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爾靜繼承大統之後,文武百官稱頌感佩不絕,民心大安。
但喬婉卻病倒了,而且這病來得凶狠,她陷入昏迷之中,日夜苦苦掙扎徘徊在冰凍寒冷和烈火焚燒的痛楚里。
鳳宮里眾人全急壞了,尤其是素兒,每每在太醫面色凝重的離去後,背著人暗地里哭了好幾回。
「娘娘,您振作點,一定要快些好起來呀!」她顫抖著手努力喂著一匙一匙的湯藥,哽咽得幾不成聲。
喬婉依然昏昏沉沉,人事不知。
朱爾靜也日日到她榻邊探視,可每次都只能匆匆來去,因為喬婉如今在名義上是先帝的遺後,是他的「皇嫂」,縱然他心急如焚,恨不能時時伴在她身側,可朝中大事甫定,他萬萬不能落人口實。
他只能叮囑太醫院,務必要速速治好喬婉的病,否則提頭來見。
在太醫們戰戰兢兢,竭神盡力地療護之下,半個月後,喬婉的病終于漸漸有起色了。
「爾靜哥哥?」她慢慢睜開雙眼,一望見的便是他焦急心痛的眸光。
「你終于醒了,謝天謝地。」他糾結的心總算稍稍放松了些。
她再不醒來,全太醫院的太醫們就要個個腦袋不保了。
「爾靜哥哥,我好像作了一個好長、好累的夢啊!」喬婉望著他,輕輕嘆了一口氣,毫無血色的嘴唇揚起一抹嬌憨笑容。「你屋外那老梅樹果子長好了嗎?婉婉給你做腌茶梅吃好不好?」
朱爾靜聞言心頭猶如萬針穿刺,鼻頭一酸,立時又強自壓抑下來,柔聲道︰「我腌了有好幾壇子呢,等你病都好了,我全部開給你吃。」
「是嗎?」她淺淺地笑了,幸福地嘆息,「爾靜哥哥果然對我最好了。」
「傻瓜。」他吻了吻她冰涼的額頭,心如刀割。
然而,他在牽掛惦念著她病情的同時,卻也有另一樁大事令他備感困擾煩惱,遲遲無法釋懷。
新帝登基為皇,于祖宗禮法,須大選天下秀女,並擇一嫻淑大度者為後。
朝中文武百官皆推舉賢德陸宰相千金陸朝秀,溫婉德淑,幽賢貞靜,實為新後上上之選。
現在,就只等他金筆一勾,不日即可舉行大典冊封為母儀天下的皇後。
這些話,又教他如何忍心、如何舍得對婉婉說出口呢?
朱爾靜陷入兩難里,對于被安排至先帝所遺後妃禮敬宮中的喬婉,他私心想獨排眾議,不顧文武大臣及天下百姓的議論反對也要封她為後,完成他當初對她、對自己所許下的承諾。
──她為了他,已失去一切,他怎麼也不能放開她的手!
可初坐上的江山寶座尚未穩固,他須得維持朱氏王朝的正統與正當性,自然不能在這重大環節上失了差錯,引起不必要的紛爭與質疑,于是朱爾靜決定先封宰相千金為後,日後再尋其他理由乾坤挪移。
然而後宮議論紛紛,宰相千金為後勢在必得,已盡失所有的喬婉終于還是听到宮中飛短流長的消息。
在听到的那一剎那,她面若死灰,如遭雷殛般呆了好久好久。
當她終于回過神來時,勉強克制住了瀕臨心碎、崩潰的脆弱,強撐著大病未愈的虛弱身體,決心捍衛自己唯一僅剩、也是最親最重要的人。
只要能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這是他這些年來教會她的其中一項武器。
「爾靜哥哥,我什麼都沒有了,我只有你……」喬婉病還沒大好,清麗小臉如今消減得越發可憐,縴小身子更是病鼻支離,華麗鳳袍罩在身上松松垮垮,彷佛一陣風就能將她吹走了。「我就只剩下你了。」
她絕不能再失去他……
喬婉臉上燃燒著發狂般的決心,努力扶著床柱想下床,服侍的宮女聞聲忙上前攙扶。
「娘娘,您還不能下床,太醫說您的病還沒好呀!」
「是啊,娘娘,您身子這般虛弱,得好好躺著休息才行。」
「走開!」她想推開喧鬧得討厭的宮女,卻半點力氣也沒有,只能氣喘吁吁地掙扎。「我……咳咳咳……不要你們……素兒呢?素兒呢?」
「娘娘息怒。素兒姊姊被召往儲秀殿去了。」
「儲秀殿?」喬婉愣了一下,隨即一陣冰冷寒意爬上心口。「她、她去儲秀殿做什麼?」
爆女們面面相覷。「娘娘恕罪,奴婢們也不知道。」
「儲秀殿……如今住的是陸小姐吧?」
尚未正式為後,就已要奪她的宮人,與她為敵了嗎?
「回娘娘,的確是陸小姐住的。」一名宮女大著膽子,殷勤討好道︰「不過內務總管姜公公說,待萬歲爺大婚過後,我們就該改口喚皇後娘娘了。」
喬婉心如萬箭攢刺,臉色蒼白地瞪視著宮女,「住口!」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那名宮女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忙伏去拚命磕頭。
「娘娘饒命啊!」其他宮女也慌得全跪下了,害怕得瑟瑟發抖。
喬婉眼前金星亂竄,陣陣暈眩襲來,她死命咬住下唇,藉由劇烈痛楚勉強維持住神智清明。
不,她不能再倒下。
她喬婉斗到了今天,絕不能在這最後關頭松手,輸掉她最心愛的男人!
「娘娘──」
「都給我滾!」她緊緊攀住床柱,狀若瘋狂的大叫,「滾!」
爆女們驚慌倉皇的退出去,偌大鳳宮轉眼間空空蕩蕩,只剩下孤魂似的喬婉,神情淒苦地望著殿門外,她極目遙望,彷佛想望穿長空,望見坐在九重金鑾寶座上的那個男人。
爾靜哥哥,你不是說,我才是你這一生唯一的皇後嗎?
你為什麼要這樣待我?你怎麼忍心這樣待我?
「為什麼──」她仰天悲號,熱淚滾滾而落。
素兒接到宮女的通報,匆匆忙忙趕回鳳宮,但見鳳宮里氣氛凝重沉滯得彷若古墓,據宮女們說稍早前大發脾氣的喬婉卻是不發一語,默默倚在床畔,好似心事重重的樣子。
素兒遠遠瞧見,不禁暗嘆一聲,一臉憐惜地快步上前,輕聲道︰「主子,婢子回來了。」
「陸小姐住得可還習慣?」喬婉過了很久很久才回過神來,清澈眸子溫柔地望著素兒。
喬婉對于此事出奇的平靜,令素兒大感驚訝意外,小心翼翼地解釋道︰「主子,方才那位陸小姐命人來‘請’婢子過儲秀殿,她說是為了想向婢子打探主子您的喜好和吃食的口味,想親自做些補品替主子調養身子。」
「她是想先攏絡我這個‘嫂嫂’,將來好在宮中早日站穩腳步吧?」她神情淡然,甚至露出微笑。
素兒心頭沒來由的一陣發寒,隨即酸楚涌上。「主子,素兒知道您心底很苦,您在素兒面前不用憋屈著傷心的──」
「我很好。」喬婉垂下眼睫,掩住了眸底真正的心思。「既是陸小姐那般有心,本宮也不好折了人家的好意。不如這樣吧,你待會讓人送本宮的請箋去,就說明日請陸小姐到鳳宮來吃點心。怎麼說,我現下也還算是後宮之主,這份禮數總是該盡的。」
「是不是請主子再三思?」素兒話說得有些猶豫,「這陸小姐如今身分敏感──」
「不論是什麼樣的身分,又豈是我們這些後宮女人可以置喙的?」她悲哀無奈地笑了。「不管將來怎麼樣,但我一日是這後宮的主人,就得盡一天主人的本分,總不好讓外頭的人說,我喬婉倚老賣老欺負人。」
「是。」素兒心疼地看著為了皇上犧牲到底的她,暗暗嘆息。
「皇上駕到!」殿外突然傳來一聲宣告。
爾靜哥哥……
喬婉心驀地一跳,神情一反落寞蕭索,小臉迅速亮了起來。
「皇嫂可好些了?」
她猛然抬頭,直想起身飛奔進他懷里,卻被他戒備警示的眸光阻止了。
喬婉一定楮,這才看見他身後的宮女太監們,心直直沉了下去……然後,她澀澀的笑了。
如今,他已能光明正大出現在宮中,出現在她面前,可是現在的他,卻又象是離她越來越遙遠。
「朕要同皇嫂商議家事,你們都退下吧。」朱爾靜含笑對眾人道。
「是,皇上。」眾人恭敬退去。
素兒也望了喬婉一眼,謹慎地守在門外。
四周悄靜,紅籠紗燈燃起一室溫暖,喬婉望著依然佇立在原地,尊貴守禮的他。
誰也沒有先開口,誰也沒有先動彈,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
喬婉就這麼靜靜等待,等待著他是否能張開雙臂,一把將自己緊緊攬入懷里。
可,他終究還是令她失望了。
「婉婉……」他的嘆息低不可聞。
「不要娶她。」淚水不爭氣地沖上眼眶,她痛恨自己嗓音里的軟弱顫抖。「請你……別娶陸家小姐。」
「婉婉,這只是一時權宜之計。」朱爾靜凝視著她,盼望她能理解。「為了我們長遠的未來──」
「不!」她直直逼視入他眼底,「我不要!」
「婉婉?!」他盯視著她,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不!」她淒厲地低喊,「我不要再等待,也不要再退讓!為什麼是她成為你的皇後,而我卻不能?」
「婉婉,你別鬧小孩脾氣。」他心微微揪痛,卻也難掩煩躁不耐,「我說過了,為了大局著想,此番立後意旨在安撫朝臣、穩定民心,可待風頭平息後,我必定會想個萬全之策,還給你一個公道……」
「還我公道?」她喃喃,悲哀地笑了。「如今,你我之間,就只剩下一個公道了嗎?」
「你該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他蹙起眉,略感困擾焦躁。
「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去想你是什麼意思了。」她眼神蒼涼地望著他,美麗的容顏瞬間像衰老了好幾歲。「爾靜哥哥,難道我們這些年來受盡煎熬苦楚,不就是為了這一刻嗎?」
喬婉不敢問出口的是──可現在的你,到底在想什麼?
「我已坐上龍位,值此敏感時刻,更是萬萬閃失不得。」他冷靜地看著她,溫柔嗓音里有著絕不容質疑的固執果斷。「婉婉,你向來識大體,為何偏偏要在這件事上,與我為難?」
「我……為難你?」她下唇抖動,淚光瑩然地瞪視他。「爾靜哥哥,你說這話對我太不公平,難道這些年來我所做的,不值得向你討來這個皇後之位嗎?」
「沒錯!」他臉上浮現難抑憤怒痛心之色,「我說過我一定會封你為後,我不會忘記我曾對你許過的承諾,可倘若你硬是要在此時此刻沉不住氣,做下那等愚不可及的爭寵行為,只會壞了你我的大事──」
「是壞了你的大事吧?」她滿心嫉妒悲憤交加,沖口而出。
「婉婉?!」他不敢置信地瞪著她,「你怎會對我說出這樣的話來?」
她有一剎那的退縮與愧疚,可見他錯愕憤慨,她心一痛,所有堆積的淒楚委屈霎時全爆發了開來。
「我說的,」指尖深深掐入她柔女敕的掌心里,「難道不都是事實?」
「婉婉,你太教我失望了。」他眼底盡是痛心。「我們好不容易走到這一天,你卻因一時名分意氣之爭,就不惜要毀了這一切。婉婉,你這樣對得起我,也對得起你自己嗎?」
喬婉悲哀地看著他,心如刀割。「爾靜哥哥,這個皇後之位是你自己答應給我的,可如今你卻要拿它去同別人作交易──」
「不要再說了!」朱爾靜憤慨地轉過身,「倘若你不能理解我的心,那麼在這件事上,我們就沒什麼好說的了。這幾日你自己好生想想,想通了,再來告訴我!」
「爾靜哥哥──」她淒絕地望著他大步離去的背影,想挽留他的小手只抓著了滿把冰冷的虛無。
她,再也沒有退路了……
「娘娘,往後秀兒得多蒙您指導了。」
清雅可人的相國千金陸朝秀笑意溫柔,天真的眼神里盡是崇拜與敬重。
「這個自然。」喬婉面帶微笑,心在顫抖,戴著金指套的手指卻穩定無比地在甜湯里投了毒。「來,嘗嘗這味冰糖銀耳湯,極是滋陰潤肺的。」
「謝娘娘賞賜。」陸朝秀受寵若驚地捧起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
喬婉輕輕地笑著,眼底卻盡是蒼茫。
沒有人敢質疑她這位賢良淑德、地位尊榮的先帝皇後會下毒謀害新後,就算人是在她宮里中的毒,被追究之下,死的也只會是其他地位卑下而嫌疑深重的宮婢。
喬婉知道自己已成為了一個狠毒、可怕的「皇宮里的女人」,但身後就是懸崖,她這一生再也不能往後退讓半步。
她只能做她該做的事,一如這些年來為他所做的種種。
爾靜哥哥,你說過,我會是你唯一的新娘,你唯一的皇後。她只能在心底不斷地說服著自己。
喬婉就這樣親眼見陸朝秀喝完甜湯後,不到半盞茶辰光,劇烈抽搐吐血哀號,慘死在她面前。
「傳太醫!快傳太醫!」她的聲音是驚惶,她的眼神是冷漠。
一旁急急沖上來的素兒瞥見她的目光,剎那間僵住了。
喬婉已經什麼都不怕了,她淡淡地迎視素兒驚駭的雙眼,「呵,原來已經太遲了嗎?」
是的,一切都已太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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