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遲疑了好一會兒,最終,萬般無奈盡成一聲嘆息。
「前幾年大哥在御宴上,醉酒調戲公主,我便勸父親綁了大哥,交由皇上處置。只要我們服一下軟,皇上看在姑姑面上,定不會重罰。但爹爹心疼大哥,大哥又仗著姑姑正受寵,以為姑姑不日內必可封後,到時付家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何懼這一點小小餅失?于是,爹爹一封奏折上去,只道是誤會一場,便將此事弭平。那時我便知付家大難臨頭了。為臣者最忌什麼?恃寵而驕。為君者最惡什麼?居功自傲。果然,自那之後,皇上漸漸疏遠姑姑,也不再提立後之事。然後,上月,書院放假,大哥與一群狐朋狗友上青樓嬉鬧,為爭做花魁的入幕之賓而與朱國公之子斗毆,將朱公子打至傷殘,朱國公一怒之下,告了御狀。爹爹自恃功高,以為皇上會將此事按下,還在金鑾殿上與朱國公大吵一架,誰知皇上當場下令刑部連同大理寺一起調查此事,于是……」
她知道皇上準備對付家下手了。她不怪皇上,換成是她,也容不得屬下如此放肆。
但她也無法怪罪自己的父親與大哥,那是她的至親,難道她能自己逃命,放任他們一步步走上死路?
她唯一能選擇的只有和他們一起,步上這條滅亡之道。
因此她暗地里請人打造了這柄小刀,打定主意,一旦事發,便以此了結自己的性命。
她絕不會去那勞什子司教坊,任人糟蹋。她的自尊傷不起。
莊敬說要救她,她相信,他從來都是說話算話的,但她不以為自己能獲救。皇上這回是鐵了心要滅付家,怎麼可能因為莊敬求情便赦免她?
他去求皇上,只會給莊家添麻煩,一點好處也沒有,所以她寧可自己死了,也不想連累他。
可莊敬怎可能眼睜睜看著她赴死?從小到大,她是他唯一的朋友,更對他有大恩,如今她落難,他若不能救她于水火,還算是人嗎?
「你真的以為只有死了才能解決這一切?」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今天是皇上要亡付家,除非皇上改變主意,否則誰能抗旨救我?你嗎?也許以你的本事,可以帶我遠走天涯,但從今以後,我們便是欽犯,永生永世再不能正大光明地行走,你願意過這種生活?即便你不在乎,那你的家人呢?你劫走我,皇上必遷怒莊家,屆時那後果,你可曾想過?」
「我說過要和你一起流亡天涯了嗎?」
「難道你以為自己有本事說服皇上收回成命?」
「我沒那等伶俐口舌,但我家有一樣皇上一直想要,卻不好意思開口索討的東西。只要我將這件東西偷出來獻給皇上,換取你不進司教坊,皇上必然同意。」
這世上有什麼東西是皇上想要,又不好意思開口討的?她垂眸想了一會兒,杏眼大睜。
「丹書鐵卷?」也就是俗稱的免死金牌。她記得那是昔年莊父封國公時,皇上御賜的,是為獎勵莊家為國殺敵,一門英烈,所以賜下重寶,言明,除非謀反大罪,否則任何錯誤皆可赦免。
皇上登基至今,也只發過一面免死金牌,可見其意義之澡重。
可就因為丹書鐵卷太重要了,隨著光陰流逝,皇上不免擔心莊家又握軍權,又居高功,還有免死金牌護身,哪天他們要是心起不軌,那可真是天大的災難了。
因此皇上想收回免死金牌也屬常理,不過沒有正當理由,皇上也無法收回賞賜給臣子的東西,因此,這便成了皇上一個心病。
想不到莊敬居然將主意打到這上頭,付懷秋不免嘆服他的膽大包天。
「你可知只要有免死金牌,哪怕皇上有一天,覺得莊家功高震主,想要對莊家下手,也會衡量一下這事情可不可行?那已經不是普通東西,而是一塊護身符了,你把它偷出來,就不怕氣死你爹娘?你不擔心某一天,皇上起了滅亡莊家的念頭……沒有護身符的莊家,下場絕不會比今天的付家好。」
「你說的我都知道,但我更明白,免死金牌一日存于莊家,皇上便會惦念不忘,哪日皇上覺得莊家有威脅了,也不必掌握什麼真憑實據,只要起了疑心,這護身符不僅保不了莊家,更可能成為莊家的催命符,還不如藉這時機將它還給皇上,讓皇上少將心思擱莊家頭上,如此莊家還能多威風個幾年。」
她沒有想過能從他嘴里听見這些話,一時怔住了。
眼前的莊敬還是那個憨厚、動手永遠比動腦快的莽夫嗎?
她小時候喜歡跟他玩,是因為其他同年齡的孩子早被家里教得心機重重,說一句話都有好幾種意思,相處起來好累。
可莊敬不同,他雖有些紈褲,但不虛偽,說一是一,絕不搞那些虛頭巴腦的事,和他在一起輕松多了。
但即便是這樣的莊敬,也知道什麼叫君恩九鼎重、臣命一毫輕。他也知道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所以時時想著韜光養晦。
可嘆她父親浸婬官場數十年,卻以為自己總是高人一等,翻手雲、覆手雨,結果惹來一場破家大禍。
她算是對莊敬另眼相看了,不過……
「你爹若知道你干了這種事,只怕要打死你。」
「無所謂,橫豎現在也沒什麼東西打得動我了,讓他出口氣,過過癮也好。」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莊家出了這麼一個莊敬真是……該說他爹娘前世沒燒好香,這輩子才會生出一個這樣的「忤逆子」專門氣惱爹娘?
或者莊家祖上積德太多,有了莊敬這三不五時的禍事,每當莊家積功到一個程度,堪堪讓皇上苦惱著要如何封賞時,他便讓皇上有借口功過相抵。
于是,莊家便永恆地在國公與封王問徘徊,跨不過那道禁忌之線,便可常保安康。
就是委屈了莊敬,家里人氣他不學好,外人笑他笨,听說袁紫娟已因他的「不求上進」,與他解除婚約……
這世上,究竟有沒有人能真正理解他?
一思及此,她看著眼前這樣貌忠厚、性情直爽卻又細膩體貼的男人,心里莫名地一陣柔軟。
他與她……有一點像,不是嗎?同樣能夠洞燭機先、同樣不為人所明白、同樣……寂寞。
盡避心頭依舊忐忑,但她還是選擇相信他、依賴他。
「我答應你,再不尋死。」
這對付懷秋而言相當不可思議,她太聰明了,往往一件事剛現出一點根由,她便知道結局。
可沒多少人能相信世上有如此智近乎妖的人,所以她一直得不到眾人理解,時長日久,她也封閉了心,不再對人談論那些事。
如今,她已經很久不曾對誰敞開心房,將全部的信任寄托在自己以外的一個人身上。
直到今日,莊敬打動了她,所以……也罷,看在他們同樣「寂寞」的分上,她便信他這一回了。
哪怕最後結果並不理想,人生難得一知己,就當她以此相酬這十多年來,唯一懂她的男人吧!
聞言,莊敬欣喜得臉泛紅光。
「放心吧!我一定能救你的。」
「我倒想知道,即便皇上赦了我、免去打入司教坊之刑,但我罪人之身卻是無法改變,你要怎麼處理我這樣一個麻煩女子?」
「做我的丫鬟如何?白日里陪我吟詩繡花、夜晚紅袖添香——呃呃呃……」在她的利目瞪視下,他勉力咽口唾沫,收回欣喜過度之情。「我開玩笑的。」
「我知道。」她依然在笑,可笑容比寒冰還冷。
他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我說真的。」
「我同樣沒撒謊。」但她的笑意卻越來越冷。
「好吧、好吧。」他凍得受不了了。「我招,我招就是。我是想跟皇上說我喜歡你,非你不娶,因此情願用免死金牌換回一個媳婦,以皇上的風流性格,十成十認為我放蕩,但也因為我夠笨,所以皇上一定會成全我們的,然後……」他又說不下去了,這會兒她不用笑意冰凍他了,直接雙眼冒火,燒得他心里直發慌。
她瞪了他好半晌,突然嬌媚地笑了起來,身子輕搖,仿佛盛開的桃花隨風搖曳,灑落萬種風情。
「你真的敢娶我?不怕我太聰明,一旦你惹我生氣,我轉手就能賣了你?」
「怎麼可能?」他大笑。「小時候你對我那樣好,哪怕我不小心將你的手臂拉傷,你也沒發火,還請你姑姑教我怎麼控制脾氣——」話到一半,他似是憶起什麼甜蜜之事,眼神迷離,神情卻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你知道嗎?有一回我問大哥,如果有個姑娘像你對我這樣待他,代表什麼意思?大哥說︰‘那表示小泵娘愛慘我了。’所以……唉,有一陣子我好遺憾,爹爹為何如此早給我訂了親事,害我不得不辜負你一番情意,不知道你曉得我有未婚妻之後,有沒有哭,甚至——」
「閉嘴!」老天,她真覺得自己和小泵姑一番心血都白費了!教了他這麼久,平時見他也還能保持冷靜,可真遇到事情……這家伙一樣沒腦子,真是氣死她了!
他恍然回神,愣了半晌,才吶吶開口。「那個……我剛才說了什麼?」
「你說了什麼自己不知道嗎?」
「我……」唉,他這該死的沖動性子啊!怎麼磨練了這麼久也不改呢?「我……你……我是想說……我剛才是胡說八道的,你別放在心上,就當……反正你左耳進、右耳出就是了。」
奇怪,听他這麼講,她反而不開心了。
怎地?她就不值得他喜歡嗎?雖然她一直當他是朋友、是知己,也沒想過有沒有哪一天,兩人可能成為情人,但被他一口否決,依然很生氣。
「你一向說話不算話嗎?」
他愣了。她的意思莫非是……
「你不會真的從小就喜歡我吧?」
「作你的白日夢!」
「是是是,我去作白日夢。」他伸手擦去滿額冷汗,只覺得兩人是越談越不對勁了。
「還作夢?你不是要去向皇上求情,赦我免入司教坊,還不快去?」這人真是教她又好氣又好笑。
「對喔,我現在就去。」他轉身便跑。
她看著他的背影,心頭忐忑不已。但願他真能扭轉她的命運,否則……她一輩子沒有食過言,可這回恐怕得對他毀棄承諾了。
與其讓她進司教坊,過那生張熟魏的日子,她寧可一死。
匆爾,他像是發覺她的心思似的,又奔了回來,認真的眼筆直地凝視她。「那個……我可不可以跟你要個保證?」
「什麼?」
「答應我,無論如何,絕不尋死。」
她心頭五味雜陳。一直以為這世上不會有人真正明白她,偏偏在這節骨眼上才發現,那個唯一懂她的人其實一直存在,卻被她忽略了。
她的心思完全瞞不過他,讓她好生不習慣,也有些感動。至少,他是打心里在乎她的。
「好吧!我答應你,只要不進司教坊,哪怕要我為奴為婢,我都心甘情願,絕不尋死。」
「那我就放心了。」他開心地走了,沒發現她話中的陷阱——不進司教坊。
話外之意便是若皇上堅持罰她入司教坊,她還是會選擇一死了之。
很遺憾欺騙了他,可那是她尊嚴的底限。她可以做一個出賣勞力的奴僕,卻絕不做一個出賣靈肉的妓女,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