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喜獲綾兒 第7章(1)

雞腿下肚,叢杰幫著溫喜綾把所有野放的家畜趕回來,也幫著她把喂鴨喂豬、清掃環境的粗活做完。

餅程中偶爾還是會重演之前的拌嘴吵鬧,但兩人像是都有了默契。在卓家只身磨了幾天的粗活,讓她的想法成熟了許多,比起之前對上任何人總是得理不饒人的模樣,溫喜綾學會了適度的進退。

收好工具,叢杰見溫喜綾發上沾了片落葉,想也不想,就替她取下葉子,還順手撥掉她手心的污泥。

溫喜綾沒有抗拒,仰頭看他,仍是那沒心眼的笑。

「大蟲,想不到你干這些活跟追犯人一樣,挺行的!」

「我本來就是莊稼人,這些小事哪難得我!」他哈哈一笑。「你不知道,我在揚州郊外有塊地,早跟我底下那些兄弟講好了,等哪天沒力氣捉人了,就全跟我上那兒養老去。」

「真的呀!」她眸中閃閃發光,有嫉妒有羨慕。「你老了打算做些什麼啊?」

「啥都行!種田、養雞、挖個大池子養魚都成。那塊地比這兒還大,真要住下了,可有得忙了。」

溫喜綾听得悠然神往,直來直往的又把心里的話蹦出口︰「以後要是沒處可去,我能去找你嗎?」

空氣似乎瞬間停滯了,一時之間,叢杰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大蟲,我開玩笑哩。我喜綾兒怎麼可能沒處可去。」她打個哈哈,臉上表情卻掛不住,整個沉下。

「好。」他開口。

「……」溫喜綾霍然抬頭,怔怔的看他。

「好。」他微笑,對她點點頭。

「哎呀!再、再說吧!大蟲,等你老,還得要好久好久哩。」她強笑,轉身把工具收拾好。

某種復雜的、微酸的感覺層層疊疊的涌上,令她覺得鼻間刺痛,就像是沾了大蒜那樣難受,差點就要泌出淚水來。

方才那些話已經夠丟臉了,若再出現任何脆弱的舉止,她真會發瘋的!

兩人間微妙的氣氛很快就被急促的腳步聲給打破了。

一群孔武有力的家丁從小山坡四周包圍了他們。

吧活之前,他從吃雞腿這件事所推出的荒謬結論,印證了眼前這些下人眼里是如何看待他們倆——

奸夫婬婦。

叢杰只好手長長腳長長的掛在溫喜綾身邊,無辜的傻笑再傻笑。

這應該就是書上所說的虎落平陽吧!唉,說破嘴也講不清。在揚州城,可從來沒人敢這樣瞧他。

叢杰揉了一下臉。事情的變化實在太月兌序,雖然這些人來意不善,但也算是良民百姓,總不好拿拳頭對付吧。

「狗男女!」一道尖拔的聲音喊。

叢杰僵住笑,一陣嘴歪臉斜。這三個字,比他所想的四個字更狠利,也更一針見血。

站在家了中央出聲辱罵他們的,正是那個急著邀功的胖大嬸。

「罵誰呀你這頭豬!」溫喜綾擦著腰馬上回嘴。

叢杰笑出聲,這種跳到黃河也洗不清的冤枉,實在太讓人捧月復了。

「都是你做的好事。」他忍笑,湊近溫喜綾耳邊呵著氣說。

「五天夠不夠他們走得老遠?」溫喜綾皺眉,忍著下去在意他朝她呵來的熱氣有多撩人;每回大蟲開始用怪里怪氣的聲音跟她說話,都把她搞得像是湖上被風吹動的一只方舟,隨風蕩漾。

眼前這種劍拔弩張的氣氛,可不正是她這幾日朝思暮想的?

臭大蟲也真是的,都沒看場合說話的,等她了結卓家這件事,回頭一定要好好說他。

「你要打得他們落花流水嗎?」他低笑。

「嗯,你可別插手。」她點頭,又皺了一次眉。

「好啊!你們這兩個奸夫婬婦,大白天公然私通,見了人不磕頭認罪,還敢這麼氣焰囂張,今天要是不把你們這對狗男女捉來浸豬籠,怎對得起卓家的先人!」

「煎什麼麩,米麩還是麥麩?你這頭胖豬嘰嘰呱呱講什麼我听不懂!」

溫喜綾也不好惹,幾句話就教那被她稱作胖豬的大嬸臉色脹得通紅。

「小賤婦我問你,籠子里的雞哪去了?」

「雞毛雞嘴扔了,雞頭雞腳雞心雞腸子雞骨頭雞喂豬了,其它全在我肚子里。怎麼樣?我連一粒雞屎都不分你這只胖豬!」

胖大嬸被嚇得朝後一彈,灰濁的老眼珠難以置信的瞪大。

「反了反了!開天闢地一來,哪見過這麼喪心病狂的事。來人啊!把他們綁起來,送去祠堂候審!」

一名離溫喜綾最近的家丁撲上來要捉她,被她機靈閃開,叢杰退了一步,輕輕松松躍上身後一棵離地數尺高的大樹。

他一點都不擔心溫喜綾。她原本就有一點武功底子,要對付這十來個下人,根本易如反掌,他不如就輕松的看場好戲吧。

樹下乒乒乓乓作響,他瞧得興致高昂,直到溫喜綾突然閃神被揪住了袖子,行動受制,他才察覺了不對勁。

她的表情痛苦,身子顫抖如風中落葉,如牛般大的力氣不見了,這會手腳完全被制住,整個人狼狽的摔倒在地。

他跳下樹,上前推開是三個企圖捆綁她的下人,將她拉到身邊。

一陣如利刀切月復的疼痛令她松開叢杰的手,跪倒在地。

「綁起來!綁起來!」胖大嬸大叫。

所有的家丁一擁而上,叢杰攬住溫喜綾,拋開剛剛絕不動手的想法,長腳一出,便把兩人飛踢得老遠。

溫喜綾突然的虛弱讓他失了分寸。

「喜綾兒!你清醒點!」

下月復的痛楚翻江倒海般襲來,溫喜綾表情扭曲得可怕,冷汗直冒。

「你不舒服?」他聲音打顫。

「沒事。你別理我,快走。」她推他。

「傻子,什麼時候還逞能!」他低吼,把她抱在懷里,腳步飛快,三兩下子就把卓家的人遠遠甩在後方。

「痛……好痛!」她在他懷里亂抓翻滾,嗚咽哭出聲。

「哪兒痛?」他焦慮的問。

她搖頭,呼吸紊亂的喘著。

直到看到她衣服一角染紅,叢杰再如何遲鈍也懂了。

他在路邊覓了一處平地放下她,找著她身後可緩和疼痛的穴道,輕輕壓揉。

背後傳來一陣酸痛,漸漸變成些許麻痹,下月復的痛楚緩和了些。

溫喜綾昏沉沉的,只覺得好疲倦。

見她情況不佳,叢杰不避諱的背起她,走了好幾里路,直到入夜,才在一間僻靜的小旅店落腳。

老板娘熱絡的迎了上來,不免好奇兩人的關系。

叢杰要來一間房,把溫喜綾放在床上,低聲囑咐老板娘幾句,便掩上門在外等待。

換過衣裳,溫喜綾趴在床上,仍是痛得渾身打顫,兩只手緊掐被子,滿臉羞憤,根本不敢看向剛進房里來的叢杰。

「大蟲你出去啦!我夠丟臉了。」她嗚咽。

叢杰坐上床鋪,把難受得啜泣的她拉到身前。大概是痛得難受吧,他感覺溫喜綾的身體顯得異常僵硬冰冷,完全沒力氣對他鬼吼鬼叫。

見趕不走他,她轉過身起,全心全意與那股疼痛對抗。

叢杰也不開口安慰她,只是抱住她,像方才那樣,輕柔的拍撫她。

溫喜綾的淚放肆地浸透他的衣裳,她埋在他懷里,仍是又窘又羞。

是疼痛,也是難受,簡直不敢相信這種事情竟會發生在她身上,尤其是在這條處處刁難她、與她作對的大蟲面前。她以後還有臉見人嗎!

可邊哭又邊想著;大蟲雖然愛訓人,卻從沒在她最艱難時扔下她不管,生氣歸生氣,吼叫歸吼叫,但他卻總是義無反顧的幫她。

常听人說︰龜蛇蟲魚類最冷血,但今夜的大蟲,卻在這冷夜冷房冷床鋪里,顯得特別暖和。

溫喜綾抽泣著,一半困惑一半昏沉;抽搐的疼總是讓她在想到最重要的部分時分神。她的心好亂,決定用逃避的方式度過這詭異的一晚。

許久之後,伏在叢杰溫暖的懷抱,她睡得好沉好香。

沒有粗野的打呼聲,少了張牙舞爪的尖刺,她睡得鼻息靜勻,一小繒長發散在她頰上,在燭光映照下,淨現姑娘家的嬌氣。

還有那盈盈長睫,淚水干了,別有一番風情。

長睫瞅著她,竟瞧得痴了,這才想起,從他識得溫喜綾到如今,哪見過這般細聲細氣的模樣。

當然,吃辣粉的那一回不能算。

叢杰直起身,小心翼翼地將她扶至枕上躺好,才驚覺到胸前那股冰涼。

方才溫喜綾枕著他時,想必也有與他一樣的暖和踏實吧!

原來只身一人並不全然是自由自在,此時此夜,他真的感覺冷。

只有他的手仍暖得發燙,因為溫喜綾始終沒松手。

在粗魯、驕傲、倔強的外表下,其實她有顆脆弱又柔軟的心,只是,誰也沒機會瞧見。

這個嶄新的認知在叢杰心湖投下一顆石子,激起陣陣漣漪,他忍不住輕觸她熟睡的臉龐。

陌生的異地,陌生的旅店,跟一個仍稱不上是好朋友的女子,兩人之間什麼都沒有發生……然而,真是這樣嗎?

叢杰望著那只與自己緊緊交握的手,這樣的彼此相扣,是否是一種強烈的依賴?不知不覺中,他似已對她生出心折的情愫。

他心思紊亂、困惑的望著那微弱的燭光。

溫喜綾松開手,翻身之前,手掌擦過他的衣襟,從他懷里暗袋處掉出一紙信箋。

拾起信箋,叢杰展開那歷經無數折痕的字跡。多少年了,當年送愛人出嫁時,他曾忍著那撕心之痛,托人代筆寫下這些祝福。

隨信箋送去的一對純金打造的如意被收了去,新娘卻在事後把這信箋退還給他。

十年了,他一直沒去追究她悔婚的原因,卻始終將這被退回的信箋帶在身上。

雖然他大字不識幾個,但這些字句的意義卻令他刻骨銘心。

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予于歸;宜其室家;逃之夭夭;有黃有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逃之夭夭;其葉萋萋;之予于歸;宜其家人。

那一年,他最疼愛的妹妹與夫婿在省親途中遭逢匪人劫殺,于是,他擱置了自己的婚事,三年內四處奔走,只為緝拿凶手。

原以為打小訂親的未婚妻能夠理解他的做法,但她卻在他最心力交瘁時堅決退婚,很快的另覓幸福。

殺害妹妹的凶手早已伏法,卻仍無法消彌他為人兄長摧心的痛楚;他付出的代價,錯過一生的摯愛,這些生命力的遺憾,就想著這張紙箋,一直收在心里,無法忘,也不能忘。

逃之夭夭、逃之夭夭……逃之夭夭!

等等!這篇文章出自詩經!

詩經!尸精?

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予于歸。

逃之夭夭,咄咄逼人?只只龜龜?

回想起當日溫喜綾那振振有詞的解釋,叢杰恍然大悟。

這個夜里,當回憶過往,心靈深處那不能承受的傷感突然消逝無蹤。

看著溫喜綾那不解世事的睡顏,叢杰瞅著她,想起那鬼靈精怪的瞎掰。

安住臉,在這漫漫長夜,他抖著肩,無聲的大笑,直笑到眼里流出淚水,終于有了一種完全釋放了的暢快。

溫喜綾被某個毛絨絨的東西給弄醒了。

睜開眼,她左顧右盼,只覺得身子好暖好舒服。

這種安全及舒適感,讓她一時不敢輕舉妄動,眼神飄呀飄的,終于發現自己整個人貼躺在大蟲懷里。

正常一點的反應,她應該推開他,將他踹下床,然後罵得他狗血淋頭;可她卻完全不想動,只是安靜地回想起昨夜的情形。

像是她又疼醒了,又哭又鬧的,他才上床來哄她。

對男人從來沒有過什麼少女情懷的她,這種經歷確實讓人疑惑。

一切是怎麼開始的?這個大蟲不是只會罵她訓她嗎?

昨晚她那樣給他添亂,他卻一句也沒回她,只是耐著性子陪她。

像現在這樣;他抱著她,兩人全身無一處不相觸,她卻沒有一點點被佔了便宜的感覺。

溫喜綾抽出一只手來,好奇的用指尖去觸模他。那結實的手臂緊繃得不可思議。她低喃一聲,再抬眼,卻對上他睜開的濃眉大眼。

再也沒有比這種情況更尷尬了,她身上的溫熱仿佛在瞬間全數轉移到她臉上,燙得她的心亂跳。

「呃,大……大蟲我餓了。」她結巴的說。

叢杰也餓了,但是,他那餓的定義卻與溫喜綾的不同。

他坐起身,居然想不起來上回踫女人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有好些年了吧!他在心底苦笑。

察覺自己的正如火燎原,眼看就要一發不可收拾,叢杰只好對她橫眉豎眼。

「你發傻呀!餓了就起床吃東西,躺在這兒等人服侍你嗎?」

說罷,跳下床,走到盆架邊,掬起靜置一夜的清水,發狠的潑在臉上。

水好冰涼,可還是不夠,不夠讓他冷卻自己。

這人簡直莫名其妙!溫喜綾對他的反應困惑又不滿。

總說她脾氣壞,其實他的更壞,大清早一醒來她也沒招惹他,就被他這麼吆吆喝喝好的。

真是招誰惹誰了!溫喜綾忿忿地披好外衣要走,哪曉得肚子不爭氣,又鬧起疼來,疼得她彎下腰直喘氣。

叢杰待要上去扶她,她卻氣咻咻的甩開他,逞強站起來,乒乒乓乓地踹開門出去了。

那幾乎能凍傷人的水溫還殘留在臉上,叢杰瞪著銅鏡里的自己。

這會兒他想騙誰呢?其實他一直都明白。

至少在懵懂單純的溫喜綾面前,他比她更早警覺到兩人之間微妙的變化;但是,這份警覺,還是無法壓抑他來得又急又快的渴望。

面前鋪著一條路,一直以來都是清清楚楚的單行道,但此時卻分岔了,往左往右的酒這麼絕對岔開來,要他做抉擇。

抬頭看著那沒合好的門板,仍在風里輕顫著,有那麼一刻,他沖動的想追出去拉住溫喜綾,但想歸想,他始終沒這麼做。

拉住她做什麼?她那麼天真坦率,不一定了解他在想什麼吧?

不能再靠近她了。他想著,也這麼決定著。

在旅店休息了兩天,他們找到最近的渡口,搭上了船。

一路上,兩人很少交談。每回溫喜綾想好好對叢杰說點什麼,他卻總是冷言冷語,這又激起溫喜綾性格里的蠻性與他吵起來。

未了,兩人干脆少交談。

其實兩人應該都已察覺到他們之間定是有什麼不一樣了。不說話的時候,總是拿眼角偷偷觀察著對方,也不免想起在卓家小山坡交心相處的那個下午,對照現在的冷淡氣氛,感覺那似乎只是一場荒誕的夢。

溫喜綾裹著外衣坐在船頭,河上的風,河上的景致,一如出發的那天。

那天的她,懷里揣著塞滿食物的小箱子,一臉喜孜孜,怎麼現在她卻想也想不起來,那時簡單快活的心境去哪兒了?

「順風的話,再半天就到了。」叢杰突然開口。

「嗯。」她無精打采的回應。

是啊,順著河水而下,很快就能回到翠湖了。在卓家干活時,只要一入夜,她便想家想得要發瘋,可眼前卻不是了,她的心頭壓著事,怎麼也開心不起來。

「大蟲。」

「嗯。」

「你不是把旅費都丟了?」她仰頭問道。

「是啊。」

「那你哪來的銀子住房坐船?」

「你用卓家送的珍珠丟我啊,那顆珠子很值錢的。」一反過去的嘲弄,他語氣平平,完全沒逗弄她的意思。

「喔。」她垂首,悒悒的往瞧不到盡頭的河面望去。

「你不舒服?」他忍不住問。

「一肚子不舒服哩。」悶悶的說。

不是才剛結束嗎?他關心,卻又難掩困惑;但這種問題……要是打破沙鍋問到底,可就真的太超過了。

「吃壞肚子?」他再次替她編了理由。

「我沒吃啥東西,而且跟那個沒關系。」她拖著臉,心煩的嘆氣。

「隨便,只要跟我沒關系就行了。」他咕噥一聲。

怎麼跟你沒關系?就是看到你才煩呀!溫喜綾沉下臉,轉頭盯著他看。幾天以來,她腦海里充滿了莫名其妙的焦慮,偏偏這些焦慮跟春天的柳絮一般,被風吹得亂七八糟,讓她完全說不出個道理來。

「這樣看我干嘛!」被她這樣看著也不是一兩次,早該習慣了,可是他才下了決心別再去招惹她呀!

「你又沒缺胳膊斷腿的,看看會傷到你嗎!」

「隨便。」他挲挲兩日未刮的胡渣,嘀咕道。

溫喜綾忿忿的拍打船舷,依她往日的脾氣,想趕走這種壞情緒,便是跳下水游個痛快,再游上岸大吃一頓,接著找個沒人的地方狠睡一場。

但這兒可不是翠湖,河面看似平靜無波,說不定底下暗流叢生,跳下去反而自找麻煩。

而且,她並不想讓大蟲再有對她嗦的借口。

「我想家,我真想家。」她又拍了一下船舷,氣呼呼的說。

「如果不是你任性去管別人的閑事,這會兒早到家了。」

「是你受不得人情先開口問的,又怪我!」她咬牙切齒的回。「動不動就訓人,你真是討厭鬼!」

他背過身身。哼!再理她,他叢杰就改名叫豬杰!

冷戰間,船靠上岸,趁叢杰付船資時,她不等他,逕自跳下船走了。

像是在與他斗氣似的,他一追上來,她便走得更快;他停下腳步,她像是背後生了眼似的也緩下來,擺明就是要隔著這段距離,不肯與他齊步同行。

也不是第一次跟她拌嘴吵架了,但從沒像這一回,鬧了一整個下午還不說半句話。

大片夕陽余暉罩在城樓上,拖曳著兩人的身影,雖然兩人分開走,但她被拉成的影子總會黏牢他的。

叢杰心一動,不知怎地竟想起她扮新娘子時的模樣;方才她瞪著他罵討厭鬼的表情,感覺似乎已有了女兒家的嬌。

他……如此抗拒感情,是要這樣折騰自己多久?

不遠處,一頂華麗的轎子朝兩人緩緩而來。

擦身而過,落在叢杰身後的轎子突然打住,隨侍在轎邊的丫頭匆匆追上,喊住叢杰。

走在前面的溫喜綾停了下來,好奇心讓她轉頭只見那侍女與叢杰低語了什麼,便回頭掀開轎簾,扶著一名戴著面紗的少婦出轎。

溫喜綾臭著臉,不明所以。

那少婦垂首,滾著團團繡花的長袖底伸出雪白柔荑,摘下帽紗。

一舉手一投足,淨是優雅。她走向叢杰,輕啟朱唇,露出一抹極嫵媚的笑。

「還以為認錯人,沒想到真的是你。」

「好久不見了……梁夫人。」叢杰愣了一晌,勉強牽動嘴角,那笑里卻充滿時不我于的苦澀。

一旁隨侍的丫頭將帽紗接了,安分的回到轎邊等待。

「算算也有十年沒見了,好長的一段日子啊。」那女人笑得坦然,完全不同于叢杰的。「早听說你的心願已達成。」

「嗯。」

「能在異地重逢也是緣分,不介意的話,我想與你敘敘舊?」她仍沒要離開的意思。

「不方便吧。」

「我出門遠行,專程到這兒探個姐妹的。再者,都這麼多年了,青梅竹馬敘個舊,無妨的。」

十年了,記憶力這個女子仍是那麼自信從容,想要的、想做的從不輕言放棄。當年退婚,也未見過她為此落下一滴淚。

「只要不造成梁夫人的麻煩,就依您安排吧。」

她點點頭,上轎前,突然朝溫喜綾投來一眼。

「你的朋友……一起來嗎?」

仍是那溫婉的微笑,卻正對向溫喜綾,讓她突然好生難受。

好美好美的女人!她從沒見過女人生得如此標致迷人,一股氣往溫喜綾腦門上沖!這條死大蟲,哪認識這麼天仙般的人物?

「喜綾兒!」叢杰喚了一聲。

「不打擾你。」溫喜綾嘴角似笑非笑的橫他。「肚子空了半天,我填飽肚子去。」說完,走得急,像逃離什麼似的。

「喜綾兒!」叢杰追上來喊她。

听見呼喚,溫喜綾迅速轉身,隨即又嘔起嘴角的孬,干嘛轉得這麼快!好像她隨時都在準備著等他這麼一聲叫喚似的。

這個人真是條無敵臭大蟲!老把她搞得渾身不自在!

叢杰的心情其實同她一樣復雜。他伸出手握住她的,又把一錠銀子放在她手心上。

「你去找這城里最好最大的一間客棧住下。記得一定要吃飽,你吃飽了心情才會好,晚一些,我會去找你。」

目送他跟那天仙般的美人走後,溫喜綾原先那氣勢昂揚的肩頭在瞬間垮下。

一個惡毒念頭毫無預警的涌上腦海,溫喜綾很想追上去,從後方一把掐住叢杰那對招風耳,再扯開她有史以來最大的嗓門,吼哮他。

最好能把他震聾、震瘋、震死掉最好!

但,這一切都只是想像,她什麼也沒做,兩道酸澀的霧氣,像這城里的暮色,毫無預警的就這麼罩下來了。

死大蟲!臭大蟲!討厭鬼、見色忘友、是非不分、惡形惡狀、無情無義、黑白無常、豬狗不如……

溫喜綾捏著銀子,嘴里咕噥著一串罵人話,待眼前的一片模糊轉為清明時,轎子和叢杰已不見蹤影了。

「死大蟲……你夠義氣,真不理我!」她恨聲罵著,聲音卻哽咽了。

「為什麼支開她?」梁夫人柔軟的聲音從轎子里傳來。

「沒事。」叢杰忍著沒有回頭,雖然方才溫喜綾瞧他的模樣笑笑的,但不知為何,他就是能夠確定,她肯定是氣死他了。

眼前不禁浮起她齜牙咧嘴、惡鬼一樣撲上前要找他干一架的氣怒模樣,叢杰胸口驀然升起一股柔情。

他是真的在乎她啊。

「是個姑娘吧?」梁夫人在轎里輕柔的問。

「你知道嗎?」叢杰訕訕的說。

「她瞧你的模樣,騙不了人的。」她說道。

溫喜綾大步疾行,自大街道精闢小徑,卻是越想越火。

暗下的天色、不清楚的視線,更加深她心里的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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