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燈已挑了幾回燈芯。
小竹籃里擱著尚未做完的針黹,來喜兒揉了下酸澀的眼,忽地,一直在等待的心生出幽微的念頭,她拿起油燈,打開門。
燈火被風吹得明滅不定,屋檐下是不知道露立中宵多久的項穹蒼。
「鵬哥?怎麼不進來?」
要不是那突如其來的心有靈犀,他打算在這里站上一宿嗎?為什麼?莫非心里有想不通的事?
「我在看月亮。」他不急著入屋,接過她手上的油燈往地上放,把來喜兒攬了過來。
「會冷,我去拿件襖子給你披上。」呵出的氣又濃又重,就這麼站著會變成冰棍的。
項穹蒼阻止她到處探撫的小手,反過來溫暖她。「我無所謂,倒是你穿這樣出來,夠暖嗎?」
她點頭。
「鵬哥用膳了嗎?」
「嗯,我跟爹在外頭吃過了,如果不忙,陪我坐一下好嗎?」他沉著的臉綻放著不同以往的光芒,那也是來喜兒沒見過的。
奇怪,現在的他有點……有點像被阿爹帶回來時候的他,情緒深埋,喜怒不輕易表露,今天的他去市集遇到了什麼?
可是不管任何時候看這張臉,他一直是那麼俊逸清朗,光華無限,那好看的眼楮如一汪深潭,此時,那深潭里有她。
她的心在鼓噪。
說也奇怪,都做了好長時間的夫妻了,他依舊能夠輕易的影響她,讓她宛如初戀的少女,只想眷戀依傍著他。
「你有話要同我說?」日日夜夜朝朝暮暮一起生活,多少知道彼此的個性,他的心里有話欲言又止,總能察覺的。
費腦力向來不是她的專長,丈夫想告訴她的時候自然會說。
隆冬夜晚刺骨寒風,黃河的水氣又濕又潮,實在不是賞月的好時機,項穹蒼把來喜兒圈進了懷里,用體溫暖和她向來就比旁人要低上一些的嬌軀。
「我今天跟爹在市集踫到了家里的老人。」
從來不曾听他提過家里有多少人,也不見他跟家里的人聯絡,難得他主動提及,還是今天的事,來喜兒看他難掩情緒激烈起伏,悄悄的握住他的大手。
項穹蒼心中一暖,卻不得不說出這一路上他最後的抉擇。
「喜兒,我得回去一趟。」
「這……應該的,是人之常情。」
「可是我不能帶你回去,這里面……太復雜,我沒辦法說,可是請你相信我,等我把事情處理妥當,我再來接你。」
來喜兒愀然不語,掙開了丈夫的胸膛。
這明明把她當外人,還不能帶上她,有什麼事情那麼重要到非丟下她不可?
項穹蒼輕柔的把來喜兒扳過來,把額抵著她的。
「喜兒……」
「你家……在哪?」女人就是心軟,受不住他帶著乞求的溫情,只得問道。
「京城。」
「好遠,什麼時候走?」那是一個她想也沒想過的地方,听說遍地是黃金,听說那里到處是神仙般的人物,女子姿態雍容,男子豐神如玉,物阜民豐,處處歌舞升平,是個好美好美的地方。
「就當我是出一趟遠門,我很快便回來,好嗎?」撫著她淚濕微涼的面容還有雪白的頰,他好心疼。
喜兒抹了淚,露出明亮堅毅的神色。「只是出個遠門,我太大驚小敝了,嗯……我去整理衣物好讓你帶上。」
「爹娘那邊?」
「我會去說。」
他走了,卻無法忘記喜兒臉上的表情。
兩年後.京城小胡同
「這……大姑娘,不是牙婆我潑冷水,你這年紀……實在不好說話,別提掙銀子,能不能進得了人家大門都是個問題呢∼」
拉著長長的尾音,看起來福泰的牙婆是人口販子,專門為人買賣奴婢、妾侍,世道不好,這些年大旱與水澇輪流著把許多家庭弄得支離破碎,走投無路的難民多的跟螻蟻一樣,都往京城里來。
說到這,上面主事者也沒道理,只怕這些命如草芥的百姓驚擾了皇城的大爺們,一道聖令下來,把遲來的難民都擋在東西南北城外頭,想依親的得出示親戚地址才肯放人入城,舉目無親的像來喜兒跟她娘,足足在城外耗了半年,才讓好心的牧大夫充做親人撿回來。
因為這股難民潮,牙婆的生意多得推都推不掉。
賣兒賣女,只求一口安穩飯吃。
至于以後,是死是活,誰想那麼多,也只能但憑個人運氣了。
「喜兒知道自個兒年紀大,不敢有任何要求,可我食量不大,不會浪費主人太多糧食的。」
「你這傻孩子,大門大戶的人家誰計較你一點米粒,他們要的是能干活、不多話的人,說到謹言慎行,你倒是萬中選一的好孩子……就可惜……唉,就這年紀上吃了虧吶。」
眼前這孩子,一頭簡單的髻,白衣素裙,還帶孝,平凡清秀的五官雖然不出色,卻怎麼看怎麼順眼,這大姑娘租賃著草屋跟她做了好幾個月的鄰居,大家多少混了個臉熟,她的孝順,左鄰右舍沒有不豎起大拇指稱贊的,眼看她山窮水盡了,不幫忙實在說不過去。
「大娘,喜兒什麼都肯學,什麼都肯做,不敢挑三揀四,只求一個棲身的地方,求大娘成全幫忙。」她自知條件不好,不敢勉強,細聲細氣的請求。
瞅了來喜兒柔順的眉眼,牙婆心中一軟。
「喜兒啊,與其進大戶人家去為奴婢,牙婆給你找個殷實人家,嫁進去享清福好不?不管進去了當人家第幾房的小妾,都要強過賣身呀。」
大戶人家規矩多,好的主子比黃金白銀還要少,女人家嘛,也就那麼幾年風光,說到底,求的不就是份安定的生活?
「多謝大娘好意,」來喜兒長年營養不足的臉蛋泛上輕紅,這一紅竟生出幾分嫵媚。「喜兒的娘過去還不滿百日,喜兒只想找個能夠糊口的事先養活自己,還無心其他,這婚事以後再說吧。」
「你真的不考慮,就拿牧哥兒來說,他可是多少姑娘都想嫁的男人。」
來喜兒在心里嘆了口氣,可面色仍舊和氣。「大哥是喜兒的恩人,他在娘身上不知道花費了多少貴重的藥草和銀子,最後還替喜兒安葬了娘,恩情深似海,我怎麼可以用以身相許來拖累他?」
她如今是孤女了,無依無靠,什麼都沒有了,多雙筷子多分壓力,她不能自私地把牧大哥拖下水。
牧大哥是她的大哥,一天喊大哥,一輩子都是她喜兒的大哥。
饒是牙婆這麼能言善道的人也被來喜兒的歪理給弄得迷糊了;一塊香肉都拿到她嘴里了,好男人大家不是搶著要嗎,讓來讓去讓到最後會連賣龍眼的都沒得挑。
牙婆看得出來喜兒一心不在這上頭,雖然被潑了冷水,可還是極力想撮合這姻緣。
「你要知道,牧哥兒是咱們小西門最富盛名的郎中,醫術精湛,人也相貌堂堂,多少貴族人家請他過門看診後想把自家閨女許給他當二房,這前途是無可限量,你真的一點都不考慮?」
「謝謝大娘美意,只是喜兒已經許過人家了。」眼見牙婆非要賺上這媒人紅包,來喜兒只能據實以告。
「什麼?」牙婆的臉色幾番堆棧翻轉,差點咬了舌。
這……更不值錢了。
「那你的良人呢?」
「很早便失去聯系了。」
她就知道。「算了……這眼下有幾戶人家要人,老婆子我盡量替你說去,先說了,不保證有回音的。」
「多謝大娘。」來喜兒福了福身。
牙婆前腳才走開,草堂就走出一個高瘦的男人。
「牧大哥。」
「為什麼一定要走?牧大哥還養得起你的。」他把牙婆還有喜兒的話都听進耳朵里,他沒想過喜兒居然打算離開。
「我跟娘拖累你太久了,如今娘去了,喜兒沒有了牽掛,藥房的事我又幫不上忙,留在這里只會給大哥添亂,大嫂再過幾日要給大哥添丁,以後食指浩繁,更有得你忙了。」
「你一直以來就這麼客套,你知道我一直沒當你是外人。」他的臉上有股熱切。
「我知道大哥對我好,大嫂也對我友愛,可是這里不是我的家,我不能一直厚臉皮地打擾下去,喜兒該走了,除了想憑自己的能力養活自己,也要去找尋我那音訊全無的夫君。」
「他或許死了呢?」話雖殘忍卻不無可能,一個失去音訊兩年的男人,誰敢寄望?
來喜兒一抖,絞緊了手。「不會的,他不是那種早夭的人。」
「你就對他那麼有自信?」他的一腔情意化為水流。
來喜兒堅韌地點頭。
「我一路打听至此,如果真的還是音信全無,我會認的。」
都兩年了不是──
「項穹蒼,你會不得好死!絕子絕孫……不得好死!」
鐵鏈拖曳在地的毛骨悚然聲音還沒遠去,淒厲的詛咒還有喃喃的罵聲不絕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