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城門雞蛋糕
三十六把刀
騎白馬
帶把刀
走進城門滑一跤
這是巫瑪亞小時候愛哼的童謠,她覺得騎白馬很帥,帶把刀夠拉風,喔,當然啦,最後那一句就有點鳥,干麼威風地進城門,拉風地帶把刀,最後卻要滑一跤?前面神氣了半天,最後以滑跤做了結,人生有沒有這麼心酸啊?
有。
人、生、就、是、這、麼、心、酸。
至少對巫瑪亞而言,人生這碼事,還挺艱難的。而這首童謠拿來形容她的命運啊,還真貼切欸。
巫瑪亞,生母不詳,小學時代,剛剛曉事,她就常追著當作家的老爸問︰「我媽是誰?我媽是誰?我媽媽是誰?!」
簡直像跳針那樣重復著「媽媽是誰」的老梗,三不五時就要找老爸問。
巫爸爸的回答很神奇,每次都不太一樣。身為一個有點有名,又不是超級有名的武俠作家,巫爸爸跟女兒的對話,全憑當天稿子寫得順暢與否來做改變。
寫稿順利時,他會說︰「你媽是個大美人,超級大明星。因為她是明星,一懷孕,就完蛋了,要賠經紀公司好多違約金,演藝界也不用混了。但是因為我們很相愛,所以決定要生下你。雖然後來我跟你媽分手了,愛情雖然會改變,但是父女的感情卻是一輩子的,爸爸愛你。」接著一個大大的擁抱。「現在你才是爸爸的最愛。」
以上,感人肺腑,十歲的小瑪亞听完,似懂非懂,覺得老爸的擁抱很溫暖,很有安全感,老爸也是她的最愛呢!
但,且慢,這不是在演「我的家庭真甜蜜」,巫家走的不是這種tone調。巫家也有演「台灣霹靂火」版的時候。
當巫爸寫稿不順,截稿在即,稿子被編輯唾棄時,巫瑪亞如果又不識相地問起媽媽的代志,那就等于拿著仙女棒,去引燃大炸彈。
「你媽是他媽的爛貨,水性楊花,勢利虛榮,嫌貧愛富,不負責任,把你生下來就丟給我養,我這雙手就是給你把屎把尿女乃到大,現在才會寫不出東西,媽的,還問,再問你媽的事,就給我滾出去!馬的我這輩子都毀在你們女人手里,我不想看到你!」最後以一個凶狠的飛踹做了結。
以上,驚天動地,十歲的小瑪亞听完,似懂非懂,只覺得爸爸猙獰的表情很恐怖,想逃得遠遠,老爸成為她的惡夢。
可是,也許隔一天,稿寫順了,這個面目猙獰的老爸,忽又笑咪咪地要摟她,喊她寶貝,說爸爸愛你。
人生,一定要這麼有戲劇性嗎?
小瑪亞常無語問蒼天,有時她去樓下倒ㄆㄆㄣㄣ,抬頭望明月,低頭哀哀嘆,可不可以不要活得這麼高潮迭起?心髒要很強捏。搞到後來老爸只要一激動,朝她而來,她都會很剉、很錯亂,不知老爸這回是要抱她還是要踹她,結果「當」在現場,驚恐著,顫抖著,靜待答案揭曉——
如果老爸是高興得奔過來擁抱住她,她就回以擁抱。
如果老爸是沖過來飛踹她,她就拔腿逃。
人在家中,身不由己。巫瑪亞漸漸也發展出異常人格,來適應這異常的家庭。後來,每當老爸稿子順了,或發飆完,自覺對不起巫瑪亞後,他會懺悔,買禮物送她,並且甜言蜜語一番,作為補償。
「乖女兒,還好爸爸有你,不然爸的人生就是黑白的,嗚嗚嗚,有你真好……」以下十分鐘惡爛到爆的濫情話,歌頌父女情深深,父愛深似海,巫老爸講得口沫橫飛,自己都感動到淚流不止。
但是……小瑪亞呢?
這時,十五歲的小瑪亞,已經被淬煉到可以兩眼放空,神色木然,感性的話听了大半天,可以無動于衷,呼吸不亂,心性安然,面色冷靜到像個假女圭女圭。
老爸納悶地問︰「干麼?我說了半天,你不感動?」
「嘿。」巫瑪亞忍不住笑出來。
巫老爸愣住了,女兒怪怪的喔。
巫瑪亞笑著,撇過臉去。唉,老爸還真敢問呢,感動?才不!她是欲哭無淚。別小看十五歲的巫瑪亞,這時,她已經比別人早幾步參透人生,她知道亂感動是會死人的。
她的感動神經跟苦痛神經,已經被老爸混亂得太徹底,麻木遲鈍了,漸漸變成這副死樣子。畢竟三不五時從寶貝公主心肝,變成白痴笨蛋討厭鬼,這中間變化,有時不過隔幾個小時。要與這麼情緒化的作家狂人共處,唯一的對應之道,就是要夠冷靜麻木,父親的情緒化,令瑪亞提早悟到佛家說的無常。
上一刻被老爸愛得要命,下一刻被罵到很想去死,慢慢地,她練就金剛不壞之身,提早了悟佛說的空性。對父親的褒貶無動于衷,她內心保持中性,面皮不隨便松動,喜怒哀樂極少顯露,啟動自我保護裝置,免得發瘋。畢竟天天跳tone的滋味,非一般人可以忍受。
如今,巫瑪亞十八歲了,遺傳到老母的明星臉,是個美人胚,就是表情木木,眼神冷冷,給人難以親近的感覺。在極端獨特的父愛下,她發展出超級遲鈍的神經。
現在經濟不景氣,武俠熱退燒,巫家經濟狀況越來越窘迫。巫老爸寫得比以往更勤奮,但退稿次數也成正比,最後巫瑪亞必須半工半讀,才能讀到高三。別的同學是爸媽養著的,她反過來要養她老爸。
為了打工方便,剛滿十八歲,她就常騎著老爸的破機車上下學,放學後還在飲料店打工。
今天是冬至,天氣很冷,一講話嘴巴就冒白煙。
放學後,巫瑪亞穿著校服直接去工讀,幫老板外送飲料到民生東路某間巷內民宅,甩著鑰匙走出來,腳下一滑,她整個人往後倒。天花花,雲花花,路樹們也花花,她一陣眼花,忽然很怪異地想起常唱的童謠——
騎白馬,帶把刀,走進城門滑一跤。
唉呀,她天生是摔跤的命嗎?
好痛,她就這麼癱躺在地上好一會兒,眨眨眼,才冷靜地慢慢爬起來,尋找剛剛飛出去的鑰匙。鑰匙,就墜落在石板做的水溝蓋上,正好卡在圓圓的小洞口。
巫瑪亞忙蹲下拾,指尖才剛觸及,鑰匙往洞口陷落進去,消失在幽暗深處,埋沒水溝底。
慘了。那麼一大串鑰匙,丟了連家都回不了。瞪著小小圓圓的黑洞,她腦子飛快轉起來——
手伸不進去,要怎麼撈起?里面黑暗,不知鑰匙沉落在哪?連同家里保險箱的鑰匙也系在上頭,慘爆了,要被罵豬頭了,怎麼辦呢?
金黃夕光,美麗地灑落著,在灰色小巷,鋪展開來。灰塵在光中舞蹈,巷旁的社區小鮑園,花草搖擺,枯葉紛紛飄墜。一片斜飛過來,落在巫瑪亞發梢上,她蹲著,雙手捧著臉,瞪住水溝洞的樣子,看起來很阿呆。
這阿呆的模樣,全落入一旁男人的眸底。當然,落入他眸底的,也包括剛剛那個媲美特技表演往後滑倒之姿。以及她滑倒後,靜躺幾秒呆望白雲的可笑之姿。還有她慢條斯理,轉身爬起對著洞口發愣的模樣。
「喂——」龐震宇喊她。
巫瑪亞抬起臉,看見正前方,樹下的秋千架前,有個男人也蹲著,恰恰就蹲在她的正對面。他叼著煙,白煙裊裊,煙霧後,正看著她的是雙炯炯有神的眼楮,視線直接有力,讓巫瑪亞有種被看穿的感覺。
這男人眉宇英挺,看起來年近三十,一手托著右臉,肘尖抵在右膝蓋上,氣定神閑,一臉世故,眼楮還微笑著。
「鑰匙掉進水溝了?」龐震宇問。
她忙點頭。「嗯。」這位大叔是不是想幫她?好極了。
此時大叔的手機響了,哼出老歌。
龐震宇從外套撈出手機,接听。「喂……不行,後天一定要看片,嗯,你催一下後期……」合上手機,看著她問︰「你不撿嗎?」
「欸?」你不是要幫我嗎?
「鑰匙啊?」
「喔,我是要撿啊。」
「嗯。」
風吹來,落葉紛紛。大叔伸個好大的懶腰,舒服地嘆息。
巫瑪亞眨眨眼,有點不爽。這位大叔隨便開口跟她聊,又恣意中斷話題,還以為要幫她呢,哼!她回過神,繼續煩惱著該怎麼撿起鑰匙。
有幾個解決辦法——找鎖匠,重新打鑰匙。不行,要重打好幾把,會破財,而且很麻煩,要請鎖匠跑好幾個地方。也許可以打電話給消防隊,請他們幫忙,把水泥蓋撬開,然後……
喝!巫瑪亞驚訝退後,跌坐在地。
一支白衣架,從旁邊橫到她面前,在她眼前晃,伴隨低沉嗓音響起——
「用這個。」
「欸?」巫瑪亞轉頭,看見剛剛那個男人。
見鬼了,剛剛人不是還在對面伸懶腰,幾時已經弄來衣架,還蹲在她身邊了?
「用衣架?」她不懂。
「你看。」龐震宇將衣架折來彎去,拆成直線,又將尖端彎成勾狀,插入洞內。他沒去瞧水溝,眼楮看著前方公園,臉色沉靜,憑著手感揣測鑰匙的方位。
一陣歌聲響起,手機又響了。
巫瑪亞看他從外套另一邊口袋,撈出另一支手機。
「喂,唔,你說……」
巫瑪亞看他眼楮仍欣賞公園的風景,一手握著手機,一手握衣架繼續在水溝里搜尋鑰匙。然後,剛剛那支手機也唱歌了。這男人是怎樣,電話這麼多?
然後,巫瑪亞看傻了。
龐震宇對著電話彼端的人說︰「等一下,先別掛。」然後將手機放地上,從另一側口袋撈出手機,看了看來電的是誰,接起︰「什麼事,一分鐘講完……嗯,好,把電話拿給導演……張導,沙發不對?嗯,蕭制片在宜蘭山上,那邊收訊不好,你跟我說也一樣。好,不喜歡就對了。」
手機夾在肩膀,他從外套內側口袋,撈出PDA,放在地上,指尖點了點,調出資料,繼續講電話︰「小葉上禮拜五凌晨一點傳了圖檔給你做確認,你也簽收那封郵件,現在突然覺得沙發不對,要給我五小時,聯絡廠商調沙發,那一棚租借的時間到晚上十點,超時的費用你們要自己吸收。怎樣,要等嗎?不等?嗯,不換了?了。」
必上手機,他放回口袋,再拾起地上的手機,繼續︰「……我是覺得,最好是可以找外地的資金,不然這片子拍不起來……劇本我看過了,蕭制片已經估價過,嗯,OK,再聊……幾時吃飯?哪一家……中山北路……」
好神喔,巫瑪亞心中贊嘆。這男人好本事,幾件事,可以同時進行,不慌不忙,從容優雅。
忽然,他視線往巫瑪亞方向看,同時右手舉高,巫瑪亞瞪大眼楮,看著衣架前端,她的鑰匙,在夕光中發亮。
她驚喜,不顧鑰匙上沾滿爛泥,張手,握住了。
鑰匙緊握掌心里,濕漉漉的,看著男人眸光沉靜,直入她眼瞳深處,那雙黝黑的眼楮,仿彿跟她說了話。可是他嘴巴,仍繼續在講電話——
「我知道那間餐廳……可以,嗯,可……」
巫瑪亞眸光閃動,心頭,仿彿被點了火。
他們未曾相識,但為何,在目光交會的這剎,空氣似乎起了變化,樹在周圍搖蕩得特厲害,巫瑪亞看著這男人,她十八歲,初嘗到失魂的滋味,恍恍惚惚,卻不明所以。
龐震宇講完電話,衣架指向巫瑪亞身後屋宅。「里面有廁所,如果你想洗手。」
巫瑪亞握著沾滿爛泥的鑰匙,回身望。前方公寓一樓,入門處,石牆釘著木牌——光暉制作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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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什麼鬼地方?太勁爆了!
十八歲的巫瑪亞,呆在光暉制作公司的入口處。
里面大廳里堆滿東西,破台燈,老沙發,燈罩,散置桌上的手表,各種款式的電話,簡直是間二手市場,空氣里聞得到古老氣味,一種混著舊書跟老木材的氣味。客廳是辦公場所,六張桌子,堆滿資料跟雜物。兩女一男,正手忙腳亂地接听電話,抄寫公事。電話聲,交談聲,抄寫聲,好吵。鏗,衣架飛過眼前,落入左邊地上的紙箱。
「沒看到廁所嗎?走道最後面就是。」龐震宇進來,看她還一臉茫然中。
「喔。」巫瑪亞跑去廁所,听見那些大忙人高聲談論著各種怪事——
「周導,銅做的古董電話送來了,要來看嗎……奕賢姊在宜蘭,那邊收訊不良,好,我會跟奕賢姊說。」
「佩文,你說的那種小提琴,台灣沒有人在做了,奕賢姊在北京有找到,等一下傳相片給你。」
「奕賢姊初估要八百萬……不然叫編劇把東京那場澳在墾丁拍……」
這位奕賢姊是誰?巫瑪亞听外頭說話,怎麼每個人都找她?制作公司又是干什麼的?這麼忙?討論的事跟她平日里听見的話題完全不一樣。
巫瑪亞扭開水龍頭,清洗鑰匙,看水流嘩嘩沖掉污泥。這地方,喧嘩吵鬧,堆這麼多怪東西,空氣有種古樸的異香彌漫著。這兒,好有生命力,不像她家里,死氣沉沉。這里有股魔力,讓人一踏進來,就好像與世隔絕了。
洗完走出來,巫瑪亞向他致謝,說再見。
龐震宇蹲在牆角,打量著一排舊靴,頭也沒抬,問身後的她︰「你叫什麼名字?」
「巫瑪亞。」
「要不要賺外快?」
「欸?」
龐震宇回頭,起身,看著她。
他很高,巫瑪亞只好仰高脖子面對他,然後她又有那種恍惚的感覺,當他的目光直入她瞳眸,她感覺自己的靈魂在顫抖,可是不明白為什麼,只覺得這男人很不一樣。
「有個工作,只要假死一下,就能賺五百塊,要不要?」
「這麼輕松?」
「是啊。」龐震宇微笑。「輕松得不得了呢!」
她猶豫,會不會遇上壞人?被騙去拍……她腦子閃過許多看過的新聞事件。
他像會讀心術,知道她的擔心,拿名片給她。「我叫龐震宇,這里是光暉制作公司,不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地方,放心。」
巫瑪亞接下名片,看見名片上印著龐震宇是光暉制作的監制。
「給你三分鐘考慮,要就跟來。」
「老板!我們回來了,奕賢姊直接殺到片場去了……」一群人走進公司,最前頭綁著頭巾的男人,抱著紙箱,紙箱邊伏著三只幼犬。「我把狗也帶來了,等一下直接載過去。靠,吳導夠機車,光三只狗就挑過八遍,我會死……」
龐震宇拉出外套內的懷表,看看時間。「我們走吧。」
頭巾男朝大家吆喝,一群小助理收拾裝備,跟那位龐先生走了。
巫瑪亞怔了幾秒,追出去。他們動作真快,已經上車,發動引擎。
「喂!」巫瑪亞跑去拍車窗。
龐震宇按下車窗,對她笑。「想跟?」
「只要裝死?」
「對。」
「裝死就有五百塊?」
「對。」
「好,錢先給我。」巫瑪亞朝他伸手。
這麼直接要錢,換他愣住了。
頭巾男哈哈笑。「老板,這女生哪冒出來的啊?」五百塊也要得這麼急。
龐震宇眼楮閃著興味的光。「還沒上工,就急著跟我要錢?」有意思。
「不先拿到錢,萬一被騙了怎麼辦?」
龐震宇感到好笑。「這麼老江湖,不像學生喔。」瞧她穿校服,留著齊肩短發,容貌清麗,眼神非常堅毅,他很喜歡她的眼楮。
「我算出社會很久了呢。」她說,感謝老爸給的造化。
他哈哈笑。「但你穿著學生制服。」
「學生是我的副業。」每天打工煩惱錢的問題,上課反而不是太重要。
「那麼你的正職是什麼?」
「很多。你要听?」下課到飲料店打工,幫同學抄筆記也有錢,早上會在菜市場早餐店幫忙,五分鐘講不完啦,反正能賺的她都賺啦!
他眸中閃爍笑意。「喏,錢給你。」拿出皮夾,給她兩百。
「不是五百嗎?」
「兩百是訂金,萬一你裝死裝到一半不死,落跑了,我怎麼辦?」
「哈哈哈哈哈哈……老板夠幽默。」頭巾男大笑。
原來他是老板,巫瑪亞回他︰「大老板還怕我騙你五百塊。」很好笑喔。
龐震字眼中笑意更深了。「是啊,五百也是錢,上車吧,記得要敬業。」
「裝死是吧,沒問題。」鈔票抓緊緊,巫瑪亞上車。
贊,真好賺。裝死,這有什麼困難?拜托,她的強項欸!每次老爸發神經,她就裝死,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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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有輕于鴻毛,有重于泰山,不管怎麼死,都要死相很自然。而且天時地利配合不好的話,她就得一死再死,死得沒完沒了,死到筋疲力竭,欲哭無淚,到最後想真的死掉。
為了五百塊,巫瑪亞從晚上七點死到現在,現在應該已經……她偷瞄手表,哇咧十一點多了,有沒有這麼難「死」啊?
「卡!」導演怒吼。「重來!」
場記拿大聲公喊︰「地上躺著的,我們再來一次。听到爆炸聲,要尖叫,撲倒,抽搐,斷氣。這幾個步驟要記住。」
听,听,原來死還有這麼多步驟。巫瑪亞跟幾個裝死的臨演,一起為死相努力不懈。
在山上的片場,深夜,燈火通明。正進行飲料廣告的拍攝工作,攝影棚被美術跟道具組布置成沙漠,臨演們的任務就是當特效組爆破,要表演死亡。可是爆破組一直沒辦法掌控好爆炸畫面,擔任要角的艷星歐文麗喝飲料的表情一直凸槌,以至于假死部隊一死再死,整晚無限回旋地死個沒完沒了,他們重復尖叫撲倒抽搐斷氣,別小看這幾個動作,連做二十次後會真的很想死掉。
「五百塊太難賺了吧……」巫瑪亞嘀咕。熬到深夜十二點才收工,臉被爆炸煙霧燻黑,在地上撲來躺去,衣服勾破,弄得髒兮兮。
她跟龐先生抱怨︰「你好奸詐,講得那麼輕松,這比我在飲料店打工還辛苦,耗了我一整個晚上。」不劃算。
龐震宇看著個頭小小的巫瑪亞,笑了。「哦?看樣子你死得很不甘願。」
「對,現在可以送我回去了吧?」
「現在大家在收東西,沒人有空載你回去,再等一下。」
沒想到,這一等,等過了深夜十二點,嗚……沒人性。
凌晨兩點,大功告成,各路人馬解散。
制片奕賢姊跟廣告公司頭頭交接完工作,朝大家吆喝︰「走,吃宵夜去。」
一群男人歡呼,各自上車,往山下疾駛。
制片助理黃明達開車,右邊座位坐著老板龐震宇,後邊是制片頭頭奕賢姊。以及年齡超老三十六歲、還一直升不上去的苦悶老制片助理金友吉。還有只有小學畢業,自尊超強,算術厲害,愛計較又小心眼的吳泰亮,他最愛講的一句是——「你歧視我只有小學畢業喔,什麼東西!」
一路上,奕賢姊不斷抱怨白天在宜蘭拍片有多不順,遇上多少狀況,幸好全都搞定。黃明達照例不斷恭維師父的能力多強,奕賢是他最可敬的師父。
龐震宇安靜地听著,只要收工了,他就吝于說話,惜字如金。
稍後,一群人殺進清粥小菜店,坐定,點菜,開動,聊天,劃酒拳,吃宵夜……氣氛正熱,龐震宇蹙著眉頭,心神不寧。
「奇怪……是不是忘了什麼?」
「有嗎?」黃明達思索著。「可是離開前都清點過了,道具組要還的東西都上車了啊,費用也結算了……吳泰亮,你最後離開的,東西都有確認好嗎?」
「杠,還要你問,我做事幾時出錯了?歧視我小學畢業喔,什麼東西!」
「唉!」金友吉抽煙酗酒。「老板是說好像忘了什麼,你們也能吵,無聊。」
「慘了。」龐震宇想起來了。
「怎麼了?」奕賢剛替他盛一大碗竹筍湯。「干麼?什麼事?」
龐震宇起身就走,蕭奕賢追出去。
「你去哪?」
「我回片場,等一下過來。」
「去片場吧麼?你忘了什麼東西?」
「一個姓巫的。」龐震宇上車,疾駛而去。
「姓巫的?」蕭奕賢問徒弟們︰「什麼姓巫的?!」
「啊!」明達臉色驟變。「那個女生!我們忘了把她帶走……她現在……還在片場?!」凌晨兩點?那間片場還鬧過鬼欸!
友吉跟泰亮面面相覷,一臉茫然。
「到底怎麼回事啊?哪個女生?」蕭奕賢雙手環胸,瞪著三位後輩,其中兩位還比她老好幾歲。
「臨演啦,整晚假死的一個小女生。」
「臨演?臨演不是經紀公司負責的嗎?」
「導演臨時要求要多一個,所以……」明達嘿嘿笑。「反正就老板花五百塊騙來裝死的小女生。」
「嗄?」蕭奕賢听得霧煞煞。
肖想當編劇的黃明達,開始自己亂編起來︰「A棚已經關了,天寒地凍的冬季夜晚,烏漆抹黑的攝影棚,一名十八歲小女生,獨自被留在曾鬧鬼的A棚里,她會遭遇什麼事?嘖嘖嘖,此刻,我們英挺帥氣的龐大老板去找她,他們又會發生什麼事?龐老板二十七歲正值壯年,面對瘦弱無助,飽受驚嚇的小女生,在冷颼颼的黑暗攝影棚,唔……這里邊,似乎有梗。嗯,我聞到梗的氣味,這是個不錯的愛情故事題材……」黃明達拿出點子簿。「我要寫下來……」
阿咂!
在蕭奕賢眼神授意下,吳泰亮一巴掌將明達小子摔遠遠。
「胡說八道什麼!」蕭奕賢雙手握拳,面色肅殺。白目,英挺帥氣的龐老板是屬于她蕭奕賢的欸,亂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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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瑪亞等大家收工完畢,叫她回家。等著等著,她打起瞌睡,攝影棚很冷,干脆就鑽到桌底打盹。漸漸听不見周遭聲音,直睡到越來越冷,皮膚起疙瘩,有人搔她頭發。
她喃喃問︰「可以回去了嗎?」
睜開眼,她發現一片漆黑。
欸?人呢?
驀地,耳際拂過一陣風,像有人朝她呵氣。頓時她從腳底涼上頭頂,不敢動,腦子空白,僵在原地。
喀……
身後不知誰拖著椅子走,發出斷續的尖銳的拖曳聲。
「嗚……」巫瑪亞一個抽氣,拔腿狂奔。
黑暗中,視野一片模糊,環境陌生,她胡亂跑著,尋找門的位置,拖曳的聲音也往她的方向過來。
巫瑪亞嚇得魂飛魄散,跌倒好幾次,撞到不明物,突然有人砰地推開門,一束光照進來,再听見啪啪啪電擎聲,目光燈大亮,怪聲瞬間消失,巫瑪亞僕跪在地,肩膀瑟瑟發抖,臉色蒼白,眼楮骨碌碌地睜著。
「唉呀!你有沒有怎樣?」警衛伯伯跑來扶她。「對不起,不知道你還沒走,把門關了……」
「有人對我吹氣,有奇怪的聲音……」巫瑪亞軟坐在地,渾身發抖。
龐震宇隨後趕至,看見她的狀況,忙蹲下來安撫。「對不起,大家忙著收拾東西,忘了叫你上車……你怎麼沒跟著出來?」
「我睡著了,你們應該要來叫我啊!」
「你睡在哪啊?我明明巡過了,沒看見人啊。」警衛伯伯好納悶。
「沒事了,我們走吧……」龐震宇拍拍她的頭,好溫柔地說︰「別怕,我立刻送你回家……乖,沒事了……」等等,胸前刺刺的。他低頭,看見她攤開著手,五根手指指尖,全抵在他胸前衣服上。這,什麼意思?
「加班費。」就這意思。巫瑪亞說。
「加班費?」他怔住。
「加班費?」警衛驚訝。
巫瑪亞鎮定下來,開始為自己討公道。
「你用五百元把我騙到這里死整個晚上,我在飲料店打工都比做這個多錢,那就算了。你們要走了,也不喊我一聲,讓我在這里嚇得半死,萬一我真的被嚇死還是嚇瘋了,就為你那五百塊,多劃不來啊。現在,你看看,你看看!」她翻轉手臂,指著瘀青。「我都撞到瘀青了,再慘一點,我很可能會摔得頭破血流,會這麼衰,一定是裝死觸了霉頭,你要給我加班費,誰叫你們把我丟在這里,就……一千塊。」巫瑪亞跟他講道理,沒有少女面對英俊又事業有成的熟男時,該有的矜持。
警衛听完,哇一聲,用手肘頂頂龐震宇。「龐監制,我第一次听見有人這樣跟你嗆的,哈哈哈……」連大明星都要對龐震宇禮讓幾分,前僕後繼,要巴結監制,就這個女生不知天高地厚,敢跟他理論,警衛伯伯笑嘻嘻,覺得有趣。
龐震宇感到有趣,索性盤腿坐下,他不在乎一千塊,倒是想听听這女生要怎麼跟他斡旋。十八歲的小女孩,好家伙。
他問︰「如果我不給呢?」
「不給?!」巫瑪亞也學他盤腿坐好了,跟他面對面,坐地上,大有跟他耗到天荒地老直至他投降的氣魄。「龐老板,不要太過分,你不覺得我講得很有道理嗎?不然你問警衛。」
「欸。」警衛伯伯好惶恐。
小女生仰望他,問︰「你覺得我跟他要一千塊很過分嗎?」
「呃……這個……那個喔……」警衛蹲下來,拿著警棍,在地上畫圈圈。「我不知道欸,你們兩個自己喬啦,我什麼都不懂。」不關他的事,饒了他吧,他只是一名小小警衛,不要高估他的智商,硬要他當仲裁者。
「算了,不問你。」巫瑪亞抓抓頭發,繼續跟龐先生耗。「除了加班費,這一千塊算是我的紅包,我撞鬼了,要去收驚。還撞傷了,要給我醫藥費。而且整晚耗這麼久!」
「嗯,我了。」
「了就給錢啊。」
「不過有件事我們先厘清楚。」
「什麼?」就給錢,是在復雜什麼?
「唔。」龐震宇理了理袖口。「你答應拿五百元的時候,有先問我要裝死多久嗎?」
「沒有。」
「如果先問,我一定會告訴你可能會死很久,拍片很難掌握進度,我沒有騙你,懂嗎?」
「欸?」
「是你自己沒有事先問清楚。」
「啊?」
「你說我們把你丟下,我很難同意。說真的,我聘你當臨演,沒有義務送你回家。你自己睡著了,沒跟大家離開片場,是我的責任嗎?你跟我拿五百塊時,有跟我說,要包括送你回家嗎?」
「嗄?」
「再說……」他目光轉為犀利,盯得她好虛,口氣也很硬︰「我們又沒簽約,管你被鬼嚇還是撞到,我還願意回片場送你回家,你就要偷笑了,應該要謝謝我,怎麼還跟我談錢?太不懂事了。」
「……」
「我要走了,你要我送你回去嗎?還是要坐在這,繼續跟靈界接觸?」
噗,警衛撇過臉去偷笑,笑到肩膀一直抖抖抖。
「我要回去,請送我回家。」巫瑪亞當機立斷道。
了,她輸了。他講得頭頭是道,她無法反駁。啊,被狠狠上一課,江湖凶險,她太女敕了,可惡。好娘不吃眼前虧,她咬牙認了。
巫瑪亞站起來,率先邁步走,瘦瘦背脊,直挺挺,想維持最後一點尊嚴。
龐震宇微笑地凝視她憤慨的背影,嘿,這女孩聰明,不感情用事,看到情勢比人強,忍住脾氣,跟他低頭,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