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舒服!
華美的絲綢軟褥中,嬌小的身子先是像毛毛蟲般蠕動,白女敕的肌膚,貪婪的享受絲滑的觸感。還沒睜開眼楮,她就仰著小腦袋,紅唇逸出軟軟的輕吟,小腿又磨又蹭,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唔,好久、好久沒睡得這麼舒服了。
銀銀滿足的打著呵欠,在被窩里又滾了一會兒,直到瞌睡蟲逃光,睡意涓滴不剩,這才肯慵懶的睜開眼楮。
滴溜溜的黑眸,在屋內轉了幾圈,映入眼簾的,全是陌生的景物,從身上的軟褥、身下的紅木雕床,到臥榻房的陳設,以及幾尺之外,隔開寢室與花廳之間的幾層落地薄紗帳,她全都不認得。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兒不是她的閨房。
她這場又甜又長,睡得心滿意足的好覺,竟是睡在一間陌生的房里、一張陌生的床上。
不過,話說回來,就虧得不是在家里,她的耳根子也才清靜了些,既听不見大姐催著她起床,更听不見丫鬟們圍在床邊碎碎念︰蜜蜂似的嗡嗡嗡響著不停,擔心她多日粒米未進,會在睡夢里餓死。
銀銀舉高雙手,舒暢的伸懶腰,才神清氣爽的溜下床,在屋內繞了幾圈,模索四周,思緒也一刻不停的轉了起來。
縱然記憶被瞌睡蟲鯨吞蠶食,但是她仍舊記得,在半夢羋醒同,客棧深夜失火,一個男人闖進來,將她抱出火場——
這麼說來,是他救了她!?
銀銀偏著小腦袋,若有所思的咬著唇,回想起那雙深斂的黑眸。
那夜的火光之下,他俊美的眉目、溫和的笑容,以及醇厚如酒的笑聲,她記得格外清楚。就連手心上,至今都還殘留著男性肌膚的溫熱觸感,酥酥癢癢的——
本嚕、咕嚕——
想得有些出神,肚子里的饞蟲餓得發慌,發出抗議,在寂靜的屋內听來,顯得格外響亮。
銀銀甩甩頭,制止腦子里的思緒,從回想變成胡思亂想。
她伸出手,把手心擱在絲裙上擦了一擦,抹去那陣說不上來的酥癢,接著走向花廳,準備去覓食,找些食物來祭祭五髒廟。
挑開幾層的紗帳,花廳里的陳設更精致典雅,幾個清麗的少女,梳著丫鬟髻,有的拿著抹布、有的拿著拂塵,忙東忙西,各自打掃。
她們偶爾低聲交談,滿口吳儂軟語,聲音好听而清脆,舉手投足間全是南方女兒的溫婉模樣,讓人看了就打從心里覺得舒服。
啊,太好了,她的運氣真不錯呢!眼前這些女孩看來都挺和善的,應該不會忍心拒絕一個饑腸轆轆的人才對。
「各位姑娘,請問——」為了填飽肚子,銀銀彎起紅唇,露出最友善的笑容。
話還沒說完,原本態度輕松的丫鬟們,唰的一聲,迅速轉過頭來,全都是一臉錯愕。其中一個,正在擦拭宮燈的瓷燈罩,轉頭瞧見銀銀,震驚得小手一松,燈罩摔在地上。
嘩啦一聲,瓷片碎得到處都是。
激烈的反應,讓銀銀也嚇了一跳。她連忙後退三步,躲進紗帳底,再伸手模模身上,就怕是睡得迷糊,下床時漏穿了什麼衣裳,春光外泄,讓這些少女瞧見什麼不該瞧的。
只是,她東模西模,卻沒發現任何不對勁,縴細的身軀上衣衫整齊得體,每個扣子都沒松月兌,該穿的、該戴的全沒有任何遺漏啊!
絕美的小臉,帶著滿滿的困惑,又從紗帳後頭探了出來。
「有什麼不對嗎?」她問道。
沒人回答,丫鬟們像被點了穴,維持同樣的姿勢與表情。
「呃,對不起,各位姑娘,我有些餓了,是否可以請你們——」
銀銀的肚子餓得厲害,忍不住再度開口,試圖喚醒集體僵硬的少女們。
這麼一喚,果然把她們的魂兒給喚回來了。七、八個丫鬟同時蹦了起來,火燒似的亂屋子繞,嘴里又喊又嚷,激動極了。
「醒了!她醒了!」
「謝天謝地,我還以為她會一直睡下去。」
「醒了、醒了,終于醒了!」
「快去通知其他人啊!」
她們喊叫著,扔下手里的打掃用具,腳底抹油,一溜煙的全跑光了。
咚咚咚的腳步聲遠去,過了一會兒,變化為轟隆隆的巨響,由遠而近的逼來。丫鬟們再度現身,只是沒有半個人帶著銀銀渴望的食物,反倒各自帶回大隊人馬。
只見那票男男女女,個個奮勇爭先,負責打掃的人,手里拿著掃把抹布;負責煮飯的人,握著菜刀鍋鏟,每個人都扔下手邊工作,有志一同,小跑步的擠到這兒來。
花廳里被擠得寸步難行,眾多人馬像雜燴粥似脅;推推擠擠—的窩在一塊兒,雖然嘴里抱怨,但是眼楮仍盯著銀銀,仔細的從她的頭發絲兒,瞧到腳後跟,沒有任何遺漏。
「讓開點、讓開點——」
「別擠啊!」
「啊,有人昏倒了!」
「喂,後頭的,別拿著菜刀在我背後蹭!」
還有人擠不進來,不死心的推開窗子,在窗邊用力跳啊跳,在每次的跳躍之間,努力伸長脖子,觀賞屋內的「奇景」這回,輪到銀銀無法動彈。
她一頭霧水,只能站在原處,極為緩慢的眨著美麗的雙眸。過了半晌,好不容易每個人都找到合適的觀賞位子,那些被擠、被踏的慘叫聲,不再此起彼落後,她才能開口。
「呃,請問,誰願意告訴我,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她禮貌的詢問,希望得到一個答案。
倏地,人群中響起歡呼。
「她說話了、說話了!」有人興奮的喊。
「太好了!」有人幾乎要喜極而泣,只差沒沖出去,跪在院子里叩謝蒼天,仿佛她能開口說話,是上蒼恩賜的奇跡。
鱉異而熱烈的氣氛,讓銀銀格外不自在,她偷偷往後退了一步,縮回寢室里,決定暫時回避,辜負肚子里亂叫的饞蟲,再爬回舒服的大床,尋回些許清靜。
「我想,我還是回去睡好了。」她喃喃自語,腦子里已經開始摒除雜念,培養瞌睡蟲。
或許等她再睡醒,這些觀眾就會自動散場。只要沒有這些人擋路,她要離開屋子覓食,可能還容易一些——
只是,听見那個「睡」字,人群再度起了騷動,個個驚慌失措,臉色驚駭,還沒等她退回寢室,每顆腦袋就已經像博浪鼓般,拼盡力氣的左搖又晃。
「不可以!」
「快攔住她。」
「別愣著,快帶她去大廳!」
這下子,圍著觀賞還不夠,他們沖上前來,有的抓手、有的抓腳,興高采烈的扛起銀銀,嘴里嘿咻嘿咻的嚷著,急著要把她送去大廳,把她可愛的瞌睡蟲全嚇跑了。
這宅子佔地遼闊,是典型的南方庭園,粉牆黛瓦,長廊兩旁綠波蕩漾,觸且所及,都是翠綠的碧竹。
人們扛著她,經過一個三轉的回廊,回廊每一折拐角的立柱上,各有一盞精致的薄瓷燭燈。回廊的盡頭,是一個以太湖石和雲南鐵木修築的花園。所到乏處,奴僕在兩旁夾道歡迎,人人都眉開眼笑。
被扛在上頭的銀銀,轉著小腦袋,左看看、右看看,不安的感覺在心中逐漸萌芽茁壯,壓迫著胸口,令她手腳冰涼。
這些人實在熱情過了頭,發現她睡醒,就激動萬分,也不知道在興奮個什麼勁兒,全都一派如釋重負的模樣,急著把她扛去大廳,像是只要把她送到那兒,從此就能天下太平、合家安康。
大廳內早有人通風報信,雕花木門全被打開,看來貴氣逼人,十分氣派。寬闊的石地上,還鋪了上好的絲絨毯,就等著迎接她入內。
她勉強撐起腦袋,眯著眼望向大廳,努力想看清楚,里頭究竟藏著什麼可怕的東西。
只是,春陽耀眼,照得她頭暈眼花,根本瞧不清廳內的情形,只能看見那一扇扇洞開的木門,隨著人群的腳步,在眼前變得愈來愈巨大、愈來愈巨大——
「啟稟夫人,屬下已經把——」
僕人的話還沒說完,里頭就一聲惱怒的尖叫,女人的叱責里夾帶著濃濃火藥味,連珠炮似的轟罵出聲。
「你們這些人,腦子里裝的全是豆腐渣嗎?竟敢這麼折騰她?!就沒有人會動動腦子,找張軟椅來,仔細的把她送過來嗎?松手、松手,全部給我松手,要是傷著她,我可不饒人。」一個杯子往外飛,剛好砸到門檻前,嚇得所有人同時縮腳。
扛著銀銀的手,同時開始劇烈顫抖,連帶的使高高在上的她也跟著抖個不停。
眾人一改先前的歡樂氣氛,變得戰戰兢兢,趴在地上,用袖子揮啊揮,把滿地的瓷杯碎片清干掙;確定沒有任何障礙物,才小心的、仔細的把銀銀放下來,再確定她完好如初,沒傷著一絲一毫,這才伸出手來,把她一寸一寸的往大廳里推。
這實在太可惡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些人不敢進大廳就算了,為啥還要推她進去?要是有什麼危險,大家各自逃命,這不是很好嗎?
被推到大廳中央後,她的背後突然刮起一陣小冷風,那些人送貨到府後,頭也不回的往外沖,奪門而出。
銀銀眯著眼楮,努力適應屋內的光線,眼前昏昏暗暗的,過了好一會兒,才逐漸變得清晰。
寬敞的大廳里,布置得極為雅致。牆上掛了重金買來的名人字畫,還擺了幾架經史子集,有幾分的書香氣息。正中央的兩張紅檜寬椅上,坐著一對衣衫華麗的中年夫妻,而幾尺之外,在竹節窗欞下,則坐著一個年輕的男人。
他黑眸深斂,藏著難解的幽光,一身清雅的藍繡白衫,一派斯文,長衫兩袖卷起,修長的指掌間握著一卷書,對著她淺笑。
是他!
南宮遠的那一笑,讓銀銀心里怪怪的。
先前的記憶變成更清晰,殘留在掌心的酥癢,這會兒竟鑽進心底,讓她胸口熱烘烘的。
她是怎麼了?難道是餓過頭了?
突然,大廳內一陣金光亂晃,閃耀得讓人睜不開眼,原本坐在椅子上的南宮夫人,身手快得驚人,轉瞬就來到銀銀面前,還伸出戴著各色戒指的十指,緊抓著她不放,艷麗的臉龐往前湊,幾乎就要貼上她的鼻尖。
「啊。總算醒了,那郎中倒是說對了。我剛剛還在說,你要是再不醒過來,不只要砸了他的招牌,連他的骨頭也要拆了。」尹燕滿意的說道,拍著銀銀的肩膀,手腕上套的七、八個金銀鐲子,跟著叮叮咚咚的響,看來起碼有兩、三斤重。
門口探出一顆腦袋,僕人小心翼翼的發問。
「呃,夫人,那還要不要拆了杜大夫的藥鋪?」
「饒了他的命吧!」尹燕揮揮手,大方的說道,舉手投足間,有掩蓋不住的豪氣,不像尋常的富家夫人,倒有點像是山寨的女寨主。
僕人領了指示,立刻拔腿開溜,就怕通知得慢一些,倒霉的大夫就要遭殃了。
尹燕回過頭,樂得眉開眼笑,先前的惱怒,早在瞧見這美麗的少女時,全消散到九霄雲外去。
「那郎中號稱名醫,卻診斷不出你啥時會醒來,你說,這不是該打嗎?」她理直氣壯的說道。
銀銀眨著眼楮,不知該怎麼回答。她在心里偷偷猜測,這脾氣火爆的婦人,是不是也曾朝著無辜的大夫扔杯子?
呃,因為擔憂她沉睡不醒,特地找大夫來診治,這份關心的確令人感動。但是,也不需要因為大夫說不準她何時醒來,就派人去砸店吧?
啊,南方人實在太過熱情了!
「娘,她睡了這麼久,該是餓了。」南宮遠適時開口,不著痕跡的替她解圍。
「對對,我怎麼疏忽了,睡了三天,她肯定要餓壞了。」尹燕猛拍額頭,恍然大悟,晃著滿手的鐲子,像老鷹抓小雞似的揪著銀銀,跨過大半個廳堂,把她放到大桌旁。
桌上擺得滿滿的,各類南方菜肴色香味俱全。桌旁的梅花幾上,還擱著一大一小兩件食盒,上頭有著明月齋的紅印,里頭是明月齋最負盛名的大八件、小八件糕點,甜甜的香氣誘人極了。
不論是菜肴或是糕點,每道都富麗精致,全是富責人家才吃得起的珍肴。
尤其是明月齋的名晶——珍珠明月糕,細致精巧,是以珍珠磨成粉末,包裹著上等棗泥豆沙,皇宮里每年都要派人來南方帶回十盒。只是這幾年來,老師傅年歲已高,就算是有銀兩,都未必能請到他動手。
銀銀拈起筷子,優雅的斂裙入座,默默的吃了起來。
她肚子正餓,眼前有滿桌的好菜,哪有拒絕的道理?更何況,她實在懷疑,自個兒要是敢開口說一個「不」字,熱情如火的尹燕倒是兩個男人默然無語,南宮遠握著書卷,嘴角微揚,始終是似笑非笑的莞爾神情;父親南宮翼則低頭喝茶,在妻子面前吭都不吭一聲。
食物不斷增加,被堆得像小山一樣高,她小心的維持平衡,把菜肴挾到嘴邊,盡力吞咽。只是無論她怎麼努力,食物增加的速度,總是遠高于消失的速度,小山的高度有增無減。
「來來來,多吃些、多吃些。」尹燕聲聲催促。
有啊,她很努力在多吃啊!
銀銀在心里吶喊,小嘴沒一刻停過。
直到把半桌以上的菜全挪進碗里,尹燕才停手,側著滿頭的珠環翠繞,望著埋頭苦吃的少女,滿意的神情溢于言表。
「嘖,瞧瞧,這身段、這臉兒,全都美極了,肯定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呢!也難怪我那原本抵死不從的笨兒子,才瞧了一眼,立刻就改變初衷。」這麼嫻靜溫婉、美麗動人的女人,哪個男人見了會不喜歡?
嚼著碧螺春炒河蝦的紅女敕小口,突然停住咀嚼的動作,明亮的眸子抬起來,困惑的望了南宮遠一眼。
初衷?什麼初衷?難道他原本是不想進火場救她的?
窗外透進煦煦春陽,南宮遠坐在陽光下,一言不發,保持微笑,深邃的雙眸不曾離開過她。
熱燙的感覺廣隨著那抹笑容,再度涌進胸口,高溫在身體里亂竄,甚至染紅了她的粉頰。
銀銀蹙著彎細的眉,覺得更困惑了。好奇怪啊,她都吃了這麼多食物了,怎麼瞧見他的笑,仍舊會覺得怪怪的?莫非,她比自己想像中還要餓?
兩人視線交會,被尹燕當成是眉目傳情,笑得更是開心了。
「我說,杜麗兒,你——」
陌生的名字,拉回銀銀的注意力。
「呃,我不是。」她輕聲回答。
尹燕皺起眉頭,再度求證。
「不是什麼?」
「我不是杜麗兒。」
簡單的回答,瞬間讓室內陷入岑寂,氣氛有些兒緊繃。尹燕的表情一僵,看看兒子,像是想通了什麼,立刻又撥雲見日,笑出聲來。
「是是是,是我糊涂,你不是杜麗兒,該改口了、該改口了。」尹燕連聲說道,一廂情願的猛笑。「發生這麼大的事,肯定把你嚇壞了,難怪昏睡了這麼多天醒不來,這頓就吃得飽些,等會兒再回去休息。」
說著,她還轉過頭,猛朝兒子使眼色,暗示那「休息」二字,其實有著弦外之音。
「多謝夫人的大恩。」她誠懇的說道,因為這家人救了她一命,又賞她好睡好吃的而衷心道謝。只是,她聰明的沒有提,自己是貪睡而不是嚇壞了,而且要不是肚子餓的話,她還會繼續睡下去。
「麗兒啊,你這是在說什麼傻話!咱們都是一家人了,哪能見外生疏?」尹燕很堅持要喚她「麗兒」,只是這回,名字前頭少了那個杜字。
銀銀剛咬了一口炸鴿蛋,听見這句話,小臉上再度充滿疑問。
「你們已經成了親,即使尚未圓房,也已是夫妻了。」尹燕得意的說道,覺得自個兒堅持婚禮如期舉行,真是個睿智的決定。
時間拖長了,就怕夜長夢多,既然只是昏睡,沒病沒傷沒大礙,確定能替南宮家生個胖孫子就行了!她當機立斷,不浪費任何時間,維持原訂計劃,強逼著兒子,扛著睡得人事不知的小泵娘拜堂成親。
「咳!」銀銀嗆了一下,小巧的鴿蛋哽在喉間,差點吞不下去。
夫、夫妻?!
呃,等一下、等一下,她是不是在睡夢中,錯過了什麼很重要的事?
不過是睡得久了一些,怎麼一覺醒來,就天地變色,連自個兒的終身大事都給定了?不但有了婆家,還有了個丈夫!就算是南方有未成文規定,受了救命之恩,就該以身相許,那也要等她這個當事人點頭同意吧?
另外,話說回來,杜麗兒又是誰?
「吃慢點、吃慢點,別噎著了。」尹燕說道,又在她背後連拍好幾掌。
角落傳來男子的輕笑。
「娘,你嚇著她了。」南宮遠淡淡的說道,眼中閃過有趣的光芒,直瞅著銀銀,沒有錯過她臉上任何細微的表情。
「胡說!」尹燕瞪了兒子一眼,轉過臉來,仍舊對著銀銀和顏悅色,說話聲音也降低許多。「麗兒啊,你別怪為娘的我太過心急,畢竟黃道吉日是挑好的,可不容錯過。」
銀銀悶著滿月復疑惑,低頭慢吞吞的繼續吃著,腦子卻開始轉個不停,努力想在這混亂的情況中,理出個頭緒來。
她又抬頭,偷瞄那個俊雅非凡的男人,花費很長的時間,確定自個兒是不是還在做夢,還偷偷捏了大腿一下。
唔。會痛!
精致的小臉,因為捏得太用力而疼得有些扭曲。
那就不是在做夢了?
半個月之前,她在大姐的指示下來到南方,暗中調查當地鹽商的各類資料,為插手南方商界做暖身。為了避免打草驚蛇,她沒有帶任何奴僕,只讓總管石岡隨身保護,在客棧內落腳後,更是深居簡出,那些需要在外頭奔波、明查暗訪的勞動工作,全交由石岡處理。
失火的那一晚,石岡恰好去了鄰城,不在客棧里。
銀銀回想著,慢條斯理的挾起珍珠明月糕,一口一口的嘗著。
這下糟了,她在火場里失蹤,又被藏在這兒,石岡找不到她,肯定比熱鍋上的螞蟻還要焦急。
驀地,一陣喧鬧打破寧靜,一個中年漢子撞開大門、扯著嗓子又叫又嚷,一路上踹開僕人、推開丫鬟,如入無人之境,咚咚咚的奔進大廳,才見到南宮夫婦就撲通一聲的跪倒,整個人趴在地上。
接著,他開始痛哭失聲,哭號得呼天搶地,臉埋在地毯上磨來磨去。
「南宮大哥、南宮大嫂,原諒我啊——」他吼著,眼淚亂噴,地毯立刻就濕了一大片。
尹燕略略一呆,過了半晌才認出對方,連忙上前攙扶。
「杜老弟,不、親家,你這是——」
男人不肯起來,哭得更大聲,涕淚縱橫,一個大男人哭得連話都說不清楚。「嗚嗚……嫂、嫂子,你這麼說,難道是存心讓我難受嗎?」
「什麼?」尹燕一頭霧水。
「嫂子,您別裝糊涂了,這樣可比扁我揍我更讓我難受。我知道,整件事情是我姓杜的失信、是我家教不嚴、我辦事不力、我——嗚哇哇——」自我數落一番後,眼淚再度洶涌而出,又是哇的一聲嚎啕巨響,震得所有人耳朵發疼;幾乎連屋頂都要震掀了。
沒人開口,而趴在地上的男人愈哭愈大聲,地毯上的水潰也以驚人的速度擴大。
南宮遠不動聲色,掉轉視線,看向桌邊的粉衣少女,發現她神色自若,仍是那麼嫻雅,沉默的咀嚼著。晶亮的黑眸偶爾望了大哭的男人一眼,然後偷偷加快吃東西的速度。
她品嘗得格外仔細,每碟只吃了一、兩口,桌上的楊花蘿卜、桂花藕絲、桃花鱖魚、剔心蓮子羹,她都沒有任何遺漏,吃得極有計劃,這道嘗過了,筷子才會轉向換下一道。
似乎是覺得哭泣並不足以表現歉意,男人抹抹眼淚、鼻涕,跪直身子,深吸了一口氣,聲大如雷的喊︰「為了道歉,我這就砍了自個兒的手臂,給大哥、大嫂陪罪。」
他從腰後模出一把大刀,朝肩膀揮去,當場就要演出自卸膀子的血腥戲碼。
「相公,不可以!」
一個婦人幾乎是同時奔進屋子,也不管刀子不長眼,奮不顧身的就撲身去擋。
眼看這對夫妻才剛踏進門,就要在大廳尋死覓活,尹燕惱怒的大喝一聲,單手一甩,那幾斤重的金鐲子、銀鐲子月兌手而出,筆直的飛了出去,不偏不倚的撞上大刀。
鏘!
一聲刺耳至極的金石交鳴聲響起,刀刃沒砍著目標,反倒應聲斷為兩截,銀光閃爍得有如臘月飛雪,斷刃打橫飛出去。
南宮遠擱下書卷,閃身而出,伸手一探,化去刀鋒的力道,轉眼之間,鋒利的斷刃就握在修長的指掌間,殺氣頓時消失無蹤。他好整以暇的走到門外,把斷刃扔進水池里,再轉身走回來。
一片混亂中,銀銀始終坐在椅子上,雙手捧著瓷碗,啜著碗里的火腿春筍雞湯。任憑大刀在腦袋上飛來飛去,她還是不動如山。
激動的夫婦跌在地上,滾了幾圈,好不容易停下來,雖然毫發無傷,卻仍哭個不停,兩張臉都哭得像花面貓,婦人的兩眼更是腫得像核桃。
「你攔著我做什麼?」男人吼道。「我對南宮家失了信用,怎麼能不陪罪?」
熬人喊得更大聲。「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教女無方,該謝罪的是我!」她抓起斷了一截的大刀,跟著又要往脖子上抹。
尹燕沖上前,搶過斷刀,耐心早已被磨得精光。她臉色鐵青,用刀指著夫妻兩人,氣得頭發都要豎起來了。
「夠了,姓杜的,別以為咱們成了親家,你們夫妻就能在我的地盤上大吵大鬧,惹惱老娘,我一樣翻臉。」她單手叉在腰上,持刀的姿態十分熟練,艷麗的臉上殺氣騰騰,女寨主的草莽氣質更加顯露無遺。
「嫂子啊,請原諒我們,這件事情我們先前真的不知情。」婦人哭得比丈夫還厲害,淚水媲美泉水,源源不絕。
「什麼事情?」尹燕咆哮。
河東獅吼傳遍府內,奴僕們早就習以為常,一發現情況不對,沒人敢靠近大廳,立刻關門關窗,躲進房里做緊急避難,就怕遭到池魚之殃。
杜家夫婦身為當事人,無處可逃,趴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把地板撞得砰砰亂響。
「我夫婦幾日前收到麗兒的信,才知道她趁著客棧失火,跟著別的男人私奔,逃到關外去了。南宮大嫂,是我管教不周,竟養出這麼一個違背婚約的女兒。」
「是我不好。」婦人搶著說。
「不,是我不好,是我的錯!」
他們先羞愧的說出女兒的罪行,哭著哭著,接著就轉為爭論是誰的錯,辯駁是誰的管教不嚴,又是誰的血統不好,彼此爭來爭去,搶著要扛罪。
尹燕愈听愈火大,握著斷刀的手,氣得微微顫抖,發問的翡翠步搖金簪子也抖啊抖,叮叮當當的響,一只黃金絞絲風鳥更是抖得像是準備振翅飛翔。
听見自個兒盼了許久的兒媳婦,竟然悔婚私奔,她氣得不斷喘氣,臉色綠得像池塘里的荷葉——
等等,不對啊,既然新娘早跟別人私奔了,那麼,被救出火場、抱著拜了天地,在洞房里睡了好幾天,如今還坐在那兒,低頭啜著雞湯的又是誰?
「等等,麗兒不是好好的坐在這里嗎?」大刀轉了個方向,指向桌邊,持刀的手從微微顫抖,轉為劇烈顫抖。
夫妻兩人轉頭,看著一臉無辜的粉衣少女,露出茫然的神情。
「她不是我女兒。」
尹燕倒抽一口氣。
「不是?」
兩人有志一同的搖頭。
這回,抽氣聲更響、更大聲了。
「那你是誰?」尹燕隔了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艱難的開口。
坐在椅子上的少女,嘗完最後一道菜,喝完那碗雞湯,又吃了一顆梅香粽子糖,才擱下筷子,慢條斯理的起身,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以最優雅曼妙的姿勢斂裙行禮。
「京城錢府次女錢銀銀,見過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