情都辦妥了。」小雀稟道。
「這就好。今日天色已晚了,父老們的銀兩,最遲明日會奉還吧?」
「是,禹叔說明日一早就會遣人出去,奉還雙倍銀兩。」
織雲點頭。
「織雲姐,」小雀又開口︰「我認為,今日在市集內,妳不該將錢給那幫人口販子。」
「妳認為我做的不對,因為這些人都不是好人,他們得了錢,會綁來更多的浪人,是嗎?」
小雀愣了愣。「織雲姐,原來妳明白小雀的意思。」
「我當然明白。」織雲輕聲說︰「可當時那景況,妳也瞧見了,倘若我不出錢救人,那些浪人會被活活打死。」
小雀卻不認同。「可您這麼做,卻犯了一樣危險。」
「危險?」
「是呀!您一出錢,旁邊父老們便說,您是織雲城主的小姐。您不該讓那群人口販子還有奴隸浪人知道您的身分,何況——」小雀欲言又止。
「何況什麼?」
小雀搖頭,嘆氣。「織雲姐,今日是我的錯,不該帶您越過市集。」
「帶我越過市集又為何有錯?」
「織雲姐,您是真的不知道嗎?」
織雲笑了。
她的笑容,像生長在斷崖邊的錦纓花一樣,純白、貞潔又美麗。
織雲是所有織雲城民共同敬仰的姑娘,更是城民們的驕傲。
她生得太美了!
烏黑的長發像墨一樣披垂在腰際與柔軟的胸前,白皙柔女敕的粉靨上,瓖著一對澄澈、充滿靈氣的明眸,還有這柔女敕的唇、秀氣的鼻、像芙蓉花一樣淡粉色的臉頰,如絲綢般馨柔的雲鬢……她美得充滿靈性,美得不像人間的女子。
世間男子,豈敢覬覦這樣的女神?
織雲城的男子,像神一樣地敬仰他們的織雲女,萬萬不敢踰矩。
可小雀明白,那是因為織雲城城民的信仰,使得他們不敢褻瀆心目中的神女。
然而除織雲城城民外,外邦男子,第一眼見到織雲,往往懾于她靈秀的美麗,可再來,他們便會注意到織雲嬌娜秀致,柔軟動人的曲線……
小雀是個女人,就連她,也心動于如此嫵媚誘人的嬌軀。
即使不去看織雲的容貌,小雀也知道,織雲城民心目中的女神,看在外邦男子眼中,卻是令他們瘋狂垂涎的絕美秀色。
例如今日在市集上,那人口販子婬穢的眼神,還有那奴隸那雙可怕的眼楮……
男人!
小雀見到他們像餓狼一樣盯住織雲的眼神,已經不是第一回了。
「織雲姐,您別笑,小雀每回見您笑,心里就好擔心。」小雀又嘆氣。
「妳擔心什麼?」
「我擔心您的笑容太美,我擔心——」小雀又不說下去了。
「妳擔心太美的女子,會為織雲城招來禍患,是嗎?」她意態安靜,輕聲道。
「不,」小雀搖頭。「您是守護織雲城的織雲女,您豈會為織雲城招來禍患?您不會!小雀只是、只是……」
「小雀。」織雲喚她︰「妳過來這里,在我身邊坐下。」
小雀過去,坐下,臉色仍憂慮,為今日之事,隱隱不安。
「妳擔心太多了。我一直住在織雲城內,過去從未出城,未來也不會,妳的憂慮不會成真。」
「真的嗎?小姐?」小雀喃喃問,顯然內心仍存有很大的疑慮。
織雲淺笑。
縱然她笑起來是那麼溫柔,那麼恬靜,那麼水秀……
然這並未讓小雀安心。
「這些人口販子只不過路過織雲城,他們不會留下,因為小小的織雲城,容不下商販吸納錢財的野心。至于那些奴隸,他們只是可憐的浪人,浪人的天性就是漂泊,過不久他們必定會離開,就算留下,漂流無依的浪人,也不會對織雲城構成任何威脅。」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小雀心里總不踏實。要是依小雀來看,織雲姐能不見外邦人,那就最好不見,總之,今日一切全是小雀的錯。」
織雲站起來,柔女敕的紅唇,仍掛著一抹淺笑。「妳一定要說是妳的錯,倘若這麼想能讓妳安心一些,那麼就算是妳的錯好了。」她走到一列高櫃前,揚起玉臂打開櫃門,欲取癟內的物品——
「讓我來吧,織雲姐!」小雀忙站起來,走到織雲身邊。
織雲放下手臂,那撩至藕白玉臂上的紗袖,又褪回皓腕間。
「總有一件事,還是做對的。」小雀取出櫃內的玉盒,嘆著氣說。
她從玉盒內,舀出指尖大小的紅粉,撇在一只同樣自櫃里取出的白玉杯內,兌了些水,調勻,待色澤轉為透明,才交給織雲。
織雲飲下。
那是錦纓果磨成的紅粉。
錦纓花極美、極純,然而錦纓果卻懷有劇毒,常人只要沾上一滴錦纓果的汁液,就會立時暴斃,然而如此劇毒的錦纓果,倘若將其曬干後磨成粉,再置放于玉杯內兌水調勻,玉器即能中和錦纓果的毒性,此時由錦纓果磨成的毒粉,便轉而變為治療哮喘癥的絕佳良藥。
「什麼事做對了?」織雲問她,輕輕放下白玉杯。
「您出門前穿了一件大氅,那是對了。」對在沒有男人的目光,能穿透大氅,褻瀆小姐的嬌色。
織雲看她片刻,要笑不笑。
「織雲姐,您認為我的話可笑?」
「不是。」
「那是怎麼了?您不說話,又是為什麼?」
織雲搖頭。「小丫頭,妳還是想太多了。」
小雀不說話了,她把玉盒與白玉杯收起,仍舊放進高櫃內,最後闔上櫃門。
「生氣了?」織雲問她。
「不是。」
「那是為何?」
小雀第五回嘆氣。「織雲姐,小雀只希望,以後您能不能別再管閑事就好?」
織雲沒回話。
小雀搖頭。「我知道,說也是白說。」她回頭,取出箱籠內的白色軟緞,為玉床上的冰枕,鋪上織雲城特產的白水緞。
「下回咱們不走市集吧。」織雲說。
小雀回頭。「對,織雲姐,您終于想通了!」她笑出來,臉上憂慮一掃而空。
織雲溫柔地笑了笑,沒再多說話。
她知道自己若不回話,小雀的心便放不下。
但是她並不後悔,今日在市集救人。
她听說過邊地的浪人,也見過數名進入織雲城賣藝的浪人,她更曾經听見浪人們吹奏出的,如天籟一般悠揚動人的笛聲。做為浪人,他們總是四處漂泊,大部分倚靠賣藝維生,過著一餐飽、一餐饑的生活,少部分只能靠乞討生存,但浪人仍然不願意安定下來,像尋常人一樣,找一份能填飽肚子的正當工作。
是天性讓他們習于四處流浪,居無定所。
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天性,讓人口販子有機可趁。因為浪人四處漂流,不知來處、沒有固定的去向,即使某天忽然消失,也不會有人為他們的命運憂悼。
這就是浪人,這就是絕大多數浪人的命運。
他們的命運大多悲慘,卻總是樂天知命,淡泊于名利。
織雲听過許多浪人的故事,她一向同情浪人,因為同情浪人,所以今天她對于自己所做的事,並不意外,況且,她平日喜歡行善,今日也已經不是第一回。
只是……
不知為何,以往救人,她從來不會記掛在心上,但今日,她卻一直記得那名奴隸的眼神。
她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幽闇的眼神。
那雙眼內掩抑的闇沉火光,是她在淡泊隨興的浪人身上,從未看見過的。
「織雲姐,天色不早了,該熄燈歇息了。」小雀鋪好床,已準備離開雲軒。
「燈我來熄滅就可以,妳先回房歇息吧!」
「好,可您別耽擱太晚了。」
「知道了。」她允諾。
小雀這才安心離開雲軒。
小雀走後不久,織雲就吹熄房內的燈火。
夜涼如水。
她彷佛又看見男人那對眼楮,在黑暗中閃爍著詭沉的火光。
直到她閉上雙眸,那星芒才漸漸黯淡。
夜半,黑幕低垂。
趁著一隊守衛剛巡過宮城大門,幾條黑影扔出石塊吸引守門警衛的注意,之後躡手躡足地逼近大門,接著織雲宮城大門,就被人敲得震天價響——
「開門!快開門呀!再不開門就要死人啦!快來開門呀——」
大門上銅環被敲得吭吭響,狂躁的撞擊聲在夜半時分听起來格外刺耳,也叫人心里慌得不安。
「是誰?!」一隊宮城守衛手里舉著火炬奔回來,守衛長驚駭地質問。
「快開宮門,我們要找城主的女兒、好心的小姐!快開宮門!」來人仍在喊叫,並且不斷地叩著銅環,發出「匡匡」巨響。
「閉嘴!你們不是本城的子民吧?深更時分,竟敢前來搗亂宮城安寧,還不快住手?!」守衛長喝斥,皺起眉頭。
敲門與叫門的總共有三人,這三人衣衫襤褸、頭發蓬亂、面目垢黑,看起來就像在邊城外乞討的浪人。
「我們找你城主的女兒,快開宮門!」一名年紀稍長的浪人對守衛長道。
「胡說!我們小姐,豈會認得你們這幫骯髒的家伙?還不快給我滾?!」守衛長怒喝,顯然已不耐煩。
「不!咱們不走,你不開門讓咱們進去,咱們就不走!」
「你們!」守衛長忍無可忍,于是喝令手下︰「全部給我拿下!」
守衛長一聲令下,眾守衛們立刻將三人包圍,準備動手拿人——
「住手!」
爆門不知何時被打開,三人渴望要見的「城主的女兒」,就站在宮城門內,身邊還伴著宮城總管向禹,以及剛才發出那聲嬌斥的侍婢小雀。
「小姐!」守衛們不敢再動手,齊拱手禮敬小姐。
「小姐!」趁守衛未防備,浪人們忽然奔上前,跪在小姐面前哭喊。「請小姐救命呀!」
「你們是,」織雲疑惑片刻,已看清跪在自己面前的是什麼人。「你們是白天,被人口販子綁進城的奴隸?」
奴隸?
守衛長皺起眉頭。
「是呀!好心的小姐,您竟還認得咱們!」浪人們開始哭泣,並且跪地膜拜。
「快別如此,您們有什麼請求,說出來即可。」織雲退一步,不敢接受膜拜。
「小姐,咱們知道您是好心人,所以才敢冒死前來求您!求求您,您就好人做到底,快隨咱們救人去吧!」
「救人?你們要我去救誰?」
「救咱們的朋友!他被鞭子抽傷,傷口惡化瘀膿,如今發了高熱,性命交關!可咱們是浪人,沒錢請大夫看病,也沒錢買藥救他的性命,因此咱們只能冒死來這里,求您這位好心的菩薩小姐了!」說完又朝織雲不斷禮拜。
白天眾人說話時,他們听得一清二楚,當時已知道織雲的身分。
「病人現在在哪里?」
「在城北一間破廟里,有一名咱們的同伴正在看護著!」
小雀回頭阻止她的小姐。「織雲姐,您可千萬不要——」
「小雀,妳回宮城內,取了藥箱,立刻去救人!」
「織雲姐!」小雀拚命搖頭。
「快去,人命禁不起耽擱,別猶豫!」她吩咐小雀,同時告訴總管︰「禹叔,就勞駕您,陪織雲走一趟了。」
「是。」向禹應道。
事情交代妥當,織雲便在向禹的陪同下,迅速離開宮城。
留在城門前的小雀,只能眼睜睜瞪著小姐的背影跺腳,嘆氣。
織雲隨著三名浪人趕赴城北破廟,果然看到牆角邊半濕的稻草上,躺著一名身形高大的男人。
男人半臥在濕草堆上,額上冒著冷汗,意識顯然已經陷入模糊。
織雲看見,男人腿上的傷口確實已經開始化膿,傷口周遭泛著瘀紅,看起來不僅化膿而且開始潰爛發炎,情況確實很危急。
此時小雀背著藥箱,與一名宮城侍衛匆匆趕到。
織雲動手,開始清理男人腿上的傷口。
「織雲姐,這事讓我來吧!」小雀看不下去,打算接手。
「不,我來就行。」織雲說。
兩年前城內曾經流行過一場疫病,織雲雖貴為城主的女兒,卻與城內組織起來負責看護的女眾一起,跟著大夫學習如何看護病人。當時疫病雖然輕微,可病人受到感染後,皮膚多會起膿腫繼而潰爛,織雲非但未嫌棄病人骯髒,還親力親為,幫病者清洗患處,因此感動許多城民。故此,對于這樣的勞動她非但不介意,技巧還十分嫻熟。
「小雀,請侍衛大哥到附近民家,敲門打水,以便進一步清洗傷口。」她吩咐小雀。
之後,織雲就在男人身邊坐下。
伸出縴縴素手,她撥開男人額上的亂發。
男人的額頭熱得燙人,她知道這正是傷口發炎的征兆。
取出懷里的絲絹,她將絹帕折成一塊小方巾,順著男人的額側,白女敕的手指拈著絲絹,輕柔地自這一側熨貼到另一側,耐心地,慢慢地拭去男人額上的汗珠。
從一旁小雀高舉的火炬下,織雲看到男人臉上的長須已經剃落,雖然胡渣仍然布滿臉孔,但已足以看清男人的相貌。
這是個好看的男人!
他不僅好看,而且英俊。
即使他穿著骯髒破爛的敝衣,仍舊不能讓人忽略他英俊的五官與樣貌,況且他的眼神……
織雲還記得他的眼神。
男人那雙炯炯有神的雙眼,更讓人不能輕易忘卻。
男人眉頭忽然皺了一下。
織雲的手提起。
她以為,是自己手上的力道重了。
男人的眸子卻忽然掀開……
瞬間,她對上男人闇沉的眼。
他正直視她,那晦暗深沉的眼色,很快地,如鉚釘一般牢牢勾釘住她的心。
她被那直白的眼神圈鎖。
他的眼色沒有迂回、沒有掩蔽……
就是那樣直接而且赤果。
深深的。
深深的。
深深的拗住她的胸窩,卷噬她的心肉。
那瞬間,她以為他清醒了,然而下一刻,他的眼色卻開始渙散。
男人的眉頭松開。
吁氣。
闔上黑眸。
良久,她終于確定他並未醒過來,剛才僅僅是病者下意識的反應。
織雲屏息。
出了會兒神,然後她站起來。
「我看,他不能待在這個地方。」織雲側首,柔聲對眾人說︰「這里沒有足夠的清水洗淨傷口,環境又骯髒潮濕,病人待在這里病況只會惡化。」
「可他是浪人,不待在破廟,還能往哪里去?」小雀皺眉。
「讓他進宮城里——」
「不行!」小雀急忙反對︰「這人來歷不明,怎麼能讓他進宮城呢?」
「是呀,小姐,咱們只是卑微又貧賤的浪人,豈能進入高貴的宮城?」那年紀稍長的浪人說。
小雀回頭瞪他一眼。
「不管是什麼人,人命就是人命,沒有卑微貧賤之分。」織雲說完,便回頭吩咐禹叔︰「禹叔,勞駕您將病人扶起,咱們必須將他帶進宮城。」
「小姐,這事兒讓咱們來做就行了!」浪人們說,已上前要動手。
「你們怎麼能做?!」小雀喝道︰「就算小姐同意讓這人進入宮城,你們豈能也跟著進去?」
向禹也勸織雲︰「小姐,小雀說的不無道理,如今城主不在,讓這幾位跟著進入宮城,委實不妥。」
「禹叔與小雀說的都有理,那麼就依你們的意思,讓病者一人進宮城。」織雲說︰「小雀,背上藥箱。禹叔,要勞駕您了。」
「是。」向禹上前,扶起又髒又病的男人。
可男人的身軀,卻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沉重——
「小心!」織雲喊。
情急下,她不假思索,伸手扶向男人……
他壓向織雲。
身軀既重且沉。
織雲顛簸了一下,縴細的身子有些承受不住,男人的臉,也在那瞬間埋入織雲的頸窩。
她屏息。
瀲灩的眸子,尚來不及凝向壓在身上的男人,他的雙眸已先掀動,闇沉的眼色瞬間,驚鴻一瞥地掠過她驚駭的水眸。
剎那間,她怔疑。
莫非,他是醒著的嗎?
她怔愕,嬌軀僵凝,然那之後,他臉一側,眼眸再度緊閉。
織雲慢慢松懈下來……
必定是她多心了。
他額頭那麼燙,她是模過的,那樣的高溫,正常人不可能還保持清醒,她怎能對一個病人,如此多疑?
男人臉一側,重新埋入她的頸子。
這回,灼熱的唇,就熨貼在她柔膩的頸窩上。
羞赧的心,升起又被壓抑,織雲吸口氣,保持專注,決心以救人為本,努力忽略男女肌膚相親,那令她羞赧至極的復雜感覺。
「織雲姐,讓我來扶他吧!」小雀道。
小雀的聲音,將失神的她喚回。
「怎能讓妳來?妳背著藥箱,身上的負重,比我還沉。」吁口氣,她鎮定下來。
她告訴自己沒事。
這是個病人。
他失去了自主意識。
幸而向禹挺住後,已接回男人身軀大部分的重量。
男人的唇,離開她的頸子。
她吁口氣。「咱們快走吧,禹叔。」
「是,小姐。」
破廟外,守衛正好回轉,急忙擱下向附近民家討來的一桶淨水,接過織雲肩上的重擔。
夜,更深、更沉、更黑、更濃了。
距離天亮,還有很漫長的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