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鬧蟬兒 第七章

急落的雪彷佛要將世界掩埋,庭院積了厚雪,寸步難行。到了晚上,龐門大堂眾人圍繞一起飲酒作樂,吃著象征團圓的紅湯圓。

屋內熱氣騰騰人聲鼎沸,龐轍嚴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捧著溫熱的湯圓,不禁想到一個人孤伶伶躲在西院落的柳夢蟬。

他漫不經心舀動碗里湯圓,想著自己已經三天沒見她了。自收她為徒後,她總是寸步不離地跟著他;現下,滿室歡樂,他卻莫名地感到悵然若失。

卓菲穿著艷紅新衣,殷勤地幫他溫酒。「師兄,來,我們干杯!」

龐轍嚴回頭看了她一眼,忽然起身。「我出去,你們喝吧。」說著他徑自繞到湯鍋前,舀了滿滿一碗湯圓。大步離開,直往西廂院去。

風狂,把苑里梧桐樹吹得發出沙沙巨響,冰冷的雪撲過他的頸項,他忽然停步,看著苑里白茫茫一片雪,他仰頭,千百朵雪花直撲進他眼簾。

不禁想起夢蟬哭的時候,他常想她哪來那麼多的淚?天空哪來那麼多的雪,在黑夜中,雪給襯得益發皎白。龐轍嚴瞇起眼,這白恍似某個人的臉。

夢蟬不美,但她非常清秀。清秀得就好象很黑很暗很深的夜里,很白的一束月光。不讓你驚艷,但她會讓你細細惦念著。龐轍嚴胸腔一緊,似乎有種溫柔的情感瞬間漲滿。他轉身加快腳步踱往夢蟬暫住的客房,端著那碗幫她盛的湯圓,想她看見湯圓,肯定又感動得直掉淚,用那軟軟的嗓音說著她常說的那一句──師父,你好好喔!

想到夢蟬那憨傻的模樣,他笑了。停在房外,他敲門,卻久不見回音,開門,看見一室冷清。有一剎還以為走錯地方──這窗沒關上,窗板撲撲作響,空氣清冷,房里一片昏暗,只有走廊燈籠透進的一點光。

昏暗視線中,龐轍嚴看見桌上攤著的信。他走過去擱落碗,然後拿起了信。望著信里字跡,他眼神逐漸轉沉,將信揪緊掌中;抬頭,窗外暴風狂嘯,雪勢急遽,外邊是那樣冷!他深吸口氣,轉身直闖大堂。

「怎麼回事?」他怒氣騰騰步入大堂,陰沉著臉揪著那封信問師娘。龐大的身形、肅殺的口氣,將滿室歡笑殺得片甲不留。

老門主看看愛徒陰沉的臉色,大事不妙,他擱下碗振振衣袖,開始溜到角落邊打起他的太極拳,打算裝聾作啞,聰明地置身事外。他听見妻子高聲回答龐轍嚴。

「她拿了我一袋銀子,高高興興地走啦!」

「不可能。」龐轍嚴說道,表情嚴酷,眼神憤怒。「她絕不會這樣做。」

師娘砸了碗。「x的!」她插腰瞪著龐轍嚴,嚷嚷。「人都走了你是想怎樣?」她高聲罵道。「我看你們感情也沒多好,區區一袋銀子她就跑了,我看你還是死心,瞧卓菲──」師娘大手一抓,將卓菲揪進懷里。「這丫頭死心塌地愛你,你的心是鐵打的?你無動于衷嗎?你怎麼這麼無情?一個柳夢蟬馬上讓你忘了咱們卓菲!」

「你的心是鐵打的?」他反問她,黝黑雙眸睜成危險的兩直線。「這種天氣你讓她離開?」他深吸口氣,壓抑住快爆發的滿腔怒火。「她要是出事,我不放過你。」

師娘大抽口氣。「你、你這逆徒你說什麼?」

龐轍嚴不理她,兀自轉身離開。

師娘氣得抽出卓菲腰上配劍,在眾人驚呼聲中,她提劍直往他背上殺。「我宰了你!你給我站住!」

「不要啊──」

「師娘!」

劍尖急急往龐轍嚴背上刺去,危急一刻,老門主還打著太極拳漠不關心,而且頗有越打越遠之勢。

卓菲來不及攔,高聲尖叫︰「不要啊!」而慕風只來得及抱住師娘的腿,不抱還好,他這一抱,師娘一個不穩就往前跌去,劍直刺上龐轍嚴的背,每個人都尖叫,包括師娘自己,她眼一瞠看劍尖刺入他的背脊──霎時,眾人沉默得連呼吸似乎都停了。

然後,堂內爆出更大一聲驚呼──劍尖斷了。龐轍嚴沒躲,他只是側過臉來,垂眸對師娘道︰「挨這一劍夠了,如果夢蟬出事,你最好打得過我!」

他亳發無傷,倒是她的劍斷成兩截。「你?」她驚愕地松了劍。「你練成了金鐘罩?」

龐轍嚴沒回答,他大步離開,急著去找柳夢蟬。

「他幾時學成的?」師娘震驚至極。那是失傳已久祖師爺的功夫啊,連相公都參不透,這小子竟然……

慕風和卓菲已經駭得抱在一起。

「他太厲害了,祖師爺的功夫不是失傳了嗎?完了,找不到柳夢蟬我死定了啦!」

慕風按著卓菲腦袋直往他懷里埋。「噓噓,大師兄只是說氣話沒事的。」

老門主逃到邊邊還在打拳,師娘猛一回頭,看見他置身事外的模樣,氣得抓起地上那半截劍,哇哇叫地就往他劈。

「你還打拳!老娘跟你打,方才你不會吭聲啊?那小子都會金鐘罩,你這死老頭,師父是干假的?你挨老娘一劍,我看你罩不罩!」

兩人登時打了起來,老門主輕易地閃著師娘剛烈的劍勢。「唉!你老了怎麼還跟孩子計較?別氣啊……」

一步出龐門,冷風擊面,天昏地暗,只有白雪放肆呼嘯。

厚厚積雪掩埋去路,整片樹林全掩在雪底,大地空曠蒼茫,不見半個人影。

龐轍嚴疾步奔上曠處高石,搜尋夢蟬人影。這麼冷,她能去哪?

運起周身內力,他朝天地朗聲喚她︰「夢蟬──」憑他的功力聲音可傳十里,他希望她听得見。然而放目遠望,只有蕭瑟北風響應他的呼喚。

「夢蟬……」渾厚的嗓音回蕩冷風中。「夢蟬……」風中龐轍嚴厲眸滿布憂悒,他擔心她的去向,擔心她的安危,她那麼笨那麼傻,她能去哪?

龐轍嚴揪緊拳頭,無限自責。「該死!」他不該帶她來龐門,他該早些帶她走。就在他沉陷懊惱中時,身後發出窸窣聲響,他回頭一顧,看見龐門前一團厚雪忽然動了動,然後白雪成片陡落。他瞳孔一縮,看見一個人影冒出來。

「師……師父……」夢蟬冷得嘴唇泛紫,她顫抖著,雙眸瞅著他。「我……我早說不能走……可他們……他們偏不信……」

龐轍嚴怔住,她一直待在門外!

他凝眸,望著她發上、身上沾覆著滿滿白雪,雙手笨拙地抱著包袱,只套了一件灰色斗篷,渾身冷得不住地顫抖,還急急向他解釋──

「我說跟你約好了……我不能走啊,他們就是不信……」她的鼻子凍紅,眼楮濕漉漉地瞅著他,聲音里的無辜和淒涼撕扯著他的心,她還在笨拙地解釋︰「師父啊,我是想回去……可是那些機關,我怕……我只好……」她住口,看他大步過來,師父的臉色好難看。「師父……」

「笨蛋、你這笨蛋!」他咆哮,忽然張臂就將她整個人抱入懷中,瞬間夢蟬跌進鋼鐵般溫暖結實的胸膛。「這麼冷,你想把自己凍死嗎?」他用她從未听過的熱切口氣罵她。「笨死了!」她竟就這麼呆呆地守在門外,吹著冷風。

夢蟬被師父牢牢抱進懷里。「師……師父……」好溫暖啊!她已經凍了一整天了。

不知道為什麼龐轍嚴心疼死了,他緊緊摟著她直打顫的身子,那蠻橫的力道像是急著要把所有的溫暖渡給她。夢蟬埋在師父胸前,聞著熟悉的味道,軟綿綿、心滿意足地嘆息。

「師父……我就知道你會找我……」她說著,閉上水汪汪的眼楮。「我很聰明吧?就知道你會來找我,我就躲在門口等,我一直等,知道師父不會撇下我,我就知道……」佔據著那堵結實溫暖的胸膛,耳畔狂風呼嘯,她微笑說著,聆听師父胸膛規律的心跳。她嘆息,能永遠躲在師父的懷里多好。這世上再沒有比師父雙臂間更安全的地方了。

龐轍嚴摟著她,她的話可憐的教他心疼。他感覺雙臂間真實的溫度、柔軟的身軀,聞著她發梢的香味,胸腔發燙,熱血沸騰。他深吸口氣,想鎮定紊亂的思緒,方才,險險的以為她真走了。

為什麼這麼心疼她?為什麼這麼擔心她?龐轍嚴望著漫天風雪,靜靜地只是抱著她,什麼話也沒說。應該放開她了,他想,可又想多抱她一會兒,多抱一會兒。這樣抱著她……心中有股踏實,不可思議的平靜滿足。

漫天大雪在這一瞬間彷佛也溫柔了,似棉絮拂過他們擁抱的身影,天地蒼茫,只見白茫茫大地上,他們相擁著;而風還在狂放地吹著,教龐轍嚴將她摟得更緊。

一進入龐門,龐轍嚴立即要夢蟬將東西收拾好,決定帶她離開。

他對盛怒的師娘及哭泣的卓菲道︰「龐門處事一向光明磊落,師娘,你這次太讓弟子失望。既然不歡迎夢蟬,我也就此拜別。」他決定帶夢蟬走。

「好!」師娘也氣得火冒三丈。「你走,我就不信龐門少不得你,你翅膀硬了,我管不住你。你走,為了一個丫頭這樣忤逆我,你走,老娘不希罕!」

可卓菲希罕,她紅著眼眶望著大師兄。「我……我和師娘是一時胡涂,你別氣啊──」大師兄這一走肯定是不會回來了。

夢蟬不發一語,師父的表情非常嚴肅,她可不敢吭聲。

老門主清了清喉嚨,誰都不幫只是模模胡子啞聲說一句︰「真玄了,這湯圓不是吃了會團圓嘛?」這一句叫卓菲心痛得「哇」地一聲哭了。

師弟們也幫著卓菲勸起大師兄,可龐轍嚴已然決定,他握住夢蟬小手,低頭看她一眼,目光溫柔。「咱們走。」

夢蟬抿抿唇,點頭。又不安地瞧了瞧哭得很慘的卓菲,還心虛地看了師娘一眼。會不會太殘忍了?彷佛意識到夢蟬的疑慮,握住她的大掌一緊,龐轍嚴轉身帶她離開。

「大師兄!」卓菲追上前,龐轍嚴停步,回頭見她忍著淚勉強擠出微笑。「你……你晚餐還沒吃呢,要不要吃碗餛飩?」她佯裝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

「不必。」龐轍嚴簡潔一句,轉身要走,她又喊住他。

「大師兄……」她可憐兮兮地喊他,他深吸口氣回頭。

「又怎麼了?」

夢蟬看卓菲吸吸鼻子,看她很勉強地微笑,刻意雲淡風清對師父道︰「還是,我下碗面給你吃,你不是最愛吃我煮的面嗎?加了魯肉好香的。」她還不死心。

「不用。」龐轍嚴拒絕,轉身便走。

「大師兄!」卓菲再一次叫住他。

龐轍嚴轉身,終于不耐地吼道︰「我不餓,什麼都──」突然咕嚕一聲,打斷他的話。他和卓菲同時望向聲音出處,只見柳夢蟬脹紅著臉捂住肚子,很不好意思地瞅著他們倆,尷尬地小小聲承認──

「我……我餓了……」丟臉死了,嗚嗚……「我一整天啥都沒吃,所以……」她頭低得快垂到地上了,都怪卓菲說得她餓死了,她羞得整張臉快燒起來。听見堂里爆出一陣大笑,可惡,她糗得想死掉。在眾人笑聲中夢蟬只是脹紅著臉,直想挖個洞躲進去。

龐轍嚴頓時哭笑不得,這家伙!

卓菲倒是宛如遇到救星似的,馬上興奮地拉住夢蟬就朝師娘嚷嚷︰「師娘,我去煮東西給她吃喔!」

「白痴!」師娘雙手抱胸青她一眼,倒也沒阻止。本來她就只是說氣話,哪是真要龐轍嚴走?她聳聳肩,也一副啥事都沒發生地向老曹交代。「去幫柳姑娘將東西放回房里,順便給她盛碗湯圓。」她粗聲粗氣交代,刻意回避龐轍嚴視線。

但那示好的意思非常明顯,龐轍嚴拉著夢蟬的手,一下子倒不好堅持離開,而且夢蟬這傻瓜餓慘了。

龐轍嚴低頭問她︰「要吃嗎?」

卓菲熱切地瞪牢夢蟬,直向她使眼色。

「要啊!」夢蟬望著師父,很老實、很沒志氣地道。「外頭很冷啊,我們別走了,我又餓、又累走不動啊,師父……我累死了,你別生他們氣了。」

「夢蟬!」卓菲大受感動一把抱住她,那豐滿的胸脯剛好擠在夢蟬鼻前,害得她快要窒息了,嗚嗚嗚地掙扎著。卓菲緊抱她瘦小的身子,淚兒直淌。

「你真好,我馬上煮一碗超香超棒的面給你吃……」她眼淚直飄,絲毫不知夢蟬已快要窒息。

龐轍嚴將夢蟬拉開,她喘著氣,心想這卓菲真是──好身材啊!她直咳,還沒回神,又被卓菲往外頭拉。

「走走走──」她拽住夢蟬就往膳房奔,熱情嚷嚷。「快去坐好,我馬上給你下面。」師兄不走了,她快樂得簡直像只小鳥。

夢蟬被熱情地推上桌前,饑腸轆轆地等了一會兒,卓菲立即和下人們端了碗面上來,夢蟬看見那碗面,簡直快暈倒了。

「好香對不對?」卓菲興致高昂地介紹起來。「我特地加了紅燒肉、大魯蛋、潮州鵝片,連面條都是現裁的──」她將箸遞給夢蟬。「喏,你快吃。」

夢蟬臉色慘白,冷汗直冒。「這個……」她接下箸子,聲音很是虛弱。「這面……會不會太……大……碗了?」

何只大碗!但見桌面那朝天碗大得簡直像臉盆,大得夢蟬只覺晴天霹靂,頓時胃口全消。

「你不計前嫌把師兄留下,我這人一向恩怨分明,為了表示謝意,我將所有拿手菜都加進去煮了,你不是說你餓一天沒吃嗎?我特地弄來這個大碗給你盛呢!」她雙手抱胸,站在夢蟬前方,高聲道。「我卓菲不論干啥都要做到最好,你快嘗嘗,保證你吃得碗底朝天。」

碗底朝天?開什麼玩笑!夢蟬臉綠了,這麼大一碗ㄋㄟ,她僵硬地朝卓菲擠出個微笑。「呵呵……」

卓菲挑眉,催促道︰「快吃啊?」

夢蟬盛情難卻,「喔」了一聲便埋頭苦干起來。卓菲立在一旁興致勃勃地看著她吃,一邊滔滔不絕地說著話,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

「這回算我不對,我師娘不該趕你走,從今以後咱們公平競爭,你心地好、脾氣好,我喜歡你,可大師兄我還是不讓你的,咱們說清楚了。」

夢蟬嗯嗯地含糊響應。天啊,這面剛吃還不錯,吃了半碗她肚子可就受不住了,夢蟬越吃越慢越吃越撐,從饑腸轆轆到脹得快死,她偷偷瞧了卓菲一眼,卓菲索性坐下托著腮幫子回她一個微笑,彷佛很享受看她吃的模樣。

夢蟬心驚膽戰地想,這卓菲特地煮了這──麼──大一碗面,她要是不吃完豈不是不給她面子?夢蟬又瞧了卓菲一眼,卓菲親切地又回她一個笑容,笑得夢蟬心底發毛,又想──不給她面子事小,萬一她惱羞成怒,誤以為是嫌她煮的不好而抓狂起來,憑她的身手,不被她打得哇哇叫才怪,這麼想,只得硬著頭皮猛吃。

不知夢蟬心中掙扎,卓菲還笑瞇瞇地問︰「怎麼,好吃吧?」她對自己的手藝超有信心。

「嗯……」不行了,她肚子快撐爆了。夢蟬蹙起眉頭,顫著手將最後一根面條送進嘴里,很狼狽很疲倦地撥撥發絲。「呼!」她虛弱地向卓菲道。「謝謝,真好吃,我吃完了。」

「什麼吃完了?」卓菲眼一瞠,指著碗里的湯。「這湯頭才是整碗面的精華!」她豪氣地拍桌贊嘆。「特過癮的,你快喝啊!」

天啊,誰來救救她啊!夢蟬臉色慘白,左眼皮明顯抽搐,吞吞吐吐地問︰「喝?喝了它?」不會吧?一臉盆的水啊?

「你快喝啊!」卓菲興高采烈地催促。她眉飛色舞比手劃腳地介紹。「這湯頭可不簡單,是我配的料,早先讓灶房足足熬了八個時辰才能做出這味兒,一滴都不能浪費哪。你喝了就知道,保證你一口接一口,欲罷不能!」

欲罷不能?喉喉喉……夢蟬虛弱地笑著,眼皮抽搐,簡直想死一死算了。「可是我……」她看著卓菲期待的眼神,和一臉興奮的表情,霎時一句「我喝不下」硬是說不出口。

在劫難逃啊!

只見夢蟬深吸口氣,扔了箸子,把心一橫,抱著必死決心似的,端起大臉盆,喔不,端起海碗咕嚕咕嚕將湯汁全灌入嘴里,耳邊還听見卓菲拍手叫好。

「對對對,這樣爽快一口干了它,贊啦!」卓菲好不得意。「就說你會欲罷不能吧,這湯頭可好ㄌㄟ……」瞧她吃得多爽。

喝完那一大臉盆的湯,夢蟬放下碗,紅著眼眶,有種想死的感覺。滿肚子食物已經漲到她喉頭處,她昏眩地坐在那里,卓菲還興奮地直沖著她問︰「好吃吧?好吃吧?好吃吧?」

夢蟬看著她,勉強點頭。她不能說話,怕一張口就要吐在卓菲瞼上。

龐轍嚴繞進花苑找夢蟬。談了一晚,師娘雖沒明說著接受柳夢蟬,倒也支支吾吾地暗示不會再找她麻煩,龐轍嚴這才決定暫時留下,畢竟焰合堂的事還沒解決。才跨入前廊,但見遠處夢蟬正步出廳堂。他停步,看那家伙弓著身,顛顛倒倒地扶著牆邊走,還不停地打嗝。

「嗝──」夢蟬捂著肚子、一手扶牆。「嗝嗝……」她皺眉難受極了,彷佛肚里被硬塞了塊石頭,又像懷胎十月快生的孕婦。這會兒還打起嗝來了,真要命!連自己都不敢相信,她真把那一大臉盆的面連湯全吃個精光。

夢蟬悲哀地想,就因為不好意思?哇勒──她怎麼會這麼沒用!一句「吃不下」都說不出口,落得如此狼狽!她眨眨眼,悲哀地想起臨走前卓菲還端著空碗,爽快地拍胸保證。

「實在太捧場了!好,既然你這麼愛吃,往後我天天煮給你吃!」

不!夢蟬雙手摳住牆壁無聲地吶喊,早知道就和師父走得遠遠地,嗚嗚……

龐轍嚴雙手抱胸立在廊上,打量著夢蟬狼狽的模樣。這家伙又怎麼了?他一瞬不瞬地瞅著她,看著她滑稽的模樣只覺有趣,臉上露出一抹輕松的笑容。

夢蟬頭暈目眩,臉色泛青地扶著牆緩緩前行。她在心底發誓,打死她這輩子都不吃面了。走了幾步實在難受,終于蹲下來,這一蹲,卻看見一雙靴子。靴子?她仰頭,看見一對黝黑的眸子,和那高大如山的身子。

「師……嗝!」她捂住嘴。身子規律地又顫了一下,真糗!

龐轍嚴挑起濃眉,俯望柳夢蟬。她捂著嘴,睜著眼兒直打嗝,臉兒緋紅。夜已深,長廊只有紅紅燈籠伴著冷風搖晃,苑里樹葉婆婆娑娑地恍似一首曲子。

她蹲在那兒望著他,黝黑的發垂落地上,在深褐色的槐木地板上,龐轍嚴的影子剛剛好籠罩住她縴弱的身子。

這剎那,龐轍嚴瞳孔一縮,赫然驚覺夢蟬的美。當她打嗝時忙掩住嘴兒、羞怯可愛的一個小動作,竟令他怦然心動,暗了眸色。

在古老的深褐色地板上,柳夢蟬瞅著他無辜的模樣,好似月兒無心遺落的一片月光。清秀又脆弱得讓人只想摟進懷中寵愛,他胸口又有了那種滾燙的感覺。

「嗝!」夢蟬緊捂著嘴,糗得臉紅似火。

龐轍嚴蹲下來,直視她尷尬的表情。「怎麼了?」他的聲音平靜,溫暖而親昵。

夢蟬眨眨眼,師父今晚好象特別溫柔!「我……嗝……吃太……嗝……飽了……嗝……」說完,她又是一陣臉紅。討厭,師父這樣盯著她,害她好緊張。

龐轍嚴淡漠的臉上泛出一絲笑容,看著她困窘的表情,大抵知曉是怎麼回事。他以一種輕柔但嘲弄的聲音問她︰「你該不是怕卓菲生氣,就猛吃她給的東西吧?」

夢蟬心虛地低下臉,默認了她的膽小。「嗝、嗝!」

「再嗝下去就變青蛙了。」龐轍嚴嘴角掛著懶洋洋的笑,彷佛很喜歡看她羞窘的模樣。

夢蟬尷尬得直想挖個洞鑽進去,她還是嗝個不停。嗚嗚……真慘,不是餓得要死,就是飽得脹死,老天爺就不能對她公平點嗎?

「有個法子治打嗝……」龐轍嚴若有所思,用一種很溫柔的表情問她。「你要試嗎?」他眨眨眼,眸中閃爍著有趣的光芒。

「嗯!」她邊點頭又嗝了幾聲。

「好。」他望住她,忽然伸手掐住她小小的鼻尖。「憋氣。」他說,目光沒有離開她。

夢蟬瞪大眼望住師父,鼻子被他牢牢掐住,硬是停住了呼吸,皎白的臉越來越紅了。師父的一對眼兒像黝黑的夜,她望著師父,覺得今夜他的目光特別不一樣,特別溫柔而專注。在屏住呼吸的這剎,她從師父的瞳底望見自己的臉。

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跳得好快。

龐轍嚴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那專注的視線令她芳心大亂,她的臉越來越紅,跟著皺起眉頭,痛苦地瞇起眼楮,窒息得胸口都痛了。他這才放手。

夢蟬大喘特喘,冷空氣凝成白霧不停自那櫻桃小嘴喘出,神態有種說不出的嬌媚。

龐轍嚴胸腔一緊,為自己驟升的懊惱。

「好了嗎?」他低聲問。

「好了。」她眼一瞠笑了。「真好了!」可立即又打了個嗝,她懊惱地掩住嘴。「不行哪!」

「沒關系。」龐轍嚴聲音渾厚而低沉。「還有一個法子。」他伸手,大掌貼上夢蟬縴細的頸子,粗糙的掌心暖上皎白的頸。

夢嬋心悸,抬起臉,眼楮閃爍。「什……什麼法子?」今夜的師父的確不大一樣。她看師父緩緩地傾過臉來,扣在她頸上的手一施力將她推向他,他們的臉靠得好近,他的氣息拂上她頰畔,她不知所措,心跳如擂鼓。

師父要干麼?她驚愕地看師父的唇靠近。他要吻她嗎?夢蟬緊張地閉上眼楮,雙手驚慌地抵在龐轍嚴胸前。

他靠過來,嘴唇幾乎要踫上她,她戰栗,龐轍嚴覆在她頸上的手能清楚感受到她的緊張,她在發抖……

他勾起唇角,她氣息紊亂地輕喘,非常緊張。他的嘴移至她耳側,撥開她耳廓上的發,然後他的嘴停在她耳邊,溫熱的氣息穿透她耳膜。她簡直顫得要昏厥,只覺渾身燥熱。然後,很忽然地,龐轍嚴對著她耳朵大吼一聲,夢蟬尖叫,駭得推開他跌坐地上,嚇得魂飛魄散。

「你干麼?」她惱極了。「人家嚇死了!」捂著胸口,心跳得怦怦作響。

看她懊惱的模樣,龐轍嚴揚眉大笑。

他笑得夢蟬更氣了,紅著眼埋怨他。「人家都快嚇死了你還笑,師父最壞了,故意嚇人家,可惡、可惡極了!」

龐轍嚴笑岔了氣。「好好好,你冷靜冷靜,瞧──」他睨著她微笑道。「這會兒不打嗝了?」

夢蟬一怔,低頭模模自己肚子和胸口,真的,她吸吸氣又吐吐氣,真的好了,她困惑地望住師父。

他懶洋洋地對著她笑。「這法子管用吧?嗯?」

夢蟬努努嘴,很不甘願地。「是管用啦,可是……」她敢怒不敢言地瞪著師父可惡的笑臉。可她還是好生氣,師父那一吼把她嚇死了,真嚇死了。

龐轍嚴笑望她淚汪汪的眼楮,看她生悶氣的樣兒。「你生氣了?」

「沒……沒有……」她真的生氣也不敢說,只噘起了嘴,悶悶地瞪著地上,不看他了。討厭!方才還以為師父要吻她了,真笨真蠢,怎麼可能嘛!夢蟬對自己生起悶氣,失落的感覺梗在胸口。喉頭苦澀,她垂眸,不說話了。她喜歡師父,一直好喜歡他呀,可是……不知為什麼,很不爭氣地,眼淚掉下來。

她哭了?龐轍嚴心中一緊,有些不知所措。

「你哭什麼?」他懊惱的口氣害夢蟬眼淚掉得更多,她紅著鼻子輕輕地啜泣。龐轍嚴被她的眼淚弄擰了心情。「為著不讓你打嗝才嚇你,哭什麼?你這不是好了麼?」可她還是很賣力地哭起來,眼淚不停地掉。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好想哭、好想哭。

「還哭!」他凶她。

「你別凶我啊……」她可憐兮兮地越哭越起勁了。只是覺得很悲傷,只是莫名地就想哭。也許……只是因為沮喪,沮喪他沒有親她。他沒有喜歡她,就像她喜歡他那樣。她難過地想著,眼淚忍不住一直潸潸落下。

氣氛登時被她弄擰,龐轍嚴沉默了。她的眼淚害他焦躁、心煩意亂。

有一剎窒息的沉默,他們誰也沒再說話,空蕩蕩的走廊只听得夢蟬嚶嚶的啜泣聲。冬雪被風吹進廊里,一片不經意地落到她發上,龐轍嚴傾身幫她撥去,忽然她抬頭正好撞上他下顎。他痛呼,夢蟬連忙模上他下顎直道歉,哭得就更凶了。

「對不起……痛嗎?」她怎麼這麼笨,這麼粗心?她急著去揉他撞疼的下顎,忽然龐轍嚴抓住她手腕。

夢蟬怔住,望著他,軟軟地無辜地喚他︰「師父……」含淚的眼眸眨了眨,把他的理智剪碎。

龐轍嚴黝黑的瞳眸燃火,灼熱的視線盯住她,掐痛了她手腕。「該死!」他咒罵,將她拉近,側身覆上那片柔軟唇瓣。

「師……」夢蟬的驚呼被他頂入的舌頭吞噬,她震驚地感受到那蠻橫霸道的侵略,那太過親昵熱切的吻。登時頭皮發麻胃部著火,頓時頭昏腦脹,只覺得一股熱席卷了她,她什麼都不能思考了,只能模糊地在心底驚呼。

不該這樣的──龐轍嚴在心底咒罵,卻舍不得離開那馨香的唇,只管貪婪而饑渴地掠奪她唇內令人戰栗的柔軟甜蜜。他伸手握住她頸背,拉她靠到他身上。

不該這樣的,他卻吻得更深。鋼鐵般的雙臂將她箝進懷中,他加深了吻,他的舌頭探入與她相觸,喉嚨底部響起一陣低沉而原始的嗓音。老天!她的氣味是那麼干淨美好。

夢蟬在他嘴里輕嘆,然後怯怯地伸舌和他互相摩擦。從他身上和嘴內傳遞而來的熱力將她淹沒,她渾身無力,她的心狂跳、膝蓋發軟,心悸地仰著臉任由那灼熱的吻吞沒她的理智,任由那熱熱的呼息交融一起。

很久很久後龐轍嚴才結束這個吻,他知道他們的關系再回不到從前,這個吻已經打亂了規則。他垂眸看著她喘息,霧氣迷離。她臉上恍惚的表情令他不禁微笑,她的嘴因他的親吻而濕潤發紅,龐轍嚴暗了眸色,這樣看著她輕喘,對一個男人而言真是一種要命的折磨。

夢蟬只傻傻地望住師父,他眼中溫軟的光芒令她愉悅地輕顫起來。她已經忘了這個吻是怎麼開始的,只覺得自己的臉頰彷佛在燃燒。

這麼冷又這麼深的夜,四下無人,在那麼熱情而纏綿的吻過後,他們只是沉默的注視彼此。好半晌,誰也沒有開口。

終于,龐轍嚴打破沉默,他眨眨眼,俊朗的臉朝向落雪的花苑。他指著那被風雪吹得直晃的梧桐樹。

「小時候的我,都在這樹底下練劍。」他渾厚低沉的嗓音彷佛深情地述說著一個故事。他的手搭上她肩膀環住她,他們並肩坐在地上。他頓了頓,說︰「秋天時樹頂攀了許多蟬,它們叫得我練劍時沒法專心,我把它們全擊落下來,于是一地都是蟬的尸體。」

夢蟬听了心底一陣不適,那麼多的蟬都被他殺死?

龐轍嚴又說︰「我師父發現了地上成堆的蟬尸,就告訴我關于蟬一生的故事,後來我就再也不傷它們。」他懊悔道。「原來它們在地底埋了十幾年才能上樹羽化,羽化後也只能活一季,我怎能那麼殘忍,連一季都沒讓它們活完!」

夢蟬靜靜听著師父低訴往事,這是第一次師父和她分享心事,這一刻在紅燈籠搖晃斜映下,她感覺自己和師父靠得很近很近。她听著師父的聲音,忽然有一種很溫暖很親昵的感覺,彷佛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們早已認識。

「師父。」夢蟬輕輕靠上龐轍嚴強壯的肩膀,她合上眼,小心翼翼地說︰「我覺得……好幸福。」夢蟬偎著師父,紅燈籠的光暈搖晃著,映紅了她的臉頰,她微笑地靠著他溫暖的身軀。「師父好好喔!」她嘆息,合上眼,柔軟無力地倚著他,她的呼息吹拂上他的頸項,于是他那一向剛強堅硬的心房彷佛也被那輕柔溫暖的呼息融化了。

「夢蟬……」他斜過臉來,看見她靠著他肩膀像是睡了。燈籠搖晃,她清秀的臉忽明忽暗。那垂在臉上縴縴的兩痕眼睫,還殘留著未干的濕意。

他微笑,撥開散落在她頰畔的發,她的發又細又軟又滑。他看她打了一個呵欠,一臉舒服的表情,很信任地偎靠著他。

「夢蟬?」

「嗯?」她含糊地應著,思緒昏昏沉沉直往夢鄉墜落。

龐轍嚴笑了,為著她可愛的睡容。心想,折騰了一天她怕是累壞了吧?

「夢蟬?」他又喊她。

這次隔了好一會兒她才模糊地呢喃一聲。「不要吵啊……」師父的身體好暖好暖,好有安全感,她的肚子好飽,她的心情好好,她懶懶得直想好好睡上一覺。

龐轍嚴垂眸深深地注視著她的睡容,這次他用更低的聲音喚她︰「夢蟬。」

「……」回答他的是微弱的鼾聲。

龐轍嚴黝黑的眼楮底閃爍著光芒,他勾起唇角,沙啞地說︰「我喜歡蟬兒……」

記得那時候在麒麟山,她問過他︰「師父,你喜歡蟬兒嗎?」

「我喜歡。」他低語,目光溫柔。他輕輕撫模她光滑的臉頰,拂去垂落的幾縷黑發。喜歡她縴縴的眼睫、小小的可愛的鼻尖,和那柔柔軟軟的唇兒。喜歡她醒著時用暖暖的嗓音喊他師父,連她愛哭得讓他心煩的壞毛病,還有那膽小如鼠的性子他都喜歡。

龐轍嚴沒敢動,只是提供肩膀讓她睡,看著她亳無防備的睡容,心底有著不可思議的平靜。他環緊她縴瘦的身子,然後望著梧桐樹。

忽然覺得自己也像那些蟬墊伏樹梢,直至……直至一生的伴侶來到。

當她來時,他只感到一種不可思議的平靜溫暖和滿足。

當她來時,他才開始意識到他命中隱約有著缺憾。是她的出現讓他開始懂得什麼叫空虛。從前的他總是獨來獨往,幾時會這般在乎起一個人?想起先前她失蹤時,他是多麼焦慮惶恐,現在環著她時又是何等的感動、滿足。

龐轍嚴靜靜坐著欣賞飄雪的花苑,他一直環著夢蟬,一直環著。此刻,他彷佛又看見那個老是在樹下練劍的自己──十二歲的他在听了師父說的有關蟬一生的故事後,扔了劍,懊悔地把泥地上那些被他殺死的蟬拾起,小心翼翼埋進地底。從此他對蟬總有一分歉意,以及某種特殊情感。此刻他輕輕環著夢蟬,感覺某種神秘、宿命的情感亦在悸動著他。

這一剎,就連那狂亂的風雪在他眼中看來,都是何等的柔情蜜意,那些不斷自天空飄落的雪花,彷佛都是暖的。

他微笑,這……就是愛嗎?這世界忽然美好得教他覺得陌生,美麗得不可思議。他有些無法置信地傻笑著,為著身邊那個已經睡熟了的家伙,溫柔了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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