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兄的意思是?」
「目前小姐做的好瓷已經慢慢流通出去,搭配吳山瓷的新口訣,人們自然會對吳山瓷改觀。」在外人面前,莫離青向來稱雲霓為小姐。「過了三、五年,培養出更多做細瓷的工匠,做出成熟的質、穩定的量,我們再來擴窯生產不遲,這才能奠定竇家窯成為名窯、名瓷的基礎。」
「天下白瓷在吳山,吳山白瓷在竇家,這句話是你傳出去的?」
「管事先生送出小姐的瓷器時,莫某便請他們帶上這句話。」
「莫兄,你做的是長長久久的事業啊!」白顥然驚嘆一聲。
原想試探莫離青的底,可這一探,竟是探到了一座寶山。
「竇家窯有你這樣的管家,不出十年,必然成為名窯。」
「莫某不是管家。」
「管事,賬房?師傅?」
「都不是。」
「這樣啊……」白顥然無限感慨,知道多此一問了。
莫離青在竇家沒有身分,只是外面傳講帶有嘲弄意味的「女乃哥哥」。
「你為什麼埋沒在小小的吳山鎮?」他不禁要問。
莫離青看著他,沒有回話,卻是不自覺地望著跑過來的雲霓。
「你們聊什麼呀?」竇雲霓看了莫離青,見他不說話,又看向白顥然,興奮地道︰「離青哥哥他教我好多事,我就講給爹听,爹老以為我很有學問,可哪是呀!我看到書本就想睡了,我連你的名字都不會寫。」
「在下白顥然,雲霓姑娘可不要再記錯了。」白顥然微笑道。
「不會,我記得你了。我還得叫離青哥哥找圖樣給你看。」
「顥然賢佷,今夜留宿竇府,當作住自己家里吧。」竇我陶熱絡地招呼道︰「走,我帶你去房間。雲霓,給爹帶路。」
「爹在家還會迷路呀!」竇雲霓蹦蹦跳跳出了門。
大廳剩下莫離青一人,他默默收拾好幾個禮物盒子,小心捧好,走出門外,望向了天際的一輪明月。
東升,西落,總是孤獨來去,萬古不變;它,寂寞嗎?
窯爐煙囪冒出黑煙,柴火和泥土氣味交相融和,隨風飄來。
竇雲霓低頭捏泥,一听到外頭的腳步聲便笑了。
「離青哥哥,你怎麼兩天不見人影?」她開心地回頭。
「我跟莊叔對些賬目。」莫離青來到她的桌邊。
「我們竇家窯又有什麼賬目好對的?莫不是白顥然這兩天在這里,你就不進來了?」
莫離青渾身一熱!明明該是姑娘家害羞的事,她直截了當說了出來,倒顯得是他心虛了。
「我忙我的,你跟他說說話,彼此多了解些。」他故作輕松。
「這人話很多呢。他說以後會幫竇家窯賣瓷,不只是送到這邊那邊而已喔,是上商船賣去扶桑、南洋耶。
「白家家大業大,商行遍及大江南北,我們瓷器交由他販賣,應該會賣得更好。看得出他相貌佳,人品好,有學問,又有經商賺錢的本事。」
「爹想我嫁他,他人是不錯啦,可我又不喜歡他。」
一句一驚心,听到最後,莫離青一顆懸起的心終又落了下來。
但他立即道︰「父母之命,老爺幫你看的一定沒錯。他上有兄長,排行十二,既無需直接擔起家業重任,也沒有傳宗接代的壓力,他以後可以住在吳山鎮,全力幫忙……」
「吳山鎮山明水秀,他搬來很好呀!我們幫他找地蓋房子,落成那天我再送他家一對大花瓶!」
雞同鴨講。不,是顧左右而言它。莫離青感覺到這個小妹子……唉,真的不小了,他越來越不知道要如何「應付」她了。
「白顥然一直說離青哥哥有眼光,我說,那還用你說!」竇雲霓笑意甜美。「有人夸離青哥哥,我就很開心;可石大爺倒埋怨你呢,他寫給爹的信,我都看了。」
「你就再做一套‘吃飯的家伙’賣他吧。」莫離青知道是這樁事,露出笑容。「我講吳山白瓷的特點,順便給他瞧瞧,他就想要了。」
「你怎不賣他呢?他出價從一百兩加到五百兩,你發財了。」
「我還要拿來吃飯,賣掉就餓肚子了。」
「哈哈!」她好樂,一雙明眸更顯水亮。「我不做了,那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吃飯的家伙’,只給離青哥哥的。」
莫離青又說不出話來了。
「我那天見你回來很歡喜,只顧著看禮物,忘了問你出門累不累。」竇雲霓瞧著他不自在的神色,聲調轉為軟膩。
「不累。」
「喜歡我縫給你的新被嗎?」
「舊的還可以用,怎就換新了?」
「喜不喜歡嘛?」
「蓋著很暖和。」
「嘻嘻。」竇雲霓嬌笑如鈴,長長的羽睫眨了眨。「你怎不坐呀?我老抬頭看你,很累耶。去,去你小桌那邊坐。」
「雲霓,今天我來,是說正經事。」莫離青往桌面放下一個銀紅色香包。「這個。」
「被你發現了!」竇雲霓吐了小舌,一副做錯事被抓到的模樣。
由于她剛出生時哭個不停,是一個師父送了一張符才讓她止住啼哭,後來娘親便用油紙裹好符咒,縫了這個香包給她隨身配戴。
她懂事後,將香包放在枕下,夜夜伴她入眠;這回她趁送他「吃飯的家伙」,將香包放在檀木盒底,上面鋪了木片隔板和絲絨襯墊,不拿開來根本無從知曉盒底藏了這寶物。
「還你,這我不能拿。」莫離青又道。
「給就給了,這是制伏小兒夜哭的玩意兒,我早不亂哭了,還要這做啥呀。」她拿指頭推開香包。
「我也不夜哭啊,雲霓你快收起來。」他很無奈。
「才不是制你夜哭,給你就是了。」
「這是靈符,保佑你平安長大,怎隨便給人了?」
「這符不靈了,我都長大了,還保佑什麼?」
「既然不靈,你怎麼拿來給人,沒有誠意。」
「嘻!那可不一樣。和尚的符咒過了十七年,我不哭,也長大了,靈力當然消失;可這回雲霓仙姑親自在佛前祝禱加持,又靈了。」
「哎,你呀!」莫離青啼笑皆非,只得再道︰「你給了我,要是伯母問起,你怎麼說?」
「我就說給離青哥哥了呀。而且娘早忘了,她後來求給我的護身符才多呢,一天配上一個,一個月也戴不完。」
「我還是不能拿。」
莫離青豈不知她暗藏這件小物的真正涵義。問題不在于這符靈不靈,而是香包曾由她貼身佩戴,又曾夜夜放在她的枕下長達十七年,已是滲進了她的呼息和馨香,然後再來陪伴他!
「離青哥哥不好意思拿,那我們以物易物好了,你的彩石給我。」
「咦!以前我瞧著喜歡,你老說要給我,怎就不行了?」
「不行就是不行。」
她贈香包,他送彩石,這……幾乎是交換信物了。莫離青只覺得自己好像在推磨,怎麼轉都轉不開雲霓這個圈。
「好凶!」竇雲霓不理他,轉過身去。「我好忙,離青哥哥,你回去坐好啦,喝口茶,看看書。」
「小姐!開窯了!」小學徒在門外喊道︰「唐師傅請你過去。」
「好,這就去。」竇雲霓起身,左手握住莫離青的右腕,右手拿了香包塞進他掌心,笑道︰「收好喔,可不能弄丟,當作你幫我保管。」
她都這麼說了,他只能望定她慧黠的笑容,握緊了香包。
「你桌子堆了一些東西,快去收拾干淨。」
她說完便轉身跑開,揚起的裙擺飄呀飄,有如波濤向他襲來。
莫離青攤開手掌,凝看香包片刻,這才無可奈何地收進懷里。
走到他平日寫字的桌邊,桌面並沒有散亂堆放東西,而是由兩尊小泥女圭女圭壓住一張紙--這就是她一直要他過來的原因?
一個是他,一個是雲霓;他的沉穩,她的美麗,特征明顯,維妙維肖,肩並肩,排排站,彼此垂下的左右手幾乎踫到一塊兒。
他輕按泥女圭女圭,輕輕抽起紙箋,上頭是雲霓再怎麼練還是顯得稚氣的筆跡,以致于需在瓷器題字落款時,往往皆由他代勞。
一看文字,他心頭猛跳一下,忙扶住桌子,再定下心神,慢慢讀了下去;在這秋涼的天氣里,他身體熱了起來。
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如火,把一塊泥,捻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和;再捻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元代管道升寫給丈夫趙孟俯的我儂詞。他曾找來很多有關陶瓷的詩詞,教她體會文人描述瓷器的佳句,卻刻意忽略這闋簡單易懂的小曲。
她還是看到了,還抄給他看,用心再明顯不過。
他再也不能當作是小妹子天真直爽,總愛拿有趣的事物向他獻寶。
他握住紙箋,坐了下來,目光落到窗台上的一排泥女圭女圭。
那是雲霓隨手捏、隨手放到他的窗邊,干裂了就丟掉,時時替換,什麼樣的女圭女圭都有,其中一尊是一個打坐的小沙彌,兩手還交迭在月復前,坐姿端正,卻轉頭咧開憨笑,跟停在肩頭的一只小雀鳥說話。
本該靜心修行,可他的心,為何定不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