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顥然頗有興味地看他。「你怎不問她生什麼病?」
「她向來身體強健,可能偶感風寒。」
「這個偶感風寒持續了一個多月,倒不知足怎樣的惡寒了。」
一個多月?莫離青擔心了。雲霓自幼活蹦亂眺,偶爾流個鼻水,發個小燒,隔夜就好,如今竟然病了一個多月?
「到底是怎樣的病況?診治的結果如何?」他急急問道。
「是什麼病,我問她,她不肯說。我偷問竇府僕人,他們也說不知道。她是會說會笑啦,可就是一臉病懨懨,愁雲慘霧的。」
「如此一個多月?」
「嘿,為了得到雲霓姑娘的青睞,我可是很勤快地跑吳山鎮喔。」白顥然注視著不再沉靜自持的莫離青,笑道︰「我怕過年前事情多,趕著臘月上旬就給竇老爺送上幾條大火腿,那時她就病著;過年時,我帶堂兄弟去吳山鎮玩,她還是病著,屋子里都是藥湯味道。」
莫離青已是心急如焚,但又想到她有父母照顧,必定會為她尋找高明的大夫悉心診治,他回去又能做什麼呢?
「八成是相思病啊。」白顥然又道。
「白公子可以帶她出外踏青,她自然不再胡思亂想。」
「可我每回跟她說話,她左一句離青哥哥,右一句離青哥哥,听得我耳朵長繭。我怕了,我不想將來成親,還天天听她離青哥哥長離青哥哥短的……嗟,說得我舌頭也打結了。」
「她只是孩子脾性,不必當真。」莫離青淡淡一笑。
「我也想當她孩子心性,畢竟竇家窯是頭大肥羊,白家竇家結成姻緣,對大家都有好處。」白顥然嘿嘿兩聲,卻搖了搖頭,大嘆道︰「可我想了又想,我要娶的是溫柔婉約又能將丈夫服侍得妥妥貼貼的妻子,不是娶一個小妹子成天在我耳邊嘮叨她的哥哥啊。」
「她長大了,慢慢懂事,總會改掉這脾氣。」
「是嗎?她要真變得乖巧听話、溫柔婉約,那也不是她了。」
面對白顥然似詢問又似肯定的語氣,莫離青只能保持沉默。
「莫兄啊,我冒著寒風過來,說了好一會兒的話,你就不送上一杯茶?」白顥然說完,自己舉起桌上的茶壺,準備往杯子倒下。
「這茶涼了。」莫離青跨步上前,拿手掩住茶杯。「請白兄先等著,我去請張大娘準備熱茶。」
「不用了。雲霓姑娘親手做的杯子,不想讓外人用吧?」白顥然放下精致小巧的白瓷茶壺,瀏覽起桌上的飯菜。「咦!人家幫你做好飯菜,用大陶碗裝著,你還費工夫一一盛到這小碗小碟來啊?冬天洗那麼多碗盤,可是會凍壞手的。」
莫離青忍耐地看他到處亂模雲霓給的「吃飯的家伙」,不好發作。
「我看你用這碗盛飯,用這匙舀湯,吃起來格外入胃吧?」
「是雲霓要你找我?」
「她說不用找,她相信你三月十八之前一定會回去,還叫我那天到竇家窯作客,喝你的生辰酒。」
「竇老爺不是準備為你們訂親?」
「過完年大家忙著談新生意,我爹沒空,我也沒空。再說呢,雲霓姑娘既然不想嫁我,我也不會自討沒趣;但我沒辦法阻止竇老爺再幫她找對象,在你回去之前,我能幫你們撐得一時便是一時。」
「白兄為什麼……」
「為什麼幫你們?呵,前世欠你的吧。」白顥然笑得更開心了。「別忘了我是唯利是圖的商人,我這樣奔波,圖的還不是竇家窯的好處?將來竇家窯給你當家了,上等的吳山瓷可得交由白家商行販賣,我保證幫竇家好瓷銷到海內外,大發利市,有錢大家賺,嘿,就這麼說定了。」
「白兄……」
「也不知竇老爺是不是跟你前世有仇,好好一個幫他興旺家業的人才擺在家里,硬是給趕了出去。」
「是我自己離開的。」
「哦?」白顥然抬了眉。「腳是長在你身上啦。我明天回洪城,你要不要跟著我們商行的車隊一起走?」
「這……」
「反正三月十八還久,你還可以在京城蹓蹓,多幫雲霓姑娘找幾件瓷器,只是這會兒不知道她病好了沒?」
一句話又將莫離青的心給提得老高,但他不再形于言表。
「白家商行車隊守衛可嚴密?」他問道。
「這個當然。」
「我有一件瓷器煩請白兄送回去給雲霓。」
莫離青取出雨過天青瓷的小盒,仔細以巾子扎妥,再交給白顥然。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莫兄請放心。」白顥然接過小盒。「可雲霓姑娘最想見到的還是……」
「多謝白兄。」
送走白顥然,他坐回桌前,吃起已是冰冷無味的飯菜。
心意已決,離開就是離開了,再無回頭;雲霓只是小病,否則白顥然也不會說說笑笑,說是什麼相思病。
一時想念,人之常情,有聚必有散,她總會明白,他無需掛心。
扒著飯,想到雲霓的小手曾細細撫轉碗緣,此刻他的唇也貼觸著這只碗,好似正在親吻她那柔軟的手……
他放下白瓷碗,以拳重重地抵住了桌面。
他吃不下,睡不著,輾轉反側一夜,隔天在京城街上晃蕩了一日。
市集逛了又逛,古玩鋪子看了又看,甚至尋常店里的瓷杯、花瓶,飯館里的碗盤、茶壺,他皆不放過。
他在找什麼?盤纏幾已用盡,他還能買到什麼好瓷帶給雲霓?
日暮時分,他走到皇城門外,夕陽已落,獨剩天邊一抹紅霞,一列巡守的禁衛軍士持火炬走過去,在高聳的宮牆映上一個個幽暗的影子。
金、元建都于此,永樂帝又遷都過來,多少帝王將相過去了,多少英雄美人消逝了,今日樓起,它日樓塌,起起落落,看盡滄桑;人來了,人去了,生生死死,悲歡離合,一代又一代。
他看不到城樓過去的興衰更替,也無法預知未來誰將取而代之,他唯一知道的是︰此時,此刻,他站在這里。
餅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但,恆常放在他心底、始終盈滿他心的,是雲霓;即使離開她幾個月了,所思,所做,皆是為她;他的過去心、現在心、未來心,都是雲霓。
困惑多年不得解的問題,豁然開朗。
莫離青輾轉換了幾艘南行的貨船,盡可能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吳山鎮。眼見只剩下一天的水路,卻是找不到船只;他不想再等下去,便背了包袱,轉往山路。
走山路是費力些,但他憂心雲霓的病情,只想趕快見到她。
山里沒有客棧,也沒看到人家,入夜後,寒風陣陣,刺骨冰冷,他不得不加快腳步,以自己散發出來的體熱取暖。
他估算著,待會兒走累了,停下來吃塊餅,找個避風處小寐片刻後,再繼續趕路,以他的腳程,約莫明晚就到了。
他按住心口,逸出溫柔的微笑;他日夜為她祈福,希望她平安。
烏雲密布,遮蔽了照路的星光,冷風呼嘯,有如猛獸出柙,又如鬼哭神嚎;他並不害怕,小心辨識山徑,以穩定快速的腳步繼續趕路。
突地火光一亮,有人從旁邊山坡竄下,兩腳一跨,擋住了他的去路,同時亮出一把大刀,他還沒來得及往回跑,後頭即有人逼近,一樣也是橫出大刀阻斷他的後路。
「留下買路財!」兩個男人粗嗓呼喝道。
山里沒猛鬼,沒大蟲,倒來了山大王了。
莫離青不想節外生枝,直接掏出荷包。「這里是我所有的銀子,你們拿去,我還要趕路。」
前面的男人搶過荷包,用力一捏,大刀又比劃了出去。
「這個瘦荷包能有幾文錢!身上還有什麼值錢的,統統拿出來!」
「嘿,這包袱鼓鼓的,放了什麼啊?」後面的男人拿刀背敲了敲他的包袱,不料竟發出叩叩堅實的木頭聲音。
叩叩兩聲,震動了莫離青,他立即側身後退,左右防衛著兩個山賊。
「喲!還真是寶物了。」後頭男人陰惻惻地道。
「你乖乖拿出來,我們兄弟放你一條生路,否則……嘿嘿!」
插在山邊的火把雖然微弱,仍將前頭男人的刀光映得森亮,莫離青忖度地形,猛然沖出,那人未料他膽敢沖撞過來,右手大刀不及砍出,左手倒是一攫,扯住了他的袖子。
莫離青用力扯拽,一拳順勢往那人臉上打去,那人怒吼一聲,立刻松手,他得了空便發足狂奔,突地腰間一痛,他頓失重心,一跤跌倒。
「還往哪里跑!」後頭男人伸手拉扯他背部的包袱。
「不準拿!」他抓緊包袱巾,大聲叫道。
「老子要的東西,不必你恩準!」後頭男人拿刀劈向木盒。
莫離青拚著一口氣,忍痛撐起身子,既然無力反擊,他還能跑,他一定要跑,他絕不能讓惡人奪走他的包袱!
「可惡!耙打你祖宗?」前頭男人的怒罵聲由頭頂傳來。「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他以為自己跑掉了,也以為自己奔向了黑暗中的山路,可是背部傳來更尖銳的刺痛,一瞬間便抽光他的力氣,再也無法邁開一步,但他仍緊拽包袱巾,想將包袱轉到胸前,只要抱住了,他們就無法搶走了。
劇痛持續傳來,他欲揮手抵擋,觸到的卻是干硬的泥土,鼻間聞到濃重的血腥味,有什麼東西不斷從身體涌出,一下子便濡濕了他的手掌。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倒下,眼楮似乎還能看到微弱的火光,但也只是那麼一點豆大的火光,孤獨地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里閃動著。
風聲咆哮過他的耳邊,還有那兩個男人的講話聲。
「他就是那個姓莫的嗎?」
「錯不了。我們一路追來,船家都說是他了。」
「對!就是他!這盒子里是瓷器!」
「我瞧瞧。還好放得牢靠,沒破掉,可以跟老大拿錢嘍!」
「快,這血用土抹了,火掩了,人丟了。」
「唉,叫你乖乖送上買路財,何苦逼我們動刀?你那麼愛下地獄,老子就送你下去!
他不能動,不能說,不能感知,但還能听,也還能看,驀地聲音消失,火光熄滅,他立刻陷入了一個無聲、無光、也無任何感覺的世界里。
怎麼?是星星不亮了,北風不吹了,還是……他昏倒了?
不行!他不能死在這里!只是流點血罷了,他再怎樣也得醒過來,只要扎好傷口,打起精神,就能撐著回去。
一想到雲霓見到他時的甜美笑靨,他也笑了。
他有很多很多話要告訴雲霓,那是十幾年來慢慢累積、醞釀、成熟的感情,他一定要讓她知道!
他要回去,他一定要回去,拚了命都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