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個秋天很暖和。
花曼樓坐在知名連鎖咖啡店的落地窗邊舒適圓沙發里,對著窗外人來人往與滿城燈火發呆。
她很少發呆,大部分時間一雙眼楮都是專注在書本上,在每一個文字與文字間流連不去。
但是今晚,秋天的夜溫暖得很宜人,她在咖啡店里,感受到一絲絲交融著冷氣與溫度的舒爽感。深藍色的沙發也很暖、很軟……軟得她都快要沉進去了。
膝上的「言情小說的第一百個誓言」還攤開著,但她的思緒已經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了。
發呆了良久良久後,她終于輕輕嘆了一口氯。
「好無聊,」她說。
杯子里的熱拿鐵已經變涼了,牛女乃泡泡在上頭凝結成了雪白色的心事,耽擱著,飄浮著,怎麼也無法散去。
她從來不知道,原來她沒有朋友。
好友陸小豐和西門炊雪皆陸續遠嫁美國去了,剩下她孤孤單單一個人和滿屋子的書,僅有的慰藉也就只有書。
圖書館的同事老的老,小的小,能夠認真交談的也沒幾人。她忽然發現,她是一個生活除開書外乏善可陳的女人。
一個才二十歲,卻也即將步入老姑婆一途的女人。
愛情呢?幸福呢?婚姻呢?甚至……小孩呢?
她希望能夠在一個溫暖寬闊的懷里醒來,然後看著可愛的寶寶興奮地在他們之間鑽來鑽去,忙著把軟不隆咚的坐到她深愛的男人臉上。
但是現在,她只有她的書,而且越來越恐慌的是,她害怕如果有一天連書都沒有了,該怎麼辦?
她早該正視自己內心的恐懼--
但她不知道那是什麼,只知道藉由每天幾乎像是生吞活剝地看書,讓滿滿文字填滿她的思緒與腦袋,已經成了習慣。
「強迫性閱讀焦慮癥」是炊雪取來形容她的癥狀名,世上真的有這種癥狀名嗎?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現在要是誰搶走她手上和袋子里的書,她一定會惶恐到驚慌、失措、空虛、無力。
事情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一定得趕緊逮到「他」!
他是威爾•楊,中文名是楊飛諺。
沒錯,他是國際聞名的心理醫生。
沒錯,他體內流著三種血統,法國、挪威、中國。
但是在他身上,中國的血統最為突出。所以他溫文爾雅、從容內斂,微笑的時候如春風呵暖了寒水,如綠竹搖曳在和風里般宜人。
然而他的體格絕對是遺傳到了挪威外公,高大修長。他的幽默與浪漫則是承繼自法國祖父,至于愛看球賽,嗜喝除香檳外的美國啤酒……這一定是來自從小就在美國長大的父親的影響。
是的,听起來很復雜,總而言之,他的外婆,祖母都是中國人,父親與母親也有一半中國人的血統,所以他比較偏向于像個中國男人。
像他這樣成長背景復雜的男人最好去讀心理學,一旦能夠協謂好自己的多重血統所帶來的諸多問題,接下來要治療病人就更能得心應手了。
這也是他自耶魯大學獲得心理學博士學位,如今成為美國東岸最炙手可熱的心理醫生原因之一。
當然還有其它比較「偉大」的因素,比方說,他是認真想要幫助每一位在心理與生活上有困擾的人。
簡單來說,他從小就很雞婆--套來自台灣的外婆的一句話。
雖然在中國祖母與法國祖父的認知里,一頓美味豐盛的大餐絕對要比兩個小時的療程更能夠快速達到撫慰人心--或胃--的效果,但是他始終努力維持自己的專業與原則。
到目前為止成效不錯,所以他才會忙到沒有空交女朋友。
他祖父總是語重心長--一邊拿著巧克力甜筒舌忝著--地對他說︰「ALifeWithoutAFriendIsALIfeWithoutASun。」這話意思是人生無友,如生活中沒有太陽。
這句法國古諺他起碼一星期得听個兩、三遍,听得他啼笑皆非,哭笑不得。
在五分鐘前,他今天排得滿滿的約診單上最後一位客戶離開後,祖父的電話馬上追蹤而至,繼續針對他「生命無太陽」的生活大大評論了一番。
由于他是個頂尖的心理醫生,所以在兩分鐘後,就輕易地用真誠且謙遜的態度和平解決這次的通話危機,
辦法很簡單--
在祖父嘮嘮叨叨了一分五十秒後,他平靜地回答了一句︰「听說女乃女乃今天晚上會去學書法。」
「什麼?!」威廉。楊備感震驚,旋即大聲咆哮起來,「我就知道那個號稱書法大師的老色鬼沒有死心……」
在一連串教人驚心動魄的法國粗話後,就是重重一聲喀!
飛諺慢條斯理地掛回電話,滿意地笑得更愉快了。
一個男人不管多老,都無法容忍心愛的女人遭別的男人瞄一眼。
「楊醫生,您今晚跟華盛頓時報的記者有約,六點半在曼紐餐廳。」
他的助手輕敲門探頭進來,尊敬的眼神唯有「崇拜」兩字可以形容。
聞言,飛諺的笑容變成了淡淡的苦笑,「恰克,這是我第一百六十五次希望你喚我『威爾』,或是我的中文名字『飛諺』也行。」
「楊醫生,這怎麼行?」英俊秀氣的恰克倒抽口氣,好像飛諺剛剛逼他罵世紀髒話一樣。
「唉。」他捂著額頭,無奈一笑。「好吧,只要你感到舒適自然就好。對了,華盛頓時報記者是怎麼回事?」
他向來禮貌,但是堅決拒絕記者的采訪;他是個心理醫生,不是明星,更不是政治人物,也不需要上報提高自己原本就已經光芒萬丈的知名度了。
交往中的女友?不。你支持的政黨?不。幾時接受全國廣播網邀約開闢電台節目?不不不。
他的三本著作「心有靈犀很容易」、「與你內心對話」、「走入未來的那座心靈花園」,在全美排行榜盤踞半年以上,全球總銷售已達一百八十五萬本,數字還不斷快速累積當中。
他在華盛頓特區擁有一間佔地兩千平方公尺的洋房,數間銀行賬戶里皆有百萬美元以上的存款,有一輛白色保時捷,踩下油門如風馳電掣……
而且他有一間預約診療名單已經排到後年九月的成功診所,他的病人與客戶都十分信賴他,日常生活一切更是得心應手。人應該知足,偶爾願意接受「今日美國」的邀約,上節目談談現代人的孤寂與渴望該如何排解,就已經足夠。
主持一個電台節目?甚至于是電視台節目?不,他還想擁有一些能輕松休閑的時間。
何況他是心理醫生,身為心理醫生最忌諱搞自我封神主義,也最好別將自己當作台前亮閃閃的大明星。
所以總結一句話,他極度不想赴這個約;尤其他根本對自己幾時答允這個飯局一點印象都沒有。
「呃,抱歉,但這是你女乃女乃的安排。」恰克尷尬地道。
「我女乃女乃?」他瞇起雙眼,心底警鐘本能大作。「那位記者是女性吧?」
「呃……對。」恰克看起來萬分心虛。
他甚至連嘆氣都沒有,直接點點頭,「原來如此。」
「對不起,楊醫生,因為你女乃女乃……」
「我明白我女乃女乃有多麼教人難以拒絕。」他微微一笑,氣也沒用,他早該知道古靈精怪的女乃女乃早晚會設計點什麼出來擾亂他的生活。
不過是赴一位女記者的飯局,他相信自己不至于精神崩潰的。
恰克大松了口氣,迫不及待道︰「謝謝、謝謝您能了解。那麼……呃,我先下班了。」
「明天見。」飛諺揉揉浮現一絲疲憊的英俊臉龐,忽然迫不及待地期待起下個月初的台灣之行。
每年他總會為自己安排三個假期,放自己一個月的假到世界各地走走,在放空心情與腦袋後,讓身體與靈魂能夠蓄滿更強的電力,好應付下一波的挑戰。
今年秋天,他選擇女乃女乃的故鄉台灣做為秋季旅行的重點,據說那是一個非常熱情又美麗的島嶼,食物豐富美味,人們的笑容分外耀眼……
但首先,他得先擺平今天晚上的約會。
坐在滿是書的圖書館中的座位里,聞著熟悉的書頁紙香味,曼樓忽然覺得無比安心。
有書,好多好多書,伸手就可觸及,完全不用擔心空下來的時間要做什麼。
正因為如此,就連中午吃飯時間,她一樣邊吃著愛心便當,邊小心翼翼地翻閱著一本阿嘉莎•克莉斯蒂的《謀殺在雲端》,正看到神探白羅佯請牙醫嫌犯幫忙調查「嫌犯」之際,驀然手機鈴聲輕輕響起。
她嚇了一大跳,連忙抓過吟唱著「心動」曲子的手機。
「喂?」
「猜猜我是誰?」電話那頭爽朗的女聲故作神秘兮兮,但是暸亮的海鷗叫聲卻立刻泄漏了答案。
「炊雪,妳在漁人碼頭對不對?」曼樓的小臉瞬間亮了起來,「海鷗的聲音真清亮。」
「有什麼好清亮的?吵得要死。」西門炊雪嘆口氣,自認是大俗人。「我覺得夜市叫賣臭豆腐的吆喝聲比這個好听一百萬倍。」
曼樓忍不住失笑,嬌靨柔和若粉紅色山茶花。「炊雪,妳還是不改本色……天哪,我真想念妳的妙語如珠,」
「是毒言毒語吧。」炊雪自我解嘲,語氣同樣漾動著掩不住的思念。「曼樓,我真希望妳在這里。就算妳還是捧著那堆書坐在我身邊猛看不說話,至少比這些吵死人海鷗好太多太多了。」
「我知道妳一定覺得有點寂寞……」曼樓情不自禁心兒微酸起來,她輕掩上書頁,再也無心看書了,「妳還好嗎?結婚快兩個月了,他待妳可好?」
「妳是知道的,孫岫青幾乎是把我攢在手掌心里保護著,怎麼會不好?我現在過得很幸福,以前作夢都沒想到過的好日子都實現了,又有一個這麼愛我的男人時時刻刻寵愛著我……」炊雪頓了頓,有些悵然若失地道︰「但是為什麼我還是覺得有一點點失落呢?」
「我猜……」曼樓嫣然一笑,「妳想念妳的加工品對不對?」
電話那頭瞬間爆出一陣哇啦哇啦的歡叫聲--
「妳怎麼會知道?哇塞!這真是太神奇了,我就知道我們是死黨麻吉好朋友!」炊雪的語氣熱烈極了,喜心翻倒地道︰「既然妳知道,那可不可以快點寄一些手工來給我做?拜托、拜托,我的雙手再不動就會變成化石了……我需要一些安定的東西來幫助我保持冷靜,否則我就快要無聊到抓狂失控買下漁人碼頭的所有游艇了!而天曉得孫家最不缺的就是船!」
曼樓噗地輕笑出聲,眸光笑意盎然。
的確,「霍克國際航業集團」旗下大大小小豪華郵輪和游艇,恐怕數上三天三夜也數不完。
「炊雪,可是孫先生一個半月前才『拜托』我絕對不要一時心軟,把那些手工寄給妳。」她有些抱歉地道︰「對不起,我已經先答應他了。」
孫岫青的愛妻心切實在令人羨慕又感動,所以就算她和炊雪是生死至交,也沒辦法拒絕他的好言懇求。
堂堂「霍克國際航業集團」的大老板怎能眼睜睜看著心愛小妻子繼續埋首做著那一件五角錢的小小手工制品?尤其愛妻說不定還會一時興起,強迫他也加入這個「DIY樂園」咧。
電話那端的人先是嗖地倒抽了口涼氣,隨即發出一連串不甚斯文的低咒--
「可惡!那個@#%&*的家伙……」
「冷靜點,放輕松。」曼樓忍不住學另一位死黨陸小豐的口頭禪。
「妳認識我那麼久,難道不了解『輕松』這兩個字反而會令我很『緊張』?」總算恢復理智的炊雪停止低咒,深深吸了一口氣,沮喪地道︰「好吧,不能怪妳,但是我開始考慮離家出走的可能性了。」
曼樓一驚,小臉浮現著急神色,「妳千萬不要沖動,別為了做手工這種小事就想不開呀。」
「這一點都不是小事。將心比心,如果有人要妳從今天開始不準再踫任何一本書呢?」
「呃……」曼樓小臉瞬間發白,呼吸卡在喉間。
炊雪滿意地道︰「這樣妳就知道很嚴重了吧?」
「可是……可是我已經努力在想辦法改變我的『強迫性閱讀焦慮癥』了,我甚至請小豐打听到楊醫生這個月初會來台灣……我還是有希望會好的。」她虛弱地道,雖然語氣听起來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但我還是覺得,嫁給他就為了想要他治好妳的『強迫性閱讓焦慮癥』有點太牽強了。」炊雪語氣里的關懷表露無遺。「用不著為了報答人家就以身相許吧?也許我們可以想個辦法,就由孫岫青出面,把妳安排進楊醫生的診療名單中……」
曼樓沉默了一晌,因緊張而不自覺地咬起指尖來。「我不能麻煩別人,我也知道我這樣的念頭很蠢,但是……我信任他,只有他能幫得了我,至于為什麼一定要嫁給他……我覺得除了他以外,不會有人懂得我。」
她這句話引起了炊雪大大的抗議。
「嘿!那我跟小豐算什麼?」
「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曼樓慌亂了起來,愧疚到極點。「妳們倆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我有什麼心事只放心讓妳們倆知道,但這次我想我需要的應該是一個專家中的專家,而且……而且我喜歡他。」
說完這句話,她的臉都紅成了熟透的隻果樣。
「早說嘛,我就是在等妳這句話。」炊雪一改方才的佯怒,笑咪咪地道︰「只要妳『喜歡』最重要,好啦,那麼需要我回台灣一趟,幫妳把那個大醫生搶到手嗎?」
「不不不……不用了。」她害羞地拒絕,「我、我自己會想辦法的。」
「想什麼辦法?從書里找靈感嗎?」炊雪沉吟半晌,「這倒是個好法子,听說言情小說里有很多教人家怎樣『邂逅』的橋段喔。」
雖說她號稱鬼點子天後啦,但自從被那個可惡的霸道孫岫青每天輪番用滿滿的愛和美食與「榮華富貴」灌得都快要腦滿腸肥了,她的腦袋瓜現在最常用到的狀況只在分辨「到底要戴翡翠項鏈比較好看?還是鑽石項圈比較燦爛?」,再不然就是跟公公閑哈拉,和公公的現任老婆雪莉阿姨討論究竟墨西哥餐廳Maya的Mariscada--以干貝、淡菜、大蝦和蛤蜊翻炒,佐以黑米和紅椒汁的一道美食--比較好吃,還是Lulu的普羅旺斯菜比較美味?
再這樣下去,連她自己都懷疑她腦子里除了裝飯還能裝什麼?
嗚,她絕對強烈需要手工的刺激讓她回復正常啊!
「炊雪,妳真的覺得我會成功嗎?」曼樓忽然怯怯地問道。
聞言,炊雪立刻把滿心的幽怨推開一邊,鄭重地道︰「妳一定可以的。想想看,我都行了,沒有理由妳不行啊。尤其這次楊大醫生的台灣之行簡直是天助妳也,無論用盡什麼奸計都要把他逮到,知道嗎?」
「但是他那麼有名、那麼出色,有太多聰明又美麗的都會女郎迫不及待想拜倒在他的西裝褲下……」說到這里,曼樓慚愧得不得了,低頭看自己不值一提的身材和長得一點也不傾國傾城的容貌,更別提她的身家背景……
她是個小小的圖書館員,父親是某高中的老師,母親則是單純的家庭主婦,這麼平凡的組合憑什麼吸引得了那位人生閱歷精采豐富,性格優秀幽默又赫赫有名的年輕心理醫生?
恐怕人家連眉毛抬都不會抬一下,看也不會看一眼吧?
想到這里,她的心情異常沮喪起來。
「千萬不要這麼想!」炊雪急忙幫好友打氣。「妳自己看看,連小豐跟我都能夠美夢成真了,妳比我們倆有氣質一百倍以上,長得又比我們美,絕對沒問題的啦。」
「我感激妳的日行一善。」曼樓吸了吸鼻子,想笑卻又擺月兌不了憂郁。「妳和小豐的優點多,人又好得不得了,妙語如珠、豐富有趣,和妳們相形之下,我就像是一件過時單調又不切實際的白洋裝。」
炊雪在電話那頭傻眼了好幾秒,最後噗地失笑。「天啊,妳走火入魔了,救命啊,我要趕快聯絡楊醫生好好地替妳做個『長長』的心理治療!」
「西、門、炊、雪!」她又好氣又好笑,實在講不過這個口齒伶俐、反應一流的死黨。
「哈哈哈!對不起,我想我已經吃螃蟹撐到快瘋了。」炊雪大笑完後慢慢嘆了口氣,「我真的好想妳們,真懷念我們聚在一起說說笑笑的時光。」
「我也是。」曼樓又快被她惹哭了。「妳和小豐還好,一個在舊金山,一個在西雅圖,起碼在同一塊大陸上,隨時要見面很容易的,但是我呢?我現在發現自己只能不斷看書看書看書……」
「這不是妳最大的願望嗎?天天都有書看?」炊雪替她打氣。「而且我只要逮到機會就會伙同小豐溜回台灣找妳了,乖,別難過,讓我們心手相連共同展望那個更燦爛的明天!」
這、這這這……什麼跟什麼呀?
「炊雪……」她的淚意頓時又被笑意給嗆了回去。「我真是服了妳了。」
「我自己也這麼認為。」炊雪得意洋洋道︰「我很行吧?」
「非常行。」笑容已躍進曼樓晶瑩燦亮的眼底。
「好了,別胡思亂想,早睡早起身體好,養好精神準備去抓住妳那位心理醫生吧。」炊雪在那端撓撓頭,無奈地道︰「至于我,我要準備去挑選結婚禮物送給孫岫青他表姨媽的女兒,煩耶。」
「真是辛苦妳了。」曼樓誠懇地道。
「唉,我幾時才能夠買結婚禮物送妳呢?妳一定要加把勁知道嗎?不要太害羞啦,有必要的時候給他『當頭棒喝』知道嗎?」
「是。」她笑著恭領聖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