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黯銷魂 第9章(1)

隨著日積月累,相處的時間慢慢拉長,老實說,她對他那張臉真的很有意見。

餅于平滑的五官,無論說話還是微笑,耳際、耳郭、下頷怎麼看怎麼不自然。

最讓人覺得怪異的是他的發色,外面的頭發有些粗硬,但是髮角卻綿密黑亮,難道新生發和常常在外面奔波、受風霜的頭發會完全不同?

這是一張易容的臉。

她在心里暗自猜測。

有一天,她終于忍不住了。

「你到底是誰?為什麼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沒有十分把握,卻非問不可。

鳳排雲細細瞅了她好一會兒,忽然苦笑。

還以為自己不著痕跡,做得天衣無縫,不料,還是被看破了手腳。

其實,他也知道,除非完全無心,不然,她不可能認不出他來,畢音,他們曾有過幾年相處的時光,對彼此的小動作、生活習性都有一定程度上的了解,若沒把他認出來,他還真擔心她的心里是不是沒他了。

他從腰際拿出兩個瓷瓶,一個是粉末狀,一個水狀,兩種融合在一起,拿汗巾沾了藥水,往髮邊抹去。

抹了幾下,發際現出一條細細的縫,他又多沾了一些藥,再往那條線往下 ,那片看起來真實的皮膚,慢慢浮起。

她手抖得厲害。

只見他慢慢把那張薄皮下來,露出本來的面目,飽滿的天庭、高聳的眉、如鉤的眼,有著排雲國人特有的深邃輪廓,長年忍辱負重和早年養成的王族氣息,形成一種沖突又協調的氣質,非常吸引人的目光。

電光石火,零時擊碎了霜不曉的冷靜,她的胸口悶得幾乎快喘不過氣。

「你……你你……你……好……」她語不成調,即使吐字清晰,卻有什麼難以自抑的東西要洶涌出來。

這到底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化莊周?

「不曉。」鳳排雲看著那張魂牽夢縈的面容,看著她心碎絕望的目光,心痛如絞。

「鳳鳴,你騙我!」身分、名字,所有的一切一切!鳳鳴、排雲,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只是叫了他的名字,便恨滿心腸,只叫了名字。

便痛徹心扉。

她想強裝不在意的微笑,可是笑容還沒綻開,滾滾的眼淚滑落下來,滴在她的領子上。

眼淚沒用處,但是止也止不住。

她以為已經告別過去,可以雲淡風輕話當年,以為那些往事都被拋在她已經回不去的國度,再也不見天日,她以為再也不會見到這個人,即使見著了也能平心靜氣的面對,可為什麼一見到他,心里還是那麼難過?

「我沒騙你,我名鳳鳴,宇排雲,只是從來不曾告訴你,我知道你恨我,當初是我先甩手走開,然而感情尤其覆水難收,我想你,想得要命……」忍不住想接近她。

他何嘗不知,現在不論他怎麼解釋,她都听不進去,解釋只是徒勞,但是不解釋,雪球會越滾越大,到最後連一絲挽回的佘地都沒有了。

她的淚,燙痛了他的心。

「既然知道覆水難收,你這又算什麼?竟易容來接近我?!之前的一切是我自己心甘情願,我無怨,可笑的是我們夫妻一場,卻被你耍得團團轉,我活該一次一次被你騙!」是的,她不了解他,她曾試圖打開他的心門,可惜努力白費,那時的他,心不在她身上,向一個無心的人渴求感情,只是白費力氣。

她一直告訴自己,不過就看錯一次人,何必把自己貶低至此?可是他一而再的要她,真的把她當傻子嗎?

鳳鳴的話全被噎在嗓子里。

想一下子把心結打開並不簡單。

他不是不知道,有些話說出去容易,想收回卻難,就像遞休書-有些事情看似簡單,做起來卻不容易,就像想挽回她的心。

「不曉……」

那一聲,霜不曉听得真真切切,心里一把火騰騰燒了起來,「不要叫我!」如潮水倒灌的往事、錯綜復雜的心情,都抵不過她猛然想起自己半毀的容貌。

她居然用這樣的臉面對他!

掩著臉,她猝然跑回房間,關上門,也一並關上自己的心門。

這天,霜不曉再也沒有踏出房門,飲食也櫃于門外,誰來都不開門,即使鳳鳴軟求、硬磨也無用,直到深夜,門才又被推開。

她穿著初來那天的布衣,手里拎著小包袱,一副要出遠門的模樣。

月兒彎彎,庭院幽寂,她毫不遲疑的舉足。

「就這樣不告而別,好嗎?」在外面守候半天的人從暗處走了出來,衣裳教莫名的冷汗浸濕,雖然力圖鎮定,眼底卻有著不同的光彩。

她的腳滯了滯,背覺得一股涼意襲上。

「你留得了今日,能留得了明日、後日,明年、後年?」

「要不是我在這里守著,連你走了我都不知道。」聲音委靡,一步一步的跫音,卻是堅定的朝她而來。

「我求生,不是求死。」她的聲音譏誚,堅持背對他。

在他身邊,她只有死路一條。

他以為捅破了隔在兩人之間那層薄薄的紙窗,他們便能回到從前?

有時候,痛苦只因為記得太清楚。

「不曉。」他低喃。

「從我踏進排雲國的土地後,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嗎?」他在排雲國是什麼身分,她怎麼會天真的以為自己能不動聲色、不驚動任何人的在這里住下來,安穩過日子?

她的天真在那麼多年後還沒有得到教訓嗎?

「你听我解釋,我承認我派人調你……別氣,別走!」他見她一甩袖子要走,著急了。

他有身不由已,有負疚,也有情不自禁。

「你居然派人調我?」

他靜了半晌,一句話也沒說。

她的心像被這條無聲的線越勒越緊,拳頭握起。

他臉上年輕鋒利的線條更軟了,「打從我在鳳府前面踫見你開始,我便派人去打采你,後來知道你在王大娘家借住,青石正巧是我的封地……我只是想再見見你,但是我萬萬沒想到你會答應賃妻。」

霜不曉滿臉通紅。

「你跟大姊串通好的?」

「她希望你幸福。」

「幸福?這種東西重要嗎?看見我這鬼樣子,這下你滿意了吧……」她轉過身,所有的話戛然止住,要用來丟他的小包袱停在手中,五指緊繃,心髒幾乎要休止。

鳳排雲的左臉刺著圖騰,美麗妖異,卻讓人遍體生寒。

他為了不讓霜不曉因為毀了的半張臉自慚形穢,自黥其面。

最多情是他,最無情也是他。

霜不曉的心被狠狠一撞,痛不可當,她覺得胸口悶痛了起來,像被鈍鋸拉過來又扯過去,雙膝發軟,跪坐地上,淚水滑過唇角。

人生,有幾個只如初見?

她閉門不出。

那晚她逕自回到屋里,把頭抵著牆笑,低低的笑聲後又變成壓抑的哭聲,鳳鳴守在門外,听得肝腸寸斷。

她以為自己已經無悲無喜,過一天算一天,可是看見他眼里的懇求和難過,就算是鐵石心腸的人看了也要碎裂。

愛恨本相依,恨那麼深刻,情又那般痛苦。

她以為三年的時光足夠漫長,漫長到可以讓人遺忘釋懷這一段年少輕狂的過往。

但,所謂的遺忘,只是試著不要想起來而已——

破碎的心事雜亂涌來,像一場啊扁掠影的夢境般那麼不真實。

先愛上的、愛得深的,總要吃虧。

是的,她恨他,更愛他。

但她身心俱疲,五內俱傷。

這半天情緒高潮起伏,渾渾噩噩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倦怠的趴在桌上睡著了,眼角掛淚,忽然,燭光明晃,走進了鳳鳴。

他無奈的笑,伸手輕輕撫模她的頭,順著發絲下來落到肩際,將她攬抱了起來。

她的頭往他胸前一靠,只恍惚的覺得靠著的東西有著穩定的心跳,似曾相識的溫暖,沉重的眼皮想睜開,卻怎麼也睜不開早上一起來,人就覺得困頓異常,想坐起,頭卻沉得像灌了鉛,透過帳子看見明燭還亮著,窗外天色未明。

接著,丫髮的臉映入視線。

「夫人醒了?」

她嗯了聲,翻身坐起來。

丫髮捧過水盆巾子讓她洗漱梳頭,也許是溫水抹過臉的效果,頭痛癥狀減緩了些,覺得身體也舒坦多了。

「夫人一定餓了。」

她是餓了,人醒了,肚子也跟著醒過來,咕嚕叫個不停。

先喝了杯熱女乃,熱女乃滑香濃郁。

桌上放了一堆食物,大盅雪藕臘肉粥泛著濃濃臘肉香,非常勾人,雪藕清脆如梨,幾個碟子里還放有炒得干干的魚松,玉蘭花摘下來整片炸得酥酥的,有咸甜兩種,非常好吃又下飯。

畢音胃腸空了很久,她很豪氣,一口氣連吃了兩大碗。

丫髮看了咂舌,只說︰「夫人吃慢一點,別噎著了。」

「怕我吃垮你們家老爺?」

「小的不敢。」

她放下碗, 了嘴,站起來整整衣服,到了床前,解開放在床頭的小包袱,揣著雪球,「吃飽了,我去散散步,消消食。」

「夫人……」

跨出門檻,屋外候著另外一個丫髮。

「夫人。」

她揮揮手,叫她不用跟著,一個人走了出去,哪知道一來到院子門口,石階的正中央放了一枝猶帶朝露的梨花。

這會兒不是二、三月,哪來的梨花?

她沒心眼的撿起來,放到鼻尖,聞到了清幽的冷香,沒發覺這附近有梨花樹。

這有什麼重要,花只會愉悅人的心情。

嗅著,幽微的心里竟然有塊地方慢慢變得柔軟起來,心緒奇異的因為這枝梨花沉澱了下來。

這幾日,她第一次踏出這個莊子的門。

她信步向著秦島唯一的陸路踱步,看著灰塵在陽光下盤旋,听著水聲、風在唱歌的聲音,鳥囀漁唱,樹葉晃動的沙沙聲音,仰頭看天,不是宮牆里那種四四方方的天空,是無垠的。

她獨自一人在這樣的地方行走,不多久,踫到一隊鳳鳴的親兵,他們看清楚她的面目,急忙躬身行禮。

「公主。」顯然是個在公主府曾經見過她的舊人。

她揮揮手,越過他們,繼續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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