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曲柔一宿未眠,此刻已感疲倦,便在溪邊坐了下來。
依舊是溪水潺潺,沁涼入脾,她形單影只,四周只有千年沉默不語的高大蒼松,一路行來,幽靜寂寥,倍添她心頭無限淒涼。
當初,她就是在這兒遇到他的。或許再往上走,她就可以找到他的「巢穴」,然後,她只要看他一眼——偷偷看一眼就好,絕不讓他知曉。
早就不打雷了,天氣那麼好,她卻趕了一夜的路,又是騎馬,又是爬山,目的只想安慰害怕打雷的他,她是瘋了?還是痴了?
正在愣愣發呆,不經意瞧見大岩石後頭的草叢堆里露出一塊白色皮毛,瞬間攫住了她的目光。
她心髒劇跳,倏地站起,飛奔過去,雙手撥開雜草,一入目便是一只被啃得只剩下白毛皮的小動物,鮮血碎骨和著殘剩毛皮,腥紅與蒼白,令人沭目驚心。
她全身發寒,好似跌入無底深淵,雙腳一軟,便坐倒在地。
不會吧……她用力握緊拳頭,抿緊唇瓣,一再告訴自己,這不是相公,相公法力高強,是個大神仙,不可能讓野獸吃了……
可那白色毛皮是那麼的熟悉,她猶能感覺小白狐熱烈舌忝她的溫熱氣息,而如今眼前卻只有一具破碎的身軀……
「相公?」她顫聲開了口,試圖證明她不願相信的事實。
林木依舊沉默,天上有白雲,白雲幽緲,地上有流水,流水傷逝,山中有狐狸,可狐狸呢?活蹦亂跳的小狐狸哪兒去了?
「相……相公!」曲柔淚眼模糊,眼前那團白色毛皮也變得朦朧不清,她心一揪,立即放聲大哭。「相公!相公啊!」
柔兒,柔兒,那不是我呀!
樹上的小金絲雀猛拍翅膀,著急亂叫,恨不能飛過去啄醒她。
可是傷心的人兒什麼都听不見了。
「如果我不離開你……」曲柔哭得昏天黑地,不斷地痛苦自責,「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啊,相公!」
「姑娘,發生什麼事了?」
曲柔淚眼婆娑地抬起頭來,望向來人。
「曲姑娘……」趕來的裴遷大吃一驚。「你為什麼會在這里?」
「我……」曲柔見了他,更是淚流難禁。「相公他……我相公……」
「我听說石少爺病了。」
「他……他……」曲柔望著草叢,失聲哭泣道;「他死了啊!」
「石少爺死了?」裴遷驚訝地上前撥開草叢,卻只見一只小動物尸體。
思緒飛快轉念,他很快就明白了她痛哭的原因。
「曲姑娘,這是被野狼吃掉的兔子。」
「嗚?」
「你看,是小白兔。」裴遷左手撥開高高的雜草,右手撿起樹枝挑出兩只殘缺的長耳朵,讓曲柔看個清楚。
小白兔……曲柔怔仲半晌,似乎仍在確認事實,驀地她猛搖頭,繼而呵呵傻笑,笑到淚水都進了出來,隨之又嗚嗚咽咽地哭了。
「我將它埋了吧。」裴遷任她去哭泣,抽出長劍,開始掘洞。
「謝謝……」
沒事了!小金絲雀虛軟地靠上樹干。
柔兒又哭又笑,他亦同悲同喜,整顆心就像是被她用力揉過,同時也揉開了他心頭密布的烏雲,重現一片清明的晴空,豁然開朗。
傻柔兒,你還是在意我的,是不?
他靜靜瞧著那個啜泣顫抖的嬌弱身軀,點滴柔情,重新涌現。
壓上石頭,裴遷很快埋好白兔尸體,曲柔走過去,雙手合十默拜。
祝禱完畢,她抹去了淚水,強笑道;「裴大哥,謝謝你的關心,你一路跟著我,我很過意不去,我想跟你解釋……」
「我沒有跟著你,我已經在這山里兩天了。」
「可是昨天晚上你救了我……」曲柔一驚。
「昨天晚上我借住山下的砍柴老爹家,沒有出門。」裴遷了然于心,沉著地問道;「莫不是那位跟我很像的胡兄弟又出現了?」
「可是我喊他裴大哥,他也沒說不對……啊!」曲柔心一跳,沒頭沒腦就問了一個傻問題;「你是胡不離?」
「我是裴遷。」
「你是裴遷,那昨天晚上……」
「應該就是胡不離了。」
老天!曲柔又想哭了,是哪個胡不離?是大姐?還是相公……
「難怪……」曲柔咬著指頭,淚盈于睫。「我以為是掉在泥地才沒受傷,可是衣服卻沒沾著泥;那馬兒一直亂跑,我不會駕馭,好幾次差點顛了下去,遇到他後就一路平順了;還有,他也出來得太突然了……」
「曲姑娘,你為什麼來到這山里?」裴遷問道。
「我……」曲柔抬頭仰看萬里晴空。「城里在打雷,相公他怕打雷,我怕沒人陪伴,他會害怕……」她輕嘆一聲,垂下了臉,憂傷地道;「裴大哥,你不會相信的。」
「我說過,我相信。」
「你相信什麼?」曲柔瞠大淚眸。
「我相信你說的,石少爺是一只狐狸精,所以你剛剛沖著死兔喊相公,應該是把兔子當成狐狸了吧?」裴遷仔細道來。
「你相信我沒瘋?不是我大哥認為的生了心病?」
「我還知道你那天是故意裝瘋賣傻,拿我當幌子,目的就是為了離開石少爺,好讓他得以安心去修煉成仙。」
「你知道?」
「你哭得那麼傷心,哭到承受不住,暈了過去,我完全感受得到你不是害怕,而是悲傷。」裴遷平靜地道。
「對不起,我不該騙裴大哥。」那抹傷痛又刺痛了曲柔的心。
「沒關系。所以這也是曲兄以為你喜歡我,一再留我,希望我陪你到復原為止,我卻可以不顧朋友情義,兩天前就離開曲家的原因。」
「可是,為什麼你相信相公是狐仙?」
「因為我曾經遇過一位狐仙,在她心目中,天下諸事,沒有比得道成仙更重要了,她也姓胡,雖然每個狐仙都可能姓胡……唉。」裴遷長長一嘆,沉緩地踱了幾步來到溪邊,望著水里晃蕩不清的臉孔,苦笑道︰「六年了,我已經尋她六年了……」
「裴大哥……」望著他孤獨的背影,曲柔感受到他的落寞。
為了修道成仙,棄了塵世,遠離愛人,落得世間有情男女孤單飲泣;那麼,神仙何苦來世間這麼一遭,只為了戲弄凡人呢?
柔兒,你何苦做戲?弄得你我這般傷心難過?
語聲幽幽,響在曲柔耳側,不是來自風中,而是敲在心版上。
她驚訝地撫上心口,彷若心有靈犀一點通,她轉過身子,就看到地上站著一只小白狐狸,那雙熟悉的圓圓黑眸飽含淚水,直直瞧著她。
她更往心口揉去,只為了撫平那突然撞擊而來的劇烈心痛。
痴痴相對,一個是人,一個是狐,她終究會死去,遺忘今生;他終究會成仙;永世逍遙。不同的世界,不同的生命,原本就不應有交集。
曲柔不讓自己流淚,只是用力咬緊唇瓣,轉頭就跑。
小白狐放開四蹄,立即縱身追了出去。
見到這一幕,裴遷並沒有太大的驚訝,他只是默默看著,直到他們消失在林蔭間,他又轉身繼續看那一去不回頭的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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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柔拼命地跑,風呼呼地吹,巨大樹干一根一根迎面撞來,阻擋了她的去路,她閃了又閃,避了又避,卻是怎樣也跑不出這片迷霧樹林。
踫!腳步一個不穩,她結結實實地趴倒在地上。
好痛!全身骨頭都像是要垮掉似地,雙掌一陣陣地抽痛,她淚水進出,又刺痛了臉頰的傷口。
她想爬起來繼續跑,但她沒力氣了,她早已耗盡所有的心力。
柔兒,你跌傷了。
「你回去!」曲柔握住拳頭,吃力地抬起身子,刻意不循聲望去,咬牙道;「你該回去的,我這就走。」
她屈起膝蓋,卻是全身癱軟,又不支地跌了下去。
她的心給埋在這片深山樹林里了,索性,也將她埋葬此處吧,再也不要回去,那麼,她還可以默默陪他,不打擾他的清修……
柔兒,你的手掌擦傷了,一定很痛的。
溫熱小舌柔柔地舌忝舐著她的手掌傷處,曲柔頓感心悸,這是她曾經以為不可能再擁有的感覺,此刻卻真真切切地回到她身邊……
「不要舌忝我!」她違心大叫,立即又握起拳頭,哭嚷道;「相公!你走!你走!等我休息夠了,我就回去。」
我跟你一起回去。
「不行!你要留在這里,專心修煉,以後才能當個大神仙,去救很多很多的人。」
我都救不了你了,我還去救誰?
「我算什麼?你去濟世救人,普度眾生,別浪費力氣和我廝混!」
我能力不足,本來就不是普度眾生的料。
「你不修煉當然能力不足了,你就是愛玩愛鬧!走開!別再找我玩了,我才不跟一個乳臭未干的小狐狸玩耍。」
柔兒,你說著讓我傷心的話,你心里更傷心吧?
「你……嗚!」曲柔心如錐刺,再也說不出話來,只能趴在地上流淚,卻是不敢看他一眼,就怕自己會受不了而崩潰。
「柔兒,我們回江漢了。」驀地,那雙熟悉不過的胖胖手臂攬住她的腰身,將她納入了那個也是熟悉不過的溫暖懷抱里。
好香、好香的憨女乃味啊,她好喜歡、好想念、好想再用力聞聞……
她輕輕顫抖著,忍不住也伸手去環抱他圓滾滾的身軀。
「相公,不行,我會害了你。」她克制自己,慌忙推開他。
「柔兒。」他雙手圈得更緊,完全不讓她有逃跑的空間,將臉貼在她的頭發上,哽咽道;「你心里有我,不要再騙自己了。」
「相公,嗚嗚,我不能……」
「我不要下回打雷時,你又半夜跑出來找我,夜路很危險的。」
「昨晚……果然是你……」她靠在他胸膛,泣不成聲。
「我更不想你見到死兔子,以為是你那福薄短命的相公。」
「嗚嗚……」
「你可知道,要我忍耐著不認你,我有多難受?」他抬起她的臉,痴痴地凝視她。
望進那對深黝的圓圓黑眸,她的心又抽痛了。
他那雙時常帶笑的眼眸幽黯無神,仿佛是兩汪淚泉,淚珠兒滔滔不斷地滾流出來,爬滿他白胖胖的臉頰。
那模樣就像是個受了委屈的小女圭女圭,卻又強忍著不哭出聲音,忍著忍著,不哭不哭,可是淚水好多好多,只好任它一直流一直流……
「相公,你不要哭了。」她情不自禁,哭著為他拭淚。
「柔兒,你也不哭,不哭了喔。」他輕扯微笑,握住她的手,反過來柔聲安慰她。
兩掌交疊,一股輕涼意漫過掌心,曲柔感覺擦傷的痛楚漸漸地消散,可是,她的心也跟著涼了。
她慌地抽手,舉在眼前,緊緊盯住看不出擦傷痕跡的手掌。
「不要……」手掌在淚霧中顫抖,她的聲音也在顫抖。「我寧可你是普通人,不會什麼法力,我要我的傷……我的傷,慢慢好起來……」
「好。」他立刻應允,原先輕拂在她臉頰傷處的指頭也放了下來,依然擁抱著她,神情堅定地凝望她,一字一字地道;「天地為證,從此刻起,我就是凡人石伯樂,我要跟柔兒過一般的人間夫妻生活,相親相愛,白頭到老永不分離。」
被淚水浸得發亮的圓圓黑眸閃動光芒,仿佛這不只是一個允諾,也是一個極為虔誠的宣誓,告知天地,石伯樂和曲柔將會白頭到老。
「天!」她虛軟地抓住他的衣服,無法承受如此鄭重的諾言,哭泣道;「不值得!你該做的是回去當神仙,這才是你最重要的事!」
「與其當神仙千年孤寂,我寧可為人熱鬧百年。」
何止孤寂!他語氣所透出的壓抑,也是她所深刻體認的啊。
他露出微笑,語氣溫煦。「我是真喜歡柔兒,希望柔兒快樂平安,所以我要當柔兒的相公,給柔兒一輩子的快樂平安。」
她淚水流呀流,止不住了,看得他又是一陣心疼。
「乖,柔兒不哭了。」他不舍地輕撫她的臉頰。「你的傷還是會痛吧?」
在那吹彈得破的白女敕肌膚上,給土石擦出一條血痕,雖然不至于破相,但瞧了礙眼,他既不再施展法力,總該有屬于人的方法來療傷吧。
他貼近她的臉蛋,閉起眼楮,伸出舌頭,輕輕地舌忝舐她的傷痕。
血漬味道是咸澀的,淚水也是又咸又苦,原來,不只是心苦,連血淚也是苦的。天下本無事,又何苦找苦頭來吃苦呢?
「我不會再讓你苦了。」他緩緩舌忝著,柔聲與她細語。
唇瓣滑移而下,輕觸到了她柔軟輕顫的小嘴,他轉而壓了上去,本想安撫平息她的顫抖,然而他一咬著那軟女敕的唇瓣,就再也不願放開了。
心中燃起了一萬顆太陽的烈焰,令他全身轟地燒得火熱。
原來被親和親人的滋味一樣美妙啊!他擁緊了她,不住地吸吮舌忝舐,安慰轉為戀慕,柔情化作纏綿,他為她那香軟的唇而著迷,先是輕輕咬著,而後又急急躁躁地深入尋索,欲一探她的甜美芳香。
「唔?」那伸入口中的舌頭不覺令曲柔悶哼一聲。
「咬到你了?」他紅著臉看她。
「沒……」她害羞地低下頭,臉頰不再蒼白,而是遍染紅暈。
心在狂跳,她明白,從此刻起,他不但成為凡人石伯樂,也長大成為一個懂得情愛的男人了。
暫且忘了他還要成仙,更要拋開連日來的悲苦思念,她抬頭看他,輕綻微笑,主動吻上他的唇瓣。
「相公,我很喜歡。」
「嘻,柔兒,親親。」他當然更用力地親下去了。
微風穿梭在幽靜林木間,枝葉輕輕晃動,發出喀喀聲響,為安靜卻熱情如火的小兒女輕哼著小曲兒。
「小弟!」胡靈靈的高聲怒吼打破了這份美好的靜謐。
「大姐,我就知道你會來。」石伯樂很不情願地停止親吻,將曲柔摟在懷里,雙眸直視一身火紅的大姐。
「大姐。」曲柔忙拉了一下凌亂的衣衫,低頭喊了一聲。
「不要叫我。」胡靈靈冷著一張美艷臉孔,毫不客氣地指責道;「曲柔,你答應我離開他的。」
「大姐,是我拐柔兒,你不要罵她。」石伯樂不想和她吵架。
「我要你回姑兒山,你倒不安分,又來拐她。我問你,你還想當神仙嗎?」
「不想。」
「什麼……你再說一遍!」胡靈靈聲音提得更高。
「大姐,我不想修煉了。」石伯樂輕松地道;「你知道,我就是愛玩,所以我想嘗嘗人生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愛、恨、嗔、痴,這一世嘗不夠,下一輩子再來;下輩子不夠,下下輩子再來。總要親自活過,這才能深切明白世間苦樂,也才有資格當一個助人的神仙。」
「不用這麼麻煩,你只需開悟和清心就成了。」胡靈靈仍試圖挽回他的心意。
「偏生我天性憊懶,資質駑鈍,開不了悟,也清不了心,更怕當神仙听人嘮嘮叨叨沒完沒了。」石伯樂大大搖頭。
「是你不修行啊,大姐這麼苦心教導……」胡靈靈柔媚的丹鳳眼一挑,嘴角勾起微笑。「這樣吧,你想找姑娘玩耍的話,有的是機會,今年找這個,明年找那個,任誰都可以像曲柔一樣陪你玩得很開心。」
「大姐,你說得太簡單了。」石伯樂握住曲柔的手,露出從未有過的嚴肅神情。「找人玩要很容易,就像最初在這溪邊,我也只是和柔兒玩玩罷了。可在一起久了,有感情了,有了牽掛,就不想分開。若說為了修行而離開心愛的人,害她傷心難過,這是自私、制造孽緣;難道我就不能留在塵世,去做我身為柔兒相公應做的事嗎?」
「你不是石伯樂,你是狐小弟!小狐仙!」
「不行耶。」石伯樂眨眨無辜的圓圓黑眸。「我剛才要天地作見證了,我現在是凡人石伯樂,要是我又回去當狐仙,老天不知會怎麼罰我哦?說不定將我變成一塊石頭,沉到水里去讓魚兒玩捉迷藏了。」
手掌被用力捏住,他微笑拍拍那顯得緊張不安的小手,為自己做了一個結論;「所以啦,我喜歡柔兒,在這中間學會成長、關心、疼惜、擔起責任,也是一種很重要的修行呢。」
「小弟,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說話?」
「沒有啊,我只是感慨良多,有感而發罷了。」
胡靈靈改變目標,急切地道;「曲柔!你就眼睜睜看他自毀道行嗎?你沒忘了他最糟的後果吧……」
「這……」曲柔憂心地望向石伯樂。
「靈靈,你一定要拆散他們嗎?」
「你……」胡靈靈震驚地望向站在樹下的魁梧男人。
裴遷站在那兒不知多久了,有如一棵千年不動的老樹,身形凝定,神色沉穩,話聲也一樣地平靜低沉,可那激動的眸光卻透露出他的情緒。
「靈靈,我終于找到你了。」
「找我……」胡靈靈花容失色,剛才的強勢作風一下子不見了,只是驚惶地看著裴遷。「我明明抹掉你的記憶了,為什麼你還會記得?」
「有些事情很重要,重要到怎麼也忘不了;或者忘了,依然會再想起。」裴遷緊緊凝視她。
「不可能!」胡靈靈倒退了一步。
「大姐,你不能任何事都要抹掉人家的記憶啦。」石伯樂故意拆她的台,笑道;「什麼都忘光光了,不就腦袋空空,好像沒活過似的?」
「你別說話!」胡靈靈穩住心神,問道;「你怎麼找到這里來了?」
「我不知道你在哪里,只能一個城一個城、一座山一座山找,直到我來到了玉姑祠,我想,我應該是找到了。」裴遷依然沉穩地站在原地。
「哎!」胡靈靈懊惱地跺了跺腳,不經意流露出她美艷姿容下的另一種小女兒嬌態。「我不該將我‘家’的樣子說給你听的。」
「這雙鞋子還你。」裴遷從身後包袱拿出一雙紅繡鞋,雙手穩穩地捧牢。
石伯樂和曲柔吃驚地對望一眼,原來裴遷的包袱里還真有一雙繡鞋!
再定楮看去,更是驚訝不已,鞋面亮紅,繡花精致,這不就是「胡不離小弟」拿給曲柔、後來又被「胡不離大姐」取走的那雙紅繡鞋……
「原來是你偷走的!還我!」胡靈靈氣得搶上前去,伸手就要奪了過來,卻在離裴遷一步距離時,硬生生停下了腳步。
「還你。」裴遷遞了出去,眸光沒有離開過她。
「我不要了。一雙舊鞋罷了。」胡靈靈故意抬起下巴望向別處。
「大姐,我就叫你扮老婆婆時不要那麼愛漂亮,還穿紅繡鞋!瞧,這不是穿梆了嗎?」石伯樂繼續落井下石。
「你閉嘴!不幫大姐,倒幫外人了……」胡靈靈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拿小弟來出氣。
「裴大哥,我大姐可珍惜這雙鞋了。當初我不留心借給柔兒穿,她好心急要拿回來呢,莫非這是你送她的?」石伯樂樂得火上加油。
「這是我們一起做的。」
「啊!」
「靈靈的繡工,我裁的鞋樣,我不會用針線,靈靈教我縫……」裴遷低頭輕撫繡鞋,眼神和聲音變得格外柔和。「那晚是除夕夜,靈靈先睡了,我想要她有一雙新鞋好過年,便熬夜縫好。但畢竟我手粗,針眼兒過大,還挨了靈靈一頓罵,後來還是靈靈細細地補好,所以我絕對認得這雙獨一無二的繡鞋。」他說著便逸出淡淡的微笑。
鐵漢柔情!輕淡無奈的笑,伴著低聲訴說的語氣,陽剛線條里隱藏著不為人知的深沉感情,曲柔听到最後,眼眶就紅了。
「裴大哥怎麼會拿到這雙鞋?」她輕聲問道。
「我常常去玉姑祠,有一回請管事老婆婆解簽,見她跨過門檻露出這雙紅繡鞋。我想,或許婆婆和靈靈有什麼關系,要不她怎會有這雙繡鞋?可是後來我總找不到婆婆,人家又說婆婆是從姑兒山來的,因此我去婆婆房間將鞋子偷了出來,來到這兒找答案,卻沒料到婆婆就是靈靈。」
「是啊!」石伯樂大笑道;「大姐最愛漂亮了。可為了多賺點香火錢,難為她扮成皺巴巴的老婆婆了。」
胡靈靈雖然將臉蛋轉向另一邊,像日正在瞧著樹洞里的好奇松鼠,但一雙美眸還是不時瞟向裴遷,十指不住地交握搓揉,似乎十分苦惱。
「你知道,我是狐仙。」她索性又轉身面對他。
「是的,我知道。」
「我要修行,不談情愛。」
「我只是想再見你一面。」
「好,看完了,你可以走了!」胡靈靈欺身上前,快速地奪下繡鞋,正欲轉身離去,突然驚叫一聲,燙手也似地丟下這雙她最珍愛的鞋子。
她驚駭地拿左手抓住右手手腕,只見掌心印著一個奇怪的符號,那紅色的印痕正以極快的速度滲進她的肌膚,瞬間就消失子無形。
「你……」她欲逼出那股滲入體內的奇異感覺,卻是全身無力,頓時軟倒下來,她急得大叫道;「裴遷,你做什麼……」
「這只是暫時制住你的法力而已。」裴遷抱住她的身子,望向急忙奔跑過來的石伯樂和曲柔,沉聲道;「這是我好不容易求來的符。你們放心,我愛靈靈,絕不會傷害靈靈,我只是要還她一件東西。」
因著「我愛靈靈」這一句話,兩人停下了腳步,感覺裴遷似乎話中有話,但到底有什麼東西不能當面還,一定得先將人扳倒?
「裴遷!我又沒借你東西……」胡靈靈倒在他的懷抱里,本來還在企圖掙扎,突然睜大了眼楮,聲音也顫抖了。「難道……你知道了?」
「是你的,就該還你。」裴遷抱著她坐到地面,眸光須臾不離,大掌溫柔地撫模她的頭發,臉上依然帶著那猜不透的沉靜笑容。
「不行……裴遷,你不要做傻事……」向來冷情的胡靈靈慌了,兩行淚水立刻滑下。
他不再讓她說話,俯下臉對著她的嘴就親吻了下去。
「啊……」曲柔不好意思地轉過臉,但一團奇怪的紅色光芒又將她的目光吸引回來,那是從兩人唇瓣接觸之間所發散出來的。
「護體元神!」石伯樂激動地緊握曲柔的小手,看著那團淡淡紅光由裴遷口中度到了大姐口中。「裴大哥將他的元神給了大姐……不,那是大姐的,裴大哥將元神還給大姐,可這一來,裴大哥就……」
「沒了元神會怎樣?」曲柔已經猜到嚴重性。
「裴大哥!你不必還給大姐!」石伯樂急得上前阻止道;「她只需再修一百年就可得到新的元神,可你沒了元神,過不了明天呀!」
裴遷只是專心地以吻封唇,直到紅光完全沒入胡靈靈口中,再若有似無地在那艷紅的唇瓣輕吮一下,同時伸過右掌覆住她刻意嘔吐的嘴,稍加施力,便將那團紅光送入了她體內。
「我原本命已該絕,是靈靈將她的元神給了我,又讓我多活了這些年。靈靈,謝謝你。」裴遷望向淚流不止的胡靈靈,眼眸溢出濃濃的柔情,又輕輕地撥弄她的亂發,柔聲道;「靈靈的心願就是成為天女,一百年是一段不算短的日子,修行很辛苦,我希望她能早日得償所願。」
「裴遷!你這混蛋!」胡靈靈哭著想要打人,卻是力不從心。
「我走了。」裴遷將哭泣的人兒放在地上,毫不留戀地站起身子,微笑拱手道;「石少爺,曲姑娘,恕我無法前去喝兩位的喜酒了,在此祝二位百年好合。」
「等等!裴大哥,我大姐她……」這種祝福未免太嚇人了吧。
「你大姐沒事,三天後就會恢復法力。」
裴遷說完便邁開腳步,完全不再看胡靈靈一眼,幾個輕功閃身,身形一下子就讓茂密的高大林木遮掩住,再也見不著了。
「他會死!他會死的啊!」胡靈靈望著裴遷離去的背影,不斷哭叫,費力地以手掌按住地面想要起身。「我要去找他!不能讓他走啊!」
「大姐!」曲柔趕忙過去扶起她。
「我去追他!」石伯樂說完便胞。
「回來!」胡靈靈大吼道;「笨小弟!你沒本事救他!你快來幫我恢復法力!」
「喔。」石伯樂又趕緊跑回來。
在胡靈靈的指示下,姐弟倆相對而坐,彼此右掌相貼,由胡靈靈念咒,石伯樂依咒施法,助她破解手心符咒的封印,其間當然免不了又被氣急敗壞的大姐罵個狗血淋頭,嫌他修為太爛、動作太過遲鈍。
曲柔坐在一邊,不敢打擾他們,緊張地等待時間慢慢流逝。
「好了!」胡靈靈一躍而起,臉上淚痕猶在,一雙丹鳳眼已然重綻靈光,罵道;「什麼三天之後!三刻鐘都不到!他一定是遇到唬人的半仙了,又不知道被騙了多少錢……這個大傻瓜!大笨蛋!氣死我了!」
一邊罵,一邊跑,無視于小弟奉上的帖子,婀娜多姿的火紅身影轉眼變成一只美麗的大紅狐,跳進了裴遷離去方向的林子里。
餅了好半晌,忽然听到鳥兒鳴唱,松鼠跳躍彈起樹枝啪地一聲,呼呼的風吹聲也回來了,高高的樹頂飄下了一片葉子。
激蕩的心情平靜下來,一對小兒女靠著樹干坐下,好好休息。
「大姐好像說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石伯樂撿起葉子,放在手里把玩,困惑地道;「她什麼時候跑出去愛上裴大哥了?」
「她應該也很掙扎吧。希望裴大哥沒事。」曲柔早已不知為他們祈禱多少次了。
「放心好了,大姐那人挺執著的,想要成仙就努力去修行,連帶也要我跟她一樣修行,這回她要救裴大哥,一定救得回來。」
「希望如此。」曲柔靠上了他的胸膛。
「我長這麼大,從沒見過大姐哭,她一定很在意裴大哥。」
「那她又何必故作無情?」
「只有問她才知道嘍,懶得想了。」石伯樂摟緊她的身子,心滿意足地往她額角親了一親。「柔兒,我們終于在一起了。」
相偎相依,呼吸著彼此的氣息,此時無需多言,身心疲憊的他們戀著對方的體溫,安心地合眼休息。
紛亂過後的林子里,雲淡風輕,恬靜安寧,至于世間難解的情事,就讓它盡岸風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