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忽然下起大雨。
天氣濕冷,冬天的腳步近了。
陳明慧看了看牆上時鐘,十一點半,好極了,看樣子喬娜英今晚又要外宿了。自從跟那個鐘豪戀愛後,喬娜英工作認真努力,月兌胎換骨,宛如變了個人。不過,外宿的頻率增加,老毛病又犯了,只要一戀愛,就把女兒丟給她。
陳明慧挪開攤了滿桌子研究用的外文食譜,進房間幫熟睡的美美加條更保暖的毯子,將額頭抵在美美額上,親了親她紅潤的小臉。
這個跟她天天混在一起的孩子,一天到晚喊她媽咪的孩子啊,漸漸地已經活像是自己生的女兒。想當初剛見到美美時,她暴躁又蒼白瘦弱,動不動就尖叫打人。用各種尖叫聲表達情緒,如今跟著明慧生活,這孩子被她養得白白胖胖,個性也穩定多了。看她這麼健康,陳明慧覺得好有成就感。她不禁想像著,將來,假如跟王柏琛結婚,生養一窩孩子……這一想,背脊僵硬,心頭沉重。
為什麼,沒有幸福感?只覺得壓力大?
門鈐響起,她趕快去開門。
「你又忘了帶鑰匙——」陳明慧愣住,門外是喝醉的王柏琛。他脹紅面孔,酒氣醺人,名牌襯衫縐亂,神情沮喪。
「明慧……」他眼里泛著淚光。
「怎麼了?進來說——」陳明慧開門,扶他到沙發坐下,給他倒溫開水。「怎麼了?」
他匆摟住她,緊緊的,在她懷里激動啜泣。「我不管他們怎麼講!我要跟你在一起,他媽的混蛋東西,誰阻止我我就跟誰拚命!」
「先坐好,坐好慢慢講——」他摟得她不能呼吸。
「他們不跟我說就安排相親飯局,馬的,以為我會乖乖就範?太小看我了,什麼百貨千金,我不屑——我掀了桌子,我受夠了!結果——」他哭倒在陳明慧懷里,望著心愛的女人。「你看——我爸竟打我,他竟然打我!」他指著泛紅的左臉,像個沮喪的孩子。
「這里嗎?很痛嗎?」陳明慧模著他左頰。「我去拿冰塊——」
「你不要走。」王柏琛拽住她的手,將她拉近。
「只是去拿個冰塊。」
「不要離開我——」他落淚。「我不能沒有你!」
「……柏琛,唉。我不知道要怎麼說……我不希望你為了我跟家人鬧翻。」
「你不用煩惱,我會去面對,只要你支持我就行了,我只要你——」說著,勾住陳明慧的脖子,將她按向自己,湊過去吻她——兩唇接近時,陳明慧匆別過瞼去,閃躲他的吻。
「我先幫你的臉敷冰塊,都腫起來了——」她慌亂地逃進廚房,拿了毛巾,倒進冰塊,卻愣在廚房里,久久沒有出去。
「一輩子都只能親我,听到沒?」
罷剛差點跟王柏琛親吻時,這句話冷不防閃進腦海。每一次當她跟王柏琛包靠近些,就會在關鍵時刻卡住。陳明慧握著冰塊,失神了,手掌冰冷濕濡,冰塊一遇到熱,黏住掌心皮膚,回神時狼狽地想要用力將它剝離皮膚——
可惡!陳明慧氣惱,她到底在干什麼?這個男人愛不下去,那個男人又忘不了。難道她要這樣卡在不清不楚糊掉的地帶?王柏琛為她跟家人戰爭,為爭取她,這樣頑固堅持著,她卻……
熱淚淌落臉頰,看著食指的刀傷,已經感覺不到蔣漢城的手,他那時緊緊握住她的手的溫度。
心是這麼冷,身體是這麼空洞。被條件那麼好的男人愛著,怎麼沒有幸福感?難道是自己太不知足?
她哭泣,受不了這樣別扭的自己,更愧對客廳那個痴情的男人。她以為跟一個痴心如蔣漢城的男人交往,就可以找回曾經的幸福感動,結果……怎麼越來越心痛、空洞?她該怎麼辦?面對王柏琛,越來越感到壓力。他越認真,她越惶恐;他投入越賣力,她越想縮回自己的天地。
這是怎麼了?
不應該這樣啊,陳明慧。你有沒有良心?蔣漢城已經過去了,能不能試著認真愛這個對你好的男人?
她回到客廳,看到王柏琛雙手支著頭,頹喪地默默哭泣。
陳明慧在他身旁坐下,托起他的臉,將冰塊敷在他紅腫的臉龐。
「你還有跟別的男人交往嗎?」他傷心地望著陳明慧。
「怎麼可能。」
「那麼為什麼每次我覺得跟你比較靠近時,你就會逃開?我不懂,除非是有別的男人……我們交往快半年了,加上之前追你的日子,早超過一年多了,結果還只是牽手,連接吻都沒有,對男人來說,這太可笑了,你都不會希望我抱你嗎?」
「對不起……我……我不是很喜歡跟人太親密。」
「我知道,一開始我覺得你是想考驗我,你還不信任我,所以我等,但是……我不知道有這麼離譜——半年,已經半年!」
「還是……我們分手?我會諒解。」
王柏琛驀地火大,但他狠狠壓抑住。「算了,當我沒說……我會耐心等,等到你接受我,但是,不要提分手,你不覺得這對我太殘忍?」
「我不希望你愛得這麼痛苦,我想,也許你跟別的女人會——」
「會什麼?會比較幸福嗎?我如果能愛別人我早就去愛了!多的是女人愛我。你說得這麼輕松,你怎麼可以說得這麼輕松?」
他生氣了,悶不吭聲,靜靜坐著,也不想走。
陳明慧嘆息,拿了毯子過來,蓋在他身上。「很冷,不要著涼了。」
「你真的讓我很氣——」他苦笑,倒在沙發。「我上輩子一定干了很多壞事,才會被你克得死死的。」
陳明慧坐在他旁邊,難過地看著他。看他閉著眼楮,傷心疲累的模樣。看他這樣,她也好悶。
僵持到最後,王柏琛睡去了。
陳明慧爬到他身上,臉貼近他的臉,試著要親吻他,試著要吻下去——
「一輩子都只能親我,听到沒?」
「好,只跟你親。」她保證。
熱淚淌下,陳明慧及時抽身,搗住嘴,壓抑哭聲,她吻不下去——
遠方,在某個角落,有個男人左眼失明,左手傷損,那個人躺在血泊里的樣子,那個人躺進醫院病床的樣子,那個人的母親痛心咆哮的樣子……
陳明慧沖進廁所,坐在地上,痛哭流涕。
她好想再看見蔣漢城,真的好想啊!他像一首戛然而止的歌曲,突兀的旋律斷在她心中,她跨不過去的夢魘,她好不了的傷疤,該怎麼了結?
陳明慧痛哭不止,揪著胸口,好悶。
她知道明天她又會若無其事的上工,做著料理,盛裝一個個便當,弄得美美的送去陌生人手里,想像彼端打開便當的人看見那些繽紛的食材會露出笑臉。
就像當年,他掀開他的便當,香氣撲涌,笑望她驚喜的模樣。
她知道她在復習當年的他們,用那些便當,重溫那時感動的滋味。
而明明這都是過去的感動時光,她活在過去的歲月里,肉身卻一天天變老。多麼可笑,她有多少青春可以這樣浪費?現在,她甚至可能讓另一個深愛她的男人,跟著陪葬在她對蔣漢城的懷念里。
她該怎麼辦?她這樣對嗎?她對蔣漢城的內疚,她對蔣漢城的思念,沒完沒了,要拖拉到什麼時候才能停止?
可不可以再見到他一次,能不能親手抱一抱他?至少讓她有機會對他說一聲謝謝,她有太多話想跟他說。
謝謝你,蔣漢城。
對不起,蔣漢城。
她哭得不能自已,最後躺在冰冷的磁磚顫抖,縮著身體,想冷死心中的愛。她乞求神給她機會,可不可以一次就好?
讓她親手獻上愛的便當,換她想像他打開便當驚喜的模樣?
換她欣賞他饑腸轅轅饞得狼吞虎咽的模樣?
換她保護他、守護他,就算拿命換,她都願意。
真的,假如有神,听見她的心聲,她不敢跟任何人講的心聲。
她渴望把自己的眼楮、健康的雙手,都獻給他,只為換得一次再見他的機會。
陳明慧答應喬娜英的要求,在午休時間,教喬娜英煮陳家的獨門料理,咸肉飯。
「你要全部教我喔,不準留一手喔。」喬娜英挽起袖子,興致勃勃。
「是,我知道。」陳明慧拿出五花肉。
「唉呀!這不能吧?這樣行嗎?我們直接腌現成的給你比較快啦!」陳阿勇坐在一旁椅子,焦慮地抖著腳。「這咸肉飯,可是我的獨門秘技,這咸肉跟我平常腌了賣人的那種咸豬肉完全不一樣啊!這一味,不外傳的啊。」
「唉,伯父,不要這麼小氣嘛。」
「娜英啊,我們可是把你當自己人才教的喔,你可不能給我到處張揚啊!」
「唉呦,我是想做給男朋友吃嘛。」喬娜英甜滋滋地朝伯父笑。「誰叫您的咸肉飯啊讓我深深的懷念,好東西要跟心愛的分享嘛。」
陳阿勇嘖嘖稱奇。「真是奇怪了,那個老實人這麼有魅力?你整個人轉性了我看。」
陳明慧把材料擺在台面上。「你看喔,鍋子加熱,不要放油喔,先把這些香料,這個花椒、八角、陳皮、桂皮放進鍋里干炒一下。」
「這東西去哪兒買啊?」
「中藥行有賣。」陳明慧熟練地干炒幾下香料。「現在把鹽放進去,最好呢是用好一點的鹽,比較健康。讓這個鹽跟香料可以混在一起,一般人直接用沒炒過的鹽去腌肉,味道就沒那麼好吃了。」
「炒到什麼程度呢?」
「你看,像這樣炒到有點灰白色就行了。」陳明慧把炒過的香料鹽盛起來,讓喬娜英聞了聞。
「真香——」
「這個鹽炒好了,先放涼。然後,你看這個肉,一定要用五花肉,黑豬肉的五花肉。」
陳阿勇插嘴說︰「最好還是餿水豬,不要用那些吃化學飼料的豬,那才贊。」
「那自己養的豬呢?後院就有一只耶。」喬娜英說,被陳明慧狠瞪。
陳阿勇爆笑。「你要宰那只粉紅豬嗎?你下得了手啊?」
「嘿嘿,開玩笑的嘛,我是看你太嚴肅了,放輕松放輕松喔。」喬娜英捏捏陳明慧的臉,趕緊做筆記。
陳明慧又補充。「不要挑太大塊的五花肉,會不容易風干,也不容易腌透。很多人在這里失敗,沒腌透的話里面會壞掉。」
陳阿勇強調。「這很重要,你筆記上要記得寫啊!」
「是是是。」喬娜英趕緊注明。「然後咧?」
「然後這個放涼的鹽,拌上一些胡椒粉。胡椒粉要這時候才拌進去,要是像剛剛那樣一起炒就——」
「就糊掉了我跟你說!這也是獨家秘方啊!炳哈哈。」陳阿勇好得意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