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整晚,凌端擁著李巧娘坐在長榻上,隨意說著三年來各自經歷過的事情。
曾經,他以為像她這種讀女訓、女誡長大的姑娘,言語一定乏味,除了三從四德之外,還能知道什麼呢?
但今晚的對談,讓他在心里偷偷把岳父大人罵個狗血淋頭。
什麼叫李家的女兒嫁出門絕對以丈夫為天,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而且絕不改嫁。
講清楚好不好?李家女的「以夫為天」是因李家女多半打小就訂親,李家會根據其未來夫君的性情、夫家的人口、營生、規矩等等,教育自己女兒,讓她們盡量符合其未來夫家的期望。
比如凌端生性外放,家里從商,所以李家從小就請先生教李巧娘琴棋書畫、地理文志、從商之道,務使李巧娘能與他言語投契,並在事業上成為他的左臂右膀。
難怪李家死也不肯和凌家退婚,李巧娘本就是特地為他訓練的,他不肯娶,讓她嫁誰去?
凌端有一種既感動又不可思議,加上深深憐惜和濃濃憤怒……總之很復雜的感受便是。
世界上怎麼有李家這樣變態的人家,把自家女兒當貨物似的,誰訂了,就專門為對方訓練完全符合其要求的新娘。
那李家女兒的想法呢?她們是不是喜歡學習那些東西?誰來憐惜她們的喜怒哀樂?萬一她們不幸遇到一個混帳,比如以前的他,那她們一生豈不毀定了?
他告訴她,將來他們若有女兒,一定要將其捧在手心,任其自由發展,絕不搞這種變態教育。
她似懂非懂,可因為從小被教導「相公永遠是對的」,因此,盡避他說的話與她知道的相差甚大,她還是頷首,回了句︰「是,相公。」
以前他覺得這句「是,相公」真是刺耳,如今……知曉有個女孩從小受教育,凡事以他為天,讀書、做事、所有的言行舉止都是以討好他為目的,他忽然覺得這句話听起來異常地心酸。
他想起月前初入京城,在街上見她手持菜刀,凶悍地追逐著幾個搶奪母親首飾的家丁,那時的她是多麼地耀眼,像鳳凰浴火般絢麗。
他暗想,會不會那樣外放、強悍的行為才是她的本性?
如果是,他一定要喚醒那份睡著的美麗,讓她做盡所有她想做、喜歡做的事,成為一個真正獨立、有自己喜怒的姑娘,而不僅僅是他的娘子。
每次一想到她曾經不畏惡勢力,替他娘奪回被搶的首飾,那英姿勃發,渾身散發出逼人光彩的模樣……
他情不自禁打個寒顫,只覺心跳得快從胸口蹦出來了。
他真的好喜歡、好喜歡這樣光彩奪目的姑娘。
他暗自立誓,不論得費多大工夫,一定要將她深埋心底、那份絕妙的美給挖掘出來,不擇手段也要找出來。
兩人還談了很多有關商行的事,他很慚愧,對自己家產業的了解與認識,居然還比不上她知道的多。
難怪家里出事時,爹爹信任她,比信任自己兒子要多。
想來這三年里,她為這個家無怨無悔、無止無盡的付出已深得他爹娘的歡心。
他幾乎找不出她的缺點,硬要說的話,大概就是她很少主動說出自己心里的想法,除非他逼她。
比如他問︰「你還記不記得,家里商隊第一次被劫時,嚴管事和福伯有什麼反應?」
她會回答︰「我不知道福伯,因為那時候他已經不太管事了,我常常一、兩個月都看不見他,實在不好評論他的反應。至于嚴管事……因為第一支被劫的商隊就是他帶領的,那一回死傷很慘重,就連嚴管事自己也挨了兩刀,回來休養了大半個月才好。
鮑公說,大家都盡力了,那只是場意外,嚴令所有人不準再提起,也不追究商隊的損失,還加倍賠償了死亡和受傷的家丁、護衛和雇請而來的鏢師們。這事京里人人都知道,大家都夸公公仁善。」
「是啊,仁善,仁善到被人闖進家里打劫搶。」凌端在心里偷偷翻了個白眼,一點都不贊同父親的做法。
他以為,優待商隊成員自是必要,但事後,一定要從嚴檢討搶案發生的原因,務必找出其中問題,防止日後再遇同樣的事。
結果他老爹倒好,下令所有人不準再提——也許父親是不希望再度給那些生還之人受刺激,讓他們想到搶劫發生過程而悲傷。
但父親的行為卻是變相鼓勵了搶案的發生,無論是此事的密謀者或內奸,見父親如此「仁善」,還不大搶特搶,直到把凌家整個搶光為止?
泵息所以養奸,這句話不是沒有道理的。
「雖然爹爹不準人再提商隊遇搶一事,但嚴管事就住在家里,他對于自己帶領的商隊遭劫有何反應?我的意思是,即便父親下了那種命令,但他身為一支商隊的負責人,就真能心安理得,毫無歉疚表現?」凌端問。
因為事隔三年,李巧娘有些事記得不太清楚,所以這回她想了好一段時間。
他也不漼她,還幫她倒了杯水,讓她慢慢想。
她受寵若驚地紅了臉。從來只听過妻子服侍相公,哪里見過丈夫給妻子添茶倒水的?
凌端好特別,特別到……她的芳心怦怦跳著,忍不住偷瞧他俊朗的側瞼。
以前總哀怨自己命舛,嫁了個不喜歡自己的夫君,如今卻滿心歡喜,感激老天爺賜予她這段姻緣。
她也許吃了三年的苦,但如今,她覺得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吃什麼苦都無所謂了。
只要能牽緊他的手,她一生足矣。
所以她更努力地回想著,逼自己非想出一些對他有用、能幫助他的東西不可。
好半晌,她輕呼一聲。「我想起來了!嚴管事遇劫受傷,才離險境,就與福伯吵了一架。他們雖然不是親父子,但感情一向很好,嚴管事每日早晚請安,從無錯過,大家都說福伯命好,雖然一生未娶,晚年卻收了個好義子,勝過親生千倍。所以那一回他們發生爭執,所有人都萬分訝異,因為他們吵到連婆婆幫忙調停都沒用,我還以為他們一輩子不會和好了。幸虧後來公公出面,他們才安靜下來,但嚴管事也因此搬出去住了小半個月才回家。」
「還記得他們都吵了些什麼嗎?」
「細節記不清了,但有一句話我記得很清楚,嚴管事罵福伯︰虎毒都不食子,他卻連老虎都不如。」
聞言,凌端突感腦海里千般念頭在轉。
他知道自己找到商隊遇劫問題的方向了,可惜線索太零散,他還缺少一個將這些線索都拼湊起來的關鍵。
「那……你記不記得福伯听見嚴管事罵他老虎不如後,回了什麼話?」
「福伯……他說的話很奇怪……」三年前听著,她就覺得不對勁,如今,事件被凌端一層層剝開來,並引導她思考、回憶,她仿佛也能看見事情的真相。
不過迷霧依然太濃,她還得細細思量才行。
「福伯說,若不是為你,老子需要費恁大心機嗎?你這個不懂得感恩的混帳小子,早知你這麼笨,老子生條蟲都比生你好——啊!」她說到一半,突然呆愣了。
「生條蟲都比生你好……呵呵呵……」凌端卻笑了。
埃伯和嚴管事不是養父子嗎?既非親生,談什麼生蟲、生子的?
嚴管事罵福伯︰虎毒不食子,這已間接說明他們的父子關系。
而福伯說的生條蟲都比生你好……這更直接證明他們並非養父子,而是親父子。
但他不明白的是,他們既是親生父子,為何不敢承認,要演那一大出賣身葬父、收養孝子的好戲?
包離奇的是,福伯也算是看著他長大的,他們曾經非常親密,比親祖孫還要好,他倆的關系是從他到寒山書院就讀以後,才漸漸疏遠。
但那也是近幾年的事,更早之前,他還在家里時,天天膩著福伯,幾乎是小苞屁蟲一尾了,他至少有九成的把握,福伯確實沒有娶妻生子。
既然福伯單身一輩子,是打哪兒冒出一個如嚴管事這般大的兒子?
還有,福伯對凌家的感情是言語無法形容的,他在這里幾十年,服侍過凌家三代,基本已將凌家人當成自己親人,他有可能和嚴管事合謀陷害凌家嗎?
凌端不知道別人如何,但他自己頭一個就信任福伯的清白。
可事實擺在眼前,福伯若沒問題,他和嚴管事那場爭吵又是怎麼一回事?
所以凌家商隊的連番遇劫,與福伯和嚴管事八成月兌不了關系,只是……理由是什麼?必須要有一個足夠分量的原因,才能使福伯這樣一個忠心耿耿的老管家臨老叛變。
可惜直到現在,凌端還是找不到這個「原因」。沒有它,別說老爹不會相信他,即便他將此事上告官府,下來的判絕對凌家也不會有利,說不定還被不知情的人誤會凌家是想欠帳不還,才推出一個老管家做替死鬼。
事情若到那步田地……凌端敢拿腦袋來打賭,老爹非將他剝皮拆骨、一身皮肉剁碎了喂狗不可。
「到底是為什麼?福伯怎麼可能無聲無息就冒出一個兒子?」
「福伯因何要背叛?凌家對他不好嗎?長久以來,福伯口口聲聲生是凌家人、死是凌家鬼,全是在騙人嗎?」
「福伯一向是閑不下來的人,既然他體力尚好,怎可能突然就啥事也不管,眼睜睜看著凌家陷入絕境?」
凌端拋出了一個又一個問題,李巧娘很想幫他理出所有的答案,只可惜她嫁入凌家的時間不夠長,他說的很多事她根本不知道,又從何尋出根由?
她只能不停地想,苦苦思索,想得頭都要痛了。
時夜已深,她又累又不舒服,不覺伸手按著額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