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意圖行竊,勸閣下最好死了這條心,這里頭的人窮到只差沒去搶銀行了。」黎忘恩對苦在自家公寓前鬼祟晃動的黑影如是道。
「是我。」黑影緩緩走進路燈圈起的光暈下,露出尷尬失措的麗顏。
「喲,就是最近盛傳陷入失戀苦海的可憐悲慘無辜女啊。」真要酸人,黎忘恩的道行已達至高境界,無人能比。「怎麼有空到寒舍前賞月觀景?」
「你明知道我來是想跟聶道歉……」
呂若玲花了近一個禮拜的時間冷靜心緒,再加上白楊住她身邊頻頻為聶抱不平,愈想,就愈清楚他的無辜和自己的卑劣。
按又想起那天淚眼朦朧間,視界仍不由自主裝進一張模糊但明顯流露出哀傷的男人臉孔,內疚感油然而生。
她歇斯底里的遷怒,把所有罪過賴在他頭上,只為發泄心中的悲痛。
聶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沉默地接下一切指責。
而她——變本加厲地拿他出氣。
她欠他一個道歉。
「道歉?為何要?是他怕你不開心,選擇不把事情告訴你?還是他多此—舉,擔心你在意被人看見狼狽的哭臉,閃閃躲躲地抱你到天台去?還是他沒事找事,怕你哭渴了上倒杯水給你,又把白楊留住你身邊,笨蛋地讓冷氣尚未修復的二樓陷入火熱地獄,被魚步雲罵得拘血淋頭?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你又不欠他什麼,為何道歉?」
一連串酸言灌頂,讓呂若玲羞愧地直想鑽進十尺深坑不敢見人。
「我知道我對不起他,讓我見他好嗎?我知道這半個月來,你不肯讓他到面店去,就是不想讓他見到我。」老爸用盡藉口要聶到店里,可惜沒一次見效。
「不是我不讓他去,是聶自己不想去;他說了,是你要他還你一個清靜不是?」
呂若玲滿心愧疚,「我不該把跟燕觀鴻分手這件事怪在他頭上,我也不知道自已是怎麼搞的,當時——」
突地,窸窸窣窣摻雜拖著走的頹鈍腳步聲由遠而近。
她听久了,很清楚來自何人。
「黎,我找到——呃……」未續的話打結成一個氣音。
她好像瘦了一點。熟悉的身影甫入眼,聶直覺地忖想。
「你還好嗎?看起來更瘦——唔!」
乍想起那日她的要求,聶連忙捂住嘴,驚慌地瞪視她。
當他沒說話!當他沒說過任何一句話!
他答應還她一個清靜,可不能食言。
他能為她做的事就只剩這項了,自當履行。
頭壓得不能再低,聶調整背上沉重的零件,繞道而行?
「聶!」
幻听,絕對是幻听,听人說思念到了某種程度會出現幻覺,所以絕對是幻听。
那日她憤恨的表情如烙鐵般烙進他腦海里,想忘都忘不掉。
恨死他的她,怎會像以前那樣喚他?
雖然,他難免抱著一絲希望,希望她會原諒他的隱瞞,再像以前那樣對他笑,就算只能做一輩子的朋友也無妨,這畢竟只是幻想,
他只要能默默看著她就夠了,
這樣,就夠了……聶如同過去的每一天—樣,說服自己接受事實,自顧自走進公寓大門,絲毫不理會身後的呼喊。
「聶!」為什麼不理她?
他還在氣她嗎?氣她無理取鬧的遷怒?氣她給他的難堪?
呂若玲不懂。若是這樣,為什麼剛剛一開口問的卻是她好不好?
那樣的問候是不是意味著他沒有生她的氣?他還是關心她,像個朋友一樣關心她?
「聶!」若真關心她,為什麼听見她叫他都不回頭?
「聶!」他是氣她的吧?所以任憑她怎麼喊就是不應。
「聶!嗚……」他一定還在生氣,她說的話那麼過分,今天若是立場對換,她也不可能原諒他,所以……「嗚……聶……」
身後的嗚咽愈听心愈酸楚,腳步更像灌了鉛似的難行寸步。
要走要留?聶求救地轉身望向冷臉老板。
怎麼辦?黑框俊的眼眸透苦詢問。
「自己看著辦。」黎忘恩一臉沒好氣,她哪管得了這麼多事。「讓她在這里哭,或是找個沒人的地方省得丟臉,隨你。」
老實如聶,沉沉吁口氣。對她,他是接近也不對,不接近卻又放不下。
原來,他還是懂得什麼叫貪心。
從遠遠看她,到成為點頭之交,進而說上幾句話、有了交集;走得愈近,愈是無法饜足。
雖然常將兩人的差異掛在嘴邊,其實只是為了提醒自己不能越雷池一步。
事實上,他已經找不回最初只要遠遠看著、偷偷戀著她就能滿足開懷的聶——
這樣的他,應該要避著她的。
偏偏現在又——唉。
以往單軌的心思,如今因為生命中多了一份在乎而日漸復雜。聶手足略顯無措地走向慟哭的人兒,想拉起她,偏偏她又像上回一樣蜷縮身子僵著,怎麼都拉不起來。
不得已,第二次抱起她。
終究……不忍心讓她一個人哭。
多虧了多年來找零件、扛家電鍛煉出的體力,聶抱起呂若玲並不費力。
最近的四下無人處就是公寓天台,抱著她,不消一會兒工夫就來到五樓天台。
可是,他找不到一塊乾淨的地方安置她。
思考直線如他,呆呆將佳人抱在懷里,讓她安坐在手臂上,枕在他肩窩嗚咽不休。
然而,頸側時淺時重的熱氣呼呼,讓他禁不住覺得熱。
男人到底還是男人,唉……
「不要哭好不好?」十足商量請托的口氣。「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讓你不哭,那個……還是我去找黎?她比我會說話、會安慰人,你先下來站好……」慎重放她落地。「那、那個嗯……你等一下,我馬上去找——」
「別,」她趕忙留住急退的慌張男人。「我好像沒有跟你說過,我大學時代是戲劇社社長對不對?」
「啊?欸?呃?嗯……」她那沒有淚痕的臉困惑了他。「你剛才——」
「原諒我騙了你,我不想你再躲我。」這還是她第一次裝哭,有些不好意思。
「欸,嗯、唉……」頎瘦的身影飄移到欄桿旁。
「你不會說謊,再說你躲我躲得這麼明顯,就連我帶白楊的書軸來還,你也避不見面。」上一次來,被毒舌不亞於忘恩的魚步雲酸上一陣,就連向來紳士的可法•雷也軟語帶劍,可見她的作為有多麼讓人氣惱。
「你還在生我的氣嗎?那天我說的每句話都不是真心的,我只是——」
欄桿邊的男人終於有了反應。「我知道,我沒有生氣。」
他來不及生氣,就已經被傷心和自責填滿,連哀傷也來湊熱鬧,攪得他無暇想到生氣這件事。
就算有氣,也不會針對她。
「那為什麼躲我?」
「嗯……呃……你說想一個人清靜……」
一瞬間,想哭又想笑的心情,讓呂若玲的表情透著說不出的古怪。
這個男人——真的是傻里傻氣到家!
「你跟他……和好了?」所以她心情也變好了?
聶的心因這個猜測而沉落谷底。
「不,已經分手了,現在只是單純上司和下屬的關系。」
咦?!欄桿因聶的錯愕而振動匡啷響。「分、分手?!」
在不敢相信的同時,確實感到—股莫名的欣喜。
唉,他也會有這麼卑鄙的念頭……聶愧疚地想。
「嗯。」呂若玲走到他身邊,伸伸懶腰試圖振作。「我玩不來自助餐式的愛情游戲。在我的印象中,燕觀鴻這位大學時代的學長很出色;我喜歡他,也暗戀著他,而當時的他正在追求忘恩……雖然如此,找還是喜歡他。你能了解這種感覺嗎?明知對方另有心儀的對象,還是傻呼呼地喜歡上對方,看著他天天出現,卻是為了你身邊的朋友。」
「……我了解。」他比誰都了解這種心情。
仿佛陷入過往回憶,呂若玲並沒有注意到他心有戚戚焉的回應。「當時我不明白為何忘恩一再拒絕他,但現在我懂了,因為她知道他並不是專情的人,只有我,一直看不見他住靶情方面的多心,」
然而……她更訝異自己復原得這麼快。
在哭過之後、在郁郁寡歡數日之後,橫亙在她腦海里的是那日自己遷怒於聶的劣行、他離去前那張哀傷的瞼,讓她覺得自己好可惡,比燕觀鴻可惡上十倍不止!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跟你說這些,並不是想說之以情得到你的原諒……」她自嘲地聳肩。「恐怕還是自私的心態使然,想你陪在我身邊。你知道,我不希望我爸擔心,我的朋友不多,所以——」
「嗯,我懂。」
「不要這麼寬容,我對你做了很糟糕的事,直到現任還是在利用你讓自己覺得好過。」
「我沒關系。真的,只要你好,我就好。」
如果想逼出她以為已經哭乾的淚,那麼聶做到了。
「你這個……笨蛋!」
他又做錯什麼了?!驚見淚珠從她眼中進落,聶又忙著道歉,「對、對不起……」
好傻氣啊。「根本不是你的錯,為什麼道歉嗚呵呵……」又想哭又想笑,他的無措把她弄得像瘋子一樣。「是我該跟你道歉才對,真的對不起,那天你離開後,我就後悔了,後悔得不得了……想見你卻怕被你拒絕,事實上你也一直躲著我。」
「對、對不——」最後一個字被她的縴掌阻住。
「我們別再道歉來道歉去的好不好?可不可以當這事從來沒發生過,燕觀鴻只是我的學長兼上司,我沒有跟他交往、沒有分手、沒有那日對你的遷怒……我知道這樣的要求對你不公平。但是,我們當作不曾有過這回事好不好?」她的微笑夾帶著化不去的哽咽。
「好。」他答得毫不猶疑。
「你——」太好商量反而讓人失笑。「你真的沒有脾氣嗎?雖然我很高興你是這樣的人,但又忍不住為你擔心,別人說好你就好,以後會吃虧。」
「並不是對每個人都好。」聶靠回欄桿,藉由俯視夜景遮去臉上的赧紅羞澀。「因為是你才這樣。」
突然的心悸,起因於他簡單七個字,一時間,她選擇望天回避,
因為是你才這樣——多簡單,卻也包含諸多意涵。
倏然想起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的身邊一直有他。
自從被狗追事件之後,她和他便有所交集;接著……接著呢?在同一家公司、一起上下班,他知道她在公司的難處、知道她的辦公室戀情,也看見了她分手後的狼狽……
他一直都在她身邊。
為什麼?這個疑問猛然冒出頭,讓她收回觀天的眸,移注向他。
不知情的聶猶學她伸長脖子,殊不知對方的視線早回到他身上。
為什麼一直在她身邊?突然間,她想問明,想知道他的心思。
聶剛好在此刻低下頭,朝她露出單純溫和的微笑。「你剛剛在看什麼?」他認真看了好半天,卻什麼都沒發現,只好問了。
呂若玲這才知道,他方才的專注也是因為她。
為什麼——這個問題在此時顯得多余了不是?「我在找星星,只可惜今天晚上的夜空什麼都沒有。」
「星星一直都在,只是台北光害嚴重,看不見。」
她低吟,想著他的話。
「也許我就是被光害蒙了眼,才看不見一直近住眼前的星星。」
「啊?什麼?」他听不懂。
「什麼什麼?」她學起他的茫然,半晌,自顧自笑了起來。
雖然還是不懂,但見她笑逐顏開,聶總算確定她已經沒事,告訴自己可以放心了。
多日來的擔憂,總算在今晚得以紓月兌,聶一如過去,靜靜地看著她、聆听她的笑聲,暗暗欣賞。
笑聲漸止的她,終於發現了他的凝視。「你在看什麼?」
「沒!」聶趕緊抬頭。「我找,找星星。」
「我陪你找吧,」她說,與他並肩仰望漆黑的夜空。
靜謐就這麼悄然在兩人之間流竄,直到呂若玲覺得頸背酸疼回神,看見身邊人完整的側臉。
她第一次認真看著他,驚訝地發現他的輪廓深淺有度,像刀刻過後經砂紙細心琢磨,不致太過深邃剛硬。
那是一張斯文溫和的瞼,一如他溫吞柔緩的個性。
眼鏡後的那雙眸子呢?忽地好奇了起來。
他的眼楮又是什麼模樣?單眼皮?雙眼皮?還是因為經常熬夜,藏了一對熊貓眼?
凝注的視線明顯到連聶這麼遲鈍的人都感覺到了,低下頭,迎進她仰首的—光。
「我、我又怎麼了?」他什麼都沒做也有問題嗎?
「不,沒有,沒事。」她赧然垂眸,笑意淡淡牽上唇角。
直至今日才明白,原來他的戒慎小心並非源於恐懼,而是在乎。
因為在乎,對於她的每一個表情,他都認真看在眼里,放在心底。
雖然表現得笨拙,卻處處認真。
「真的沒事?」
「只是突然覺得有你在——」
停滯的話語到最後仍未說全,留給聶一團解不開的疑雲。
那夜未說完的話,並沒有因為事過境遷而忘卻。
相反的,呂若玲將它放在心里,謹慎收藏。
她禁不起感情上再一次的挫折,也擔心是她自己會錯意。
治愈感情受挫最好的方法,就是接受另一份感情。她听許多人這麼說過,但不想成為其中之一,怕只是傷上加傷。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再利用聶對自己的好,繼續任性使潑。
所以,盡避清楚意識到他對自己的特別,也寧可放在心里珍藏,不敢稍作回應。
那夜,他陪了她一整晚,看繁星暗沉的夜空、听她說話,直到早上從他懷里清醒,才知道自己說話說到最後竟沉沉入睡。
他一定很傷腦筋,不曉得該怎麼辦吧?
從追憶中清醒,呂若玲正眼看向鏡中略微消瘦的自己。
「失戀果然是減肥的特效藥。」她忍不住嘲弄自己。
「我說過了,總經理對你只不過是玩玩而已,根本不會認真,所幸你還有一個聶。該不會從他離開公司之後,你就沒跟人家偷來暗去了?這種兩面手法我可玩不來。」
這聲調、這股酸勁……「田蜜,在洗手間偷听別人說話並不道德。」
「哈!」隔間之一的門打開,田蜜趾高氣昂的步出來。「你被總經理甩了,這件事全公司上下都知道了,大家都很佩眼你,不曉得你是怎麼做到的,還能留在前男友身邊繼續擔任秘書工作,天天看他和別的女人卿卿我我。你以為這樣就能讓總經理回心轉意?男人哪!特別是有成就的男人,是不會吃回頭草的。」
定定看著自以為是的田蜜,不知怎的,呂若玲有一股想笑的沖動。
而她也真的笑了出來。
「你、你笑什麼?!」過度妝飾的美麗閃過一抹窘困的狼狽,像被看穿了什麼,感到莫名地心虛。
「謝謝你,田蜜。」她的酸言酸語,讓她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之所以選擇秘書這份工作,是因為我崇尚粉領貴族的生活,我以為officelady的生活與眾不同,其實哪個人不是與眾不同的呢?不管是什麼職業、什麼地位,每個人的人生都是獨一無二,自有他的一份精彩不是嗎?」
她是不是被總經理拋棄,腦袋……失常了?田蜜悄悄退了三步。「你、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我不自由,你也是。」她終於懂了。「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麼忘恩當初會放棄大好的工作,選擇接下黎伯伯的擔子。表面上看來她是被拖累了,其實她才是真正自由的,聶、可法……他們都是自由的。」
天,就如聶所說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世界,想將整個世界裝進自己的生活方界中,簡直是痴人說夢!事實上,光是探索屬於自己的世界就足以忙上一輩子了,既是如此,又哪來多余心力去在意旁人目光?
任意的人被這無形的鎖鏈因為階下囚,終日苦惱;不在意的他們,則得到了真正的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每一件事。
而她,屬於庸庸祿祿的前者。
究竟在現實生活中,她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你、你、你不要因為被總經理拋棄就、就想不開。」老天,她該不會真的腦筋秀逗了吧?「那個……天涯何處無芳草,下個男人會更好!你、你節哀順變,我、我先出去了!」幾乎是連沖帶跑。
「欸!欸欸!」速度快得讓呂若玲叫她不住。
她只是想提醒她——
上完廁所要記得洗手啊!
街坊鄰居都知道,老呂面店從上午十一點開到晚上九點,少一分不成,也從沒多過一秒,精確得好比中原標準時間。
準時開店、準時休息,十數年來如一日,今兒也不例外。
「……送你送到小門外,行句話兒要交代,雖然已經是百花開……路邊的野花——你不要采……」從來沒好听過的小調,和面館同樣維持十數年如一日的五音不全,總在老呂收店時哼在嘴邊。
這讓身為女兒的呂若玲想不透。
「爸,你為什麼老唱這首歌?」收攏椅子,她終於好奇地問出口。
「嘿嘿……」老呂笑了笑,黝黑的臉老實不客氣地浮上紅雲。
「爸?」
「這個呀,」弓著背刷洗鍋子的老呂沒回頭。「是提醒我要守著跟你媽的約定,這輩子別三心二意。說了你可別不信,你爸我年輕的時候可是個帥小子,人見人愛,要不是當年你媽壯了膽子倒追我,嘖,我怎麼可能娶她那個老太婆。」
她噗哧一笑,「你年輕的時候,媽還不是老太婆啊。而且……媽跟我說是你追她追了十幾年,烈女怕纏郎,她是逼不得已才嫁給你,怕你娶不到她,抱憾終身。」
「什麼?!」老太婆這麼跟女兒說?「誰誰誰追她十來年了?才九年四個月又二十一天而已,還不到十年哩!嘖嘖,老大婆說謊,別信她!」
「喔——沒追十幾年也有九年多,爸,想不到你這麼痴心。」
老臉拉不下,回頭繼續刷鍋去!「你媽就愛懷疑東懷疑西的,明明就娶了她,這輩子當然只打算跟她過,偏偏她疑心病重,老是擔心我到外面打野食,這歌她以前成天掛在嘴邊唱,我听都听煩了!可是啊……」經年累月工作而顯得厚實的手掌頓下,「連我都會唱了,每天唱每天唱,就像她還活著的時候……」老臉仰抬一個角度,仿佛想起了什麼。
呂若玲靜靜地看著父親的側瞼,看見藏在眼角的濕潤,一時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若不愛,怎會有如此深情的表情?
也在這同時,她發現小時候覺得高大的父親老了,不再是高如參天古木、能為她擋風遮雨的超人,只是一個歷經風霜、失去妻子、守著孩子的老人。
爸爸是什麼時候開始變老的?她自問,卻發現自己一點也想不起來。
是不是因為一直在身邊,所以從不覺得有什麼改變?
但,的確是改變了,每天每天,在不經意的時候,一點一點的——
直如筆桿的背,逐漸彎成弓;壯如棍棒的手臂,也漸漸細了;步伐不再像過去那麼昂然闊步,總要她小跑步才能追上。
曾幾何時,在她一路向前看,要求自己快快獨立、找到幸福的時候,是不是也失去了當—個愛撒嬌、有點任性的小女兒嬌態?是不是忘了跟最親愛的人分享自己最私密的心事?
「爸,我曾經有個男朋友。」
老呂的表情似乎還住作夢。「有朋友是好事——什麼?!男朋友?!誰?哪個渾小子?姓誰名啥?說!你給我說!」
回想起情傷的慘淡,被老爸這麼一鬧,變得又輕又薄,讓她直想笑。「爸,我說的是『曾經』有過,『曾經』就代表已經分手了。」
「是哪個渾小子?!」老呂依然氣沖牛斗。「哪家渾小子那麼不長眼?!我女兒是舉世無雙的好,這麼好的女孩子別家找得到嗎?說,告訴你老爸我,是哪家笨小子沒眼光——等一下,是你甩他還是他甩你?」
「不都一樣?」她啼笑皆非。
「這怎麼會一樣!你甩他是他配不上你,他甩你是他瞎了狗眼,我家女兒是什麼人物,我咧——」
「爸,我們是協議分手,沒有誰甩誰的問題好嗎?」在天上的媽媽,看見自己嫁的男人現在這副模樣,不曉得會作何感想?「對不起,之前讓你擔心了!」
「你……」老呂的脾氣被女兒這麼一個情緒大轉折,弄得是繼續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不上不下地哽了聲音。「你這丫頭就是這樣,什麼事都悶在心里不說,要不是、要不是聶小子——說到就有氣,問他半天也吭不出一個屁來,只會跟我說你不會有事、要我別擔心,我……說不擔心就能不擔心嗎?你都不知道這半個多月我有多擔心!你不乖!澳天我要跟你媽抗議,干嘛生個不乖的女兒來氣我……」
可惡!害他眼楮直想冒汗。
「現在已經沒事了嘛,爸。」
原來,在她困守心傷、不讓任何人靠近的時候,他為她偷偷做了這些事。
說不驚訝是騙人的,在她還只顧著自己的時候,身旁已經有人為她想到更多,幫地陪著唯一的親人。
這份心思……教人感動哪。
「爸……」她想了好一陣子的問題,終於開始萌出答案的女敕芽。
「啥事?」怕女兒瞧見他掉淚的窩囊樣,老呂早轉過背,躲起來不見人了。
「你覺得做一個大學畢業的面店老板娘怎麼樣?」
「你……不想做秘書了?」還記得她曾說喜歡這份工作的。
「嗯。」不愉快的事就讓它隨風而去,不必重提。「你覺得呢?」
「做得好好的,干嘛辭職?再說薪水不錯不是嗎?」
「是不錯啊,但是……爸,我們家缺錢嗎?」
「……沒缺。」
「那……我跟著你學煮面、做面好不?你的手工面是我吃過最好吃的,可不能讓它失傳了。」
「你適台坐辦公桌、吹冷氣,別來忙我這粗活。」
「可是……爸,在公司看不到你,我會想你欸……」呂若玲靠近背脊微屈的父親,生澀地撒嬌。「還是你跟我一起去上班?」
老呂黝黑的臉綻出紅火。「這個……咳咳,好吧。但是先說好,跟我學做面很辛苦,還有,不習慣就再回去上班,別逞強。」
「爸。」
「還有啥事?」
「你愛媽嗎?」
「……」
「爸?你不愛嗎?媽在天上會哭的。」
「……嘖,不愛我早娶別的女人了,還守著你這個女兒干什麼?!男人又拿不到貞節牌坊!」
笨、笨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