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于百憂在陶然居訂了一桌全魚宴招待方笑顏。
他們坐在二樓包廂里,推開窗,放眼便是澄碧的湖水,點點波光,在金陽的照射下,光彩閃爍。
不久,小二端上菜肴。
那一條大魚被廚師做成了十八種菜式,從魚頭到魚尾、甚至是魚鱗和魚肚腸,沒有一樣是被棄置的。
方笑顏看了也驚嘆。「又是翠墨告訴你我愛吃魚的?」
「多虧了翠墨姊姊。」就因為有那個軍師,于百憂今日打點的每一項行程都令方笑顏很愉快。
翠墨當然居功不小,不過……他的用心,她也感動。
「陶然居的大廚不輕易做一魚十八吃的。」
「我湊巧治好了他纏綿病榻多年的娘子,所以他為我破例。」于百憂替她挾了一塊炸魚鱗,送到她碗里。「你嘗嘗看好不好吃?」
這道菜得選超過二十斤的大鯉魚,每片魚鱗都有指甲蓋那麼大,裹上蛋汁,往熱油里滾一下,鱗片受熱卷縮起來,正是香酥可口。
方笑顏嘗了,果然美味。
「好吃。」她唇邊蕩起了笑,眼眸里也漾出一片溫柔波光。
他瞧得有些痴了,竟忘了再動筷。
「你怎麼不吃?」她給他盛了一碗湯,送到他面前。
他見她素手持杓,皓腕如玉,低垂的眉眼間抹著濃情密意,心湖頓起萬頃波。
情不自禁地,他便將忍了好久的問題說出口。
「笑顏,你可曾到過一處叫槐樹村的地方?」
「槐樹村?」她想了一下,搖頭。「沒印象。」
「那你是否曾在樹林里救過一名差點被馬蜂螫的男孩?」
「啊!」她手中的筷子落在桌上。「你怎麼知道這件事?」
「你拉著男孩一起跳進河里,躲避馬蜂的追擊,對不對?」他神色緊張。
「你——」不是這麼巧吧?她看著他,十八年前,他應該也就五、六歲,恰是她救的男孩那個年紀。
可那件事後,她因落水、著涼,連發三天高燒,對男孩的形容不存記憶了。
她唯一記住的是,那一日的河水好冷,而自己養病期間喝的藥好苦。
「就是我!」于百憂看她的樣子,便知自己找到了救命恩人。「那天,你救的人就是我!」他激動地拉起她的手。
「真的是你?」她不敢相信。
「是我。那一日,爹娘送我到槐樹村,讓我以後就跟著爺爺、女乃女乃住,可我舍不得爹娘,就跑進林子里發脾氣,拿石頭亂砸,才會誤觸馬蜂窩。」
「原來如此。」她笑了。「那天之後,我病了,一直不知道你怎麼樣,現在曉得你沒事,真好。」
「多虧了你。」他太激動了,便湊到她身邊,輕輕擁著她。
她嚇一跳,本來想躲,但見他因為欣喜而煥發光彩的臉,卻莫名一陣情迷。
隱隱地,她心湖波動。這莫非就是所謂的姻緣前定?
早在十八年前,他們便有了牽扯,十八年後,相隔千里,命運又把他們送到了一起。
「我……我真沒想到,你還認得出我……」
「我當然認得——不是,我記得你的聲音,那天落河後,我听見你尖叫,我以為你被馬蜂螫了,很緊張……」于是,他從身體到心里,記住了她的音調,永遠難忘。
她眼底閃過一抹驚悸。那日,她確實被螫了,這也導致她好長一段時間身體虛弱,連起身吃飯都會喘息。
「你真被螫了?」是他害了她。
「沒事了,都過去那麼久,我現在不是好好的?」而且她還因禍得福,有幸跟著滿天星學了武,如今,上樹爬牆,樣樣難不倒她。
她的生命因他而拐了一個彎,但她更滿意現在的日子。
「對不起。」這是相隔太久的抱歉。「還有……謝謝你。」
他話語里的沉重讓她心疼。「別放在心上。任何人看見這種事,都會伸手的。」
「可你確實救了我。」若非她,他早就死了。
「應該不只是我一個人的功勞吧?我記得那日馬蜂離開後,我發現你暈了,想推你上岸,可惜力氣不夠,推了好久也不成,當時,我真怕你淹死了。」
「對不起,我不會泅水。」對一個男人來說,真沒面子,所以他立刻又補了一句。「但我現在學會了,而且很厲害,浪里白條算小事。」
她被他的話逗笑了,眼底殘存的驚慌也消失殆盡。
「我相信你現在很厲害,不過後來你是怎麼獲救的?」她問。
「我被村里的陳樵夫發現,扛回家里。你呢?陳樵夫說,當時河邊只有我,再沒第二人。」
「我推你上岸時,不小心被河水沖了一個跟斗,一路漂到下游,才被人發現,送回避暑山莊。」所以這就解釋了為什麼他獲救的時候,她不在他身邊。
「累你受苦了。」他想,那時候她一定很危險吧?他一陣心疼。
「怎麼又說這種話?都那麼久了,你不提,我早忘了。」她不喜歡他滿臉歉疚的樣子,她還是愛看他笑,笑得風流瀟灑,就像那臨風的玉樹。
「好,你說不提,我就再也不提了。」不過這份情,他一輩子記在心里。
「怎麼說得好像我很霸道似的?」
「不是你霸道,是我喜歡听你說話、喜歡看你開心,自然不要違逆你。」
他的甜言蜜語真是可以膩死人,但她卻覺得窩心,情不自禁便偎入了他懷里。
他抱著她,滿足地嘆息。這一刻,他追求了好久好久。
「笑顏,你覺不覺得,我們真是有緣?」
「嗯。」十八年的牽扯,真不是一般人能夠擁有的。
「將來,我們也能繼續緣牽下去。」
「是啊……呃!」她渾身一震,恍然想起,他們還有一段糾葛,他尚不知曉。「唉,于公子,那個……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不是你想像中那樣的人,你會不會生氣?」
「那你要變成什麼樣子?」他有點奇怪。
她一時窒住,卻不曉得怎麼回答。
「我沒有想像你的樣子,你就是你,只要是你,我都喜歡。」尤其,她若能不叫他「公子」,改口喚一聲「于大哥」或者「百憂」,他會更高興。
聞言,她心里一陣激蕩,便覺今生得遇良人,夫復何求?
她反手抱住他的腰,听見他的心跳,讓她很是安心。
「百憂……」她低喚一聲。
他呼吸一窒,這驚喜來得太突然,讓他差點反應不過來。
「再給我一些時間吧,我會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你的。」她小聲地說。
這一刻,他可以為她而死,何況只是一個不知其所以然的要求。
「嗯。」他連番點頭,緊抱著她,激動地說不出話。
日落,于百憂送方笑顏回家,再返回醫館,卻見一片狼藉,門板被卸了、窗戶破一個大洞、連藥材櫃也被搗得七八爛。
袁清嫵正蹲在地上翻撿還能用的藥材,為了抽出一株被藥櫃壓住的人參,她用力得雙手都冒青筋了。
「二師姊,這是怎麼了?」于百憂急忙過去幫忙。
袁清嫵乘機抽出人參,松了一口氣的臉上,有著遇難後見著親人的感動。
于百憂一陣愧疚,自己玩得那麼高興,卻把她忘了,虧他們像親姊弟那樣好。
「二師姊,你還好吧?」他扶起一把椅子,讓她坐好。
「我沒事。」她說,但手背上卻有一塊破皮。
于百憂非常生氣,一邊幫她上藥,一邊問︰「是有人來搗亂嗎?你怎麼不派人通知我?」
袁清嫵見他慌急面容,心里五味雜陳。
她當然知道他今天跟方笑顏去游湖,她看他歡天喜地出門,眼楮又熱又痛。
可現在,他是如此緊張她,她可不可以幻想,他心里其實也是有她的?
「今天王老虎又來了,他給我們十天時間考慮,要不去他的醫館坐鎮,和他一起賺大錢;要不,我們永遠離開柳城,再也不準回來。」因為她和于百憂的醫術太好,看診又是免費,城里很多醫館都快撐不下去了,包括王家旗下的生意,王老虎為此急紅了眼,誓言鏟除壽春醫館。
「呸,他王老虎是什麼東西,憑他也想讓我們效力?」于百憂替她包扎好傷口。「二師姊,你先休息,這里我來整理。至于王老虎那邊,我自然有辦法收拾他。」
「你想怎麼做?別太沖動啊!」
「我做事,你還不放心嗎?」于百憂拍拍她的肩。「放心,我一定教他再也不敢靠近壽春醫館。不過你也真是的,王老虎一個普通人,你還打不過他嗎?居然讓他傷了你。」
「當時圍了好多人,我不好出手。」
「他們就沒幫你?枉費你這樣全心助人。」
「小師弟,我義診是因為我想這麼做,不是要圖人回報。」
「你人太好了。」于百憂念著。「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這都看不清?」不過他說得很小聲,因為他太了解袁清嫵善良的性子,她向來連螞蟻都舍不得踩死一只。
于百憂自小就受了她很多恩惠,可以說,他能在槐樹村安然生活,多虧有她照顧。
所以他在埋怨她的心軟時,也盡力回報她、照顧她。
袁清嫵沉默了一會兒,見他一個人忙碌,忍不住又靠過去。「我也來幫忙。」
「你都傷了,還要忙和什麼?去休息吧!」
可她哪里看得下去他一個人辛苦?便道︰「要不,我去給你做飯。」
「我吃過了。」他從懷里模出一塊點心。「這是一品居的香樁酥餅,我嘗了,味道不錯,也帶一塊回來給你試試。」
她打開油紙,便聞到一股淡淡的豬油味、襯著香樁清香,說不出地勾人饞蟲。
她咬了一口,咸咸的酥餅溢出滿嘴的濃香,吞下月復後,喉頭回味的是蜜一樣的甘甜。
但她知道,甜的不是餅,是她的心。
他終究還是惦著她的,只是……他為什麼只當她是姊姊?
嘗著嘗著,她眼眶不禁泛紅,真的好恨,當年在槐樹村,第一個見到他的不是她!就晚了三天……
命運跟她開了一個大玩笑。
「二師姊,你怎麼了?是不是還有哪里受傷了?」他嚇一跳。袁清嫵外貌英氣、性子柔和,卻很強韌,從來不輕易掉淚的。
「沒有,我沒事。」她慌忙抹著淚水。
「可是……」他有點手足無措。
「真的沒事。」她深吸口氣,終于撫平心中激動。「我只是擔心醫館被搗成這樣了,明天怎麼看診?」
「還看什麼?休息啦!」他很不滿。「你這樣盡心盡力……唉,那些人,就算王老虎在時,他們怕挨揍,不敢幫你,王老虎走後,他們總該陪你一起收拾善後吧?結果……」做好人,也是要有分寸的。
「是王老虎說,誰敢插手,就要誰好看,他們才不敢過來。」
「好啊!那我連夜收拾,咱們明天照樣看診,我看那些人敢不敢、還有沒有臉上門求診?」
「小師弟……」
「行了,我知道你要勸我別太偏激,很多事只是無可奈何,不是人性悲涼。我懂,但我就是這性子,大丈夫恩怨分明,我若忘恩負義,豬狗都不如。」
他說得越豪邁,她忍不住越想笑,終于噗哧笑出聲。
「你笑什麼?」于百憂瞪眼。
「以前師父總說,咱們應該換換樣子,你生得純淨無瑕,就該配上一副和暖性情,偏偏你似爆竹,一點就炸。」
「不許說我的臉。」
她抿了抿唇,還是沒忍住,又笑,見他瞪眼,她連忙解釋︰「別誤會,我不是笑你,不過我很喜歡你的樣子。」
「我才喜歡你的模樣。」就像個英姿煥發的將軍。
她明知道他嘴里的「喜歡」不是她想的那樣,但芳心仍為這兩個字怦然跳動。
能與他這樣打趣、玩鬧的日子還剩下多少呢?她多麼留戀兩人一起時,這份扣人心弦的溫暖。
真的,她願意付出一切,只求讓時光在這一刻永遠留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