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不好比喻,用死刑犯?真是爛比喻!」就這樣吃定她嗎?盡避不想見他,卻也不喜歡他這種自貶。
這男人以前別扭又冷淡,就算十幾年的時光能夠改變一個人,讓人轉了性,不過怎麼看他都不是容易妥協的人,一盞不是省油的燈,更可怕的是他的姿態擺得太低了,低得讓人很難說不,她捏著太陽穴,沒轍了。
「要談話、要吃飯是嗎?」吃定她嗎?那就大家走著瞧!
薩克點頭。
「我八點半要上班,五點半下班,就約在那家新開的美味咖啡,你要是找不到地方就問一下別人。那個地方很好找。」
這是人的通病,人們對于失去的、得不到了的,或者是錯過的都非常執著,如果透過談話可以讓他了解她已經不是以前的她了,也許對彼此都好。
「你在哪里上班?讓我送你。」他很紳士。
「謝謝,不必。」
他想讓她變成同事們的八卦跟話題嗎?這個地方就這麼小,拜托,就別害她了。
對事業有企圖心的人,通常不會去肖想公家這碗飯。公務員嘛,餓不死也發達不了,只有頭殼硬硬的,不思變通,不求上進的人才會對那萬年鐵碗有興趣。
不管別人的想法,皮琪拉從高中就知道自己的能力極限在哪里。論聰明,她不及薩克,要家世,她沒有。所以,一來,她不會有在家當米蟲的命,二來,像她這種普通學歷的畢業生,一個招牌掉下來也能砸死幾個,加上她也沒有非要達成不可的遠大夢想,所以捧公家飯碗最合適了。
因此她一從專科學校畢業就投入高普考,家里沒有多余的錢給她上補習班,而且,她也瞞著小叔叔跟小嬸嬸,因為要是沒考上,比較不丟臉。于是,連做夢都拿著書本在念,熊貓眼與她緊緊相隨到天邊的苦日子就開始了。
她是那種讓別人說不上來、很難歸類的女生,好像任何事情都無所謂,可是有時候會對某些事很堅持,就像要進公家機關和生小孩這件事。
通常人才都往都市流去,她卻自願留在鄉下,最後也不知是靠她的堅強毅力還是亂蒙上的,她如願以償地考上了她想要的工作,好狗運地分發在自己住的這個鎮上。
她在這安營扎寨,開始朝九晚五的粉領生活。她工作認真,負責細心,不遲到早退,不說八卦是非,通常工友是最早到的,再來就是她。用國家公帑蓋的地政事務所是洗石子的五層樓,沒有電梯,平常要跑公務的小百姓只能勞動雙腳,幸好也就信息、測量、地價、信息科,一層樓一個科,倒也不復雜。
她是登記科的人,大門一進來,臨櫃擺著一盆黃色貓兒臉,小黃花按時澆水,長得欣欣向榮,後面就是她的位置。
十點過去,陸續上門辦事的民眾多了。由于房地產買賣熱潮不退,上門申請地基謄本的房仲業、土地開發業者特別多,又每個都喜歡來攀交情,希望承辦人員先做他要的資料,左右一輪忙下來,都要中午了。
去茶水間蒸了便當,卻只隨便扒了兩口,她瞪了兩眼,菜色一如往常,都是她喜歡的菜,為什麼吃不下?恩,也許是天氣太熱了。
「怎麼了?琪琪,沒胃口,真難得。」
這部門的女性十之八九都是已婚身份,跟她說話的黃玫瑰也是已婚婦女,女人四十一枝花的年紀,卻已經有十年的資歷,她的親親另一半正是事務所的主任,兩人同進同出,常常羨慕一堆來打工的小女生。
「干嗎把我形容得好像沒心沒肺的飯桶?」最近這些人是怎麼了,飯桶飯桶,她到底哪里像飯桶?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七十天都能把便當嗑光的人,有什麼神經?」黃玫瑰保養得好,大波浪鬈發,即使公務員不能穿得太招搖,她還是在腳底下做了文章,一雙L牌的鞋子,走到哪都能閃到同事的眼楮。
皮琪拉就實際了,簡單的套裝輪流著穿,從來不在自己身上變花樣,要黃玫瑰來說,簡直就是一整個浪費。好端端的一個美人,皮膚吹彈可破,只是淡淡脂粉就清妍可人,走在路上的回頭率高得嚇人,卻從不費心打扮自己。
太過美麗的事物總感覺不真實,皮琪拉卻不會給人這種感覺,她心思單純,每天自己帶便當上班,喝水用環保杯,每天背來上班的包就那幾個在替換,不好高騖遠,不空思妄想,這樣的好女孩要去哪里找?她希望皮琪拉能當她弟妹,問題是自己的弟弟不爭氣,皮條沒少拉過,追了幾年,皮琪拉就是不動心。
「不吃完很浪費啦。」這是皮琪拉常說的台詞。
「好啦,逗你的,不過你今天胃口不好啊,有心事?」
「就天氣太熱了,玫瑰姐,倒是你,今天沒有跟主任去午餐小約會,也在辦公室吃飯,孤家寡人,讓人看了真不習慣。」皮琪拉崇尚老二哲學,對于被當成聊天目標並不樂意,趕緊轉移話題。
「對嘛,還吃輕食沙拉,你不是說這些草料不是人吃的,有鬼喔。」另一個同事也湊過來。
「輕食有益健康啊,我變胖了啦,內褲都緊緊一圈,我怕老公嫌棄,那個沒良心的中午還約我去吃油膩膩的燒烤,他都不知道我們女人辛苦在哪里。」話匣子一打開,兩個同樣有老公的女人就很熱烈地說開了。
皮琪拉樂得合起便當盒,溜到後面去洗筷子。平常的每一天都很好過,今天特別不好熬,看著洗手台對面的大樓水泥牆,水龍頭的水嘩啦啦地流,她趕緊回過神來關掉水龍頭。
她在想什麼呢?搖搖頭,不去想了,這些年,她想得太多了,打從骨子里覺得累了。當初很愛的時候,愛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現在,她模模自己那顆靜止的心,她什麼都不要再想了。她的心早就騰出來了不是?誰也填補進去,那只是見一面、說說話,又有什麼好慌的?
說到底,她跟薩克也不過相處了兩三年,別離十四年,加減乘除怎麼都算不清這筆賬,不明白啊,真不明白,既然已經丟棄了它們的感情,為什麼就不繼續他的人間蒸發,他回來做什麼?
她用力地搖頭,想這些做什麼?男人不管年紀大小,他們的甜言蜜語都是不能信的。
美味咖啡很好找,皮琪拉遠遠地就看見等在門口的他。薩克是引人注目的,冷漠強勢的姿態,他站在那里,隨意又自然,經過的人都自動地繞開,隨便一個掃視,都會讓人羞愧得恨不得變成塵埃。
唉,這十幾年他把棺材臉修煉得更爐火純青了。以前他不說話的時候,就一副高不可攀的樣子,就連放在心里多想想都覺得罪過。如今,歲月在他臉上鑿出更完美的輪廓,唉,造孽。
兩人眼神交會的同時,皮琪拉有那麼一瞬間的錯覺,很像看見一頭饑餓很久的野獸。
他舉止從容地走過來接手她的車。
「大熱天的騎單車不熱嗎?」他不苟同地問。
「習慣了。」去到哪里都有停車位,也不怕偷,省油免污染,超好用的。
咖啡廳的名字不怎樣,裝潢也很普通,要是不計較這些,撲鼻而來的咖啡香倒是很及格。
原來她連飲料都不想叫,想快刀斬亂麻,可是咖啡真的很香,不是事務所那三合一可以比的,于是她要了杯巴西的阿拉比加。薩克叫了Perrier覆盆子氣泡水,還有一桌的甜點。
皮琪拉看了皺眉。「你什麼時候也吃起甜食了?」
「只喝咖啡傷胃,這些是給你的。」
「我沒有那麼多個胃。」起碼超過十樣,蛋糕起司慕斯布丁香草櫻桃千層萊姆黃庫柏水果塔……
「我不知道你喜歡哪種口味的甜點,所以叫他們各上一份。」
既然這樣,她從善如流地端過小蛋糕,吃上一口,覺得滋味不錯,慢慢地一匙一匙地舀起來放進嘴里。
「有話你就直說吧,我在听。」這叫吃人嘴軟嗎?
「你是公務員?」
不奇怪他為什麼會知道,地方就這麼丁點大,左鄰右舍隨便問,沒有什麼是秘密。
「這工作適合我。」
她點頭的樣子很像小麻雀,非常可愛,當然,薩克不敢說。她身上劃出來那條界限不讓人輕易越過。
「這些年,沒想到你還住在那里,小叔叔他好嗎?」
「這里生活節奏慢,適合我,小叔叔很操勞,老了很多。」為了她,白了不少頭發。
「小琪,我們重新開始吧。」
她把碟子推開,剩下的打包回去好了。
「愛不愛什麼的太辛苦了,我們年紀都不小了,不玩那個了。」
逼不得已地面對薩克,頭發有型的他一雙電眼眼微微勾,眉是劍眉,鼻梁直而挺,唇形弧度優美,氣質、眼神均無懈可擊,只是他的工作應該很勞心吧,才三十而已,眼角卻有了滄桑。當然那些歲月痕跡無損他的內斂和自信,人的緣分就是這麼荒謬又奇妙,在漫長看不到盡頭的等待時,怎麼期望、怎麼求爺爺告女乃女乃的他都不出現,現在她豁然開朗了,他卻回來了。
「不玩,是認真的。」
「你傻了喔,都這把年紀了還認什麼真?」她成熟又理智,干淨又簡單地回答。
他們不是十幾歲的年紀,肩膀上都壓著責任和風霜,感情,是閑人的奢侈品,要說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也可以,對于那種高難度的東西,她是一點興趣也沒有了。不是做作虛偽,是真的沒有了。
他剛走的那段時間,她把思念當做是養分,滋養自己,可是後來一年過一年,她開始忘記他的長相,她害怕自己最後會忘記他的聲音、他的習慣、他的全部,她那麼怕,怕到每晚要把他的臉想過一遍才能睡,最後的最後孩子長大了,在極度的疲憊和痛苦後看到淺夏的臉,她想開了,被丟棄就被丟棄,沒什麼了不起,她已經不一定非要薩克不可了,她還有淺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