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跨院里,阿斯期望著海棠沉睡的蒼白小臉,心頭微微地抽痛著。他不明白他心中那矛盾又痛楚的感覺是什麼,那仿佛被抽空似的慌亂又是什麼,這些陌生的情緒,是他出生至今二十四個年頭,從未有過的感受。看見她倒了下去,他的腦中頓時一片空自。
折磨她,使得皇太極痛不欲生。他成功的留住海棠,作為牽制皇太極的籌碼,也成功的打擊了皇太極,讓他眼睜睜的看著女兒代他受苦,卻又無能為力,這不就是他想要的結果嗎?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他心頭那痛苦得接近麻痹的感受又是什麼?
她一向是那麼堅強,勇敢無懼的撐過他每一次帶給她的傷害,從沒有喊過一聲苦,依然為他付出她所有的感情,盡避明知道她的情只會使自己受傷更深也不後悔。他竟然忘了她本是多麼柔弱的人兒,她用盡一切力量,想要為他過去的傷止痛,而他回報她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絕情。如今,她再也承受不住的倒了下去,他以為他會無動于衷,卻沒想到他也同樣痛苦。
難道就像宣臨所說的——他栽下去了嗎?栽在海棠那雙縴縴玉手與纏綿深情中?
他一直思索著海棠昏迷前對皇太極所說的那些話婚姻可以說結束就結束,但是人的心是無法被命令的。對于這樁婚姻,我一直是當真的。當著皇太極的面,她毫不遲疑的全盤托出她的真心,明知道她的感情得不到他的回應,依然不悔的孤注一擲他不懂她為什麼要那麼做,不僅為什麼會有人明知那是足以使自己不得翻身的弱點,卻又不加以掩飾。那就是愛嗎?
望著她脆弱的容顏,阿斯朗的心又是一痛。他不懂愛,真的不懂。從他懂事開始,他的心就被無盡的仇恨所佔領,算計與報復幾乎是他生命中的全部,沒有空間再容納其他。他一直以為他的生活就是這樣,直到海棠在他面前倒了下去。
一種陌生、空洞,甚至是有些恐懼的感覺抓住了他。他這才猛然掠覺——他一點也不想傷害她呵!但他不後悔他所做過的事,報復皇太極是他一直以來的願望,雖然無可避免的傷了她,而他也深感痛楚,卻不後悔。
床上的玉人兒逐漸醒轉,迷蒙的水眸緩緩地睜開。眼神朦朧中,海棠看見阿斯朗一雙漂亮的星眸幽幽的望著她。
他的眼眸中沒有了懾人的銳利,只剩下茫然與無措,見到她睜開了雙眼,他的眸子才浮現出一絲光亮神采。在她記憶中的阿斯朗,不會有這樣的神情,他的性格像他的名字"阿斯朗"一樣,向來是"果決、睿智"的,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從未曾有過一絲遲疑,而他也總能得到他所要的,她從來不曾見他有過一絲猶豫。他不是得到他所要的了嗎?為什麼會有那種表情?
"你醒了?"阿斯朗的話點醒了她,海棠在心中嘲笑自己——是的,她是該醒了。長久以來對他付出的情感如同石沉大海,她為了愛他,不惜丟棄了僅存的尊嚴,在皇阿瑪面前坦承了她的心,可是,她心中明白,那麼做是愚蠢的。阿斯朗不會因為她的表白而改變,他的怨恨早已侵入骨髓,成了他永遠拋不掉的包袱。
她早該明白的,他是一個沒有心、沒有情的男人,何苦虛擲自己的情感,最後換來滿身的創痛?是的,她醒悟了。從今天開始,她不會再為他開啟心門,她決定要徹徹底底的將他當成陌路人。沉默的氛圍充塞在他們之間,經過方才那件事之後,他們之間似乎已沒什麼好說的了。
久久,海棠輕輕地開口道:"你要我做的,我已經完成了,我希望你不要忘記你對我的承諾。"她的心已經冷了、累了,再也沒有孤注一擲、勇于付出真心的力氣。
她的淡漠讓阿斯朗的心中微微抽疼,雖然細微,卻深刻得讓他不容忽視。"還覺得難受嗎?"他問。
海棠無力地笑笑。"你在乎嗎?"身上的痛遠不及心中的痛,而這些全都是他所給予的,此刻又何必虛情假意的關心她是否難過呢?
阿斯朗無言,而她虛弱的笑容卻使阿斯朗心中一凜,雖然她的容顏依然清麗,笑容依然恬靜,可是他可以察覺——她不再是過去的海棠了。
是他造成的嗎?他終于將一朵柔韌得禁得起風吹雨打的海棠花徹底毀滅了?他心中隱約明白,她再也不可能對他付出感情,再也不會包容他的恣意妄為,她那顆心己被他傷得千瘡百孔,連自我復原都力不從心。
"我會遵守諾言,不會動他。"海棠揚起一抹釋然的笑容。只要能夠保護皇阿瑪,她所做的一切就都值得了。"謝謝你,將軍。"海棠小聲地道:"如果沒事的話,我有點累……想休息一下。"
阿斯朗神色復雜地望著她躲避著他的容顏。她的心已不在他身上,她的眼晴一直回避著他,像是急切的想要劃清兩人之間的界限。她不再叫他的名字,而改叫他為將軍,明白地表示兩人之間再無夫妻之情。他竟毫無來由的因此而感到有絲苦澀。
最後,他啞聲回應,"過一陣子等你身體好些了,我再帶你回將軍府。你好好休息,我會命令阿古恩照應你。"語畢,阿斯朗退出東跨院。
望著他離去的身影,一股濃濃的心酸涌上心頭。這段名存實亡的婚姻,會持續到何年何月呢?
回到將軍府的當晚,多羅貞王府的瑾或貝勒便覷了個空找阿斯朗過府一敘。
"你終于舍得回來啦?"瑾或涼涼地調侃著。
阿斯朗微微扯出一抹笑意,問道:"怎麼有空找我來?"雖然他前一陣子人在凌河行館,可是關于京城里的消息,他仍是知之甚詳。宣臨在同父異母的弟弟宣豫成親的前一刻,擄走了新娘薰尹格格,並對她下藥,使她忘了宣豫,足足將她藏在定王府北苑長達一個半月。
為了找出薰尹格格的下落,宣豫向瑾或調派人手幫忙尋人,瑾或明知道薰尹格格的下落,卻不敢出賣宣臨,所以只好陪著宣豫漫無目標的到處找人,忙得不可開交。不過,這種忙碌的日子就要結束了,因為精明的宣豫已經將調查方向指向兄長宣臨,相信再過不久,一定會爆發出很精采的內幕消息。
"沒空也得抽空啊!"瑾或笑答,在啜飲一口熱茶之後道:「听說你終于和汗父正面卯上了?」
"誰傳的?"阿斯朗蹙起眉峰。以皇太極的高傲,他是不可能讓這件事從多事者的嘴里流傳出去才是,為什麼瑾或會知道?
"啊!這麼說是真的了?"他露出"原來真有那麼一回事"的表情,又道:"事實上,這事壓根兒沒有人傳,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以汗父的脾氣,你以為他會社這件丑事流傳出去嗎?"
"宣臨知道嗎?"如果瑾或知道這件事,宣臨是不可能不知道的,因為他向來比任何人先知先覺。
"就是他告訴我的。我看哪!世界上大概沒有什麼事,可以瞞得過他。"宣臨只听見皇太極七天前以"有要事待辦"的理由,輕裝簡從趕到凌河行館去時,他就預料到皇太極與阿斯朗會正面攤牌,而一系文武百官,還以為是皇太極有什麼緊急密令要直接交代阿斯朗,所以對此事根本不敢過問。
"宣臨有沒有說什麼?"
"他能說什麼?又不是沒勸過,你做也做了,他再說什麼有什麼用?再說,他現在也沒有多余的心力可以顧及你,他為了心愛的薰尹格格,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呢!"
阿斯朗不說話了。瑾或沉沉地嘆了一口氣。光是看到老友這副神情,想也知道宣臨的預料又成真了。"報復皇太極、代善一干人,不是你曾立下的誓言嗎?不要告訴我你後悔了。"
阿斯朗搖頭,沉沉地道:"皇太極、代善等人抄我滿門,這個仇恨我始終記得!莽古爾泰削爵下獄,巴布海、阿濟格處死,這是他們應得的下場,我說過,我要以他們的血來祭慰我的親人,這一點,我從來沒有後悔過。"
"不後悔!"瑾或挑眉,"我想,這應該不包括海棠格格吧?"
阿斯朗的臉上找不出一絲一毫家仇得報的欣然,相反的,像是有什麼無法解決的難題困擾著他。老天,他從來沒看過阿斯朗有進這麼陰郁的表情,要是宣臨看見了,準會卯起來痛痛快快的發揮他那犀利歹毒的唇舌,狠削他一頓!阿斯朗再度蹙起眉峰,顯然這個名字刺痛了他。
"我說對了?"瑾或嘆口氣。唉!就知道情字難解,沒想到一向無情的阿斯朗竟也動情了,而且愛上的不是別人,竟是仇敵的女兒。
阿斯朗將俊臉埋入手掌中,哽啞的低語。"瑾或,我並不想傷害她"為了報復,他利用了她的感情,徹底的傷了她的心;他曾經為她所深愛,如今,她的心己經將他隔絕在她的世界之外了。他知道他再難走入她的心中,因為她的心已經被他撕扯得支離破碎,難以復原。
"如果你還想挽回她的心,那就向她坦白吧!版訴她,你是愛著她的。"
愛?他這樣的心情就是愛嗎?為她的一顰一笑所牽動,為她的一舉手一投足所迷惑,為她的淚心疼,在乎她所有的感受這樣的心情就是愛嗎?阿斯朗苦澀的笑了。他從來沒想過他有一天會體驗到這個字,他還以為今生他將與這個字無緣。
瑾或不僅他為什麼笑,因為他並不認為這個有什麼好笑的。"你笑什麼?"
"我覺得好笑,原來我是愛上她了。瑾或,你知道嗎?我一直以為我不會愛人。"
"關于這一點,我們也不曾懷疑過啊!"瑾或笑道。從他認識阿斯朗開始,他就知道他的心早已被仇恨所佔領,算計與報復幾乎是他生命中的全部,沒有空間再容納其他。像這樣的人,怎麼會記得愛人?"不過,你現在發現還不算太遲,只要她還在你身邊,只要有足夠的時間,我相信你還是有機會可以挽回的。"
他所知道的海棠格格是溫柔有包容心的可人兒,她的心是如此的柔軟,她絕對不會狠心拒絕她曾經深愛過的男人的。
阿斯朗不語。他敏銳的感覺隱約有什麼事就要發生了,而且事情可能不若瑾或所預料的這麼樂觀——才這麼想著的同時,沈陽城的方向便傳來低沉而詭異的鐘聲,一聲一聲,仿佛一道催命符。他們對視一眼,立刻知道這鐘聲所代表的意義。
瑾或說出兩人心知肚明的事實。"皇太極崩殂了。"
皇太極七天前自凌河行館回來之後,便染上風寒,又因為掛念摯愛的女兒,憂心如焚,短短數天,病情便急轉直下,甚至一度釀成肺炎。太醫說了,皇太極積勞成疾,怕是無力可回天。
瑾或望向阿斯朗,以為會在他的眸中看見報復後的快感,卻沒想到他竟變了臉色。"阿斯朗?"瑾或擔心地喚道。
阿斯朗此時對瑾或的叫喚充耳不聞,他滿腦子只掛念著一件事——海棠大病初愈,她怎麼承受得了汗父駕崩的消息?!
"海棠!"阿斯朗失控地叫了出來!
"阿斯朗?"瑾或來不及阻止,等他追出府時,正好看見他躍上馬背,往將軍府的方向疾馳而去。
瑾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思忖著:阿斯朗啊!這次你是真的陷進去了。
奔回將軍府,阿斯朗便看見阿古恩擔憂的在大門前踱方步,在看見主子飛奔回府的時候,大大的松了一口氣。阿吉思急忙迎上前去,叫道:"將軍,您總算回來了。"
"夫人呢?"
"她听見宮里傳來的喪鐘,情緒非常激動。"
阿斯朗的心直直地往下沉,徑自丟下座騎直奔臥房。典雅的臥房外站滿了僕人,面對一個情緒激動,同時還是大病初愈的主子,奴僕們一時手足無措,誰也不曉得該怎麼辦。
阿斯朗一回來面對的就是這副情景——她把自己蜷縮在角落里,像個小球兒似的縮成一團,她哭得聲嘶力竭,仿佛要哭盡此生的淚水,蒼白的小臉上滿是淚痕,縮成小球狀的身軀如同在寒風中顫抖的落葉。
"海棠!"阿斯朗沖過去,將她顫抖的身軀納入他寬闊溫暖的懷抱中。"不要不要……我不要……"海棠放聲大哭。她怎麼也沒想到,一回到將軍府,迎接她的竟是皇阿瑪的死訊。
"海棠!"他緊抱著她,焦灼的地呼喚她的名字。
她听不見任何聲音,所有的感覺仍停留在听見喪鐘那一刻的震撼里。不!她不相信!她不相信皇阿瑪會突然駕崩,她不相信她歇斯底里的哭著、啜泣著、嘶喊著,全身克制不住的劇烈顫抖,她覺得自己像被掏空了一般,什麼都沒有了她狂亂得無法思考,她抓不住眼前浮動的人影,撫不平那令她心慌的感受。"皇阿瑪!皇阿瑪"她激烈的哭著、喊著,像個失去雙親、一無所有的迷途孩子。
她的淚狠狠的刺痛了他,從她眼中滾落的淚水,仿佛怎麼也流不完。"海棠,我在這里!"他摟緊她,一遍又一遍地喚著她。阿斯朗努力地嘗試著喚回她的理智,她的模樣著實扯散了他的心。
"皇阿瑪,我要皇阿瑪!我要皇阿瑪……"她顫抖著、抽搐著,聲音破碎得令人心酸。她的淚濕透了他的衣襟,直滲入他的胸膛。她脆弱得像個水晶女圭女圭,只要輕輕一踫,就會整個碎成粉末。
阿斯朗從未見她如此激動,因為她習慣忍耐,所以,他一直以為她很堅強,直到這一刻,他才矗然驚覺她有多麼需要呵護、憐惜。"哭吧!盡情哭吧!海棠,在我的懷里,你不必顧忌什麼。"他在她耳邊呢喃。
像是找到一個安全的避風港,海棠埋進他的懷里盡情的哭泣。最疼愛她的皇阿瑪,打從她出生就呵護、保護著她的皇阿瑪走了,從今以後,她再也沒有阿瑪了
阿斯朗張開雙臂努力的給予她她此時最需要的安慰,他俯下頭吻著她的眉、吻著她的眼、吻著她如同斷線珍珠般的淚……最後,他吻住她抽噎不止的濕潤雙唇。
"海棠我的海棠……"他痛楚而憐惜地喊著。望著她,他仿佛看見童年時的自己。他也曾經這樣無所顧忌的哭過,為他死去的親人們聲嘶力竭的嗥陶大哭過。但是,無論活著的人怎麼哭、怎麼喊,死去的人,是永遠也不會回來的。
不知道經過了多久,海棠的抽氣聲才漸漸變小了。她從他的懷里抬起頭來,認出了緊擁著他的阿斯朗,哽咽地說道:"阿斯朗,皇阿瑪走了以後,再也沒有人會保護我了"
"不,我會保護你。"他望著滿臉淚痕的她承諾道:"我會窮盡此生來保護你!"
"真的嗎?阿斯朗?你說的是真的嗎?"她抬起大眼瞅著他,帶著令人心碎的淚意,"我什麼都沒有了,連皇阿瑪都沒有了……"
"你並不是什麼都沒有,"他吻著她,輕柔地低語,"你還有我,我絕不會丟下你不管。"
狂亂的心,在他的呵護與擁抱中漸漸平靜阿斯朗打橫抱起她,將她放大柔軟溫暖的炕上。"好好睡一覺,你的病才剛好,別又哭壞了身子。"
海棠迷蒙的雙眼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迷亂的神智逐漸清醒了過來。
"怎麼了?哪里不舒服嗎?"他伸手想探探她的額頭,卻冷不防的被她躲了開去。
"海棠?"
"不要踫我!"海棠戒備地喊道。是的,她想起來了,眼前這個人就是一心想要置皇阿瑪于死地的人。"你終于得逞了,不是嗎?"她帶著恨意控訴著,"皇阿瑪死了,你的家仇總算報了,你一定在心里竊笑著吧?"
她的控訴如同晴天霹靂,阿斯朗完全被震懾住了。
"阿斯朗,我恨你!我會一直一直恨你!我不需要你假意的安慰。"
她的恨徹底的擊碎了阿斯朗,他木然的站著,甚至不為自己辯解什麼,只覺得自己的心痛得仿佛沒有了知覺。
許久,阿斯朗才啞聲開口道:"我們的婚姻沒有必要再維持下去了,明日一早,我會派人送你回宮,從今以後,我們將不會再見,你自由了。"望著她怔然且不可置信的雙眸,他揚起一抹毫無笑意的笑容,道:"你不必擔心我會對代善與德格類不利,我已經報復夠了。"他轉過身,走向大門。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海棠突然開口問:"這是以皇阿瑪的性命所換來的代價嗎?"阿斯朗不是個寬大為懷的人,她不相信他會就這麼放棄報復代善與德格類兩個逼死他雙親的親王。
阿斯朗停住腳步,回首緩緩一笑,那笑容中有著深深的哀傷。"不是。"他轉回頭去,打開門低低地道:"因為我愛上了你。"
大門被關了起來,阻隔了他離去的身影。而海棠的心湖竟因他突如其來的告白,而掀起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