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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婚 第三章

「你是小魚的同事嗎?」戚太太一進屋,劈頭就問紀飛揚。

紀飛揚正要答,戚小魚擋在紀飛揚身前,搶白道︰「媽,他是導演,在我這個工作中導演是最大的,你看,我正在跟導演談公事,哪有空去相親?你幫我取消好不好?」

哼哼哼!紀飛揚在一旁冷笑。這個戚小魚為了逃避相親,倒是把他的身分強力上綱,塑造導演偉大不容冒犯的神聖地位。他也很配合地昂著下巴,趾高氣昂,跩跩地候著,還很配合地裝出不耐煩的神情,看了看表,問︰「可以繼續討論了嗎?」

顯然……戚太太對于導演的地位有多偉大並不希罕,對會不會得罪導演毫不在乎,就算戚小魚丟了工作她也不怕,眼前最重要是把女兒嫁出去,好跟左鄰右舍嗆聲,老是讓人家議論自己女兒沒人要,嫁不出去,對她來說很丟臉捏。

「導演……」戚太太拉開小魚,上前拜托紀飛揚。「可不可以放我女兒一小時的假?今天周末,周末應該休假的吧,還是你等她一下嘛∼∼拜托,她這相親好不容易才安排到的,頂多兩小時就——」

「媽!」小魚咻地又擋在紀飛揚身前。「給我留點面子好不好?導演很忙的,怎麼可以讓導演等?」

喔呵呵呵呵,這句話听起來怎麼那麼爽哪?戚小魚幾時對他這麼敬重了?紀飛揚幸災樂禍地看戚小魚表演。

戚太大罵女兒︰「我拜托他啊,他又沒說不能等!」說完,她靈機一動,問紀飛揚︰「不如導演一起去?我請導演喝咖啡,小魚相親一結束,你們立刻可以繼續討論工作,不會耽誤公事,一舉數得,哈哈哈哈,是不是啊?」

「呃……」紀飛揚對于滿臉笑意的戚伯母,說不出拒絕的話。她是暗戀女子的母親,他不想給戚伯母壞印象。

戚小魚眼看著偉大的紀大導演很遜的只會對著母親干笑,她也靈機一動,抱住身旁的柱子,雙腿一軟。「Oh∼∼我頭暈,我感冒我咳嗽咳咳咳∼∼我不能去相親,我會傳染你們……哈啾哈啾∼∼」

「是喔?」戚太太走到小魚面前,陰森森地瞪著女兒。「你可以來工作,但是沒辦法去相親?!你給我裝病以為我不知道嗎?你不要丟人現眼了好不好?」戚太大戳著小魚的頭。「我怎麼會生出你這麼沒用的女兒,要是你自己爭氣點,我還需要為你的婚事著急嗎?你知道王媽媽怎麼說我嗎?她跟人家說我不會教女兒,才會害你沒人要嫁不出去,你知道王伯伯前天怎麼跟你爸爸說嗎?他竟然問你爸你是不是同性戀,你知道……」

戚小魚面色慘白,難堪得想當場昏倒,表演口吐白沫。

紀飛揚本來幸災樂禍,現在听著听著竟然听到心疼了,心疼戚小魚讓媽媽這樣當眾教訓,一點面子也不留。

他出面制止戚太太的碎碎念。「戚伯母,她是真的身體不舒服,沒關系我等她……」說著又把戚小魚拉到旁邊,她被母親的一陽指戳得頭昏眼花,話都說不出口了。

他想英雄救美,可惜方式錯誤,美人不領情,還氣得咬牙罵他︰「你……你……咳咳咳……你……干……麼答應……我不想去……」

「導演,謝謝你。」戚太太揪住小魚的領子就往外拖,拖去刑場。人犯被帶走,紀飛揚趕緊跟著。

戚太太一路都在罵小魚,戚小魚頭低低,跟在母親身邊猶如喪家犬。

「一定要穿成這樣嗎?丟人現眼。」戚太太批評小魚的衣服。

小魚紅著臉,她猜身後的紀飛揚看笑話看到快笑死了。

她小聲地反駁母親︰「我穿得很正式,你要我穿裙子,你看我就穿裙子……」

「這跳舞的芭蕾裙,你沒套裝嗎?我被你氣死。」

「媽,你不知道這很時髦,前幾年碧玉領獎也穿過,她甚至把裙子弄成鴕鳥的樣子……」

「閉嘴,听你說話就生氣,我怎麼會生出怪里怪氣的女兒,你就不能像正常人那樣?」

「伯母——」紀飛揚插嘴。「呃……我覺得她穿得很有個人風格,雖然跟一般人不一樣,但很有特色,我覺得滿好看的。」

小魚愣住,回頭,看了紀飛揚一眼。幫她講話咧,還以為他忙著笑,沒想到他正經八百地幫她說話。

導演都說話了,戚太太不罵女兒的打扮,開始指導戚小魚相親該注意的事。

「等一下你少講話,你說的那些話只會讓人家怕而已,上次我叫你多跟男方互動,結果你沒事跟人家討論什麼克老母的畫,貝力銘的建築設計,奈良沒智的展覽,你不要故意講人家听不懂的話……」

戚小魚听見後頭傳來悶笑聲,她速速糾正母親。「媽,是克林姆的畫,貝聿銘的設計,奈良美智的展覽。」

「鬼才听得懂!」戚太太吼。

「是啊,听不懂是吧?上次跟我相親的那個人也不懂,所以嘍……媽,結婚就是要找個听得懂你說的話的人,听不懂就是沒緣嘛。」小魚給母親機會教育。

「我听得懂。」在小魚身後,紀飛揚緩緩道︰「克林姆在美術史上是維也納分離派大師。貝聿銘則是世界級建築大師,與法國華人畫家趙無極、美籍華人作曲家周文中,被譽為海外華人的『藝術三寶』。奈良美智是日本現代美術畫壇中,目前最有朝氣、最受到廣大年齡層畫迷喜愛的……」

可憐紀飛揚現給戚小魚看的下場,就是遭她回頭賞一記白眼,她暗示他閉嘴。小魚以為他是在鬧場,殊不知他的男人心、他弦外之音說的是什麼啊?他在暗示他是她合適的對象,近在咫尺哪,可惜她感受不到,嗚……

戚太大教訓小魚︰「女孩子不用懂這些,男生會不喜歡!」這女兒壞就壞在太聰明。

小魚反駁︰「為什麼不喜歡?這些都是偉大的藝術家啊!我喜歡他們為什麼不能講?難道因為男生會不喜歡,我就不能講喔?我又不是為了讓男生高興才生到這世界上的。媽,你生下我是為了讓其他男生高興的嗎?」

「……」戚太太胸膛劇烈起伏,火氣逐漸攀升。

戚小魚還繼續說︰「媽,那你生下來也是為了要讓男生高興嗎?」

啊咂!戚太太賞女兒一個大鍋貼。「閉嘴閉嘴閉嘴!男生不喜歡這麼會講話的,你等一下干脆都不要說話,笑就好了!」生到這種女兒會氣死。

戚小魚搗著頭,哀呼︰「不說就不說,干麼打人,很痛。」

紀飛揚看了眼,怎麼在戚伯母眼中,小魚這麼沒地位?

戚小魚好頹喪,悲哀,在工作上的能力博得大家的肯定和敬重,最親的父母卻一再否定她、打擊她。

戚太太趕鴨上架把女兒揪到相親現場,紀飛揚則裝成是無關緊要的客人,在另一桌等待。

于是這場相親,如火如荼地展開,而紀飛揚坐在角落隔岸觀火,祈禱相親失敗。

相親進行中,女主角因為感冒面色慘白,加上母親之前的嚴厲恫嚇,她決心扮演孝順女兒,身體力行貫徹母親的教誨,坐在父母中間全程安靜無聲,雙目無神,笑連連。

來相親的男老師個性木訥耿直,很竭力地表演他沈默寡言、謹言慎行的優良品行,于是這場相親最來勁的是雙方家長。他們淨說些難笑的笑話,把場面搞得不自然又很冷,他們努力搧風點火,拉攏兩人,一來一往,口沫橫飛,仿佛他們是前世注定的姻緣,只因月老開玩笑遲至今日才踫面。

可惜這對男女很不上道,任憑家長們笑得臉僵掉,講話講到口干舌燥,主角兩人除了禮貌地笑來笑去,一丁點火花都沒有。雙方家長最後表演熱情表演得累了,一起告辭,留他們獨處,讓他們好好了解一下彼此。

一個小時過去,紀飛揚從一開始的興味盎然到後來頻頻看表,他發現戚小魚臉色異常的紅,擔心她是不是發高燒了?

戚小魚看爸媽走了,瞬間恍惚的眼神正常了,呆滯的表情正常了,她迫不及待回復真我的風采,跟對面的國小男老師說︰「很抱歉,陳先生,我同事在等我討論工作——」她指了指另一桌的紀飛揚,紀飛揚立刻配合地對男老師點點頭。小魚跟老師告辭︰「很高興認識你,不過我要先走了。」

陳先生也迫不及待地想離場,咚地起身說掰掰。「不瞞你說,我是被我爸媽逼來的,我其實不想結婚。」

「我也是。」

「那我就不打電話給你了。」

「好。」夠爽快。

「掰∼∼」

「掰∼∼」

好極了,不敬禮解散。萬歲!小魚馬上換到紀飛揚那桌去,跟紀飛揚相處,就算吵架,也強過跟悶死人的相親對象喝咖啡。

「好了,我們可以繼續討論了。」小魚速速翻開記事本。

「你確定?你腦袋清楚嗎?」她看起來很累,眼楮都紅了。

「清楚∼∼不、不清楚。」小魚趴到桌面,頭昏沉沉的。

「算了,明天再討論。」

「你明天不是沒空?」小魚側過臉,看著他。

「你快回去休息,明天再跟你約。」

「謝啦,我回去了。」小魚霍地起身,頭暈目眩耳鳴,身子往旁邊倒。紀飛揚眼明手快,及時沖去扶她。

小魚雙腿軟趴趴。「頭好暈……好痛、頭好痛∼∼」她捧著頭。

「你發高燒!」她的身體好燙,紀飛揚扶她出去。

到了餐廳門外,小魚竭力站穩了。「謝謝,我搭計程車回去,掰∼∼」她歪歪斜斜晃向路邊攔車,紀飛揚拉她回來,拖著她就往停車場走。

「我送你去醫院。」

「不要,我不要去醫院……」小魚掙扎。

「什麼不要?生病了就要看醫生,你想要燒成阿達是不是?」他硬是拖她走。

小魚不肯走,抗拒著。「我家有退燒藥,吃一吃就好了。」

他力大無窮,她不肯走,他就用拖的,拖得她跟上來。「打針比較快。」

打針?「我不要打針!」小魚跺腳。

「要打針。」

「你管我?!」

「現在不是逞強的時候,發高燒可能會並發肺炎。」

「只是感冒好不好,我要回去,我快暈倒了。」

「閉嘴!」

怎麼說不听啊?紀飛揚拿出車鑰匙拉開車門,戚小魚還想反抗。

「我覺得——」她話沒說完,一股蠻力將她整個人抱起塞進車廂。

砰!紀飛揚甩上門。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戚小魚激怒人的本事是一流的,即使生病,她頑固的意志力、驚人的叛逆性,絲毫沒減弱。

小魚一路給紀飛揚訓話︰「你知道嗎感冒根本不用看醫生,我告訴你醫院都在騙錢的,其實只要靠免疫力就可以治愈,只要回家睡覺就好了,根本不需要上醫院,更不需要打針,醫生開的藥都是抗生素,沒效啦……」戚小魚歪在座位上,閉著眼,有氣無力說著。

忍耐!紀飛揚決定不跟地辯,省得一時失控,會氣得將她扔出車外。反正不管她怎麼講,他堅持要送她急診。

到了醫院,護士幫小魚量體溫︰「三十九度八?」護士驚呼︰「要立刻打點滴,先照一張肺部的X光……」

看吧看吧,紀飛揚就知道他的決定是正確的。

小魚被抱上病床,渾不知情況危急,還呼呼地問紀飛揚︰「真的有那麼高嗎?會不會是量錯了?」

「都要照X光了,你說呢?」

照完肺部X光片,醫生問了小魚這幾天的情形,有沒有出國,發燒幾天了……打了退燒針,護士幫小魚吊點滴,小魚昏睡,隱約听見紀飛揚跟醫生討論病情。

當小魚昏睡時,紀飛揚陪在左右,護士叮囑紀飛揚︰「點滴快打完時要來跟我說,不能讓空氣打進血管里。」

急診室人來人往,他們被安排在角落位置。紀飛揚取出袋里的記事本,查閱明日代辦事項。

他不時傾過身,手掌覆在小魚額上,測量她的體溫,他眉眼間,盡是滿滿的關心。感覺她發燙的額頭降溫了,這才松口氣,放心了。

合上記事本,紀飛揚側身靠牆坐,長腿交疊,凝視著病榻上,淺綠色被褥間的戚小魚,她雙足套著白襪,靜靜乖著,像個天真的洋女圭女圭。紀飛揚嘴角隱著笑意,心滿意足地打量她,盡情欣賞她細秀的眉,長而鬈翹的睫毛,小巧的鼻,紅潤的唇辦,看著看著,他心頭蠢蠢欲動,眼色黯下,真恨不得偷親她一口。還有那白女敕的臉龐,他真想咬一下。還有還有她因發燒汗濕的黑發,糾纏在頸間皮膚的模樣,真性感、真誘人……

唉!紀飛揚長嘆了口氣。可憐他一個在片場可以呼風喚雨的大導演,竟窩囊地苦苦戀著業界最機車的藝術指導,並且束手無策。

眼看黃色點滴打入小魚細瘦的手背,她的手真小,手指很修長。紀飛揚攤開自己的手掌,在那小手旁比對,他的手比她大好多,他真想將她小小手兒牢握住……可是他不敢趁人之危,怕驚醒她,會被她狠狠嘲諷一番。

紀飛揚真不明白啊,為何偏偏對這有點神經質的戚小姐一往情深、一見鍾情?!扁這樣靜靜看著她,他心頭就暖暖熱熱,感覺好幸福,幸福到竟然感激病毒來襲,可以跟她這麼親近,有機會和她獨處,可以表演照顧她的戲碼,展現他的男性雄風……

好吧好吧,他承認這麼想有點大男人主義,但照顧心愛的女人,是身為男人最最有成就感的事啊。盡避戚小魚不屑于被保護,一天到晚高呼女人該自立自強,不能讓男人擺布……盡避如此,在紀飛揚眼中,或者是在任何陷于愛情里的男人眼中,他心愛的女人不管表現得多堅強,他都會覺得她是一朵脆弱的小花,需要他來照顧。

那麼今晚他的表現好嗎?紀飛揚忐忑地想著,佳人會因此被感動嗎?他真的可以,只要她有需要,他隨時樂意這麼看護她,不需要睡眠,只要陪在她左右就很快樂。

等待著點滴注射完,紀飛揚一遍遍回憶著今天跟小魚相處的點點滴滴,怎麼都想不膩。他回想到之前戚小魚和她媽媽的對話,忍不住又笑一回。她哪需要相親?那些庸俗的男人怎配得上戚小魚?他們哪懂得喜歡奇裝異服的小魚有多可愛?她是多麼的獨一無二?

當人們邁入中年,每個人為了生活,面目漸漸雷同。生活逼人,慢慢了無生趣,死氣沉沉如行尸走肉。

對工作敷衍,對生活隨便,甚至衣著外貌越來越不要求,太關心存簿里的數字,對美感則興趣缺缺,害怕冒險,做事越來越低調,講話只求一團和氣,做事喜歡穩健保守,不與人爭執,怕發表意見。都開始緊張退休金、老年生活、存款多少、有沒有車子房子、該生幾個小孩?將來老了病了有沒有人照顧?是因為這樣,所以中年人臉上常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態,有時還夾纏著污濁氣。

但是戚小魚永遠精神奕奕,勇于捍衛自己的原則,她不管別人怎麼想,永遠穿得與眾不同,就是孤芳自賞,也要一意孤行,成為了……成為了紀飛揚眼中唯一的亮點。

他小心翼翼地掃開她額頭落下的發,又再一次假借著測量體溫的動作,將手掌貼在她額上,感受胸腔里激動的心跳。

真苦惱啊,該怎麼愛這個女人?

一開始用錯方式接近她,老跟她斗嘴唱反調,招她注意。現在愛上了,卻苦于找不到台階下,不知該怎麼示好。也許太一般的追求,只會惹她訕笑。太尋常的求愛方式,她會嫌悶。

紀飛揚好矛盾,該如何明目張膽的愛她?又能夠保全住自尊?稍惹她不快,別說情人,就怕連工作伙伴都當不成,她可是很會給人臉色看,她是絕不會吝于表達她的喜怒,他應該更小心更謹慎,結果……越小心越謹慎的結果,就是在愛情面前失去勇氣,只能這樣跟她兜圈,真可笑。

深夜十二時,紀飛揚送戚小魚回家。

車上,因為吞藥的關系,小魚一直打呵欠,昏昏欲睡,頭重腳輕,意識不清楚。到了她住處,他陪她搭電梯上樓,小魚額頭抵在鐵門前,一邊翻找袋子里的鑰匙,一邊迷迷糊糊地說︰「今天很謝謝你……明天看幾點……我們約時間討論剩下的細節……」

「你一個人沒問題吧?」

「嗯。」

紀飛揚看她拿鑰匙對鎖孔,搞半天沒能成功開門。她頭昏昏,沒辦法對準鎖孔,紀飛揚一把搶下鑰匙,插入鎖孔用力一轉,唰地拉開鐵門,听見套房傳出音樂聲。

「你家有人?」

「不是……是收音機的音樂……」

「你出門不關收音機?」

「嗯……」小魚搖搖擺擺地走進屋里。「這樣小偷要是想闖空門就會嚇到。」小魚踢掉鞋子。「都是相親害的……天啊∼∼我從沒這麼難受啊!」

撇下包包,她投身屋角灰色單人床,不動如山,就這麼趴著,全身酸痛無力,慘斃了。她喃喃地對身後的紀飛揚交代︰「門幫我關上,謝啦……掰∼∼」

紀飛揚手插口袋,還站在門口。「喂,別忘了三點要吃藥。」

「……」小魚沒反應。

「喂∼∼」紀飛揚又嚷了幾聲,她動也不動。紀飛揚關上門,走過去,伸手搖她。「記得三點吃藥,醫生說你很可能還會再發燒,听見沒有?喂、喂?有沒有鬧鐘?我幫你調鬧鐘——」

「別吵我……」頭好痛!小魚蒙住頭。「拜托……讓我睡……我好累喔……」她像個小孩哀求著,又沈入夢里。

紀飛揚瞪著她大字形的睡姿,真是的!他雙手盤胸沈思著,她一定會忘記起來吃藥的,如果她忘記吃藥很可能又會開始發燒,這里又沒其他人可以照顧她,結果戚小魚燒到腦袋阿達了,搞不好小小靶冒變成大病一場,更慘的是甚至因此丟了性命……所以呢?所以呢?紀飛揚偷笑,環顧戚小魚十坪大的小堡壘,唉呀,不是他故意,他真的覺得自己有必要留下來,不是他借題發揮意圖染指喔,他可是天經地義,有正大光明的理由賴著不走哩!

紀飛揚甩開被子,覆蓋小魚,然後放肆地在小魚住處閑晃。茶幾堆著參考用的設計書,兩張空間設計圖,一本攤開的素描本,上頭盡是小魚涂鴉的工作內容。這里布置得很藝術,牆的顏色,地板的光澤,書櫥的質感,空間擺設看得出經過設計,這里擁擠但不凌亂,每樣東西都收納妥當,小到拖鞋的樣式,杯墊的色調,人到家具擺飾,全散發著強烈的個人風格,不是那種隨隨便便菜市場買的便宜貨。

紀飛揚贊賞地這里模模那里瞧瞧,戚小魚就是愛講究細節跟美感。藏書的多樣性、跟CD架滿滿的音樂,他相信戚小魚如她自己說的,確實是不需要愛情也能活得很精彩。唉!他站在她的堡壘,悲哀地感受到自己存在的多余。她的世界這麼滿,哪里還容得下小情小愛?

他還發現一整排世界名導的VCD,兩櫃的跟影像和導演學相關的專業書籍。桌上展開的筆記電腦,螢幕中有個雅虎的虛擬音樂收音機,持續播放歌曲,她就是靠這收音機趕跑小偷,夜夜依賴這收音機歡迎她回家,電腦旁貼著的便利貼,寫著她的計劃——

今年一定要當導演,加油!

這家伙想當導演想瘋了,紀飛揚好笑地彈了彈便利貼。

他坐下,翻看茶幾上的雜志。終于醒著撐到了三點,搖醒戚小魚,喂她吃藥,然後每隔一小時就幫她量體溫,記下她的體溫變化,確定她平安無恙,紀飛揚困極,倒在沙發上呼呼睡去……

翌日中午,戚小魚醒了。她睜眼,一陣恍惚,陽台被日光染成金色,白色的窗簾飄蕩著。

她的鼻塞好了,喉嚨不痛,頭也不昏,整個人神清氣爽,通體舒暢。她坐起,伸懶腰,動作突然頓住,什麼聲音?她听見一陣陣低沈的呼聲,順著聲音出處看去,看見掛在沙發扶手的一雙大腳。小魚猝地跳下床,沖過去,怔在沙發前——

紀飛揚怎麼還在這?!

他大剌剌霸佔沙發,睡得不省人事,還很豪邁地打呼。

好嚇人的呼聲!戚小魚杵在沙發前,瞪著紀飛揚良久,他雙眼下的暗影,暗示昨夜的折騰。他照顧她一整個晚上嗎?

小魚又看見茶幾上放著的冰袋、水杯、藥袋,藥袋封面紀錄吃藥的時間、她的體溫等等,看見這些,她心里有種怪怪的感覺。她蹲下,雙手托著臉,地研究紀飛揚的睡容,看他霸佔住她的白色小沙發,還頻頻打呼,她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她的小窩從沒有男人光臨過。

沒想到第一次來的男人,竟然是她的死對頭,紀飛揚。

回想這男人昨日的種種行徑,想著當媽媽批評她時他幫她說話,想著她發燒時他頑固地硬拉她上醫院,後來一路護送她回家,還悉心徹夜照顧……這下小魚對這敵人產生怪異感,為什麼他會緊張她的病情?若是基于同事情誼,他大可以送她上醫院就診後拍拍走人,他不是很忙的嗎?結果他留下來照顧,還委屈地窩在小沙發睡。

戚小魚又不是木人石心,單身那麼久,自立自強慣了,難得被照顧,她感動了。她想報答,想回饋他,想表現她的感激,所以決定好好做一頓早餐報答他。

紀飛揚不安地望著面前那張臉,小小臉上有一雙大眼閃閃發亮盯著他。一醒來,小魚就說要做早餐給他吃。

能吃到小魚做的早餐,他感動得差點掉眼淚。戚小魚捏,戚小魚竟然會做這麼賢慧的事,唉!餅去真的誤會她了,還以為她除了工作工作工作以外,沒有絲毫女人該有的賢慧德行。沒想到她是會準備早餐的,沒想到她也是可以表現溫柔的……紀飛揚滿心感動,可恨的是,感動是一時的,不合才是真實的。

當他饑腸轆轆想狼吞虎咽,戚小魚卻活活不絕地,逼他听她歌頌即將準備的早餐有多麼不得了。

「你會不會太夸張了?」在听了十分鐘後,紀飛揚忍不住抗議。

「不,我一定要讓你了解到,你將吃的這個烤吐司跟一般的吐司有什麼不同。」

「我現在很餓,你可不可以馬上弄一片來嗑,要分析講解等我吃完了再說。」

「不行,我要先跟你說明,這樣你吃起來才會特別有感覺。」

「那麼有感覺要干麼?不就是烤吐司嘛。」

「NONONO,這樣講就遜掉了,我跟你說這……」

「我知道你剛剛已經說過了,這是武昌街明星咖啡館賣的全麥吐司,你說得很清楚很明白了,它比一般的吐司還要講究,尺寸也跟一般的吐司不同,還有呢?講快一點。」

戚小魚獻寶似地,拎著那片吐司。「我跟你說,就算是吃吐司這麼小小的事也不可以馬虎,你看看這個吐司,你聞看看∼∼」小魚將吐司湊到他鼻前。「是不是有淡淡的麥香?」

「有……有有有!快、快烤給我吃。」餓死老子了。

但戚小魚還沒表演夠。「你知道嗎?市面上很多面包店號稱全麥的,其實是加了人工色素,讓吐司看起來有像全麥的咖啡色∼∼」小魚晃著吐司激動起來。「人工色素,吃了會長癌∼∼這些沒良心的奸商!」

「冷靜,你歇斯底里了。」

「有嗎?」

「有。」

「喔。」戚小魚深吸口氣,冷靜冷靜。「我現在要做給你吃的是非常營養健康的早餐。」

「哦。」

「你看看這個吐司的彈性——」小魚用指尖戳了一下。「你看你看它立刻彈回來了,假如是沒有發酵好的就會塌下去……」

「十五分鐘過去了,戚小魚。」他提醒。

「好,現在要烤了。」小魚去打開冰箱,拿出抹醬,笑盈盈地走回來,登登!又秀給紀飛揚看。「你知道這什麼牌子的嗎?」

「小岩井。」

「你怎麼知道?你吃過?」小魚驚訝。

「包裝有寫。」紀飛揚冷冷地回答。

「喔。」

謝天謝地,戚小魚終于開始烤吐司了,空氣飄著女乃油香氣,終于他嘗到了脆脆的吐司跟女乃油,它們好吃到舌頭部快融掉了……

這是紀飛揚饑餓過度產生的幻覺,喔老天啊老天,戚小魚表演了半天,還沒完成早餐,他快撐不住了,啊∼∼縱使他非常喜愛戚小魚,但對于她機車龜毛的這一面,他真是很難忍受哪!

小魚慢調斯理地抹醬。「要抹就要抹這個牌子的,他們的瑪琪琳香味不輸給女乃油,除了女乃油之外,還有一些配面包的醬,都很健康,還有吃這個搭配明星咖啡館的吐司是絕配,他們的吐司烤過以後,表面焦了但里面卻是軟的……」

終于戚小魚講爽了,才將吐司送入烤箱,然後挑選了最襯吐司顏色的盤子盛裝,再真心誠意地獻給昨日的救命恩人吃。

可憐已經快餓死的恩人紀飛揚,听完戚小魚這位吐司達人苦口婆心的吐司與抹醬之輝煌騰達天衣無縫絕配極致後,他終于嘗到她最引以為豪的早餐,被她譽為最終極的人間美味。

「怎麼樣?」小魚沖著他問,等著被夸獎。「很好吃吧?很不一樣吧?從沒吃過吧?很棒對不對?」

「說真的,我吃不出它跟一般吐司有什麼不同,你講得太夸張了。」就為了這稀松平常的烤吐司,竟然花了快一小時听她講得天花亂墜。

戚小魚臉色一沈,表情像是被人潑了冷水。「你吃不出它哪里不一樣?」這是她最自豪的絕技,她百吃不厭唯一會做的料理,他竟吃不出來它的獨特跟偉大?!轟∼∼戚小魚有點不爽了。

「這很平常啊!」紀飛揚邊吃邊笑她︰「就女乃油跟吐司嘛,這你也講大半天,拜托∼∼什麼小岩井、什麼明星咖啡館,我家巷口面包店做的吐司跟雜貨店買的瑪琪琳,抹一抹烤出來也是這個味道啊!你是不是味覺跟人家不一樣?」

轟轟∼∼小魚心中怒火熊熊燃燒,她用力蓋上抹醬的蓋子。「你的舌頭壞掉了,給你吃根本是浪費食物。」

「干麼?這樣就生氣?」

「沒有。」小魚瞪他。

「沒有眼楮瞪那麼大干麼?」

「天生大眼楮。」

「哈哈哈……」紀飛揚哈哈大笑,還不知事態嚴重,興致勃勃地說︰「喂,你有沒有吃過台灣傳統的三明治?」

「什麼台灣傳統三明治?」啥東東?

「在東區216巷有一間美力斯面包店,賣古早傳統三明治,就是薄薄的面包夾上蛋皮和火腿,涂一點美乃滋,口感超棒的!現在只有那間面包店還有做。我跟你說,如果你這個烤吐司的好吃指數是三顆星,那種三明治就有六顆星,那是我覺得世界上最好吃的三明治,」

小魚冷笑。「古早三明治,听起來像歐吉桑在吃的,也對啦,你比我老嘛!」竟敢拿它跟她的無敵料理做比較,馬的咧,小魚咻地抽走紀飛揚面前的盤子。」這要是不合胃口就別吃了,我吃!」

戚小魚將他沒嗑完的半塊吐司大口大口吞了。可惡,掃興,這家伙真難伺候。

「你真的生氣了?」糟,干麼講實話?他應該大大贊美她的廚藝啊,失策失策,

小魚攤開筆記本。「昨天我們討論到哪?」甭聊了,對牛彈琴,掃興!講工作比較實在。

「你生氣?真的生氣?不會這麼小氣吧?」紀飛揚打量著小魚。

「難道你希望我說謊?」紀飛揚拿出一片吐司咬一口,仔細品嘗。「可是……我真的吃不出它跟別的吐司有僕麼不同,除了它比較小片。你把它形容得太神了——」

「不要再討論吐司的事好不好?」她不想罵人,提醒他︰「你今天不是行程很滿嗎?我不好耽誤你的時間,我們快討論。」然後他可以走了,她的家可以快點恢復寧靜。

察覺到小魚的情緒,紀飛揚發覺自己剛剛可能真的太直了。方才小魚興沖沖地烤吐司給他吃,暗戀的女人特地為他做早餐,他乖乖吃就好,干麼逞口舌之快呢?就算覺得不好吃,也可以假裝一下,講一些善意的謊言啊,唉!

「我听說人們對食物的執著和迷戀通常和記憶有關,戚小魚,你會這麼喜歡這家的面包,有沒有可能因為它曾經給過你什麼特別感動的回憶?」他換個方式和她聊天,試圖緩和氣氛。

「我們談正事好不好?」小魚不買帳。

談完公事,送走紀飛揚,小魚窩在沙發前發呆,吃著吐司,

真是……她納悶自己剛剛為什麼會那麼生氣,也許,只因為她的心血被否定,可是她又何必在乎他的意見?

可惡的紀飛揚,王八蛋具雞蛋∼∼他不知道這是她第一次,第一次興沖沖為個男人準備早餐,沒想到得到的是這種反應,嗚∼∼小魚踹一下桌腳,煩哪!她怎麼了?心情好差。

她望著陽台,心里駿酸的。

她想到她的初戀情人,建國中學的高材生。

每天早上他們相約一起搭公車,他都會買三明治給她吃。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卻歷歷在目,戀情結束的原因不堪回首,小魚眼眶濡濕,不敢再想下去。

拋坐在夏日午後,外頭陽光燦燦,她卻遍體生寒,手腳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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