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建設公司的會議室,總經理主持的主管會議剛剛結束。
冰彬慢條斯理地收拾桌上檔案,他看到陳雲茵的神情,知道她暗示他留下。
等到所有的人離開後,陳雲茵按下喇叭鎖,室內的香水氣味顯得更加濃重。
她坐到他身邊問道︰「郭彬,你為什麼對水濱豪宅不看好?」
「我不是報告了嗎?那塊地雖然可以看河景,但對岸是舊社區和工廠,而且地形也不夠方正,蓋起來的視野角度可能不好,賣相也不好。」
「你不是建築師,這種專業的事情讓他們去操心。」
「基本上,我還是不看好『豪宅』這兩個字,萬里建設一向鎖定薪水階級客戶,一下子改變方向蓋大坪數豪宅,一般客戶買不起,大客戶又會被固有形象所影響,不認為我們能蓋出富貴豪華的房子。剛才總經理也同意我的說法。」
「你的想法太保守,一點建設性都沒有。這點可以從行銷包裝改善,甚至再設一個子公司專門蓋豪宅的案子做為市場區隔,我會再跟大哥說明。」
她的大哥正是萬里建設的總經理,這家公司是典型的家族企業。
「反正我只是初步評估,也許我再去搜集資料、請教專家,大家再開會集思廣益,說不定有不一樣的看法。」郭彬心不在焉地說著。
「你放太多心思在『親親家園』了,房子已經陸續交屋,後續工作交代麗香做就好了,何必事事親自處理?」陳雲茵詰問著。
「我才回台北沒多久,你總要讓我進入狀況。」
「所以你利用職權把我們的房貸款延到第三批?雖然是自家的公司,一樣也要繳款才能交屋,我們沒繳清屋款就不能拿鑰匙進去裝潢。」
「利息負擔太重,再拖一個月吧。」
「那時候我爸爸要買下來送我們,你又不肯,現在知道辛苦了吧?」陳雲茵想到郭彬莫名其妙的堅持,心里就有氣。
「其實,我們根本買不起這麼貴的房子。」
「我又不是沒幫你一起負擔。我叫你賣掉那間老公寓,賣掉的錢拿來償還部分貸款,每個月可以省好幾萬塊。你好像還沒找仲介公司賣房子吧?」
「還沒。」
「我明天幫你找認識的仲介商,叫他們去拍照做廣告,盡早賣出去。」
「我不想賣。就算賣掉,也要把錢拿回家做我媽媽的老本。」
「郭彬,你到底在想什麼?那是掛你名字的房子耶!而且你也繳了好幾年的貸款了。」陳雲茵臉色變得難看。
「總是我爸爸拿出來的自備款。」他看了她一眼,無意繼續這個話題,「賣屋的錢怎麼分配,以後再說。」
「不行!今天要說清楚。」她的態度強硬。
「房子暫時還不賣,我陽台有很多花花草草,一下子也清不掉。」
「那我把新屋的左邊後陽台給你,你可以在那兒種花,我再叫設計師改圖,那里本來要做儲藏室的。」
「那邊沒有日照,我要一個前陽台。」話一出口,郭彬心頭猛跳一下。
多年來,他一直順著她的意思,從來沒有提出過任何要求,如今到底是什麼力量讓他月兌口而出?
難道是為了那笑靨如花嗎?
陳雲茵也為他的態度吃驚,「兩個前陽台都要打成客廳,不能破壞格局。」
「我要前陽台。」他又說了一遍。
「不行!」
「我只想要一個自己的空間。」他定定地看她。
「你為什麼不早說呢?你根本就不關心我們的新屋!」陳雲茵動氣了,「你寧可不陪我去看設計圖,也要跟銀行小姐跑到羅東辦對保嗎?」
「我都說去找客戶補簽名了。」郭彬語氣有些倦怠,「他們銀行沒辦法出車,距離放款的時間又很急迫,我們更不能叫客戶趕來台北。」
「那是銀行的疏失,跟你沒有關系!」
「他們的客戶就是我們的客戶,我能幫忙就盡量幫忙。」
「那你為什麼關手機?」
「過五點半下班時間,我就關了,晚上回來我不是打電話給你了嗎?」
「那天我想找你,卻找不到,你連出門也不告訴我一聲!」
「我是出門辦公事,麗香知道我的行蹤。」
「整楝大樓都在傳,你跟那個銀行小姐在一起約會……」她的眼眶濕了,所有干練強勢的表情一下子垮掉。
「胡說!沒有這回事!」他的聲音顯得激動。
「人家都說你們去開房間了!」
「謠言你也相信?」郭彬感到憤怒,到底是誰在傳講這種超級無聊八卦?這對他和雲茵、筱婷都是莫大的傷害。
「我可以不相信你和她的事,但我相信你已經不再愛我。」
「這十年來我沒愛過別人。」郭彬的神色變得黯然。
「那是你不敢愛吧?因為你要對我負責任。」她掏著他的口袋,找出一包面紙擦拭淚痕,臉上浮起一抹淒苦的微笑。「那時大家都還是小孩子,你才大四吧?我承認,給你是我這輩子做過最蠢的事!」
他搖了頭,眼神轉為柔和,「畢竟我們曾經年輕。」
十年前,他是籃球校隊,挺拔矯健的身影風靡了一群女孩子,甫進大學的她情不自禁地愛上他,為他送水、送點心,他也注意到這個純情的小學妹,然後,他們在一起了。
交往一年餘,他發現他們個性不合,他是無拘無束的農家孩子,而她是備受寵愛的千金麼女,兩人不管在觀念和生活上都難以溝通,於是他提出了分手。
她傷心欲絕地哭著,哭痛了他的心,她不相信她的愛不能留住他,她更不顧一切地獻身,只為了兩人的天長地久。
她懷孕了,就在他研究所入學考試的一個星期前,他帶她去墮胎。
小診所的醫師沒有處理好,造成她大出血休克,嚇得他趕緊送她到大醫院急救。
往事歷歷在目,他猶記得她躺在病床上的蒼白面容,還有她父母趕來時的憤怒,更有她哥哥們落在他身上的拳頭。
她哭著請父母原諒他,她深深愛他,她不能沒有他。
他也在她病床邊發誓,他要和她結婚,一輩子照顧她。
然而他們的學業尚未完成,他也還沒當兵,陳萬里嚴厲反對他們結婚,想花更多的時間觀察他。
他的誠意贏得陳萬里的好感,甚至在他退伍後延攬他進萬里建設公司,並且有意讓他和大學剛畢業的她結婚。
但作夢的小女孩長大了,她明白愛情不是生命中的唯一,拒絕早婚。
他默默守著她,春花秋月流轉而過,他又守過了八個年頭。
扁陰易逝,卻難以削磨個性的稜角。兩人的分歧仍在,美麗能干的她鋒芒畢露,言談和做事都極有主見;而他學會了沉默內斂,不願違背傷害她,甚至在她幾度移情別戀後,仍靜心接納她的歸來。
因為他沒有忘記他的誓言,而她也深深眷戀著他的柔情。
可是,他既想過自己的日子,還要抽出極大的能量來包容他和她之間的差異,難怪他常常感到疲累,連帶也消蝕了愛情的厚度。
每個人都有他不同的尋愛方式,雲茵有她的看法,他也有自己的觀念。沒有對錯,沒有好壞,他們是兩條交叉線,曾有交點,卻各自往不同的方向發展。
愛情是他們內心最脆弱易碎的一部分,沒有人願意去踫撞。
懊來的還是要來,時間不能解決問題,他們必須面對這個最大的癥結。
※※?※
時光沉澱了所有的情愛糾葛,回想往事至此,兩人心情變得平靜。
彷佛過了好久好久,郭彬終於開口︰「愛會產生責任感,那是我曾經向你許諾的婚姻,可是我們的問題仍然存在。」
「責任感不等於愛,沒有愛情的責任感是負擔。」陳雲茵注視著他說︰「我不願你為當年的一句誓言綁死了我們的一生……即使我仍然愛你。」
「雲茵!」郭彬心頭一痛。
「我們明明不合,再怎麼愛也不能改變對方,卻又勉強在一起,你痛苦,我又好受了嗎?」她掉下淚。
「我們再這樣下去的話,這輩子會更痛苦,我們沒有辦法永遠遷就下去。雲茵,你了解我的意思嗎?」他把心底的感受完完全全說出來。
「我太了解了,我要你陪我參加朋友的宴會,我也要你帶我出國去玩,更要你和我;而你不也希望我陪你去釣魚爬山、到你那間老公寓看花看魚?」
冰彬靜默著,因為他的答案和她一樣。
好一會兒,他才望著她說︰「我們不適合。」
她默默盯著桌面,過了半晌,說︰「十年來,結果還是一樣。」
「對不起。」
「向我們的年輕說對不起吧,我再留你有什麼用呢?我們連吃頓飯也會吵架,更不用說是一個陽台了,這又如何做一輩子的夫妻?」
「我們還是可以當朋友。」
陳雲茵抹淨了眼淚,「有時候,我會恨你的好,你以前為什麼不狠心一點?乾脆就痛痛快快和我分手,否則這些年也不會跟你又分又合的!」
「我不夠好。」
「你是不夠好,振偉就比你好多了。」她低垂的睫毛眨動著,「他不會跟我要陽台,他會直接和我討論怎麼布置他心目中的理想房子,他有他的意見,我有我的意見,我們也會吵架,吵完了卻能達到共識,那張設計圖有一半以上是他的意見。郭彬,你呢?未來的男主人呢?」
「也許,因為我不想結婚,所以我不去關心這些事。」
「我明白,所以你也就順著我和我爸爸的意見,要買房子就買房子,要年底結婚就年底結婚。可是我們越往婚姻走一步,你就離我越遠。」
「是我在逃避。」
「沒錯,我們個性不合,以後免不了離婚收場,振偉是局外人,他看得一清二楚,只有我們兩個還跳月兌不開。」
「振偉很愛你,他所能給你的愛,比我更多。」
「這點你是不如他。」
「我認輸。」
「他向我求婚了。」
「你的答案?」
「我說,我要看郭彬的反應。」陳雲茵浮起淡淡的笑容,有點無奈,又像是解月兌,「我本來還在奢想,說不定你會大力挽回,甚至找他打一架。可是現在,我知道你的反應了。」
「雲茵,我祝你們幸福。」他的語氣誠摯。
「好,我們分手。」她講得簡明俐落,像她一貫的行事風格。
他輕輕點頭,仍是深深汪視她那美麗的容顏。
「郭彬,結束了。」
她站起身,把那包面紙擲回他的西裝上,轉身開門走了出去。
有緣,無分,十年糾纏一場夢呵!
她想哭,但她不能在同事面前哭,她只想趕快回辦公室打電話向蔡振偉傾訴,因為他才是全心溫柔待她的男人。
冰彬撿起面紙,放進口袋,望見門口附近幾個同事東奔西竄,慌張裝作路過的模樣,他逸出一抹苦笑,起身拉開會議室的窗簾。
此時太陽已經照不進來了,但亮麗的天光還是能為屋內的馬拉巴栗進行光合作用。
他蹲,撥撥盆中乾燥的泥土,即使馬拉巴栗耐陰又耐旱,但仍然需要適時的光線和水分。
他也听到了心底的聲音︰為自己加入活水吧。
※※?※
在這同時,筱婷在銀行接到林漢光的電話。
「筱婷,你晚上過來我這里,我要你把話說清楚!」
「我在忙,晚上我再打電話給你。」
「見面講不是更清楚嗎?」那邊的口氣很急促︰「為了你的胡鬧,我睡不好覺,差點寫不出報告來,今天你不解釋清楚,我博士也別念了!」
有這麼嚴重嗎?筱婷一嘆,當初他不肯靜心詳談,如今又能談出什麼?
「也好,我們把話說清楚。幾點?我會很晚下班。」
「八點半吧,在我學校的系館門口。」
到了這個地步,他還要求她晃上一段公車、再走進校園找他?
「在你學校大門口。」她不願像以前「服務到家」。
「在大門口等人很浪費時間耶!我在系館還可以多念一些書,你到了打電話給我,我再出來。」他指使她。
筱婷堅決地說︰「大門口。」
「好啦!大門口就大門口,你可不要遲到,逾時不候,自己到系館找我!」
筱婷放下電話,心頭一陣迷惘,也許她不該答應去找他,不是都結束了嗎?
「筱婷,忙完了嗎?」王美華游走放款部門的同事間,最後挑了筱婷旁邊的會客椅子坐下。
「還沒呢!下午才跟副理出去看兩間房子,回來桌上又堆了一堆東西。」筱婷整理一下桌子,「樓下存款結完帳了?」
「帳合了,我上來溜達溜達。」
「還是做存款好,今日事今日畢,忙完就沒事了,哪像我們做放款的,一做就是二十年的貸款,還要擔心客戶不繳利息。」
「做放款才好呢,可以出去玩玩看風景。」王美華笑意盎然,話中有話。
「大家都有職務輪調的機會。」筱婷忙著計算房屋鑒價,希望這個八卦女王能自動離開。
王美華鍥而不舍地追問︰「你那天跟駙馬爺去羅東,很晚才回來吧?」
「我回台北大概九點多,還好,沒有太晚。」
「九點?那你們沒吃飯啊?」
「喔!那客戶很熱情,本來要請我和郭經理吃飯,我們哪好意思讓他請客,後來走濱海公路回去,肚子實在餓了,就去吃海產。」
王美華興致來了,「哪家海產店?一定很有情調了?」
「海產店哪有什麼情調?那家店在梗枋……沒听過?就是頭城往北再過去一點點,可以坐在外面一邊吃一邊看龜山島,听听海浪的聲音,不過天都黑了,什麼都看不清楚。」
「那你們吃很多好吃的大餐嘍?」
「我想看看,我們吃蝦子、螃蟹,還有烤墨魚、海瓜子、炒魚肚、生魚片、螺、炸蚵仔、女乃油蛤蜊、味嘈魚湯……對了,還有燙青菜和炒面。」
「哇!!那麼多怎麼吃得完?」王美華察覺她的微笑,「你好像吃得很開心?」
「吃飽就開心了,吃不完讓郭經理打包回去。」筱婷哈啦起勁,忘了工作。
「那你們還去什麼地方?」
「黑漆漆的,公路又只有一條,還能去哪里?」筱婷眼前浮起一幅寬潤開朗的水天景色,微笑說︰「不過離開羅東時,天還沒全黑,郭經理特地繞到冬山河,讓我瞧瞧親水公園。那邊風景很漂亮呢!以後我們分行辦自強活動,可以到宜蘭一帶走走。」
「嗯,冬山河很適合散步呢!那你們一路都聊什麼?」
「聊什麼?我也忘了,反正就是談工作、聊社會、聊政治,想到什麼就聊什麼。」
「你們很聊得來嘍?」
電話鈴響,侯正樹的聲音傳來︰「筱婷,你進來一下。」
筱婷放下電話,指著經理室,笑說︰「大人召見了。」
「嘻嘻,我趕快下去,免得他說我偷懶。」王美華也起身離開,對今天搜集情報的成果十分滿意。
筱婷走進經理室,侯正樹示意她坐在辦公桌前的椅子。
「筱婷,『親親家園』的整批貸款辦得怎麼樣了?」他關切地問。
「報告經理,上個星期做好第一批貸放,客戶資料夾已經全部歸檔,擔保資料和借據也鎖進金庫里,下星期要做第二批貸放,第三批還要等他們通知,不過大概很快,萬里建設也急需資金償還建築融資貸款。」
「資金方面,黃經理和我談過了。」侯正樹嘉勉地點點頭,「你情況掌握得不錯,在個人戶授信應該可以出師了,我叫副理撥兩個公司戶給你做,你慢慢學,過一陣子就可以接公司戶貸款經辦。」
「好。」在銀行就得習慣職務輪調。
「呃……」侯正樹清清喉嚨,該是以大家長的姿態關心員工了,「听說前一陣子,你男朋友跑來銀行鬧事?」
「沒有啦!」筱婷連忙解釋︰「經理,可能他聲音比較大,讓同事誤會了。」
「那你們準備結婚了嗎?」侯正樹笑笑地問。
「我們分開了。」
「那麼……你是交了新的男朋友,這才甩掉舊的男朋友?」
這個經理未免太關心員工的私生活了吧?筱婷搖搖頭,「我現在沒有男朋友。」
閉彎抹角一大圈,侯正樹終於知道自己不是諮商輔導的材料,乾脆開門見山︰「剛才黃芬芳打電話下來,她說郭彬和陳雲茵在公司吵架,好像跟你有關系。」
「為什麼?」筱婷震驚萬分。
「你最近不是常跟郭彬在一起嗎?」侯正樹又清了一次喉嚨,「有人看到你們在樓梯間約會,你還跑去工地找他……」
「經理,我沒有!」筱婷幾乎腦充血。
「沒有就好。」侯正樹正色道︰「我當經理的人,不能干涉員工談戀愛的自由,可是郭彬是陳雲茵的未婚夫,你如果成了第三者,對女孩子的名聲總是不好,而且可能得不償失。」
「我保證跟郭經理沒有關系!」
「既然你和郭彬沒有瓜葛,也許只是陳雲茵在吃醋吧。」侯正樹表現出通盤了解的神情,諄諄教誨著︰「萬里建設畢竟是我們分行的主力客戶,萬一公主和駙馬爺的婚事出問題,陳萬里一氣之下,可能斷絕和大利銀行的往來。筱婷,我們要開發一個公司戶不容易,不要讓你個人影響到分行的營運。」
「經理,我要說幾遍你才相信!」筱婷真的惱了。
「好、好!」這小女孩好像家里的母老虎,侯正樹抹抹汗,「你回去吧,以後你要聯絡萬里建設的話,就找莊麗香,不要找郭彬。」
「我本來就是找麗香!」
「好!這樣就好!」侯正樹忙掏出手帕擦汗。
筱婷捏緊拳頭,候正樹根本搞不清楚狀況,人雲亦雲,卻讓她受傷了。
她是喜歡郭彬,她喜歡他的沉穩神情,也喜歡他的陽光笑容,但她只能偷偷喜歡,又怎敢明目張膽破壞他的婚姻?
她忍著眼淚回到座位上,感覺同事們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原來這些天來,他們就是把她想成狗血的「第三者」!
她又記起方才王美華曖昧的笑臉,這不正是狗仔隊來挖新聞嗎?
筱婷又驚又怒,她竟然是八卦女主角!她招誰惹誰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而郭彬那邊又發生了什麼事?
※※※
晚上八點,筱婷換下制服,設定好安全系統,鎖上銀行員工出入的小鐵門。
她藉口加班,跟同事拿了鑰匙,躲在銀行里賣力工作。
事情可以留到明天再做,更沒有人逼她重新整理所有的資料夾,但她就是不願意離開座位,不想看到同事,更不想看到萬里建設的任何一個人。
但她必須赴林漢光的約,她恍恍惚惚下樓,恍恍惚惚經過地下室車道出入口,出車的紅燈警示器嗚嗚響著,她毫無知覺地往前走,忽然車燈一閃,緊急煞車聲響起,她腳一歪,嚇得摔倒在地。
「你怎麼了?有沒有受傷?」車子停住,里頭的男人跑了出來。
「沒……沒有。」筱婷抬起頭,天!怎麼是郭彬!
冰彬也嚇了一跳,神情頓時變得復雜,他二話不說,立刻扶起她。
「我……我沒事……」她腳掌無法用力,身體只好靠在他的臂彎里。
「你受傷了。」
筱婷這才感覺膝頭刺痛難受,低頭一看,沒穿絲襪的膝蓋有血跡滲出。
「沒關系,擦傷而已,我要去搭公車。」筱婷低了頭,想要離去。
「我送你回去。」
「不……」筱婷才踏出一步,無力的腳步卻讓她凝在原地。
冰彬扶住她,把她塞到車子前座,發動車子上路,「需要看醫生嗎?」
「不需要,我真的沒事!」她怕被人撞見,又不知會如何傳講了。
「你常常說沒事,其實都有事。」
他的話讓她心髒「咚」地跳一下。他能懂她多少?他該懂的是陳雲茵,而不是她這個不相干的「第三者」。
車廂彌漫著沉默的氛圍,她拿出面紙,輕輕按拭膝頭傷處,開車的他察覺她的動作,問道︰「會痛嗎?」
「不痛。」偏偏她不曉得按到哪個傷口,刺痛感讓她不由得輕哼一聲。
「我來看看。」他迅速找了一個空位停下來。
「這里是斑馬線,你違規停車會被開罰單。」
「我怕你傷口感染,要趕快處理。」他下車繞到她的車門邊,打開車門,再從前置物箱拿出一盒東西,「江小姐,我先幫你上點面速力達母。」
「現在改名叫曼秀雷敦了。」
冰彬露出今晚第一個笑容,橫隔在兩人之間的透明園籬瞬間消失。
明明她也像雲茵一樣指正他,但是口氣和表情就是不同,如果說雲茵是高倨枝頭上的鳳凰,那麼筱婷就是自在飛翔的燕子。
「要認明是小護士的喔!」他的聲音也輕松了。
「我自己來擦。」筱婷有點窘,伸手跟他拿藥。
「你腳伸出來,外面路燈光線比較好。」郭彬蹲在人行道上,檢視一下她的傷處,「你傷口有泥沙,我幫你洗一下。」
他從座椅後袋拿出一小瓶礦泉水,再從後座拿了小狽面紙盒,抽出面紙用水蘸濕,仍蹲著為她揩拭傷口的細沙。
筱婷輕掀裙擺,臉上微燙。
冰彬以手指的藥膏細細撫拭她的膝頭,如同他簽名時的姿態,一筆一劃都極其認真,神情也十分專注。
她低頭看他,默默感受他的細致溫柔。原來,她要的就是這種被呵護的感覺,她只需接受,無需刻意付出,沒有負擔,沒有畏懼,兩人自然互動,不必轟轟烈烈的愛戀,只是細水長流的平凡。
尋找單純的愛情,是不是很難?即使那人就在眼前?
心頭一絞,眼里泛出淚光,她明白,她已月兌離為愛而愛的痴情歲月,以後她不會愛上一個不愛她的人,更不會愛上一個不能愛的人。
紅色的閃光燈刺痛她的眼楮,周圍似乎起了騷動,原來拖吊車來了。
冰彬趕忙收起藥膏,站起身笑說︰「快逃,我們違規停車。」
一句話又刺進筱婷的心坎,是啊!她是八卦女主角,他是男主角,即使他們清清白白,但他們就是違規,甚至她的偷偷喜歡也成了罪惡。
冰彬回到他的位子,轉頭一瞥,驚見她眸子里的水光。
「你還好嗎?」他開車離去。
「腳痛……」她剛才匆忙伸回腳,右腳稍微使力,竟然令她劇痛無比。
「我看你腳踝好像腫腫的,是不是扭到了?」
「大概吧。」她輕輕咬著唇,今天諸事不順,先被八卦打到內傷,接下來又是外傷,還發現自己真的喜歡郭彬,天!她什麼時候才能過上好日子?
腳上的痛楚蔓延到心頭,再竄上眼眶,淚水收不住,她乾脆讓它掉下來,反正她又不是沒在他面前哭過。
鼻涕眼淚齊飛,她抓過擺在前面的小狽面紙盒,抽出一張又一張,好像永遠也抹不完雨水般的淚珠。
「江小姐,很不舒服嗎?」郭彬緊張地問。
「沒事。」她趕緊為自己的眼淚找理由︰「我腳很痛。」
「你忍耐一下,我帶你去找接骨的中醫師。」他加快車速,迥轉車道,往他所熟悉的中醫診所急馳而去。
大概花了十五分鐘到達目的地,她也抑制了十五分鐘的眼淚。
「到了,我扶你下車。」郭彬為筱婷打開車門,以強壯的臂膀攙扶她,「可以走吧?」
「可以。」筱婷帶著鼻音說︰「你並排停車,擋住別人了。」
「先看醫生再說。」他按下遙控鎖。
進入診所大門,看到滿滿一屋子等候的人,他的沉穩變成急切,喊道︰「對不起,要看急診,麻煩插個隊好嗎?」
正在幫人推拿的老中醫問道︰「是受傷了嗎?」
「對,這位小姐腳扭到了,很痛,請你先幫她看一下。」
「好啦!你們要拔罐的、換藥的等等啊!我看小姐好像凍抹條了。」老中醫揮揮手,示意他們坐到椅子上。
筱婷感受到其他客人投射到她身上的敵意,忙低聲說︰「這樣不好……」
「坐下來。」郭彬輕輕扶她坐好。
老中醫做完推拿,坐到他的看診圓凳上,「哪只腳?」
「右腳……」筱婷才稍微抬起腳,老中醫就「抱」了過去。
「嗯,是扭到筋了。」老中醫東捏捏西壓壓,一邊和藹可親地說︰「這邊痛嗎?這邊?那邊?喔,都會痛?」
毫無預警地,他雙手用力一轉,乾坤大挪移,頓時讓筱婷慘叫出聲。
「媽媽呀!」
大顆淚珠也跟著迸流出來,腳痛心痛、全身痛,她今晚的情緒已經蕩到谷底,還來這里讓老頭子欺負?
仗著「病人」的身分,她任性地嚎啕大哭,身子坐不穩,伸手就抓住站在身邊的郭彬。
他毫不遲疑地攬住她的肩頭,讓她靠在他的身上,給予她最實在的支撐。
「痛!痛!」筱婷盡情大哭,抱住了郭彬的腰,忘記身在何處,只想把今天所有的委屈和難過痛痛快快哭出來。
老中醫拿出特制膏藥,笑容可掬地說︰「小姐,不會痛啦!我把你的筋『喬』回來了。」
「哇!痛死了!」筱婷一點也不領情。
老中醫正在上藥,朝郭彬笑道︰「你女朋友很會撒嬌喔!」
冰彬扯出不自然的微笑,手掌卻溫柔地輕拍筱婷的背,嘴里也說出他難以置信的安慰話語︰「乖,不痛了。」
「喂!拖吊了!」幾個等候的客人喊著。
老中醫的助手立刻跑到門口張望,大聲吼道︰「車號二五一三的車子是誰的?快去救啊!」
「我的。」郭彬也望向門外。
「快呀,在開罰單了。」助手吼個不停。
冰彬沒有移動,筱婷仍然抱著他哭得昏天暗地,她需要他,他不願驟然離開她。
「啊!在撬車門了啦!還不去?!」助手比他還著急。
「哎!貝起來了!」客人擠在門口張望。
「呵!吊走了,不到二十秒耶!」
「好奇怪,明明來得及,他動也不動?」
「女朋友哭成這樣,他怎麼跑得掉?」
冰彬微彎,模模筱婷的頭發,「別哭,醫生幫你包扎好了。」
筱婷感覺到一股奇異的溫柔,終於止住哭泣,一時之間,有些迷惘。
冰彬塞了幾張面紙到她的手心里,「擦擦淚吧。」
「小姐,啊請你嘛幫幫忙,別哭得這麼大聲,會嚇壞小孩耶。」一個抱著小孩的媽媽埋怨著。
滿屋子的客人也盯著她說︰「真是太夸張了。」
「我……」筱婷低下頭,臉蛋紅了起來,她這次失態的非常嚴重。
老中醫笑道︰「小姐,你明天再來換藥,三天後就好了,記得慢慢走路,洗澡不要踫水。」
「我扶你起來。」郭彬說。
「鞋子……鞋子穿不進去……」筱婷纏滿繃帶的右腳踏在平底包鞋上,硬是擠不進去。
「隔壁便利商店有賣拖鞋。」老中醫很有經驗地指示他們。
冰彬扶筱婷到一旁坐下,也坐在她身邊,柔聲問她︰「你好點了嗎?腳還會不會痛?」
「不痛了。」她拿面紙擦著眼角,始終低垂著頭。
「你坐坐,我去買拖鞋。」
他先到櫃台結帳,領了消炎藥,再去買一雙塑膠拖鞋回來。
他幫她把鞋子裝人塑膠袋,「你在這里休息,我去領車。」
「領什麼車?」
旁邊的阿婆說︰「小姐,你在那邊黑白哭,你男朋友疼你,車子也不要了。」
透過落地玻璃大門,筏婷看到郭彬招了一部計程車離去。
多嘴的阿婆開始倒帶轉播,筱婷越听越窘;阿婆去看診後,她趕忙把自己藏在報紙後面,假裝很認真地看報紙。
眼楮有哭後的腫脹感,滿紙的黑字,滿腦的混亂。
她承認,郭彬有一雙溫暖有力的臂膀,但她只能偷來用,再把那分感覺偷偷地藏在心底。
她做了一個深呼吸,告訴自己︰到此為止。
手機鈴響,她拿起來一看,原來是林漢光的來電。她忘了他們的約會!
她猶豫著要不要接他的電話,因為她鐵定會被他罵到體無完膚。
既然知道答案,她何必自討苦吃?手指一按,關掉手機,隨即再打開,很快地從聯絡簿中消掉林漢光的號碼,再關機。
從今以後,林漢光完完全全從她生命中抹掉。
約莫等了四十分鐘後,郭彬才開車回來,仍是小心地扶她上車。
「拖吊場比較遠,花了一些時間。」他啟動車子。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一上車她就道歉,掏著手袋里的皮包,「罰金多少?我給你,還有醫藥費也要給你。」
「是我違規停車,罰的是我,跟你沒關系。」
「可是……你是為了我……」
「別放在心上,醫藥費也幾百塊而已。」
「還有拖鞋。」
「你硬要給錢,好像我是討債的。」郭彬綻出笑容,轉頭看她一眼。
「對不起,是我摔倒,害你這麼麻煩。」
「是我不小心,從車道出來開得太快,這才讓你跌倒。」
像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兩人同時笑出聲,覺得彼此太客氣了。
筱婷捏著指頭說︰「其實你剛剛應該趕快跑出去,不要讓車子吊走。」
「我怕我跑掉了,你會哭得更大聲。」
「你又笑我了。」筱婷低了頭,「他們說並排停車罰得很重,拖吊費要二千五百塊,還要交保管費和違規罰單……我看我還是給你錢吧。」
「你說,在人和車之間,我該選擇什麼?」
「車子,因為要花錢繳罰款。」
「我選擇人。」他沉穩地握著方向盤,緩緩地說︰「車子沒感情,你暫時拋棄它,它不會難過。可是有人需要安慰的時候,我不能讓她無依無靠。」
他的一番話又挑起她的心情,這就是他獨有的體貼吧。
「我的情況沒這麼嚴重。」
「女孩子比較敏感,我相信我的猜測,所以我去搶救車子的話,你一定哭得驚天地泣鬼神,把診所的人都嚇跑了。」
筱婷沒想到他先嚴肅後幽默,忍不住噗嗤一笑。
「為什麼哭得這麼傷心?是因為大樓傳的八卦嗎?」他直接說了出來。
「嗯。」他看出她的心事了?
「哭一哭以後,心情有沒有好些?」
「好多了。」
「你不要管任何謠言八卦,愛講的人讓他們去講,不要氣壞自己。」
「可是听到了還是很氣,連同事也在講,我怕陳小姐誤會……」
「雲茵沒有誤會我們的事,你放心。」
「這就好了。」筱婷放松心情,「我很好奇,你車里為什麼放面速力達母?」
「曼秀雷敦。」郭彬一本正經地說。
「好啦!!」筱婷被他逗笑了,「反正你就是在車里放藥。」
「對,我還有OK繃,那時來不及幫你貼膝蓋,你自己打開箱子拿出來貼。」
「我腳上的繃帶還不夠多嗎?算了,小小傷口而已。」筱婷挪了一下腳。
「你不貼,我就幫你貼了。」
「好,我貼,我貼!」為了避免接觸的尷尬,她只好乖乖听話。
「我常到郊外爬山釣魚,難免被蚊蟲咬傷,或是像你一樣跌倒擦傷,所以我準備一些東西在車上,才不用帶來帶去。」
筱婷找出OK繃貼上,她還瞧見置物箱里有很多包面紙。
她拿下放在前面面板上的小狽面紙盒,撫著那柔細的人工縴維毛,「你身上一定會帶面紙?」
「還有手帕。」
「你又不是幼稚園小朋友,還檢查手帕衛生紙呢!」
「小時候養成的習慣,而且可以拿來做急難救助用品。」
「你救什麼?」她側頭問。
「我老是在路邊遇到哭得很可憐的小女孩,就施舍幾張面紙給她了。」
「啊!你就會笑我!」她氣呼呼說著。
「要找一個能開玩笑的對象,很難。」他的語氣似正經又似戲謔。
事實上,他有好幾年不曾這麼隨興講話了,以本來的面目活著,真好!真暢快!
原來是一個分手後的郁悶夜晚,卻因為踫上她而有了改變。
筱婷不知道郭彬在想什麼,只見他眉眼嘴角都帶笑,讓他整個臉部輪廓變得更加明朗,也流露出一股瀟灑自信的帥氣,那是她前所未見的。
他忽然看她一眼,窘得她立刻低下頭。
「呃……這只裝面紙盒的小狽布套好可愛,頭還可以轉來轉去。」
「你喜歡就給你。」
「這……不好吧?我不能拿你的東西。」
「反正是買椅套時附贈的,我也不用花錢。」
她又氣又笑,他今晚怎麼越來越無厘頭啊?
「你慷他人之慨喔!算了,還你。」
「拿去吧,你喜歡的東西就有價值,否則再貴、再好的東西也沒用。」
他的語氣又變得穩重成熟,令筱婷難以捉模他的內心世界。
車子轉過幾條巷子,來到她住的公寓門前。
「你住幾樓?」他照樣扶了她出來,幫她拿手袋和裝鞋子的塑膠袋。
「二樓。」她則是抱著小狽面紙盒,準備跟他道別,「謝謝你載我回來。」
「這楝公寓沒有電梯?你可以走上去嗎?」
「我慢慢走,謝謝你。」她再度道謝,暗示今晚就此劃上休止符。
「明天我就不陪你去換藥了,你找同事或朋友陪你。」他頓了頓,神色一沉,「畢竟人言可畏。」
「我明白,你今晚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郭經理,謝謝。」
「明天上班沒問題吧?」他按捺住接送她的沖動。
「我慢慢走啊,來回搭計程車就好了。」
他將手袋遞給她,仍叮囑著︰「記得要吃消炎藥,吃藥前先吃片餅乾填肚子……你還沒吃晚飯?」
「還沒。你也還沒吃飯?」她也很驚奇。
原來鬧了半個晚上,兩人都忘記吃飯!兩人又是相視而笑。
「我去幫你買些東西回來。」
「不,我冰箱還有自己燜的香菇雞湯,再下個面就好了。」
「好吧,小心別再跌倒。」
「不會啦!你也要去吃飯喔。」
似是言簡意賅,又似言不及義,只為了雙方心中難以言喻的依依不舍。
很多事情都在今天結束了,也有很多事情,就從今夜開始發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