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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懷誰不亂 第9章(1)

翌日。

風尋暖站在鋪子里,對著一具以南洋福衫造就的喜材發呆。

听說這是京城姜王爺特地為老王妃準備添福添壽用的喜材,周圍以羅鈿玉石瓖嵌著連綿不絕的「福」字,喜棺之首,還請大公子一定要雕上老王妃最愛的蘭花。

她伸手細細地撫過那數筆淡然雕就,卻是氣韻華貴、幽然若山谷花仙。

大公子真的好厲害,每一筆每一劃每一道,或是幽靜從容,或是飄逸出塵,或是福圜靜滿,朵朵花卉各有姿態,更生神采,且天然無矯飾。

她以指尖描繪著那或深或淺的刻紋,想要藉此加深印象,銘記于心,找一日也好自個兒來摹仿效法一番。

其實在偷取雕工譜交給邢仲的時候,她心底真有想翻閱偷看的沖動,但是良心與自尊依然嚴守分際、寸步不讓……

不告而取傍邢仲是一回事,再怎麼說他好歹也是個邢家子弟,可是她風尋暖雖是與大公子兩心相許,但目前終究是個外姓人。

「唉。」她總覺得拜師這件事已是遙不可及了。

「嘆什麼氣?」一只大掌落在頭頂上,溫柔地模了模她的頭。

風尋暖抬眼,恰恰望入他含笑的眸子里,心先是一暖,隨即一個抽緊。

他……可知道了嗎?

不不不,一定還不知道,否則依他的性子,早就開口問了吧?

「大公子。」她面上堆歡,笑容卻有一絲顫抖。「你今兒也這麼早?」

「還有些細功夫待收拾,所以便早點來了。」邢恪目光溫暖地注視著她,「你呢?早飯用過沒有?」

「……用過了。」她眼神有些閃爍。

昨兒偷了他的雕工譜後,她心底便空空落落,彷彷徨徨了起來,總覺得心虛不安且不自在,哪還有那個心思和胃口吃飯?

現在她只求邢仲趕緊把譜抄完後,交予她還回去,那麼她這顆吊在半空中忐忑難安的心,才能踏實地回到自己的胸口里。

「暖兒?」他伸手捧起她有些蒼白的小臉,眉頭輕蹙。「你怎麼瞧起來氣色不太好,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

風尋暖心一驚跳,連忙擠出一朵笑容。「哪有什麼事?我、我一直很好啊,呵呵呵。」

「是嗎?」他猶是不放心。

她像是沒睡好,連眼眶都微微發青,有著淡淡的憔悴。

他備感心疼。

「當——然,能有什麼事呢?」

「暖兒,」他眸光閃閃,口吻溫和卻堅定地問︰「如果有事,請你務必一定要告訴我。」

他的關懷與體貼讓風尋暖既是感動又是愧疚,她咬著下唇,心神不寧地點了點頭。

「暖兒,你是我最重視,也是心頭上最重要的人。」邢恪柔聲道,「我希望要真的有事的話,你一定要告訴我,讓我與你分擔,千萬別隱瞞在心底,卻是自己憋著難受,好嗎?」

她臉色微微發白,莫名恐慌地抬頭看了他一眼。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他知道了些什麼?

可是他的目光依然清澈平和而關切溫柔,並無半點苛責或怒意,她頓時安心了些許,卻也難掩一絲猶豫。

也許她現在就可以誠實、坦白地告訴他這一切——可是……萬一他不相信她的用意,甚至還誤解了她偷雕工譜的動機,那該怎麼辦?

不不不,還是先瞞著吧,總之,等到邢二公子還了雕工譜之後。一切就會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不會有事的。

「大公子,你放心,暖兒‘以後’——」她特地加強「以後」二字,「絕對不會隱瞞你任何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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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

大廳之上,邢恪昂著手,僵硬地背對著眾人。

俊美的臉龐蒼白無血色,目光直直地望著堂上那一方字跡奇峻清傲的隸書區額——「百年邢家,天地共監」。

好一個天地共監……可不正是動心起念,天地皆知嗎?

他嘴角掠過一抹苦澀的微笑。

邢府上上下下人等均垂手恭立在廳中,明明主子還沒發話,可氣氛卻緊繃得教人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死一般的靜寂,凝結在空氣之中。

風尋暖也不知發生了何事,和眾人相同不安地默立在一旁,她試圖從邢恪眼神里找到一絲慰藉和暖意,可是他偏偏是背對著她的。

「二公子到了嗎?」邢恪開口。

靈子機靈地上前,「回大公子,二公子還未到。」

邢嬤嬤疑惑地挑起眉,正想問明究竟,門口爆出一陣擾攘吵鬧聲。

「放開我!放開我!你們這是在干什麼?」邢仲被兩名黑衣彪形大漢一左一右給「請」進來,滿面盛怒又驚恐。

廳上所有人都看呆了。

風尋暖睜大了雙眼,不明所以地望著這一切。

「邢公子,我們是在梅龍鎮通往運河的如意碼頭‘等’到二公子的。」兩名黑衣彪形大漢恭恭敬敬地朝邢恪行禮。「‘通幽棺材莊’那里,飛魚堂主已親自過去‘關照’過了。」

「有勞兩位壯士和飛魚堂關兄弟了。」邢恪溫文地對他們一頷首。

「邢公子莫客氣,只要你吩咐一聲,全漕幫兄弟無不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兩名黑衣彪形大漢恭聲道,隨即默默護衛在一旁。

他們是漕幫的人馬?

風尋暖眨了眨眼,心下暗暗驚嘆。

難道傳言是真的?听說漕幫老幫主便是用了邢大公子親制的喜材,至今高壽九十七歲了,依舊身強體壯健步如飛,大喜之余,便下令全漕幫一萬三千兄弟皆受邢大公子號令。

這段江湖美談乃是出自于梅龍鎮「虎蘭茶館」里,那個號稱口水比江水還要滔滔不絕的茶博士之口。

當初風尋暖還以為這些奇談是茶博士道听涂說,甚至自己掰來騙賞銀的,可如今看來,倒有那麼幾分真實可靠。

有傳說中的「閻王護駕」,還有勢力雄厚的漕幫供其驅策。

無怪爹老說邢家是得罪不起的。

她靈巧晶亮的眸子仰慕崇拜地望著那個氣質清逸如謫仙的心上人,心底塞滿了與有榮焉的驕傲感。

大公子真的好了不起啊!

「大哥,你為什麼叫人把我當賊一般地押回來?」好不容易被放開的邢仲,氣怒難平地揉著酸痛的肩臂,惡人先告狀地喊道︰「難道你不再拿我當兄弟看待了嗎?隨隨便便什麼阿貓阿狗都能夠把我踩下頭去?」

「我給過你機會了。」邢恪眸底燃燒著既痛心又憤然的火焰。

‘邢仲下意識往後一退,戒慎防備地望著他。「我……听不懂你這是什麼意思。」

廳上眾人也好奇地竊竊議論著。

風尋暖困惑卻也狐疑地緊緊盯著邢仲,難道他又犯了老毛病,做了什麼壞事嗎?

「不懂?」邢恪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痛楚而悵然地望了風尋暖一眼,隨即自懷里取出一卷古色古香的物事。「這是什麼?」

她登時倒抽了一口涼氣,腦子轟地一聲!

「雕工譜?它不是已經——」邢仲臉色大變,沖口而出。

這祖傳雕工譜不是被他以一萬兩銀子的高價賣給通幽棺材莊了嗎?

「我說過會給你一個機會,而,這就是你這個‘好弟弟’給我的回報?」邢恪依然平靜,甚至沒有高聲說話。

不知怎的,眾人卻感到一陣下寒而栗。

邢仲的臉色更是慘白若紙。「我……」

風尋暖耳際嗡嗡然,腦中一片空白,急促地想開口解釋,卻發現自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真的發現了……他肯定誤會了……「大哥……」邢仲在兄長銳利的目光下幾乎沒頂,眼角余光瞥見一旁面色蒼白的風尋暖,登時膽壯了起來,冷笑道︰「好吧,既然已經被你發現,我也認了!」

邢恪沒有忽略弟弟望向風尋暖的那一眼,心陡地一沉,聲音首度出現了一絲波動不穩。「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什麼?當然是為了銀子。」邢仲鎮定下來,輕蔑地撇了撇唇,「有了這一萬兩銀子,我和暖兒就可以雙宿雙飛,把什麼花轎什麼棺材、死的活的統統拋在腦後。從此後過著我們的快活日子……」

邢恪如遭雷殛,渾身一僵,臉上血色登時褪得一干二淨!

不——不可能——他沒有發覺自己低吼出聲,幾乎同一時間,風尋暖也怒極大喊——「邢仲!你胡說八道!」

「我胡說八道?」邢仲陰險地對她一笑,口氣故意裝作親密至極。「小暖兒,事已至此,我們也不需要再瞞這堆笨蛋了……哈哈哈!他們真還沒人懷疑,為什麼你堂堂一個風家大小姐會委身在這里當個小學徒嗎?」

既然事跡敗露,他眼看這輩子已再翻不了身,可就算他下地獄,也要拉幾個墊背的一起死——誰都別想好過!

「你居然還在這里信口雌黃興風作浪?」風尋暖又驚又怒,一個箭步街上前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所有的內疚慌急害怕登時被熊熊怒火取代了。「明明就是你自己求我幫忙,是你口口聲聲說要學習里頭的雕刻技藝,要為邢家光宗耀祖,你要當一個有用的人——」

廳上眾人不敢置信地瞪著風尋暖和邢仲……他們……他們居然是……「暖兒,」邢仲勝利地瞥了一眼震驚得無法動彈的大哥,多年來屈居于他之下的一口濁氣總算得以痛快報復發泄了。「你怎麼給忘了?我們不是說好當初你混進邢府里當學徒,藉機取得我大哥的信任,然後趁他不備的時候,把雕工譜偷了出來……通幽棺材莊那兒還是你牽的線,難道你現在想要翻臉不認帳嗎?」

「放你的狗臭屁!」她氣急了,口下擇言地痛罵出口,「本姑娘又不是瞎了眼,倒了八輩子楣才會跟你這種王八蛋有關系——」

「哦,難道你也要否認,這雕工譜不是你自我大哥屋里偷來的嗎?」邢仲笑得好不陰沉愉快。

「我……我……」風尋暖這一瞬間才終于明白了,什麼叫作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冤屈。

「暖兒……」慘遭背叛的巨大痛楚仿佛一柄熾熱的刀盡沒入背心,邢恪極力深呼吸,抑住絕望的心痛,他勉強開口輕聲問︰「雕工譜不是你偷的對不對?告訴我……不是你……」

風尋暖心如刀割,渾身冰冷抖動如風中秋葉,明明知道只要一承認,就會將自己推入萬丈深淵底,粉身碎骨。

「你听我說,」她的嗓音沙啞得幾不成聲,怕極了沒能及時對他解釋清楚。

「我不是……我不是背叛你,也不是存心毀壞邢家規矩,我更沒有私心打算……我只是……」

「雕工譜,是你拿的嗎?」他一個字一個字,悲愴而痛苦地迸出齒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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