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這真是天下奇聞!連臉都還沒見到,新娘就嚇的逃跑了,天淨老兄,你要檢討檢討喔!」
坐在江畔的富春樓中,解政儒很沒有同情心的邊狂笑,邊用力拍打姬天淨的肩頭,姬天淨臉色臭的難看,把這位兄台的大手拉開。
「請你別再拍了,很痛。」
「可是我一想到……一想到就——哇哈哈哈!八成你樞門的德行,已經傳到京城去了,未來的大嫂怕以後過門得縮衣節食,當然包袱款款就跑啦!」
「政儒,你不張嘴沒人把你當啞巴!」
始終坐在一旁淺酌的卓子陽,有些看不下去,放下手中的酒杯勸道︰「好了,政儒。你再講下去,天淨翻臉我可救不了你。」
他們三個人都是杭州著名富商的子弟,也是莫逆之交,從小一塊長大,對彼此的個性再了解不過。
解政儒瞄了姬天淨一眼,果然發現這小子的俊臉已鐵青大半,只得識相閉口。
姬天淨是他們這三人中,最潔身自愛的一個。
解政儒和卓子陽閑來無事,便會上青樓酒家尋歡作樂,就只有姬天淨,不管怎麼拉,他總是以事務繁忙為由拒絕。
好不容易等姬天淨處理完這次賦稅的事,得了點空閑,又遇到被逃婚的事,真是慘透了。
「,天淨,咱們也當了這麼多年的好兄弟了,是不是?」解政儒眼楮滴溜溜的轉動,手搭上姬天淨的肩。
姬天淨防備的挑起眉毛,每當這家伙攀關系時,通常都沒好事。
「是又怎樣?」
「兄弟瞧你被甩了這麼難過,來,別惦記著那個連臉都沒見過的女人了,兄弟帶你去開開眼界。」
「開眼界?」姬天淨蹙眉。
「是啊!杭州地靈人杰,才子美人最多,你生在杭州,沒有去好好見識見識,可就真的太對下起自己了,你說是不是,子陽?」
解政儒頭一轉,問卓子陽的意見。
「是啊!」卓子陽也希望姬天淨能夠更放開一些,不要為了一次逃婚的事耿耿於懷。
天下美人何其多,尤其在蘇杭之地,女子個個清靈水秀,只要姬天淨肯放開身段,結交紅粉知己,一定很快就能把下愉快拋到腦後的。
「你要我……上青樓?我不想去,我不喜歡把錢花在沒意義的地方。」姬天淨腦子打了打算盤,出口拒絕。
他不知道把錢花在那些女人身上,就只為了讓她們陪自己飲酒作樂、彈彈琴、唱唱小曲,有何意義可言。
「天淨,你真揠門。」解政儒翻了下白眼。
「這不算樞門,這叫每一分錢都花在刀口上。」姬天淨出言指正他。「上次去你家時,伯父才交代過我要勸勸你,別再花這麼多錢了,否則就算有金山銀山,都會給你敗空。」
「是、是。好啦,你不去,我自己要去宜春閣找我的翠綠了。」
見解政儒站起,卓子陽也跟著收拾東西站了起來。
「子陽,你也有事?」
卓子陽神秘一笑。「我也是有幾個紅粉知己要陪的。」
見兩個朋友全都見色忘義,很沒朋友之情的拍拍走人,姬天淨一人獨坐在樓上,隨意吃了點小菜,暍了點酒,便坐不下去,索性離開富春樓。
目前正值鶯飛草長之季,江南美景無限,行走於富春江之旁,可見遠處青翠山色,近處清麗河水,偶有畫舫扁舟經過河面,留下淺淺波紋。
沿著河岸全是黃澄澄的油菜花田,白牆黑瓦的民房,姬天淨閑適的走在岸邊,任由微風吹拂,彷佛世間一切俗事都可一掃而空……
「,你瞧,那是下是姬家的少爺啊?」
路旁經過的小泵娘,嬌笑的話語隨著清風傳送而來。
「是耶,長的真好看。」
這句話讓姬天淨浮現淺淺微笑。
「不過,真可憐,听說婚禮當天,被自己未過門的夫人拋棄了呢……」
「唉,真可憐喔。」
「被拋棄的女人叫棄婦,那被拋棄的男人叫什麼?」
「棄夫?」
小泵娘們指指點點,咯咯嬌笑的走過,徒留姬天淨一人站在原地,頗想仰天長嘯。
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那個叫秦靜貞的女人!全是那女人害他身敗名裂!如果被他抓到,他非好好回報她不可!
為了怕又被人認出他是那個「棄夫」,姬天淨刻意挑沒人的小巷子走,民房與民房之間的小巷子極窄,但從圍牆中探頭出來的杏樹柳樹,卻又替這狹窄巷弄增添幾分顏色。
當他正在這其間漫步時,卻听到遠處傳來些許聲響。
听起來似乎是琴聲……姬天淨朝聲音來源處走近了些,琴音越來越清楚,又急又快,不似中原的曲調,反而更像胡族音樂。
撥弄琴弦之人的琴藝極為高超,一捻一弄,聲聲琴音都像敲打在聆听的人的心上,讓人隨著琴音情緒起伏。
姬天淨的好奇心整個被勾起了,他平日不曾上青樓或酒樓見識歌伎舞伎,家里也沒有養著伶班,這樣的音樂還是第一次听聞。
他在大街小巷中穿梭,追隨著琴聲,就怕在琴聲停止之前,來不及尋到撫琴之人的芳蹤。
終於,他停在一處小巷中,面前有一扇微開的木門,琴音便從里頭緩緩流泄而出。
欲尋撫琴者的急切心情,讓姬天淨顧不得禮數,將門輕輕推開,眼前便展現出一個開滿了各色花卉的後花園。
花園中一條婉蜒小徑綿延而去,小徑的盡頭是個小亭子,撫琴之人端坐其中,專心一致的撥弄琴弦,絲毫沒有注意到姬天淨的出現。
這對姬天淨而言是好事,他可以好整以暇的站在原處,看著這位彈琴的少女。
少女的烏黑秀發梳成兩邊垂髻,雲鬢上斜插著一朵珠花,身上一件鵝黃色窄袖衣,淺紫色的長裙,縴縴素手按住琴弦,一旁還擺著琴譜,只見她小臉微側,專心閱讀著,讀了一會兒,抬頭沈思後,再試著照琴譜彈奏。
姬天淨靜靜注視著少女,少女擁有白里透紅的雙頰,細致的眉眼,女敕紅雙唇不自覺的微微輕啟,彷佛在遞出無聲的邀請。
——很美。
她簡直就像最好的畫家所繪出的畫中麗人,如此艷麗。
姬天淨就這樣斜倚在木門旁,星眸半閉,欣賞少女偶爾撥動琴弦所發出的美妙之聲,她有時彈著中原高雅的曲調,偶爾音樂一轉,成了胡族熱情且輕快的聲音。
突然之間,琴音霎時停止。
姬天淨睜開雙眼,發現亭中的少女直視自己,一雙柳眉蹙著,看來不太高興。
唉呀呀……被發現了嗎?姬天淨苦笑起來。
少女出了亭子,沿著花徑緩緩走來,最後停在姬天淨面前。她水靈的雙眼在姬天淨渾身上下看了好幾遍,最後才終於開了口。
「你是誰呀?怎麼站在這邊偷听我彈琴?」
麗人開了口,似乎不像姬天淨原先所想像的文靜優雅,反而嬌憨中帶點霸氣。
這樣也好,畫中人幻化成了活生生的美人兒。
「在下路過此地,听到琴音優美,才下自覺的駐足停留。」姬天淨氣質優雅,輕搖折扇回答。
少女一雙眼楮,在姬天淨身上來來回回幾遍,最後細白小手往前一伸。
姬天淨下解的看那只伸出的手。
「請問姑娘這是?」
「本姑娘的琴呢,是下給人白听的。」少女說的理所當然。
姬天淨嘴角抽動了下。「你……跟我收錢?」
「當然,沒錢我就會餓肚子,餓肚子就沒力氣彈琴,為了下讓我餓肚子,給點錢下也是應該的嗎?」
姬天淨更驚訝了,原來這姑娘是賣藝的?可是……怎麼看也不像呀!這姑娘盡避言語頗……直接,但渾身上下,還是散發著出身名門的氣質。
姬天淨百思不得其解,不過還是回問她︰「你要多少?」
「嗯,我剛剛彈了一炷香,至少換過五支曲子,平日一首曲子是一兩銀,所以是五兩銀,還加上本姑娘陪你說話的費用,所以要再多給半兩,總共是五兩豐。」
姬天淨瞧瞧少女要債要的很習慣的小手,輕松回以一笑。
「姑娘這樣說就下對了。」
哼,跟他這精明商人來這套?
「……怎樣不對?」少女睜大雙眼,唉喲,她在杭州好歹也混了半個月,第一次有人敢不給錢!
「在下站在這還不到一刻鐘,所以絕對沒听到五支曲子,再加上姑娘你沒有一支曲子彈完,每首都只彈上幾個小節,在下還得費心分辨哪首是哪首,實在心力交瘁,所以賞銀全數抵銷,另外還有我陪姑娘說話的費用,這樣說來,姑娘還該給我三兩銀才是。」
姬天淨笑得溫文儒雅,手卻同少女一樣,伸了出來。
少女聞言臉色大變,叫道︰「哪有這種道理!那只是我在練習呀,當然沒有一首曲子彈完,怎能跟我要錢呢?」
「哦,只是練習?那也實在沒必要跟在下要錢了,是下是?」
姬天淨笑的人畜無害,少女被反將一軍,可是氣的想跳腳。
「算了,不給就不給,小氣鬼!」
「謝謝姑娘夸獎。」姬天淨有禮的作揖︰心里可是笑翻了。
最近心情頗糟,遇到這個小泵娘,還真出乎意料的抒解了他心頭郁悶哪!
少女沒拿到錢,嘴噘的半天高,就要回院子里把門關上,姬天淨連忙開口。
「請問姑娘芳名?」
「鬼才告訴你!」
「砰」的一聲,少女把木板門重重的關上。
獨留姬天淨在門外笑到上氣不接下氣。
*****
門的另一頭,少女氣的兩頰鼓脹。
討厭、討厭、討厭!
她已經夠窮了,不過想藉機撈點生活費嘛,那個男人怎麼這樣小氣,居然還倒過來跟她要三兩銀?虧他長得這麼好看。
想到姬天淨的模樣,她的俏臉些微嫣紅。說真的,她還從沒見過像剛剛如此俊
爾卓越的男人,氣質高貴,容貌端正,可惜,個性跟講話怎麼這樣愛惹人生氣哪!
翻翻系在腰間的荷包,里頭只剩幾兩碎銀,看到自己阮囊羞澀,她悲哀的嘆口氣。
「不知道爹跟娘怎麼樣了……我逃走後,他們可還好?唉,家里一定鬧翻天了吧……還有喜蓮,不知道會不會被娘責罵……」
原來,少女就是在嫁往江南的路上,偷偷逃跑的秦靜貞。
當初她早就計畫好,等一離開京城,離開父母的視線,便要找個好機會逃走,於是,將自己所有的珠寶家當都帶在身上,但一路上隨行的僕婦,一直將她看的很緊,逃亡的機會,一直到進入杭州時才來臨。
許是見她一路乖巧配合,所有人失了防心,一早便入睡,秦靜貞趁著半夜,月兌掉那一身累贅嫁裳,將值錢的東西全放進包袱里,便偷偷的從歇腳的地方溜走。
當第二天早上,走在杭州城熱鬧的街上時,秦靜貞真的有種就此解月兌的感覺。
她從來不曾在沒有任何婢女、僕從陪伴的狀況下走在鬧街,也下曾來到這樣的水鄉江南,所以不禁笑開了臉。
一個美貌少女單身走在路上,邊走邊東張西望,凡是經過秦靜貞身旁的人,都會多看她兩眼。
或許正因為秦靜貞如此毫無防備,才會被人盯上。
才逃走第四天,某天逛完鬧街後,她一模腰間,就發覺自己—被、扒、了。
她所有變賣珠寶所得的錢,都放在荷包里頭,如今等於一無所有。
本來的自由,霎時間變成惡夢。
沒有錢,就沒有地方可以住,沒有東西可以吃,當她連自己身上的值錢衣物都當掉,換成粗布衣裳時,客棧也看出秦靜貞再也沒錢住房,便將她趕了出去。
秦靜貞只好累了睡在破廟,餓了便討東西吃,她一個千金大小姐,何時受過這種痛苦?想回長安尋找爹娘,卻連旅費都湊不出來。
最後,秦靜貞餓暈在某戶人家門口。
當她再度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乾爽的被褥上,身旁的茶幾上,還放著碗熱呼呼的粥。
「好些了嗎?」一個美麗的婦人柔聲問道︰「肚子餓下餓?先吃點東西吧?」一婦人將秦靜貞扶起,用湯匙舀起清粥,吹涼,再喂入她口里。
熱騰騰的粥,沒有放任何配料,清清淡淡的,就只是一碗白粥。
這樣的東西,若秦靜貞還待在長安的家中,只怕還沒入口,便會叫下人撤走,如今吃了幾口,卻潸然淚下。
「怎麼了?不合你的胃口?」
熬人詫異的放下碗,掏出手絹拭去秦靜貞頰邊的淚。
秦靜貞死命搖頭,吶吶的說︰「不、不是的……而是……謝謝你,真的。」
以前她只知道什麼是錦上添花,如今才知雪中送炭。
熬人微笑,喂她吃完那碗清粥。
秦靜貞後來才知,收留她的地方叫做「迎客居」,這里不是普通的人家,竟是間青樓,而救她的人,正是這青樓的鴇娘。
一開始秦靜貞有些驚訝,有些排斥,但感激隨即壓下這一切。
避他這里是哪里,畢竟,這是收留她的地方,不是嗎?而且,她不是最崇拜李娃?如今不就是一個大好機會,讓她能像李娃一樣,尋覓一個意中人?
所以,為了報恩,也為了替自己籌措回長安的旅費,更為了完成她的夢想,秦靜貞憑著一身好琴藝、好舞藝,開始在迎客居招攬客人,不過,到目前為止,都還是賣藝不賣身。
幸好她才藝出色,又懂得應對詩詞歌賦,上門的客人通常都是文人墨客一流,所得賞金頗多,她為了報答迎客居收留之恩,把大半錢都硬塞給鴇娘,只留了極少部分給自己。
只是……秦靜貞把錢倒出來數數,照這種攢錢的速度,要籌措回長安的旅費,應該還要花上半年。
如果能夠找個如意郎君,會不會快一點?
想著想著,秦靜貞的腦海里,突然浮現剛剛的俊朗公子,白皙小臉瞬間嫣紅。
傻、傻瓜!她在想什麼啊?像那種小氣鬼,最好趕快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