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潔璃還記得她剛從勤易國小畢業那天中午所發生的事——
她捧著一張剛剛從市民代表手中接下的縣長獎獎狀,沿路哼著流行歌曲,喜孜孜的回家。她一向是學校老師引以為傲的學生,舉凡演講、作文、書法、美勞無一不通,拿到這張獎狀畢業是意料中的事,不過她還是無法隱藏心中的喜悅,希望到家時,能第一個獻給媽媽,獲得她的贊美。
學校離她家只有短短十分鐘的路,走了六年,要她閉著眼上學放學都可以,何況這附近是住宅區,現在又是上班時間,除了偶有到市場買菜的家庭主婦和路過的汽機車,根本沒什麼人,街道上一片安寧,所以她更恣意的走在路中間,彷佛這馬是她家開的般。
也許是因為太安靜了,所以當她走過一條小巷時,才會听見那細不可聞的抽氣聲,她下意識的停下腳步,疑惑的張望四周。她發現聲音是來自暗巷內,原本好奇的心頓時想起父母的叮嚀——這一帶的住宅建得很密,所以有許多被兩邊公寓加蓋的屋檐給游得暗不見光的窄巷,父母不只一次要她別貪快而走窄巷回家,因為窄巷又暗又小,是危險的地方。
她想了想,還是回家吧!
然而,那抽氣聲突然停住了,轉而變成強自壓抑的啜泣聲,不知受了什麼驅使,她忘記父母的告誡,直到那傷痕累累、曲著雙腿靠在牆邊的身軀映入眼簾時,她才發現自己已經走到暗巷的盡頭。
這是個死巷子,光線雖然昏暗,但她還是可以看出倒在地上的是一個男孩,而他幾乎滿身是傷。
方潔璃得緊緊咬住下唇才不至於驚叫出聲。天啊,發生了什麼事?他是不是被人搶劫,還是有壞人打傷他?老師說助人為快樂之本,所以即使她再害怕,也不可以丟下他不管,這才是一個好學生該有的作為。
於是方潔璃吞了吞口水,勉強自己鼓起勇氣,怯怯的伸出潔白縴弱的手,輕輕的觸踫他看起來傷得比較不嚴重的肩膀。
「嗨,你…沒事吧?」她試探的輕聲問。
對方沒有反應,卻似乎顫抖得更厲害了,方潔璃見狀更緊張,她該不會是踫痛他了吧,還是他傷得很重所以不能說話?那……她是不是該扶他去診所給醫生叔叔看呢?
「你需要幫忙嗎?如果你不能說話,就點點頭好嗎?」
這次她蹲了下來,拉近了兩人的距離,見他仍是沒反應,便靠他更近,想看看他是不是昏倒了。
當她的柔荑再次踫到他的肩膀,意想不到的情況發生了。
方潔璃被一股突來的力量給撲倒,手中的獎狀撞掉了,她跌在骯髒的地上,手肘和膝蓋都擦傷破皮,後腦勺撞到牆,痛得她叫了一聲,根本不能理解發生了什麼事。
隨即男孩像是被觸怒的猛獸,按住她白玉般的頸子,從較高處逼視著她,那力道讓她既恐懼又疑惑,因他的位置背陽而巷內又暗,她根本看不清他的模樣,但是她總算知道他不是她所想的那般奄奄一息,他很瘦卻有力,渾身是傷但具有可怕的攻擊力,她只能仰著頭害怕的看著他。
「做什麼?」男孩冷冷的問。
「我……」方潔璃被壓迫得咳了起來,眼淚緩緩溢出眼眶。
她所有鼓起的勇氣全消失了,她很害怕、不知所措,她是要幫他的,為什麼他要這麼凶,弄得她這麼痛?他是壞人嗎?會欺負她馮?
男孩靜了一會,放手松開她的頸子,並退開一步,和她隔出距離。
方潔璃胡亂的抹去眼淚,勇敢的人是不會隨便哭泣的,他緊咬著下唇,忍著痛從地上站起來。她檢查了下自己,發現制服都弄髒了,她從沒這麼狼狽過,難堪且不安的情緒讓她想趕快逃離這里。
她不經立息瞥見袖日的血漬,暗忖她只是破皮擦傷並沒有流血啊,那是…︰.
她抬頭緊張的凝視男孩的手,天啊,剛才掐住她的手臂被割了好大一個傷口,且還在流血,所以血才會滴到她身上。
方潔璃的視線繼續往上,對上了他也正審視著她的眼,那目光很冷靜,令她也跟著冷靜下來,她的直覺告訴她,他並不是壞人,她不必害怕。
「我以為你需要幫忙。」她打破沉默,輕聲說。
「不必。」他很快的回答。
原來是她多事了。她垂下頭,沒來由的一陣低落襲上心頭。
「對不起。」她喃喃的道歉,轉身離開暗巷。
她不該走進來的,應該直接回家。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忙,她的多事只是打擾了他,可是…
「等一下。」他拉住她,將一張紙一父到她手中,然後很快的退開,倚著牆站立。
那是她的縣長獎獎狀。方潔璃低著頭向他道謝,卻又看見他受傷頗重的右腿,天,他根本站都站不穩,剛才怎麼會有力氣撲倒她呢?忍不住的,她再看向他的左手臂,血沿著他的手指都滴到地上。
她不假思索的從學生裙口袋內掏出手帕走向他。
「別動。」她皺著細致的眉,低聲喊。
她將手帕摺成寬條狀,輕柔的綁住他左手臂的傷口。
他什麼都沒說,只是別過頭,看也不看她。
方潔璃覺得他肯乖乖讓她將傷口止血就很不錯了,根本沒想過他會道謝,所以她一點也不介意,只是方才那莫名的失落感又再度涌上心關,她想她以後不會再遇見他了吧!
她抿抿唇走出暗巷,往回家的路走去。
只是方潔璃不知道,男孩在她轉身後,目光就不曾離開她,他著迷的看著她,口中緩緩吐出剛才他從她的獎狀上知道名字。
一你叫……方潔璃,是嗎?」對著漸行漸遠的背影,男孩輕聲道。
那是他們第一次相遇。
命運的軌跡再度回復到彼此原本被安排的宿命上,彷沸不曾出軌,只有他們自己知道這次相遇的意義。
鐘聲響徹校園,學生們早早就收拾好書包,在老師一聲下課後,便像戰士沖鋒陷陣般遠離校門。這也難怪,寒假過完第一天上課,許多國中生根本心都還未收回來,總得過段時間才能適應。
不過,這可不包括敬亭國中背著教育部偷偷編排的國三資優班,學校四點半放學後,資優班教室里的學生一個也沒少,因為他們再半年就要參加聯考了,黑板上標著大大的倒數日期,壓力隨著數字的減少而倍增。
每個留下來謀輔的學生臉上都寫滿了疲憊—只盼所有的辛苦能在聯考的勝利下解放。
一今天就上到這里,下課。」老師丟下一句話,便匆匆拿著講義離開。
這句話讓所有的人頓時得到解月兌,每個人都松了一口氣,各自收拾書包。
「潔璃,」起去吃蛋糕吧!」梵伶和袁霽裳背著書包來到方潔璃的座位旁。
方潔璃伸了個懶腰,「唉,我不能去。」
「為什麼?」袁霽裳不懂的歪歪頭,「這家店我找了好久哩!它的草莓蛋糕非常好吃喔,而且只有每個星期一才有特價耶!你不是很喜歡吃草莓嗎?錯過好可惜的。」
「小裳裳,對不起啦,我要補習。」方潔璃雙手合十向袁霽裳道歉,」中不禁哀悼她級緣的草莓蛋糕。
「你爸爸還是幫你報名了?」梵伶沒什麼表情的問。
「別為我擔心。」方潔璃輕聲的笑道。即使梵伶說話沒表情,她也知道她的擔心,同學都快三年了,如果連這個都不能意會,就太糟了。
「父母都是自私的。」梵伶不能認同的搖搖頭。強迫女兒補習,只因為她不再是第一名!這算什麼?
「他們是為我好。」方潔璃不想再討論這個話題,因為她已經和她的父母吵了一整個寒假了。
她轉向袁霽裳,拉住她的手,「唉,我是吃不到美味的草莓蛋糕了,好了啦,裳裳就代替我多吃幾個吧。」
「潔璃,你陷害我!」袁霽裳嘟著唇,指著一臉無辜的方潔璃。「人家又不像你和伶,瘦巴巴的想怎麼吃都沒問題,你們看!」她指指腰部,好委屈的說︰「我又胖了,裙子得放大才穿得下,你還叫我多吃一點!」
方潔璃笑謔的捏捏袁霽裳圓圓的臉頰說︰「小裳裳,就算我不叫你多吃一點,你恐怕也已經偷偷多吃好多點,才發現這家蛋糕店吧。」
袁霽裳不依的扯著梵伶,「伶,潔璃她欺負我,嗚嗚,她笑我。」
「她說的是事實。」梵伶很不給面子的說。
袁霽裳氣嘟嘟的直嚷不帶她們去吃草莓蛋糕了,梵伶和方潔璃見狀都被她逗笑了。
其實袁霽裳稱不上過胖,她是豐滿圓潤可愛,只是她是哈日一族,總羨慕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日本美少女,所以一天到晚嚷著要減肥,但她往往又受不了美食的誘惑,所以總是瘦不下來。
版別了梵伶和袁霽裳,方潔璃獨自搭公車到父母指定的地方去補習。
坐在公車上,她閉上酸澀的眼楮,一想起待會的補習,她就煩悶得反胃。
她很感謝老天,讓她在國中生涯里遇到了梵伶和袁霽裳,如果沒有兩人,她想,她國中三年的日子會過得很空洞吧!
柄小畢業後,她的父母特地拜托認識的人讓她越區到台北赫赫有名的敬亭國中就讀,她並沒有辜負父母的期望,順利的以第一名通過考試進入資優班,然而,這也是她惡夢的開始。
資優班的學生不比以前她所待的國小的學生,都是通過秘密考試進入的,每個人都很優秀,所以她競爭得好辛苦,以往讀書的樂趣都消失了,只剩下像是永無止境的考試,以及分數的競賽。
她越來越沉默,國小時活躍的她被分數給綁死了,為了不讓父母擔心失望,她只好專心的保住她第一名的位置,這樣的她引來了許多同學的不滿,而她也疲憊的失去解釋的興致。嫉妒和抱怨,她早已習慣。
然而,梵伶和袁霽裳卻常常主動和她攀談,可能是她們的家庭背影的關系,讓她們不至於和其他人一樣,因為她優秀的成績而產生心理上的排斥,三人反倒成為不錯的朋友。
方潔璃愛上和她們相處的時光,很自然、輕松。
她早已厭倦日復一日尢成績而生活的日子,而父母忙碌,忙碌到連關心自己唯一的女兒的時間都沒有,曾幾何時,他們已經不了解她的嗜好、她的想法,彼此之間交談的都是些基本和敷衍的話題,這讓她感到難過,只能更加用功博取案母的注意。
然而她好累,她想喘息,想做她自已,而不是以父母的喜好念書。
難道她以後也要按照父母的安排度過未來的生活嗎?
不!她有自己的夢想和人生藍圖,她不要一成不變。
她心中有一個秘密,是連梵伶和袁霽裳都不知道的。兩年多前,她遇到一個奇異獨特的男孩子,他在她心中留下深刻難以磨滅的印象。在無數個夜里,她的夢中重復著那個炎熱中午的相遇,也許是她身邊從未出現過像他一樣的男孩子,冷傲得如一匹落單的狼般,於是她忘不了他。
她開始像同齡女孩暗戀男孩一樣,在腦中刻畫他的輪廓,只是,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誰,他們只是匆匆的相遇,又匆匆的分離。
她曾經暗自嘲笑自己的不切實際,卻還是無法驅逐出現在腦中的身影。
他現在也在念國中嗎?還是,他有別的規畫?
不由自主的,她就是想知道多一點有關於他的事,只是,印象中的他,總是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讓她很受傷。
鮑車搖搖晃晃的載她來到台北火車站,她下了車,步向著名的補習街。
「這位是新來的同學,她是敬亭國中資優班的學生方潔璃。」班主任慎重其事的領著她到班上,特別加重語氣在她是敬亭國中的資優生。
方潔璃有點無奈的想著,其實,對於這家補習班來說,她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身份——一個也許將來放榜時,可以成為補習班懸掛高中第一志願的活宣傳.上個可以激勵班上成績優秀學生競爭心的考前強打。
「大家好,我是方潔璃。」停止思緒,她揚起一個禮貌的微笑。
等她坐定靠走道的座位後,沒多久就開始上課了。
她並不很認真在上課,而是悄悄打量著班上的情況。
用座無虛席來形容教室的情況並不為過。雖然是一家小型補習班,但是班主任是教育界頗有名氣的人物,因此,來補習的學生大都是政界名流的第二代,她不禁要佩服她的父母,居然有辦法將她弄進這樣高級的補習班。
講台上的老師講得口沫橫飛,但是她卻覺得枯燥得快睡著了,心中直納悶休息的時間怎麼還沒到。
倏地,老師的嘴停住,原本滿室沙沙的筆記抄寫聲也跟著停了下來。
方潔璃的瞌睡蟲被這突如其來的改變趕跑,她定神望了望,發現大家全往教室後面看,發生火災了嗎?
順著老師的視線,她也往後看。
教室後頭的門被打開了,一個衣著不整的身影突兀的出現在這井井有條的教室里。
白色學生上衣只扣了下面的三個扣子,下擺露在一條黑色緊身牛仔褲上,他不算高,頂多只有一百六十五公分,但是他有一雙精銳的眼眸,和一張雖未月兌稚氣卻已然有著俊美雛形的臉。
「寧槐耶,他居然來上課。」
她听見隔壁座位的學生開始竊竊私語,這讓她起了莫大的好奇心。
他叫寧槐嗎?他是誰?
為什麼對於他的遲到,老師的反應不是不悅,而是種警戒的表情,大家又為什麼要議論紛紛?
方潔璃凝視著他,他的五官令她覺得熟悉,熟悉到她幾乎以為他就是那個炎熱中午,在暗巷內遇到的男生,那種旁若無人的氣息更是讓她覺得似曾相識。
彷佛接收到某種感應,他原本直視前方的視線緩緩移轉,直到對上她的口口光。
是他,那個暗巷里的小男生。她認出了他,心中冒出驚訝和類似久別重逢的喜悅,以及接踵而來的疑惑。
他還記得她嗎?
無視所有人的試探目光,寧愧拎著書包,從容自在的步向走道,往方潔璃的方向去。
她僵直了縴瘦的背,挺起身來,收回目光盯著空白的筆記本。
他和她擦身而過,在她前面的空位坐了下來。
老師又開始滔滔不絕講課,好似剛才的騷動只是錯覺,然而接下來的半個小時,方潔璃完全听不到老師的聲音,她交握著雙手,靜靜的觀察著寧槐,專注於他的細微舉止。
他和她一樣並沒有抄寫筆記,他低著頭,緊握拳頭,手指關節都緊得發白,像是在思考什麼。
終於休息時間到了,他趴了下來,看似假寐。
方潔璃伸手想拍他的背,主動和他交談,一個尖銳的女音打斷她的動作,「別踫他。」
她沒想到有人會出聲阻止,有點作賊心虛的慌亂,怔怔的望著站在走道和她約有一步距離的女孩。
「他叫木鬼,是這個班上的敗類,最討人厭的家伙,小心踫了他,會被他身上的血腥弄髒。」女孩冷笑,一雙眼打量著寧槐,挑釁的想看看他對她這番話的反應。
寧槐卻動也不動,像是熟睡沒听到。
「為什麼……」
「—你是新來的,當然不知道這家伙有多壞。」女孩專斷的打斷她的問話,伸手拉住她。「別管他了,全班都討厭的人,自然沒什麼認識的必要。我叫童若萱,我介紹你和我的朋友認識,走吧。」
語畢,童若萱惡意的眼神掃過寧槐,接著轉過頭,抓著方潔璃的手將她往外拉。
「等一下…」她不覺得他是壞人啊!
「走吧!」童若萱根本不給她開口的機會,硬將她拉出教室。
於是,她認識了這個班級最有人緣的童若萱,因為她是所有人中出生月份最早、功課最好、又會照顧人的女孩,所以大家都叫她萱姊。
童若萱的一群朋友,有男有女,每個人都對她好奇極了,雖然她的心里仍有疑惑,但是面對大家友好的表示,讓她暫時無法想這麼多。
直到快上課時,她匆匆拉住一個男生,避著對寧槐極度厭惡的童若萱問︰「為什麼你們這麼討厭寧槐?」
「別被萱姊听見你叫他寧槐,她會不高興的。」男生悄聲說,「萱姊都叫他木鬼,因為他像鬼一樣可怕。你還不知道吧,他是混幫派的,和我們不一樣,他很暴力又自大,听說他曾經強暴過女生,要不是萱姊的爸爸認他當養子,他早就被送到少年感化院了。這些可不是我亂說的,所有人都知道,連老師都怕他。反正你離他遠一點就是。」
然而,方潔璃卻不相信這些人所說的話,她的直覺告訴她,他不是壞人,他不會欺負弱小,而且她不喜歡童若萱,總覺得她很假,有種說不出的虛偽。
為什麼她會這麼沒道理的相信寧槐呢?她自己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