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幽會小旅館 第二章

成堆的紙箱迎面倒下來,錢嬌嬌差點來不及閃開,被導演臭罵了一頓,連個路人甲都演不好,還想當什麼明星,回家找個男人嫁了,讓老公養還比較實在。

錢嬌嬌一句話也不敢回,垂頭喪氣地躲到片場角落,反省自己的失常。那個像天使般漂亮的男人不見了。那天,她只是下樓到便利商店買衛生紙,再回家,他蹤影全無。

她找了他好久,擔心極了。別看他外貌好,又長得高頭大馬,沒人盯著,他連飯都不會吃,突然跑出去,一定會出事的。

他會不會在路上發呆被車撞?忘記吃飯,餓倒在某個陰暗的角落?或者又被雨淋得全身濕透,卻沒地方洗澡更衣,然後發燒、生病、轉成肺炎……

天啊!她快被自己豐富的想像力搞死了。

為了那個男人,她吃不下、睡不著,每天買三、四份報紙,一頁一頁地翻著,求神拜佛祈禱不要在報上看見某地出現無名男尸的消息。幸好最近兩個月沒什麼命案發生,不見消息,總有一分希望在。她祈求老天保佑他,一定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嬌嬌、嬌嬌、嬌嬌……」突然一只手伸過來掐了錢嬌嬌的腰一下。

「哇!」她跳起來,回頭看見同行林珊。「干什麼?」

「你還發呆,導演——」不必林珊解釋了,導演的咆哮已經轟過來。

「錢嬌嬌,你給我滾!」

錢嬌嬌嚇得倒退一步,臉色慘白。

林珊趕緊推著她往外走。「你先回家,等導演氣消了,明天再來。」

「明天還會有我的戲嗎?」錢嬌嬌淚盈盈。

「呃……」林珊遲疑一下。「你好自為之。」

錢嬌嬌也知道今天是自己不對,活該挨罵。她拉著林珊的手。「林珊,如果劇組還有缺臨時演員,你幫我說一聲,我會改進,我不會再在片場發呆。」

「我知道,你先走吧,別惹導演抓狂,那就真的沒機會了。」林珊說。

錢嬌嬌飛也似地跑出片場,才走上馬路,轟隆一道閃電打下來,接著是豆大的雨滴嘩啦啦,讓人肌膚發疼。

錢嬌嬌抬頭看著陰暗的天空。人啊,倒楣起來,真是喝水都會塞牙縫。

她嘆氣,搞丟了男人,現在連工作也快不保,怎麼辦?

恍恍惚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走過天橋,她想起那一天,自己就是在這里遇到那個漂亮的男人,那時,也是大雨……

等等,不會吧!她突然頓住腳步,視線僵凝在身前那抹熟悉的背影上。

「喂!」她跑上前,不小心滑了一跤,手掌讓路面磨出了血痕。雨水浸著傷口,好疼——所以她不是作夢,她找到那個男人了!

她爬起身,走到他面前,抬手撥開他濕淋淋、覆住前額的頭發,見到那張她連作夢都不曾忘記的俊秀容顏,那眉眼像清風拂過山崗,帶著雲的飄逸和山的偉峻。

是他,真的是他。

「你跑到哪里去了……」她抱住他,忍不住哭了起來。

以前,她也撿過很多流浪貓狗,看不得那些小家伙挨餓受凍,但她住的地方不適合養寵物,所以總是盡心照顧小家伙們健康漂亮後,就幫它們找個好主人,讓它們過更好的生活。

每一次和它們的相聚又離別都會讓她傷心,但是只要哭一天,她又能生龍活虎地繼續工作。

只有這個男人,他讓她擔心,眼淚掉了兩個月,總是不停。

握著他的手,她帶他朝住處的方向走。「下次離開,記得要通知我,別讓我太擔心,好馮?」

她和他並肩走著,雨勢很大,將兩人淋得濕透,寒意直往身子里鑽。但有一把火,自他們交握的雙手間燃起,一剎那,暖了她的心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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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文心神專注,一堆人物、情節在腦袋里轉。

能夠拍到上百集的戲劇,其中的人物關系牽扯必定復雜,有時為了讓一出戲能長期拍下去,還會不斷增加旁枝末節,控制不好的編劇寫到最後,原先的焦點早就模糊了,讓他們收尾?作夢比較快。但是再長壽的戲,拍個千集總是要收的,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永恆持續。

而易文,與其說他是個編劇,不如說他是負責收尾的人。但這工作還真他媽的有夠累。爺爺還在家里鎮著,他不能明目張膽地找劇組的人商量接下來的劇情。

用電話聯系,也沒有面對面討論的那麼周詳,他只能一個人不停地想,想到失魂落魄,像抹游魂一樣飄出家中。

他在街頭游蕩,茫然地看著人來車往,神智卻鎖在劇情里。

易心每次看他寫完一個劇本,仿佛走過一趟地獄般地狼狽,都笑他有被虐狂,好好的大少爺不干,偏要自找苦吃,活該。

但今天有些不同,在他陰暗的心底,閃爍著一點光亮。他很興奮,每次經過長期的孕育、靈感即將誕生的時候,都會有這種情況。

他拚命地想捉住那一點光,可是光源太微弱,幾次從他的指間逃出。他忍不住生氣,然後,一股溫暖包圍了他。

易文短暫地回過神,發現自己站在一間很小的浴室里,蓮蓬頭正噴射出熱水,溫暖他冰冷的肌膚。

他記得這個地方,有著幽蘭的香氣和溫暖氣氛的小套房。

兩個月前,他已被這房子的主人「撿」過一次,早就想答謝她,可惜爺爺盯得緊,這謝恩之行便一直被拖著。

今天他運氣不錯,恍神失魂中,又踫到了她。

「達斯汀,你的衣服我放在門口,洗好澡記得穿。」

錢嬌嬌不知道他的名字,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既然他像「雨人」里的達靳汀?霍夫曼一樣有自閉癥,就叫他達斯汀吧!

女人的聲音透過浴室門板傳進易文耳里,嬌軟綿柔,好像一首歌曲,瞬間擊碎在他腦海里的各個角色。

他知道該怎麼讓那個劇本繼續下去了。

單草沖好澡,他跑出去,拿起放在門前的衣服,一邊穿、一邊奔向她的臥室。他還記得那里有一台運作得超慢的筆記型電腦。

打開電腦,他迫不及待地讓腦子里的劇情傾泄而出。

錢嬌嬌呆愣地看著他如一陣風,從浴室刮到臥房。天啊,那種速度如果去參加奧運,應該可以拿金牌喔!

但她已經有點習慣他的自閉兼瘋狂,所以怔了一下,便笑了。他這樣子真是可愛。

他的年紀應該比她大,但她覺得他像弟弟。

在台灣,她已經沒有親人了,撿些貓貓狗狗回家照顧,又礙于居住環境無法長久相處,只能把照顧得漂亮的寵物送人。

但人就沒關系了吧,他是個被拋棄的自閉癥患者,她是個寂寞的、在追尋夢想的旅途中跌跌撞撞的女人。

對他,她不求什麼,只希望偶爾辛苦工作回家,打開房門,能感覺一點溫暖。身邊有人陪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你餓不餓?」她走到他身邊,貪戀那份溫暖。

他沒有回答她。他全部的精神已經投入于工作中。

她更靠近他,聞到那熟悉的肥皂香味,終于滿足。「我去幫你泡杯牛女乃。」

說著,她步履輕快地進丫廚房,一邊哼著歌。

在臥房,易文敲打鍵盤的動作頓了一下。

他工作的時候一向不為外務所擾,專心到變態,但今天,一縷嬌柔的歌聲打破了他的心牆,溜進耳畔。那是……《情人的黃襯衫》吧?

我的他,跟我約會,穿一件黃襯衫。

我送他這黃襯衫,寄托我情意溫暖。

我的他,年輕有為,對我深情款款。

我送他這黃襯衫,寄托我情意不斷……

他注意到自己身上的一抹黃,雖然是運動服,但這首歌只是巧合,還是別有意義呢?

沒有被外務勾去太多的心神,一轉眼,他全部的注意力又回到工作上。

但他的唇邊勾起了一抹笑,輕柔的,像在江畔、在水邊,漂浮的一彎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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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工作了三十個小時,易文覺得電腦螢幕上的字都變成扭扭曲曲的蛇。他終于完成劇本,整個人虛月兌在椅子上。

只剩下把劇本寄給導演,這個工作便算是了結。寄劇本……唉,他討厭撥接,沒有T1,也該用ADSL嘛,撥接上網多慢啊!但還是要努力撥,因為這台電腦只能撥接。他把電話線拔下來,接到筆記型電腦上,一撥,再撥,三撥……有沒有搞錯?居然連不上線!

他額上的冷汗都流下來了,劇本寄不出去怎麼辦?

這間房里有沒有隨身碟?不然磁碟片也行,他要趕快把劇本弄出來啊!

他在房里團團轉,轉到兩眼昏花的時候,終于發現梳妝台的鏡子上貼了一排便條紙。

「我出去工作,冰箱有三明治,記得拿來吃」、「牛女乃、咖啡都在櫥櫃里,想喝什麼自己泡」、「我幫你買了幾套衣服,放在客廳」、「如果你要出門,備份鑰匙在茶幾上,還有三百塊」、「隨身碟太貴,不過我買了盒新磁片,放在化妝台第一個抽屜里」……

這個女人替他把所有事都想好了,她如此關心他,為什麼?他們不算熟識吧?

他的手指從第一張紙條滑過,落在最後一張,上頭寫著︰「我明天就回家,要等我喔!」

等她嗎……他心里滑過一股異樣感,似搔癢、似酥麻。

「好。」不自覺地,他點了點頭。

他想更了解這個女人,如此溫暖又體貼、還帶著幾分傻氣的女人。

再見面,他要告訴她,別對陌生人這樣沒防備,現在治安不好,太過純善是很危險的。

然後……或許他會送她一件黃襯衫,再請她用那嬌軟甜美的聲音唱一遍《情人的黃襯衫》給他听。

他翻出她為他準備的磁碟片,先把劇本存好,打算回家再用自己的電腦寄給導演,那這份工作就算暫時結束了。

至于最後的收尾,則要等這部分的劇本拍攝完成、播出,看觀眾反應再決定,說不定會再延期,也可能提前結束,誰知道呢?

這種戲劇制作方式,說不出好壞,有人覺得這種狀態根本就是變態,但他覺得很有趣。看觀眾一邊罵、又舍不得離開電視螢幕,心情隨戲里的人物而起伏。演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傻子,而他則是操縱戲劇的王,主宰生與死。

編劇是多快樂的工作,盡避易心總說他心理不正常。

他不在乎,高興就好。

他把存好資料的磁碟片收妥,走出臥房,看到茶幾上的備份鑰匙,鑰匙下壓著三張百元鈔票。

他看著鑰匙半晌,決定不去拿它。錢,當然也不要。

他拿出紙和筆,給這房子的可愛主人留了張字條︰我會再回來,按響門鈴,期待你說一聲歡迎。

易文不曉得,這張字條讓錢嬌嬌愣了好久。因為這間套房的門鈴早就壞了,哪怕他按到天荒地老,它也不會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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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文很倒楣,本來只想回家把劇本寄出去,就回到那間小套房,等著那個讓他心窩暖暖,細心照顧他的小女人,誰知道前腳才踏進家門就被爺爺逮住,狠狠砸了一堆生意經過來,叮囑他年紀不小,該收心準備接掌家業了。

見鬼!他要是有做生意的細胞,干麼還去寫劇本?

好不容易擺月兌爺爺,回房開電腦,像做賊一樣地寄劇本。真煩,明明是一份正當工作,為什麼要搞得這樣鬼鬼祟祟?

易心偷偷模進他房里,兩只手指擰住他的耳朵。

「你這個混蛋,跟你說爺爺在家時別工作,萬一讓他發現我們跟——」話還不敢說完,只能以嘴形代替。「‘那個’有關系,我們不死也得月兌層皮!」

「好痛。」易文揮開姊姊的手。「你是我的經紀人,我的工作都是經過你的篩選我再挑,最後由你簽約確認。現在它收視漲了,要加集數,我有什麼辦法?」話越說越小聲,他也很怕讓爺爺知道自己在寫劇本。

易心嘴巴張了張,氣得跺腳。「以後都別寫長壽劇了,改寫偶像劇,事前定好集數,不準延也不許砍!」

「我不寫偶像劇。」雖然是吵架,聲音還是壓得像蚊子一樣小。

「為什麼?」

「不寫就是不寫。」

「你看不起偶像劇?」

「你有毛病。」劇本終于寄出,易文關了電腦就要往外走,去找那個小女人,她——

糟糕,他居然到現在還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

真是白痴,哪有人認識這麼久了,一直忘記問對方的名字?

有時候他也懷疑自己的腦袋是不是有問題,再復雜的陰謀詭計、人際關系他都能搞定,寫親情、友情,一下筆便能撼動人心,獨獨對于所謂的「愛情」,他不明白那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會讓兩個陌生男女彼此牽腸掛肚?

相思是什麼滋味?像他此刻想著一個不知名的女人,心里的那份安適、愉悅嗎?

愛情似乎沒那麼薄弱,應該更熱烈一點才對。

至少他看過的那些偶像劇里,男男女女,為愛痴、為愛狂、為愛粉身碎骨都不怕。

他自認是個自私的男人,就算交了女朋友,哪天兩人一起落水,身邊只有一個救生圈,他是會自我犧牲救女朋友,還是棄女友不顧,自己逃生?

怕是後者的機率會大一點吧?

他體會不到「愛」的真髓,叫他寫偶像劇,寫那種纏綿俳惻的愛……寫笑話還差不多。

「哇,你翅膀硬啦?敢跟姊姊頂嘴?」易心又去擰他耳朵。

「別鬧了。我還有事,沒時間跟你玩。」他怕自己去得晚了,又要和那帶著溫暖氣息的女人錯身而過。

「你不答應寫偶像劇,就別想我放手。」

「我不會寫偶像劇,姊——」

「你們在說什麼劇?!」易老太爺的聲音像把刀,帶著森寒語調,犀利砍過來。「多大年紀了,還看那些無聊的電視劇、影集?立刻叫人把家里的電視搬走!」

懊死的易心,進他房間的時候居然沒有把房門鎖起來。易文狠狠瞪她一眼。

易心縮了縮,放開易文的耳朵,苦苦哀求。「千萬不行,爺爺,至少你總要讓我看看新聞,知道下個月的油價漲還是跌嘛!」

但易老太爺走進來,開始他長篇大論的教訓。

易文欲哭無淚,為什麼每次他要去找那個溫暖的小女人,就會有重重障礙阻擋他?他們就這麼無緣?

他是無神論者,但這一次上帝也好、佛祖也罷,拜托,哪位過路神仙好心伸個援手,給他一個追求緣分的機會吧!

他不知道,錢嬌嬌在家里對著他留下的紙條抽泣。

他說要按她家門鈴,讓她親自為他開門,說一聲「歡迎」。

懊死的,自閉癥患者不是不擅長與人溝通嗎?怎麼能寫出那樣讓人心頭蠢動的字條?

她理不清頭緒,只知家里門鈴壞了好久,她一直不記得要修,一時間也沒錢修。但為了他,手頭再緊也得擠出錢來,請工人換一個新門鈴。然後,她扁扁的皮包里只剩三十元,這一餐吃完,不知道下一餐在哪里?正在煩惱,上天就給她送錢來了。

這次她要演一個被正妻打死的小妾,怨氣不散,成為厲鬼,要尋仇家索命,可惜運氣不好,一出世便被一個英明神武的道士收了。

戲很簡單,就是挨打、裝死。再化個鬼妝嚇人。台詞兩句,「大女乃女乃饒命」和「還我命來」。

因為要死一回,听以有紅包可領,算是個頗有賺頭的角色。

問題是,這次要到高雄出外景,高雄離台北那麼遠,萬一她出外景的時候,他正好來找她,怎麼辦?

可是不工作,她又沒飯吃,掙扎了好久,她跑去拜托管理員,如果有人來找她,請他轉告對方三天後再來,不然留下聯絡方式,她很樂意主動聯絡。

然後,她懷著無限的失落去演她的女鬼。

拍戲的空檔,她一直想著,他會不會就這麼巧地去找她?

于是她一天打十幾通電話給管理員,煩得管理員伯伯叫她別再打了。

她知道自己的行為太夸張,簡直像患了強迫癥。她醒著的時候想他、吃飯時想他、工作時想他……連上廁所的時候,都會坐在馬桶上,想他想到發呆。

她的身體一定有某一部分壞掉了,否則為何會如此思念一個人?

苦苦熬了三天,她回到台北,才走進大樓,管理員搶先丟下一句話。「沒人找你。」

她呆在原地,感覺眼眶匆然酸起來。

他明明說會來的,為什麼不來?

「錢小姐、錢小姐……」管理員看她好像受到什麼劇烈打擊,臉色蒼白得嚇人,連聲喊她。

她吸吸鼻子,深呼吸。「才過了三天,也許他很忙呢,也許他明天就會來了,回家等他吧……」

從不知道自己是如此怕寂寞的人,以為早已習慣與孤單為伴。

但家里有他,哪怕他從來沒有開口跟她說過一句話,只要他存在,和她呼吸同一個地方的空氣,她就覺得開心。

她喜歡倚著他,看他打電腦時認真的表情,她知道他在寫劇本,可是她沒有仔細看過內容,因為那是他的隱私,她尊重他。

她拖著行李回家,期待著明天,或者後天、大後天……他會很快地按下她的門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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