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深秋,薛齊埋首案前,為了憂期滿復職做準備。
「喜兒姑娘做的包子,真好吃。」他兩三口就吞下一顆包子,還想再吃,卻只能失望地看著空空如也的盤子,「沒啦?」
「給。」琬玉才吃了一口,遞給他,「你寫文累,肚子一定餓了。」
「不是,撰寫履歷而已,吏部那邊也有我的資料。」他拿起紙張看了看,同時也看到在眼前晃來晃去的包子,忙道︰「你吃呀。」
「我在喜兒那邊吃過了。」她笑著塞到他手里,撒了他一定不會相信的小謊,一看到他抬了眉,立刻跺腳道︰「好啦,我要吃隨時可以去買,老爺你不吃,我可也不吃。」
「噯。」他搖頭笑嘆,那就遵命吃下老婆的愛心包子了。
「這回我買了三十個,叫人分下去,大家一下子就搶空了,你愛吃,我下回再多買十個。」她歡喜地看他吃著。
「喜兒姑娘有你這個大主顧,收入就穩固了。」他瞧了外頭陰暗的天色。「下回托家人去買就好,天氣這麼冷,還出門?」
「其實,我目的是去看看她好不好……嗯,我覺得,我好像將喜兒當成了妹妹,她很堅強,明明是想著他,卻是一句話也不肯說。」
這個他,就是江照影。
如今琬玉已經可以很坦然地談起前夫了,有話就說,不再胡亂壓抑,薛齊樂見她放開心情,亦是坦然听她說出她的看法。
「喜兒真的喜歡他啊。」琬玉很是感慨,又道︰「十幾年前他丟下了一條江家帕子,喜兒撿了,到現在還藏在身邊。」
「唉,可惜,本是一件好事。」薛齊也不得不跟著輕嘆道︰「就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在那夜夫妻交心談開之後,他們經過商量,做了決定,準備等江照影安定下來後,就請喜兒幫忙,找個時間讓父子正式相會,豈料油坊掌櫃生病,過世,油坊混亂了一個多月,接著江照影當上掌櫃,又是忙碌一陣子,好不容易,一切終于再度安定下來了,他們開始打算如何告訴孩子時,卻發生了他去喝酒被誤會偷錢的事件。
他完全不辯解,當夜就離開宜城,程喜兒傷心欲絕,過沒多久,油坊的「二少爺」回鄉,趕走她這個沒有血緣的收養女兒,她只得帶著小丫環到外頭開店謀生。
「他個性完全變了。」琬玉現在簡直像個三姑六婆,「他就寧可讓人誤會,也不把事情說清楚,他到底知不知道喜兒對他的心意呀。」
「應該是知道的,這才會覺得去喝酒不好,因此離開。」
「那好歹說清楚他沒拿錢,畢竟……」琬玉想講的是,畢竟他是慶兒和珣兒的親爹,她也不願意見他被冤枉,然後一個人孤身黯然離去。
對于江照影,與其說是愛過,不如說是新婚歡愛戀慕,短暫的甜蜜過去,兩年夫妻生活,總是她獨守空閨的時候多,她又能了解他多少?
他來見孩子的那天,他的歉疚悔恨,她體會到了,如今她放開執著嗔恨,那段與他的過去,也像晴空淡淡抹過的微雲,離她很遠,很遠了。
而與他還有那麼一線的「藕斷絲連」,就是慶兒與珣兒與他的父子血緣,然而他這回不告而別,恐怕又得延遲跟孩兒說身世了。
怎麼一直在談論他呢?她瞄了一眼薛齊,見他仍很認真地看她,等著她把話說完,又朝她點了點頭,表示他明白她的意思。
「你是關心喜兒,從而關心到喜兒所愛的人,同時也希望孩子的父親是一個清白踏實的好人。」
琬玉心頭酸酸的,不再是壓抑苦惱,而是因為丈夫的理解而感動。
「我見喜兒過得辛苦,就跟她說,若你回京復職,要她也一起帶小梨來,換個環境過好些,可她拒絕了。」
「她是想等他回來吧。」
江照影真是一個令人灰暗的話題,夫妻倆一時無言。
「而且,我不一定回去當京官。」薛齊望向桌上的起復請表,語氣無奈,「以前刑部的缺早就沒了,再說,缺是擠出來的,要給你,就有,不想給你的,空在那邊也輪不到你去做。」
「那怎麼辦?我還等著當官夫人擺架子呢。」琬玉故意打趣。
「有缺就好,說不定要去海南了,夫人。」他笑了。
「好啊,听說那里長年如夏,還有一望無際的藍天大海,同樣是當官,你不如撿個閑缺,有空還能去海邊釣魚。」
「哈哈,我打魚,你曬網。」薛齊已經描繪出一幅漁家樂,笑得合不攏嘴,起身摟住越發嬌媚的妻子,「就怕讓你曬黑了。」
「我黑了,就嫌我啦?」
「你以前太白,太瘦,第一次抱你,我嚇了一跳,以為抱了竹竿。」
他愛憐地摩挲她的臉頰,又將她摟得更緊些,笑道︰「現在有了血色,豐腴了許多,抱起來就軟呼呼地舒服了。」
「到底是嫌我黑還是嫌我胖呀……」
她的低喃消失在他急速落下的熱吻里,深秋天寒,密密擁抱的兩人很快就全身火熱了。
「爹,我們放課了。」外頭走廊傳來孩子們的喊叫聲。
「嚇。」兩夫妻大吃一驚,大白天的,果然不是親熱的好時光。
四個孩子乒乒乓乓一路跑來,像四只彈跳的小皮球蹦進了書房,就見爹一個閃身,神速地落坐桌前,右手已抄起了毛筆要寫字,娘則胡亂往桌上模起一本書,連翻數頁不知道在讀些什麼。
「爹,娘。」孩子見到娘也在書房,又是歡喜叫喊。
「咳,放課了?」薛齊點點頭,放下了筆。
「瞧你們自投羅網,又來讓爹考查功課?」琬玉笑看孩子們。
「娘,包子好吃。」才五歲的玨兒小手掌搖著吃了一半的包子,他跟兄姐一起听課,也學了不少,興奮地道︰「我要背詩給爹听。」
「先將包子吃完。」琬玉牽他到旁邊椅子,又問其他三個孩兒,「你們都吃到了嗎?」
「娘,珣兒肚子小,吃不完,要分給爹吃。」珣兒偎到爹的身邊,捧上了包子,嬌滴滴地道︰「爹,好吃的包子。」
「啊。」薛齊瞠大眼楮看包子,又看琬玉一眼。
「珣兒不能拿包子賄賂爹喔。」琬玉知他吃飽了,便幫忙扮了黑臉。
「背不出書,明天還得連今天的份兒重背。」
「娘,沒問題的,要我背昨天,前天,大前天的書,我也能背。」珣兒自信滿滿,將包子送了出去。「爹,吃。」
「爹也吃。」玨兒才不讓姐姐專美于前,也搶到爹的身邊,將他又咬了兩口的包子舉得高高的。
「哎呀,你們……」琬玉掩嘴直笑。
薛齊還是只能瞪住包子,雙手便伸出去將一對兒女摟到身邊,哈哈大笑道︰「你們這樣喂我,可把爹撐成胖大老爺了。」
「爹吃。」兩只小手仍要喂爹。
「好好好。」薛齊拗不過孩兒,笑得眼楮都眯了。「待會兒還要吃晚飯,爹就咬一口,來,這邊玨兒先喂爹。」
較大的瑋兒和慶兒對看一眼,退到了門邊,各自從鼓鼓的口袋里拿出包子,看來,他們兄弟不能再去「喂」爹了。
「娘總說爹寫文章辛苦,要爹多吃,要我們听爹的話。」瑋兒咬下包子,看著猛拍肚皮,攤在椅子上傻笑的爹。「我倒覺得,娘更辛苦,要照顧我們,還要照顧爹。」
「大哥,我問你,你對娘的感覺……」慶兒十歲了,自己也想通一些事情了。「我是說,娘不是你的生母,那個……」
「娘就是我的娘,就像爹是你的爹。」瑋兒的回答簡潔有力。
「呵。」慶兒用力點頭,他並非有這方面的疑慮,而是心頭仍擱著一件事,「大哥你說,爹還記得我們男子漢的約定嗎?」
「爹說過的事情,絕不會忘記的。」對于父親,瑋兒有信心。
「有時候我想問爹……」慶兒看著笑逐顏開的爹,又望向始終含笑看爹的娘。「可我知道,爹顧慮娘的心情,娘跟我的親生爹會分開,一定……嗯,有問題吧。爹得等娘願意說了,這才會跟我們說。」
「慶兒,你不要想太多,珣兒還小,也得等她長大些。」
雖說珣兒八歲了,但兩個哥哥仍將她當成幼小妹妹疼寵保護著。
「對,爹絕不食言的。」慶兒不想了,開心吃他的包子。
「大哥,二哥。」玨兒咚咚地跑過來,拉了兩個哥哥的衣角,一馬當先。「來背書給爹听了。」
「來嘍。」兄弟倆摩拳擦掌,妹妹弟弟都蓄勢待發了,當哥哥的怎能輸給他們。
落葉西風,秋寒不入屋來,暫且拋開外頭的煩惱,珍惜今夜吧。
翌年初春。
宜城是非多,江照影在過年前回來,就在大家以為他與程喜兒好事將近時,卻傳出他又開始上酒樓,賭錢,狎妓的惡劣行徑。
眼見琬玉憂心焦慮,為喜兒,也為孩子,薛齊卻是愛莫能助。
這種情況當然不可能讓孩子認親,或許真要帶孩子離開宜城,遠離生父的流言是非,待長大後再來說明了。
但要離開宜城,也得要有官缺給他才行。眼見丁憂期滿,吏部一直沒有消息下來,他暫且擱下宜城諸事,上京城走動探听。
才回到了自家宅子,就听阿金告知消息,他立刻趕到太師府。
「薛齊,只有你來看我了。」翟天襄長嘆一聲,神情感慨。
日暮昏暗,一燈如豆,收拾得幾乎空蕩蕩的大廳里,講起話來還有回音,不見昔日的僕從如雲,美婢服侍,亦不見賓客盈門的盛況,人去樓空的太師府里,繁華落盡,淒涼蕭索。
薛齊收回視線,很誠懇地回答道︰「听說恩師告老還鄉,不日即將啟程,學生惟恐相見不及,所以才到京城,便趕來見恩師一面。」
「你才剛到京城?」
「是的,下午方到。」
「你就來了……」翟天襄看他片刻,又是慨嘆一聲,「你原先是要去吏部還是你岳父那兒的吧?」
「吏部是會去,岳父那里禮貌上也會去。」
「你的事急,丁憂期滿,也該趕快找缺回補,否則還不知要等多久。」
「這事緩個幾天都行,只怕恩師離開京城,就……」
恩師年事已高,此次完全失勢,不得不稱病版老,待還鄉之後,便是天南地北,行路重重,恐怕再難有機會見面了。
「我待你如此,你還願意來看我?」翟天襄蒼老的臉孔略顯激動。
「薛齊能有今日,不敢忘恩師的恩情。」
「你就不恨我?」
「這是兩回事。」薛齊依然臉色誠懇。「因為有恩師指導提攜,造就了我的仕途,讓我得以一展所長,恩師的愛護薛齊永遠謹記在心,至于有所意見不合之處,那也是我的個性所致,不管對象是否為恩師,結果還是會如此。」
「你總是擇善固執啊。」翟天襄嘆了又嘆。「你這個人,改不了性子,我看你這回起復,盧衡也不想幫你。」
這點薛齊早有覺悟。岳父還是一個面面俱到的老好人,誰也不願得罪,就怕幫他說成了官,他這個「不受教」的女婿到時又要拒絕人情請托或是「不听話」,又讓岳父擔心官位會受到動搖。
「但按正常程序復職,就讓吏部安排。」他淡淡地道。
「現在是陳繼棠的天下了。」翟天襄望看外頭漆黑一片的宅院。「皇上當年即位,便一心整肅吏治,在我手中是整頓了不少,卻又帶出一批新權貴……唉,權力這東西,很美啊,當你得不到時,很是渴望,越發想要得到,等拿到了,更是捧在手心里的珍珠寶石,怎麼也舍不得放掉。」
薛齊靜听他的感慨,權力虛名太累人,他只珍惜家中美玉。
「現在皇上要的,不是這樣的臣子。」翟天襄神色一正,原是蒼涼無力的聲音轉為堅定︰「若陳繼棠不能看清這一點,恐怕又是一個江老大人,又是一個翟天襄。」
恩師終于懂了,但已太遲,薛齊只能為恩師惋惜。
「你還是很用功。」翟天襄又道︰「你這幾年寫的《刑律析說》,《歷代疑案集成》,《天朝懸案錄》,都傳到京城來了,我也看過了。」
「學生不才。」薛齊驚喜不已,「還請老師指教。」
「你寫得很好,我沒什麼可以指教,倒不知皇上看了沒。」
「幾本薄冊,大概沒機會傳入宮廷。」薛齊並不指望。
「很久以前,那個誰……」翟天襄想了一會兒,「對了,王武信被誣陷的案子,你寫了奏摺說辦案程序有問題,皇上也向我問過你,可是前年,皇上在上千個縣令里,又無人舉薦,竟圈了王武信為監察御史。」
當薛齊得知王武信調任都察院御史時,他還寫信去道賀,而王武信赴任後,兩人依然書信往來頻仍,這次上京,他也會去找他敘舊。
「朝廷需要像你們這樣的人。」翟天襄望著他。
「有機會的話,願能為朝廷效力。」薛齊頓生滿腔熱情。
「我後日一早離京,你就別來送了,有空寫封信報平安吧。」
「學生一定會寫信問候恩師,還請恩師保重。」
薛齊走出大門,最後一次回望黑夜里的太師府。
一個偌大的府第,沒點上燈,暗影幢幢,宛若已消失在黑暗里。
闢場上,來來去去,有恩有怨,前代權臣倒下,後代權臣再起,爭的不過是數年風光罷了,最後,所有的人與事終究會如風消散。
那還爭什麼呢?不如認真過活,扎實做事,不求青史留名,但求無愧于心,利益國事民生,也不枉他讀書仕進的初衷了。
春雨淅瀝,泌出泥上芳香,薛齊才回到宜城薛府家門,便遇見了一個不速之客——江照影。
他接下了他所送上的狀子,此時正攤在書案上,字字詳讀。
字里行間,仿佛出現了江照影站在雨中的孤獨身影,也不知道為了等他出現,他等了幾個時辰,還是幾天了?
沉靜,孤絕,穩重,像一株深山里的蒼松,靜靜地站立在那兒,任憑風霜雨雪吹打,他依然屹立不動。
這不再是過去傳說的浮浪玩樂江家四少爺,而是一個歷盡世事艱難的沉著男子。
看完狀子,他已明白,江照影為了深入調查油坊被佔一事,不惜故作放浪,任人唾罵恥笑,甚至再度讓喜兒誤會。
目的,就是為了將油坊還給喜兒。
此等真心,他絕無可能忽視。
「齊。」琬玉走進書房,欣喜地喊了他。「怎地一回來就鑽進書房?」
「啊!」他心頭一跳,立即掩起狀紙,又拿來紙鎮壓住,抬頭笑道︰「我進門時,突然想起一件事,趕快進來查書。」
「那我不吵你了。」琬玉知他習慣,轉頭就走。
「琬玉,我明天還要上京。」
「又要馬上走?」她十分驚訝,又往他桌前走來。
「有急事。」他怕她走近桌案,會看到狀紙,便起身向前。
既知江照影隱瞞的用心,又怕讓琬玉擔上了心,所以他並不說破,還嚴密吩咐隨行的家保也不能說,不然這個憨實的老家人只要吐出一個字,怕會讓春香揪住耳朵問個沒完沒了了。
「是復職的事?」琬玉問道︰「你這回上京,結果如何?」
「喔。」他很快想到了說法,「暫時還沒結果,本來吏部要我回家等候消息,後來又听說我寫了幾本書,便要我呈上去,我便回來拿了。」
「你叫家保回來拿就成了呀,還巴巴地跑了這趟路?」
「想你和孩子。」
這句話真實不假,說出來之時,他已緊緊地摟住她的嬌軀。
深深吸聞了熟悉的軟馥馨香,他所有的疲憊立即一掃而空。
「琬玉。」他往她臉頰唇瓣吻了又吻,歉然地道︰「我明天一早就走,還得寫些東西。」
「那我囑咐孩子別過來吵你。」她怕他用功起來,又要廢寢忘食。
「吃晚飯時,會出來吧?」
「會的。」他逸出微笑,又捏捏她的手。「記得過來喊我。」
只怕他會吃得匆忙,琬玉感到憂心,每次出門回家就要找老婆,抱孩子的他,能有什麼大事讓他忘了找他們,一回來就悶頭鑽進書房?
應該是他非常不順利的復職之事吧。
「琬玉,沒事的。」他看出她的擔憂,「我很快就回來,等我。」
「好。」她不願再添惹他的煩心,「家里很好,你做你該做的事。」
「謝謝夫人了。」他模模她的臉。
「老爺去忙吧,我不吵你。」她笑著推開他,讓他忙去。
薛齊回到桌前,翻開狀紙,眉頭又緩緩地蹙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