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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乖 第十一章

莫燕甄即將啟程,跟隨老板往催花場學育種技術。

同事們得知她將老板也沒轍的心蘭養出花朵,不得不佩服她。

出發那天,李寶儀去莫燕甄房里找她。

李寶儀誠心祝福這個年輕女子。「我听說天才的脾氣都是古怪的,說不定妳真的是養蘭天才……要好好努力。」

「我知道。」莫燕甄忙著打包衣物。

「這個……」李寶儀忽將拎著的包包放桌上。「給妳。」

「這什麼?」

「打開就知道了。」

莫燕甄打開,是嶄新的筆記型計算機。

李寶儀抓抓頭發,有些尷尬地說︰「那個,妳也知道我當店長很忙的,這是之前員工尾牙我抽中的,反正用不到,留著又佔空間,干脆給妳好了。」她記得莫燕甄連個人計算機都沒有。

「這要給我?」莫燕甄很驚訝。

「嗯哼。」怎樣?她這店長夠大氣吧?

「計算機看起來很好,但是……無緣無故送我這麼好的東西,妳希望我回饋妳什麼?」

「我希望妳回饋什麼?」李寶儀跳起來罵。「妳看不出我想從妳身上得到什麼嗎?我想得到妳高興的表情,讓妳開開心心地去山上的花場,因為妳看起來總是很憂郁。好吧,如果可能我還希望得到妳的友誼,這很難嗎?」

李寶儀用力摘下右耳助听器。「看看這個,我一沒這個東西,就無法分辨聲音。妳知道我從小花多少時間克服听障問題?包括外面那些人全都是,我們都搞不懂妳,妳听得見,有手有腳健健康康,卻常常愁眉苦臉,要不就是跩兮兮耍冷漠。到底這世界欠妳什麼?現在妳還能去我們夢想的催花場堡作,跟老板學技術,明明擁有比別人多了,為什麼還處處防著別人?妳寫的蘭花文得到那麼多愛花人肯定,妳到底還有什麼不滿,我真是受夠妳了!」

李寶儀將計算機包收好,提了就往外走。

「不給我了?」莫燕甄拉住她衣角。

李寶儀停步,深吸口氣,轉身抓住她手,將計算機提袋塞入她掌心里。

「本來就是要給妳,是妳太機車了。干麼?又不爽了?」

莫燕甄低著頭,拎著計算機包,淚潸潸。

「謝謝……」她眼淚不受控制,一直涌上來。她想到從前的自己,不也是像李寶儀這樣溫暖的人,樂于給予,不為什麼,只為看見那人高興的模樣。直到她受傷害才變得怨天恨地,認為自己太傻,變得憤世嫉俗。

沒想到,還是有人跟從前的莫燕甄一樣,總是熱烈的給予,不問為什麼……當她恨這世界是非不分,太不公平正義,可是對于天生听障的那些人呢?他們應該比她有更多埋怨,但他們活得樂觀開心,樂意付出。

我,到底算什麼呢?

處心積慮想著要報復,真的那麼有意義,真可以帶來極大的快樂嗎?

並沒有。

莫燕甄覺得越來越累,一開始听到高青梅苦苦拜托求饒,她覺得很爽。但慢慢的,這整個復仇游戲變得愚蠢,現在,高青梅的求饒只讓她厭惡,而且每日想著要讓高青梅難受的自己,也活得很疲累。

在李寶儀面前,莫燕甄覺得自己慚愧渺小。

並不是只有她傷痕累累,誰的人生沒有挫敗過?

譚真明也是,他不也風風雨雨走到這里?

當她為過去痛苦申吟怨憤,很多人已整裝待發去到一個嶄新世界,甚至是仇人高青梅都換了新名字有了新的人生。

我,到底在干麼?我到底希望得到什麼?最終我的人生想贏得什麼?我的墓志銘寫著,這是個曾經被摯友欺騙被情人拋棄,但最後終于復仇成功的女人。

然後呢?

多可悲。

莫燕甄的人生就這樣?復仇成功,四字完結?

莫燕甄氣餒,無限蒼涼。

傍晚,往阿里山上的山路,沿途夕陽染黃路面,兩邊青山綠樹連綿。譚真明將車窗開敞,迎進清涼的風。

莫燕甄坐在後座,「光明」陪在身旁,跟她搬到山上。

前座是譚真明跟郭雪貞。

出發前,譚真明是這麼跟莫燕甄說的︰「雪貞剛好放年假,順便跟上山休息幾天。」

冰雪貞忙著對她解釋︰「因為還有兩個孩子櫻櫻跟德魯,他們父母雙亡住育幼院,晚上會來跟我們會合,他們很愛蘭花,又剛好放寒假所以……」

有這麼剛好?莫燕甄感到好笑,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郭雪貞是怕她有太多機會和譚真明獨處。

可憐的郭雪貞,莫燕甄看得出她暴瘦好幾公斤,氣色很差。

車子拐了幾處彎道,郭雪貞回頭對她說︰「大概再半小時就到了……」

「哦?妳很了解這里嘛,常來啊?」莫燕甄報以嘲諷的笑。

「呃……只來過幾次。」

「累了嗎?」譚真明從照後鏡看莫燕甄一眼,感覺她的口氣很沖。

「怎麼會累,我興奮得很。」

譚真明笑了,莫燕甄氣惱。「笑什麼?」

「妳很興奮?可是妳的表情很難看,我以為妳暈車。」他問郭雪貞︰「妳要不要睡一會?妳臉色很差,中午又沒吃什麼。」

「我沒事。」尋常的關心,卻令郭雪貞很尷尬,因為感覺到後頭冰冷的注視。

真是夠了,譚真明關心女友,卻激怒莫燕甄。

他知道這女人多可惡嗎?

「郭小姐,听說妳在慈善機構做事,妳真有愛心,是什麼樣的事件啟發了妳,讓妳這麼樂于奉獻自己?」莫燕甄故意問。

「……就是……緣分吧。」

「雪貞一向很有愛心,她認養很多孩子。」譚真明代她回答。

「是噢。」莫燕甄訕訕地笑。

冰雪貞尷尬地說︰「這沒什麼,譚真明雇用很多聾啞人士,他比我有愛心。」

「看來這里只有我黑心。」莫燕甄冷哼。

抵達目的地,是棟五層樓灰色磚砌的大別墅,周圍全是一塊塊方形花場。有的還覆蓋黑色網布。工作人員一見他們的車,就沖出來歡迎,幫忙提行李進別墅。

十二月了,山上很冷。

莫燕甄只穿單薄的長T恤,一下車,打了一個冷顫。

冰雪貞看見了,月兌上的絨毛外套,給她披上。

「我不冷。」莫燕甄推開。

「穿上吧,入夜後這里更冷。」

「我皮膚容易過敏,毛茸茸的衣服我受不了。」

譚真明打開車子後座,丟了一件夾克給莫燕甄。「這可以吧?」銀色夾克,剪裁大方。

莫燕甄故意瞄著郭雪貞說︰「我穿你的夾克,郭小姐不會吃醋?」

譚真明生氣了,瞪住莫燕甄。

莫燕甄挺著身子,迎視他憤怒的眼楮。

冰雪貞笑盈盈拉莫燕甄離開。「離吃晚飯還有時間,我帶她去走走,認識環境。」

「從這里看得到山下風景,很美吧?」

斑青梅帶燕甄走上山徑,又穿過一處竹林,來到山坡處講話。這時風漸狂,天色由明轉暗,空氣布滿潮濕味。

「走吧,這樣跟妳散步,我覺得很惡心。」莫燕甄沒心情欣賞風景,她往前走幾步,站在山坡旁,將高青梅甩在身後。

斑青梅顯然是有備而來。「妳沒有話要跟我說嗎?」

莫燕甄轉身瞪著她。「說什麼?我跟妳沒話說,倒是跟譚真明有話講。」故意氣她。

「我以為妳會跟我說謝謝。」高青梅說。

「什麼?」莫燕甄愣住。「我跟妳謝謝?我跟在我心上砍好幾刀的妳說謝謝?!」這個高青梅語無倫次,終于被她逼瘋了嗎?

「莫燕甄……」高青梅往前站一步。「譚真明跟我坦承他對妳動心,我知道我們早晚會因妳分手。」

莫燕甄表面鎮定,內心震蕩得厲害。

她以為那天晚上,在表明身分之後,他沒有進一步表示,是對她無動于衷。沒想到原來他也是有感覺的,甚至已跟高青梅坦白。

莫燕甄心中一陣喜悅。

但是,難道高青梅因此要她感激?

莫燕甄硬著口氣說︰「本來就是我先認識譚真明這個人,妳要我謝妳什麼?」

「是,確實是妳先認識他,從報章雜志,從電視媒體。妳崇拜他,他是妳的夢中情人,是妳憧憬的戀愛對象。但妳甘于平凡,妳不認為妳可以追求到他,妳選擇和棠紹文建立平凡的家庭生活。」

「妳想說什麼?要我謝什麼?!」

「如果不是我打擊妳,妳會認識到譚真明?妳會發揮才華得他賞識?甚至站在這個催花場,從事妳熱愛的工作?!妳的潛力若不是我高青梅,又怎麼激發得出來?!」

「呴?呴?!」莫燕甄簡直快抓狂了,這話能听嗎?「所以我家道中落,負債累累都要感謝妳嘍?妳要不要臉?」

「我不要臉,我本來對妳很慚愧,但妳一再地威脅我羞辱我,也讓我火大了。」

「然後呢?」莫燕甄原本稍稍平息的怒火,此刻凶猛竄燒起來。

斑青梅凜著面孔,跟她對峙。「我厭倦妳老是裝著受害者的模樣,莫燕甄,我讓妳痛苦,沒錯,但妳也有收獲,妳現在過得很好,甚至未來還會跟夢中情人交往,妳對我還有什麼好埋怨的,我只要求妳保留我最後的尊嚴,我認為這不過分。」

「妳認為這听起來合理嗎?」

「很合理。」

「好,合理是吧?」莫燕甄目光一凜。「讓第三個人來評評理。」

莫燕甄拿出手機撥打。

斑青梅面色驟變。「妳打給誰?」

「譚真明,讓他過來听听看妳剛剛說的話,讓他看看妳有多無恥!」

「不要打。」

莫燕甄不听,按著電話號碼。

「我叫妳不要打!」高青梅突往前沖,將莫燕甄推向山坡。

莫燕甄尖叫,手機飛出去,人往山坡滾落……

斑青梅看莫燕甄一路沖撞,最後卡在一株大榕樹的樹根處。

「好痛……」莫燕甄申吟,身上都是擦傷,右踝劇痛。

天空打雷,烏雲密布。

斑青梅看著掙扎著想站起來的莫燕甄,看著她痛楚的表情。

「是妳自找的,是妳活該,是妳非要我這麼做的。」

斑青梅往回跑,回到別墅,她面色驚惶,心跳如鼓。

「雪貞姨!」兩個孩子奔出來抱住她。「我們等妳吃飯欸,譚叔叔買了好大的蛋糕請我們喔。」是育幼院的櫻櫻跟德魯。

「喔,你們到了啊?」

譚真明從屋里走出來。「莫燕甄呢?」

「哦?她說她想再散步一會,要我們別等她吃晚餐。」

「在打雷了,還散什麼步。」譚真明拿出手機,打給莫燕甄。

冰雪貞緊張地看著,眼神呆滯。直到這時,她仍恍惚,她剛剛真的把莫燕甄推下山了,她真的做了嗎?一切彷佛是夢。

譚真明關掉手機。「奇怪,她不接電話。」

「喔……應該過一會就回來了吧?」

雷聲轟隆作響,兩個小孩抱頭竄,嚷著好可怕喔。

忽然郭雪貞腳踝被某種東西貼近,郭雪貞尖叫跳起來。

是一只黑貓,伏在她踝處低鳴。

「嗚……嗚……」黑貓露出尖牙,作勢要咬郭雪貞。

「怎麼有黑貓?」高雪貞杯弓蛇影,神經緊張。

譚真明抱起黑貓,撫著。「之前去莫燕甄的刺青店撿的……下雨天牠一直在屋檐上哭,我看牠可憐撿回山上來養。」

黑貓對譚真明搖尾巴。

「原來是你養的。」郭雪貞模牠。「好乖喔。」

「小心!」譚真明來不及制止,黑貓竟咬住冰雪貞的手。

冰雪貞縮手,但指尖有了紅痕,一點鮮血冒出來,這貓不喜歡她,郭雪貞恍惚想著,難道貓也知道她是殺人凶手?

譚真明拉住她的手端詳。「有沒有怎樣?」

「我要貓貓。」兩個孩子搶走貓咪,貓兒竟乖乖讓孩子抱。

「牠不喜歡我。」郭雪貞失神道。

「走吧,我幫妳搽藥。」

天空閃電劃過,又幾聲轟隆。

冰雪貞震住,她想了想,掙月兌男友的手。「快下雨了,我去找莫燕甄回來……」轉身就跑。

「等我,我跟妳去,我去拿傘……」

「你陪那兩個孩子……她就在前面而已。」郭雪貞跑了幾步,突然回頭,看著他。「譚真明……」

譚真明揚起一眉,覺得郭雪貞的表情很怪。

她微笑道︰「我們分手吧……」

「雪貞?」

「我們分手,看你拿夾克給她的時候我就決定了,我不喜歡你假裝你還愛我。」她眼眶濕潤,卻笑著說話。

「我老實跟你說,我曾為了錢假裝愛過某些人,很苦。所以我知道偽裝真實的感情去愛人很痛苦,我們分手,你要對你的心誠實……那才是真正的負責。你已經變心了,你愛的人是莫燕甄。」

冰雪貞說完就走,跑離他的視線,她痛哭,跑得又急又快。

譚真明看著她背影,心揪緊著,對她非常抱歉,還對被他唾棄的母親抱歉……

現在他知道了,愛是件自然的事,人無法違背自然,覺得應該卻表演不來。愛是這樣身不由己,他很想忠誠到底,但很辛苦,這樣苦也討好不了女友,他真的很抱歉。

結果,他還是讓郭雪貞失望了……

好痛,她要死在這里了嗎……

莫燕甄靠著大樹,摟著身上的夾克哭泣,鼻間嗅到屬于他的男性氣味。她撞斷腳踝,身上好幾處擦傷,無法移動身體。天空不停打雷,烏雲密布,她好冷,摟著他的外套哭。

天黑下來,四周黑壓壓,後來連雨都激烈地落下來,打濕她,傷口更是刺痛。

她靠著樹干,忍著痛。

她這時候,想著的都是譚真明。譚真明跟她吃飯,他微笑著跟她抬杠的表情。譚真明為她熬煮姜湯,穿著小睡袍爆緊的可笑模樣。還有他氣她不珍惜自己,暴雨中拒絕上車時的憤怒表情……

莫燕甄終于看見自己的愚蠢。

她好後悔,值得嗎?

激怒高青梅,終于激發她骨子里的野獸本性,竟把她推落山坡,置她于死地,這些,值得嗎?

莫燕甄抱著冰冷的身體,恐懼著縮著自己。

雨水浸濕眼楮,淌進了領口,濕透身體,她開始冷得打顫。

他好像又在耳邊輕輕說︰「人要為熱愛的而活……」

是啊,她怎麼這麼愚蠢?!

把焦點放在仇恨,忘了熱愛的事物,終于賠上自己的命,傻不傻?!她還想跟他學育種,她還要陪他一起研究蘭花,想跟他戀愛,想和他緊緊擁抱……

如今她快死了,終于明白能活著就夠幸運了。可以去愛,可以做喜歡的事,為什麼她這麼傻對從前的事抓著不放,終于賠上性命才清醒?!

「我不要死……」莫燕甄哭泣。不可以……不應該這樣的……

「燕甄?燕甄!」

有人喊她,莫燕甄睜開眼楮,掙扎著,往上頭看。

有人趴在山坡旁。「妳還好嗎?妳再忍耐一會,我下去背妳……」

莫燕甄呆住,是死前的錯覺嗎?

雨勢凶猛,如一支支銀箭,刺在高青梅身上。

斑青梅徒手抓著坡道上的藤蔓,一步步往下滑,終于落到莫燕甄身旁,她蹲下,要莫燕甄爬上來。

「快點,我背妳上去。」

「妳神經病!」莫燕甄退後,瞪著她。「妳又想對我做什麼了?」

「妳快上來……想死在這里嗎?快……」高青梅抓住她手往肩膀攬,讓莫燕甄伏在自己身上,又將身上外套解下,將莫燕甄扎在自己腰際。

「抓好我。」高青梅牙一咬,抓緊藤蔓,一步步往上爬。

「妳這個瘋女人……」莫燕甄罵她。

「對……我是瘋子,我會下地獄,但妳不行……莫燕甄是大好人,妳一直是好的,壞的是我……」高青梅抓緊藤蔓,不知哪來的驚人力量,真的一步一步將莫燕甄背上去。「妳知道嗎?在我心中,一直有妳這個妹妹。」

「妳這個人壞透了。」莫燕甄伏在她肩膀痛哭。「我還是不原諒妳,我不要原諒妳。」

「沒關系……不需要妳原諒了,妳好好活下去……我想通了,這幾年我過得很爽,我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愛情,還有幾個孩子很愛我,夠了。」

「妳閉嘴,妳壞透了……」莫燕甄看她雙手因緊抓藤蔓,皮膚劃破流血……因為使力過度,郭雪貞渾身在顫抖。

終于她將莫燕甄背上去。「好了……」她將燕甄往上一推,豈料腳下泥土濕滑,她往下摔落,莫燕甄急著去抓,兩人慘叫,又一起跌下去。

斑青梅情急間抱緊莫燕甄,護住她,自己重摔在地。

莫燕甄只听一聲巨響,跌在高青梅的身上。她轉身,看高青梅緊閉雙眼,頭部汩汩的鮮血流出來……

「妳沒事,妳不會有事的。」莫燕甄顫抖,解下腰間毛衣,按住她頭部傷處企圖止血,血卻越淌越多,漸漸染滿雙手,莫燕甄嚇壞,拍著她的面頰。「睜開眼楮,快睜開眼!」

斑青梅睜眼,目光呆滯,卻微笑地說︰「妳……為我哭啊?」

「手機?妳的手機呢?!」莫燕甄慌亂地搜著高青梅衣褲,找到手機打給譚真明,一听他接起便嚎啕大哭。

「你快來,救命……」

不知道救援隊幾時到的,莫燕甄只記得四周漸黑,她靠著樹干,緊抱著高青梅,而大雨磅礡,身體疼痛濕溽,氣溫冰寒刺骨。她顫抖,咬牙忍耐,漸漸失去意識。

黑暗中,似乎感覺到光影竄晃,人聲由遠而近,那些人喊著,然後有人抱走高青梅,她也被攬過去,身體讓人固定在擔架上,緩緩上升。

那搖晃的力道讓她身體好痛,又想嘔吐。

終于穩定住,莫燕甄掙扎著睜開眼,看見譚真明。那麼剛好,他視線正定在她臉上,他過來握住她的手。

「沒事了。」他說。「放心……沒事了。」

她頭暈目眩,再次昏厥過去,她又痛又累,睡了很久很久。

再次醒來時,她置身在一間干淨雪白的病房,窗外綠蔭密布,陽光普照,她躺在一間小診所里,床邊有一移動的簾幕,隔壁病床有孩子在哭。

莫燕甄听見孩子們恐懼地哭著說︰「為什麼雪貞姨還不醒來?」

「她的頭為什麼扎那麼大包?」

「阿姨都听不見我喊她了。」

「雪貞姨,嗚,如果阿姨死了,我跟哥哥也要死……我們不可以讓阿姨一個人死掉,她好可憐。」

然後燕甄又听見另一個熟悉的穩重嗓音說︰「阿姨打了麻醉藥所以睡比較久,叔叔保證她真的沒事,不要哭,乖。」

她沒事?莫燕甄暗吐了口氣,心中大石落下。

有人開門進來,是護士,她喊著︰「小朋友……我們去看卡通吃飯好不好?阿姨們有糖果喔。」

護士把孩子帶出去,房間靜下來。

莫燕甄听見腳步聲往她這床移動,她趕緊閉眼。

他來了,他在床邊坐下,那重量使她下沈,她露在被子外的手臂,能感覺到他的體溫。她裝睡,感覺他的視線停在她臉上良久,使她心跳紊亂,臉龐躁熱。

這寧靜的時刻,譚真明靜靜看著莫燕甄——

她右額擦破,嘴角也撞破,慘白的臉布著瘀青,看起來好慘。還有,她的腳踝扭傷紅腫。但幸好,都只是皮肉傷,她沒事了。

他伸手,輕輕撫過她的臉……好溫柔地輕輕撫過她打折的眉頭、眼角、鼻子、嘴唇……

莫燕甄忍住欲涌的淚水,這是他對她做過最親昵的舉動,溫柔得令她心碎。

當他的手離開她臉,她心頭一陣失望,可是臉龐被另一種溫暖貼近,他將臉貼著她臉,他在她耳畔嘆息,那是終于放松下來的嘆息,可見得這晚也夠他受的了。

後來,譚真明握住她的手,靜靜坐了很久。

直到隔壁床的郭雪貞翻身輕咳,他才放開,去鄰床探視。

莫燕甄感到心痛胸悶。

這復仇的游戲已經不好玩了,還差點鬧出人命。她想懲罰高青梅的動力,也因為高青梅奮不顧身救她,以及孩子們怕失去她的驚恐哭泣,這些澆熄了她的憤怒。

莫燕甄太累太倦了。

餅一會,護士進來請譚真明去辦理手續,莫燕甄坐起來,拿了牆角的拐杖,拄著拐杖,走到鄰床。一看到高青梅的樣子,她就哭了。

好慘,真的好慘,那張漂亮臉蛋,因為頭部撞擊浮腫變形。可是,凝視這浮腫變形的臉,莫燕甄又笑了。這竟是這陣子,最讓她喜歡的高青梅。

她走向病床,蹲下,在郭雪貞耳邊輕聲說︰「對不起……我認錯人了……妳是郭雪貞,不是高青梅。」

莫燕甄離開診所,攔了出租車下山。

她想成全高青梅。她沒有斯德哥爾摩癥,這不是人質情結,不是犯罪的被害者,對犯罪者產生了情感反過來幫犯罪者。並不是這樣的……她只是……

莫燕甄按下車窗,深深呼吸山林涼爽的風,冬天的陽光暖過她臉頰,她仰起面孔,閉著眼楮感受這一切。

「阿里山的空氣很棒吧?」司機驕傲道。「來玩了幾天啊?怎麼把腳也給弄傷了?」

「喔,因為太高興了,爬山爬得太勤,腳踝發炎。」

「哈哈哈,這我是第一次听到啊,小姐一定是很愛山林的人,難怪長得這麼可愛。」

莫燕甄笑了,可愛?很久沒听見人們這樣說她了。

可是這個時候,連莫燕甄也覺得自己真是個非常可愛的人呢,因為她選擇原諒。當那兩個孩子不舍地哭泣著,真心地恐懼著高青梅會死,她領悟到,如今的郭雪貞,比滿心仇恨的莫燕甄對這世界更有貢獻。

她差點毀了這個好人,如果她願意原諒,這世上會多一個有愛心的女子,她又何苦非要毀了郭雪貞?

莫燕甄凝視著飛逝的山林風景,釋放心中所有仇恨。

她也想換個地方,重新開始,找回過去那個愛笑開朗的自己。只是……唯一舍不得的……是那個告訴她,要為熱愛的而活的男人。

莫燕甄伸出手,感受山風與陽光。

「再見了,譚真明……」她在心里,默默道別。

此時,在小診所里,譚真明剛回住處帶了換洗衣物過來,就發現莫燕甄放病床上的信。他震驚地看完,追出診所。

外頭山路空蕩蕩,一只白頭翁鳥,停在電線桿上啼叫。

她不在。

他環顧四周,呆立在艷陽下,忽然不知往後何去何從失去方向,忽然覺得被整個世界拋棄。

這家伙夠狠,竟然隨便用一張紙條就拋下他。難道她以為他的情感也可以這樣隨便掉嗎?難道她以為他們之間只是普通朋友嗎?!

譚真明沮喪地踅返病房,重復看著她留下的字跡——

經過昨晚,我才發現我多麼怕死。想想我以前,竟曾經瘋狂到想自殺,真是夠蠢了。當初,如果不是你在記者會上說的話,激起我的斗志,我也不會活到有機會跟你認識。

這段日子,現在想想我真的很開心,雖然常常還是故意擺著一張臭臉。庚明苑是個很棒的地方,包括你的員工都是好人,甚至是你的女朋友郭小姐,她為了救我差點犧牲自己。

我很抱歉,給你惹出這些麻煩……

祝你們幸福……而我也想找個地方過我的新生活。

我的私人物品可以打包送人,反正也沒多少東西,最重要的我已經帶在身上了。那就是你教會我的,不管遇到多大的挫敗,都要熱愛生命。我記住了,再見。

不敢相信,他們又一次錯過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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