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情系漢江 第一章

西元一九一一年武昌起義前夕武昌市

秋初的深夜,總是有著一股寒瑟寂清的風颯木蕭之感,加上一場突如其來的湍大急雨,將漢水南側的一棟百年古宅,沖刷得更加濕冷、灰晦。

宅內,所有的家眷及僕役皆連夜在收拾著府中的家當,每個人皆就著微亮的燭光,打包著一件件家珍世產,臉上神情之焦郁,猶似面臨著一場即將來臨的災厄。

「動作再快一點呀!」一名五十多歲、灰發削頰、看來頗有威嚴的老者,頻催促道。

「老爺子啊!你這消息可正確嗎?這一走,祖宗的基業不就全毀于一旦了!」一名哭得淚眼婆娑的老夫人,挨近楚天麟的身旁問著。

「這要怪就怪你生了個好樣的兒子,什麼人不好惹,偏去惹上當今朝廷,如今官府四處在抓革命黨,你那寶貝兒子也在名單之列,你再不走,就等著被滿門抄斬嗎?」楚天麟一襲棗紅長褂,兩撇仁丹胡隱隱顫動,對于婦人之見頗不以為然。

「那……那你也等兒子回來再一起走呀!難不成,你不管紹驊了?」楚夫人面色凝重,內心有著不祥之兆。

「夫人,現在咱們都自身難保了,哪還管得了紹驊,他現在已經被朝廷列為和孫文一伙的亂黨,就算我今天賣光所有的家產,也護不了他啊!快走吧!趁黑先模出武昌市再說吧!」楚天麟兩袖一甩,已無頭緒。

不行!我就這麼一個兒子,要我眼睜睜看著他被朝廷抓去槍決,我怎受得了,我想我留下來等他好了,說什麼我也不願意自己走。」她往大理石椅上一坐,執意不走了。

「你這是干什麼?況且他現在人在哪里,你也不清楚,說不定他早忘了這個家,看開點吧!就當作我們跟這兒子緣薄……」

「說不定……他和夏晴絹在一起!」楚夫人心中立刻涌上一道光明的燈火。」她父親可是朝廷大官,說不定會網開一面,放了紹驊。」

「別有這種異想天開的念頭了,你又不是不明了晴絹父親的為人。」楚天麟嘆了口氣,他了解夏雲葆這個狗官,是不會眷顧任何情分,放過這些能讓他立功領賞的革命叛黨。

「別再猶豫那麼多了,快走吧!遲了就來不及了。」他再催促一次,挽住趙睫荷的手逕自往外走。

一到門口,一道道強烈刺眼的火光劃過深黑的天幕,上百支亮晃晃的火把圍住楚家大宅,領軍的人身著朝廷官服、頭戴花翎帽,目露凶光,鐵定是來抓叛黨的。

「糟了!還是遲了一步!」楚天麟暗叫不妙。

楚氏夫婦雙雙疾步邁向大門口,見著那名官差,便禮貌地問道︰這位差爺,不知深夜造訪寒舍,有何指教?」

「那你三更半夜穿戴整齊,家僕打包裝箱,府後四、五輛馬車齊備,這又是為何?」那官差倒也敏銳,嚴肅中帶有渾厚的虎威架勢。

這……」這下楚天麟也無話可說了。

「來人啊!全部都給我抓起來,所有的家當一律交至刑部充公沒收。」那名官差毫無半點情感,大手一揮,後頭的士兵一涌而上,強逮楚家上下老小。

一時,整個楚宅大院,掙扎嘶吼聲不斷,所有家僕皆被官兵們縛手在背,楚天麟眼見情況難以控制,忙委身苦訴道︰「差爺,你無憑無據,犯不著將吾家老小如此對待吧!」

「誰不知楚家乃漢江第一望族,可惜子孫晚輩不知力圖上進,飽讀詩書以來和朝廷對抗,要沒十足的證據,在下也不敢來驚擾楚老爺子你啊!」他將一份人員名冊轉由一小兵交至楚天麟手中,那楚老爺子看其封面,上頭大大地寫著︰顛覆朝廷亂黨手冊。

他顫抖地掀開了第一頁,就驚見一行上頭職稱署名為小隊長的欄位下,赫然是「楚紹驊」三個大字。

「不!不會的,差爺,你們一定搞錯了!」

「少廢話,來人啊!全部給我押回去!」那差爺一喊,楚氏夫婦馬上被四名彪形魁梧大漢架著,粗魯地死拖出去。

「夫人!」

「老爺!」

兩人被硬生生地拆散,慌忙中,從趙捷荷的衣袖中滾出了一塊黑亮光滑的玉石,如巴掌大,又正逢一片嘈雜慌亂,步履紛亂的推扯中,加上雨水濺得地面泥濘不堪,因此,也沒人特別注意到這塊石頭的蹤跡。

等到押解楚家所有家眷的馬車一走遠,大宅內終于寂靜下來,滂沱的雨聲不停地落在這座紅甄綠階的古宅內,也絲絲滋潤在這塊遭主人遺忘的千年靈石上!

黎明卯時。

一身穿著黑色小中山裝的俊挺身影,牽著一名扎著兩條黑溜長辮、穿藍衣小錦袍的娉婷少女,出現在楚家的長廊前,眼下一看,滿目的瘡痍及四散的家當,令這名剛毅中又帶點血氣沸騰的男子,猛烈地朝梁柱上一捶,淚水倏而涌現。

「爹!娘!孩兒連累了你們。」紹驊低垂著頭,斜倚在門柱上,沒想到,連夜從北方趕來要將父母安頓好,卻不慎被清廷早了一步。「我要殺了那些狗官!」

紹驊怒焰高漲,己然無法控制自己,他憤而奪門奔去,卻被夏晴絹給拉住了衣袖。

「你冷靜一點,現在你去只有白白地送死,清廷是見一個就殺一個,不會手下留情的,咱們先回‘文學社’找蔣社長研究後再說吧!」夏晴絹滿臉關心地死挽住楚紹驊,如今,她已背她父親而選了紹驊,自然不希望他有任何意外。

紹驊止住了淚水,將所有的怨恨一股腦兒全發泄在她身上。

「還不都是你爹,要不是他造了一份亂黨名冊,所有的同志及他們的家屬也不會一個個被抄家問斬,革命大業說不定早已完成。」紹驊呼吸急促,眼皮青筋隱隱浮現地看著夏晴絹。

她昂仰粉頸,哽咽地咬住嘴唇,淚水更抑不住地竄流下來,她松開了他的手說︰「這——麼說,你是……怪我嘍?」

她見他似乎也明了自己說錯了話,但……不止一次了,只要一有革命同志被抓、被捕,他第一個苛責的就是跟他從大學就已相戀長達四年的女友。

「紹驊,自從我決定和你交往以來,就同我爹斷絕了父女關系,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就只因為我父親替清廷做事?」她語氣轉瞬急下。「別忘了!那本亂黨名冊上也有我的名字,還有,鄒容所辦的‘革命軍’,我也有文章在里面,你怎可對我說出這麼殘忍的話?」她越說越往後退,一顆心又碎成殘破難合。

要不是為了施展大時代青年的抱負,楚紹驊又怎忍心對心愛的伊人喝聲叱言,她整整跟著他東奔西跑了近四年,除了要陪他窩在又黑暗又潮濕的地窖中,還要幫他整理資料、發稿拍報,有時在夜闌人靜的時候,還要就著燭光為他縫補衣裳,這一切,難道還不足以證明她已注定一生無怨無悔地跟他了嗎?

「晴絹,我又亂發脾氣了,別生氣了,好嗎?」他心懷悔意,暗地為自己的毛躁情緒自責不已。

晴絹噙著淚,一顆心著實委屈。

「好了啦,算我說錯話,可以嗎?生在這個烽火連天的不安時代,個人的兒女情長又豈能放在首位呢?我發誓,只要革命成功,我第一件事就是娶你。」

楚紹驊將夏晴絹的身子一轉,拿出口袋內的一條白色手巾替她拭去淚水,溫暖厚實的手掌輕觸在她的頰邊,撥動了她那慈憫的心弦,他忍不住內心的悸動,一把將她擁在懷中,不停地在她發叢中吻吮。

「這提心吊膽的日子咱們還要過多久?為何要讓我承受這種隨時會失去你的苦痛?」她在他懷中隱隱啜泣。

「快了!隘敗的滿清王朝已經快要走到窮途末路了,這陣子準備起義的部署己快安排妥當,等到陸皓東先生的黨旗一設計好,咱們就準備以它為旗幟,大舉進攻。」

楚紹驊說得慷慨激昂、義憤填膺,朦朧的淚光中,不經意地瞥見一樣熟悉的物件。

他朝那目標走上前去,撥去被污泥半掩住的部分,待那塊黑黝如晶的靈石自土中出泥後,那璀璨的天然光澤,如在深海中蘊育多年的珍珠,霞光逼人。

「這是我娘的‘系情石’,怎會掉落此處?」他心中不祥之兆更加篤定。

「系情石?」夏晴絹也為它那晶黑剔透的外表驚懾,自紹驊手中接過欣賞。

「這塊靈石是楚家的傳家之寶,遠從戰國時期便流傳至今,它可以說是比我家的總家產還來得珍貴,平常都是我娘在管的,而現在……看這靈石的色澤,想必是我爹娘已危機重重。」他涌生的擔憂,抓住了晴絹的注意。

「這‘系情石’有何功用?為何你能籍著一塊石頭斷定你父母的生亡?」晴絹不解。

紹驊將石頭翻了個面,隱隱約約看見了兩暗一明的紅點,他向她解釋道︰「听我爹說,這石頭每傳一代,便要接受全家大小輪流以掌心傳熱于石上十分鐘,十分鐘後,表示你所有的情感皆系于這塊石頭上,由于到我家這代,只有單傳我一人,所以連我爹、我娘,總共才會出現三個紅點。」

話才剛說完,石上原本就不甚明亮的紅點快速地在褪色中,紹驊一驚,躁郁不安的性子又擊潰他的意志,他將「系情石」交付在夏晴絹的手上,匆忙道︰「這你幫我拿著,我要去想辦法救我爹娘。」

「紹驊!紹驊!」

盡避晴絹喊得聲嘶力竭,一意孤行的紹嘩仍加緊腳步向前奔去,讓晴絹不由得蹙緊了眉、心絞氣逆。

她握了「系情石」,在楚宅大門前呆楞了一會兒,才拖著困頓的腳步蹣跚而去,那無神的雙眸,加上那比晨曦的露水還驟寒的心,令她忍不住將心中的那股怨慰之氣,朝著蒙靄的白霧喊了出去。「紹驊!你騙人!你可認真地考慮過我的感受,萬一……你有什麼三長兩短,難過傷心的豈止你家人,我也不好受啊!」晴絹放聲大哭,踽踽沿著碎石子,準備走回「文學社」,請同志們傾一臂之力,前往總督府救回楚紹驛。

而她渾然不知,在她身邊突然閃出兩道人影,而她手中的「系情石」似乎附有靈性一般,在她手中發燙了起來,這下讓毫無警戒之心的晴絹,手一麻,戒心也跟著提高了起來。

「誰!誰躲在樹後面?」她清晰地叫了一聲。

那兩道影子也全然不避諱地現出身來,此兩人,晴絹再熟悉不過了,是她爹養的兩個狗奴才。

「你們竟敢跟蹤我?」她將「系情石」偷偷藏進衣袖,兩眼怒瞪面前的彪形大漢。

「大小姐,小的怎敢跟蹤你呢?要不听見了你的哭聲,這茫茫大霧中,還真不好找人呢!」兩名奴才相視一笑,一名留有老鼠胡、個頭矮壯的大肚漢,那神情還帶有點猥褻。

「李盛才,你這卑鄙的小人,在我爹面前是一張嘴臉;在外頭又是一張作威作福的土霸樣,你快給我閃開,否則我叫我爹饒你不得。」晴絹心里頭根本就沒十足的把握,這牲畜不如的禽獸,早已忘了什麼叫講道理。

另一名較壯碩、頭頂微禿、牙齒前排大暴,笑得有點惡心的家奴說道︰「大小姐,可別逼急了我們這做下人的,老爺可是有吩咐,小姐若不跟我們乖乖地走,可別怪我們倆……」

「你們敢怎樣?」她兩手一插,胸部一挺,毫無懼色可言。

「要是大小姐能跟我們配合,好好地跟我們走,我們是不會怎麼樣,要是讓我們兄弟倆難辦事,交不了差,那我們就不客氣了。」李盛才已繞到晴絹背後,截去了她的退路。

「你們……給我放手!救……」兩人迅速上前以麻繩捆住了晴絹,並用一塊布堵住她的嘴,再將她抬至一輛小黃包車上,瞬間便離開了現場。

「紹驊!救我!」她在心里不斷吶喊。

她緊握著「系情石」,不停地在心中默念,希望楚紹驊能感應得到她的呼喚,然而她並不知,紹嘩也一步步踏進死亡的殿堂,境況來得比她更加不利。

☆☆☆

紹驊發了瘋似地先奔回「文學社」,步進地窖大門之後,直沖向械彈庫,他像只失去韁繩操控的野馬,從管庫的好友羅嘉翰的手中奪下鑰匙,準備提槍帶炮地沖進總督府要回雙親。

「發生了什麼事?」一群年輕、生氣盎然的知識份子,听到庫房的爭論聲後,疾步趕來一探究竟。

「社長,紹驊他想取槍闖進總督府,怎麼勸也勸不听。」羅嘉翰向社長蔣翊武報告。

「紹驊,你先冷靜一點,為何你這毛躁的個性依然不改呢?現在凡事都要謹慎而行,一點差錯都不能發生,你明白嗎?」蔣翊武雙手緊掐他的肩,用力搖晃,以喚醒他的神志。

「我爹娘危在旦夕,生死未卜,而我已從我家傳家的靈石上,發現我爹娘的生命紅印正慢慢消失,要是再不去搭救他們,他們恐怕就會沒命了!」楚紹驊的這一番話,讓思想前衛的眾人听來,實屬無稽之談。

眾人皆向他曉以利害關系,知道只要是受牽連家屬的同志,反應一定都會如此激烈。

「反正早死晚死,走上革命這條路就是要犧牲,不如我第一個身先士卒,殺他一個少一個。」紹驊兩眼布滿血絲,憤怒的拳頭上,青筋隱隱的浮動。

就在這敏感時刻,一名同志氣喘吁吁地跑進來說︰「紹驊,不好了,剛剛我在購糧回來的路上,看見晴絹被一胖一瘦的人給綁走了!」

「你為什麼不救她?」紹驊扯住他衣領問。

「我……我看清楚的時候,她就被五花大綁抱走了。我怎麼救?」那提供消息者是一臉無辜。

紹驊將他逼進牆角,臉上表情百般痛苦,說︰「難道你不知道晴絹跟我是什麼關系?你為什麼不救她?你說,你給我說啊!」

眾人忙將兩人拉開,雙重打擊下,紹驊更加忍無可忍了,他已听不進眾人的勸慰,直闖械彈庫,此刻,蔣翊武也耐不住性子,將他身形一轉,狠狠地賞了他一個清醒的耳光。

「醒了沒?」一句咆哮般的吼喊,震往了所有的人,紹驊更是捂住臉頰,神情激動。「你希望革命大業就這樣毀在你手上嗎?」

「可……可是,晴絹一落入她父親手中,恐怕……」紹驊倉皇了起來,他不敢預先設想太多畫面,全是不利于晴絹的第六感。

「我們都知道晴絹對你十分重要,而我們又何嘗沒有家人、愛人或摯友?你曾幾何時看過我們為了兒女私情而大鬧不已的,生于這動蕩不安的時代,本應以國家為重,若你執意要為了晴絹一個人而毀掉數千、數萬人犧牲生命而奠定下來的革命根基的話,你就盡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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