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回一想到這段陳年往事,杜乘風便忍不住欷吁嘆息,為自己一段擦身而過的姻緣,感到萬般遺憾。
那時候要是大伙都能平心靜氣,找個時間好好靜下來商量,或許就能避免掉不必要的尷尬,也不會造成日後兩人間的嫌隙擴大,更造成兩家人因此事件,而蒙上一層灰蒙蒙的陰影。
「龐總管,你照我的話去辦就是,別再跟我羅唆那麼多了!」杜乘風擺了擺手,不希望在這議題上,還要跟他爭得面紅耳赤。
明了大公子疼愛梅姑娘的那份心意,他也不好再說什麼,但話又說回來,大公子做的這些善舉,梅姑娘能體會得到嗎?她又會感念著大公子對她的好嗎?
他可不敢指望。
手里拿著名冊,龐總管扁著一張嘴,再怎麼說,他不過是杜家的一名奴僕,又怎好過問主人的心里是怎麼想的呢?
就在他準備離開儉廳時,管帳的胡伯和管庫房的丁吉星,兩人神色驚慌,汗流浹背地沖了進來。
生性毛躁的吉星,整個人還迎面撞到龐總管的鼻梁,疼得他眼冒金星,要不是胡伯及時扶住,肯定是被撞得兜上好幾個圈子。
「哎喲,你這……不長眼的東西,你……你是趕著去投胎啊……」龐總管頓時覺得天旋地轉,過一會才逐漸恢復神智。
「龐……龐總管,真是對不起,我也不是要故意撞你的,實在是事發突然,情況緊迫,要是不趕緊通報大公子,咱們進園可就要完蛋了。」他一時心急,不小心說了句不討喜的話。
「呸呸呸,說那什麼不吉利的話,在大公子面前,膽敢這樣口無遮攔,你不要命了你。」龐總管怒斥吉星,還重重地在他頭上打了一記大爆栗子。
「別吵了,有話就快說吧!」深邃的目光一沉,他倒是能不慌不亂,冷靜自若。
胡伯先將帳冊交到杜乘風手上,娓娓道說︰「大公子,南方六省所有的中、小盤布商,通通在半個時辰前,同時撤掉所有的訂單,還把上個月咱們送交的半成品全數退還,現在一大堆的布料堆在倉庫外頭,簡直就快要堆成一座小山了。」
「是啊,大公子,那些上好的綾羅綢緞,我都仔細詳加檢查過了,花色、式樣和裁剪方式,都完全符合他們條約上的規定,我出貨時,都有經過嚴格品質控管,在貨料上,根本不會出問題才對。」吉星平時雖有些月兌線,但在工作崗位上,卻是心細如針,很少有瑕疵品可以逃過他的眼楮。
「他們難道不曉得沒照契約合理退貨,無法全額退款嗎?」杜乘風知道只要站得住腳,就不怕這些下游廠商聯合胡搞。
「有啊,當初白紙黑字我還逐條念給他們听,怎麼可能會不知道。」胡伯肯定的回報。
「這些人還說……有別家織染坊做出來的布料又便宜又好,我們開的是黑店,聯合幾家大規模的商家做壟斷生意,要不是出了一家新的商號,他們還被蒙在鼓里呢!」吉星將這些批發商滿月復的牢騷,一字不漏地吐了出來。
「新的商號?」他目光一閃,針對這四個字暗暗盤算。
「就是啊,听說那家新開的絲綢莊叫……叫什麼余進行,是開在貴州一帶,一匹布的價錢才賣三兩二,足足便宜了咱們有一半以上之多。」胡伯熟知市場行情,這根本就是在削價競爭,毫無利潤可言。
「余進行……」就這字面上……似乎有矮化進園的意味,在「進」之前加個「余」字,莫非是……
「大公子,你是不是也在懷疑是蘇州那姓陸的女人搞的鬼,光看在咱們進園的前頭加個『余』字,我丁吉星就敢拍胸脯保證,絕對是那個冷血沒人性的女人……」
「是哪位冷血沒人性的女人,惹得我們吉星弟弟生氣呀?」嬌滴滴的聲音從他耳後根掠過,當場讓吉星背後竄起一股涼意。
這話接得真是順,只是在這女子接完話後,四周頓時鴉雀無聲,沒人敢接下去說,當然就剩下眼珠子沒長在腦後的丁吉星除外。
「那當然是蘇州的陸元……」
頭一轉過來,那張利索的嘴,像是突然被塞了顆饅頭,吉星笑得一臉牽強,嘴唇還像是被朝天椒辣到般顫抖不得,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陸元什麼,你倒是接下去說啊?」元梅一張精明銳利的臉,將吉星的整個視線全部佔滿,不管他左閃右躲,都還是得老實面對。
「梅……梅姑娘,這……這不是我的本意,謠言全都是出自于那些……那些可惡的批發商,我現在就去替你討回這個公道。」腳底一抹,想來個金蟬月兌殼,可惜如來佛的手掌心攤得大開,哪有那麼容易月兌逃得了。
「慢著,先替我將這匾額掛上去。」
兩名男丁從大門口處,扛進一塊大匾額,匾額上的字蒼勁有力,金漆點點,整塊區額是用實心鐵梨木制成,一看便知所費不貲。
「花無常紅?」吉星逐字念了下來,還狐疑地仰起頭看了元梅。
「匾額掛上後,沒事的人全都給我離開,我有事要跟你們家公子好好聊聊。」語氣清淡柔和,手中一把蜀繡扇,搖晃起來更見風情。
這寬寬大大的匾額,在杜乘風絲毫沒有阻攔的情況下,就這樣被懸掛在儉廳的廳堂處,吉星等三人看得是極為怪異,不消說,也猜得出這梅姑娘是存心來貶損大公子的,但身為下人,他們自是不好說些什麼。
看著三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離去的背影,陸元悔知道,這苗王宗千鶴替她辦的事情,已經開始奏效了。
「杜公子,要是有妨礙到你們談論正事,還請多多見諒,妾身今天不過是心血來潮,想送杜公子一塊匾額罷了」元梅福身請安,接著便尋了張椅子,悠閑地交腿而坐。
打從她進門起,他幾乎就不怎麼說話,他知道,她的到來與這回下游盤商,毫無預警的退貨肯定有關,他甚至還敢大膽斷言,這次事件,八九不離十,絕對跟她月兌離不了干系。
這梅兒天性一向謹慎,唯獨在看到他灰頭上臉、挫敗連連時,才會不小心露出沾沾自喜的破綻。
他顯少看她來到進園時,那神情還能這般輕松自在,清風朗朗地拂過她桃紅般的小臉蛋,仿佛像個剛出蓬門的少女,那樣的清麗月兌俗。
自從三年前,在余園發生那件令她刻骨銘心的丟臉事後,大約過了半年,她才敢踏出蘇州,又過了半年,才因生意的關系,鼓起勇氣前來杭州,直到半年多前,為了幾位弟弟妹妹的終身大事,兩人才又開始互動了起來,要說起自尊心,沒人比陸元梅還要來得強了。
能看到她開心地坐在進園里,悠閑地眺望池里的荷花,這讓他頗感欣慰,要是這次的退貨事件,能夠讓她心里頭舒坦些,不要再那樣耿耿于懷,他就算損失些銀兩,那又何妨呢?
「杜公子,你在想什麼,不喜歡我送你的這塊匾額嗎?」見他望她望得出神,忍不住開口問道。
「你送我這塊『花無常紅』的匾額,說真的,我想要不驚訝也很難。」嘴上說是驚訝,可那張永遠都帶著洞悉人性的笑臉,卻看不到一絲驚訝存在。
「不過就是一塊勵志的區額,你用不著把它想得太過復雜,有所謂是『居安思危』,凡事能早些做好防備,也才不會到時候真要發生了什麼事而措手不及吧!」她一臉焦慮,還不忘裝出一張同舟共濟的表情。
她骨子里可樂得很,知道杜乘風的心里頭,現在一定像是被大水沖散的蟻群,不嚇壞也會急壞。
不過他倒是坐得四平八穩,背直腰挺,那張俊美的五官,並沒有因為進園的損失,而扭曲變形,由內而外所散發的自在與從容,跟以往相差無幾,這點,看在元梅眼中,反倒是快沉不住氣了。
「托你的福,到目前為止,還沒什麼讓我解決不了的事,梅兒,你的口氣仿佛又回到三年前,那樣懂得關心我了!」他反將她一軍,曖昧的眼神像團薄霧,緊緊地包圍著她。
「關心你……呵呵,我當然很關心你了,我就是听說進園一下子失去南方六省的生意,才趕緊前來關心,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嚴不嚴重?有查出是誰搞的鬼嗎?要是有需要資金上的援助,你只要說一聲,我一定全力以赴,力挺到底。」元梅一下子長吁短嘆,一下子捶胸頓足,臉上的表情千變萬化,比唱戲的還要豐富!
「不過是小事一樁,梅兒切莫放在心上,還勞駕你大老遠跑這一趟,杜某可說是有些過意不去。」他捧起茶碗就口,呼呼地喝了口熱茶,他只要不對號入座,她就拿他沒轍。
這男人在商場上是出了名的沉穩內斂,元梅不會不曉得,要是讓他這樣輕描淡寫雲淡風清就把她苦思已久的計策給卸除于無形,那她千山萬水跑那麼一趟苗疆,又是何苦呢?
「杜公子千萬別說這種客氣話,兩家交情已久,彼此有難豈能袖手旁觀,就是因為擔心你,才想送個匾額來給你打打氣的,讓你明白花無百日紅,人無三日好,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出現突發的狀況,萬一……你真要遇上什麼青天霹靂的災難,可得要穩住氣,進園要是倒了,唉……我一定會三天三夜吃不下飯。」她本來想喝口茶,卻又臨時想到什麼,馬上從小花袋中,拿出一個缺了角的破碗來。
「這是什麼?」他淡淡的問。
「你瞧瞧我這腦袋瓜,這一急,就把正事給忘了,我還有個破碗要送給你。」元梅定到杜乘風面前,順勢將破碗擱在他的茶碗旁邊。
「你拿這東西給我做什麼?」
「我怕你萬一到時候生意失敗,債台高築,又難以東山再起,那……生活起居勢必會受到很大的影響,將來萬一你不幸流落街頭,想要討個飯時,又沒個像樣的工具,那要怎麼辦呢?所以我特地跟十三胡同里的老乞丐,用一兩銀子買下他這討飯的家伙,听說用他這個碗能要到很多飯,挺靈驗的,讓老乞丐一討就討了二十年,將來這破碗一到你手上,你這輩子就有要不完的飯了。」她發出銀鈴般的笑聲,明則關心,暗里開心。
「多虧梅兒這般有心,不過此事本應防微杜漸,我不會讓自己流落到那種地步的。」他拿起那只破碗,客氣地歸還給元梅,不過元梅並沒收下,又推回到杜乘風手上。
「這是妾身一番好意,你怎好這樣拒絕呢,快快收下吧!」她硬是塞進杜乘風的懷里,說什麼也要好好羞辱他一番。
「不行不行,你送我這塊匾額就夠情深意重了,這份厚禮,我怎好意思收下呢?」這觸霉頭的東西可是沾不得的,杜乘風說什麼也不能收。
「不要客氣嘛,不過就是個破碗,討飯的工具而已……」
「這破碗來頭可不小,我杜某實在無福消受……」
「你太客氣了,將來在街頭沒個像樣的飯碗,怎麼求得溫飽呢?」
「杜某自有自個兒的方法,你不用太過操心……」
一個不值錢的髒破碗,就這樣在兩人的手上推來推去……
突然「啪」的一聲,兩人雙手都落了空,那破碗硬生生從兩人手縫間滑落,直線落下,當場摔個粉身碎骨。
這下可好,誰也不用謙讓了。
「你故意的?」
「梅兒,你實在沒必要為了三年前那件芝麻綠豆的小事,始終耿耿于懷,早已沒人再提起那件事了,你為何就是這樣放不開呢?」事過境遷,幾年前的陳年舊事,哪還有幾個人記得住?
「芝麻綠豆……芝麻綠豆……好個杜乘風呀,你認為三年前我在兩家人面前丟人現眼這件事,說是芝麻綠豆的小事……你不是我,根本不能了解我當時的心情,還說這種風涼話……」她氣得兩眼快要噴出火了,這男人以為他在看野台戲,上頭的人再怎麼演,也不過是戲子唱戲,沒什麼大不了的。
「那是你好勝心太強了,如果當時兩家人真照你的想法去傲,光是進貨的費用,恐怕就要白白浪費四百萬兩,那可是我們兩家一整年的淨收入啊!」拿錢來賭氣,這是天下最愚蠢的一件事。
「當時你眼中在乎的就只有那四百萬兩?」
「我不過是不想做無謂的浪費,事實證明,這三年來,你也已經記取這個教訓,不敢隨意胡亂做生意,懂得挑選最上等的食材,供應你的客戶,所以我始終相信,當初給你灌輸這觀念是正確無誤的。」杜乘風說得是頭頭是道,還不忘捏捏元梅女敕女敕的小臉頰,「你今天會那麼精明能干,不都是我賜給你的,你難道不該感謝我嗎?」
元梅將他的手一撥,杏眼圓瞠地看著他。
「感謝你?你還真厚顏無恥,將我自個的努力攬到你的身上,杜乘風,你說這話可是一點都不會臉紅啊!」
「我是不會臉紅,反倒是你,一張臉紅通通的,比外頭的那些荷花,還要來得嬌艷欲滴。」他不但不生氣,還饒富趣味地與她打情罵俏起來。
「真受不了你,沒一刻正經的。」她不知道怎會變成自己先心浮氣躁起來,來這的目的,不是要損他,看他哭天搶地,咒天咒地嗎?怎麼角色一換,換成她自己先沉不住氣了。
「你說誰不正經了?」一點征兆也沒,杜乘風張臂一伸,像是魚網撈魚似的,一把將元梅給撈進懷中。
那動作與角度,都是再熟悉不過了,像是之前就預演過上百次,今天這一回,不過是再復習一次罷了。
她的縴腰被他的手臂給圈得毫無縫隙,溫熱的體溫,藉由杜乘風刻意的摩擦與元梅肆意的掙扎,熱氣逐漸往上攀升,就連那平靜的心跳,也因此加快,怦怦怦地直扣人心。
「看你,這麼久沒在我懷里了,還是這樣怕羞!」他的唇貼在她紅燙燙的耳後說道。
「放開我,你這個無賴!」仿佛是一條鐵鏈,緊緊包著她的身子,讓她再怎麼掙扎,也無濟于事。
「是啊,我是無條件地想賴定你!」他為「無賴」兩字下了一個新的注解。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油嘴滑舌,杜乘風,你不要做人,我還要做人呢!」在進園的廳內摟摟抱抱,萬一叫下人看到,會如何看待她呢?
「你說我油嘴滑舌?我的舌頭真的很滑嗎?那你來驗證驗證看看吧!」
不讓她有機會回應,兩片薄唇便霸道地覆在那紅女敕女敕的唇瓣上,盡避她再如何地伶牙俐齒,嘴巴一被封住,什麼法寶也都使不出來了。
緊握的粉拳兒如雨般地落在他的雙肩,可是這些舉動全是徒勞無功,寬敞硬實的胸膛,不停地搓揉著她高脹的蓓蕾時,那激烈的反抗動作,開始有了軟化的跡象。
在她的腦海中,不停浮現以往與杜乘風的種種親密行為,那耳鬢廝磨帶來的銷魂吟哦,在在令她難以忘懷,她永遠都不會忘記在好幾個夜晚,杜乘風那雙大手,熟悉地游移在她身上的每個敏感部位時,所帶給她的難忘感受,就像現在,她一樣得俯首稱臣,毫無招架能力。
一吻完畢,杜乘風極舍不得地暫時離開她的柔女敕。
「梅兒,你知道為什麼有關南方六省商家的退貨一事,對我而言,沒造成那麼大的恐慌嗎?」杜乘風撥了撥元梅雜亂的劉海,口氣平緩和順。
心情稍稍平復的元梅,難為情地與他拉出個距離後,這才問道︰「為……為什麼?」
杜乘風笑笑說︰「本來我該保守這一項秘密,只是事到如今,我不告訴你也不行了。」
「秘密?」她轉過身,狐疑地看著他那雙湛亮的雙眸?
「沒錯,坦白地告訴你吧,批發到南方六省的大部份布匹,都是來自于蘇州陸氏宗親會的多福與多壽兩位長老,以及……咳咳……」他輕咳兩聲,接著笑笑看著她說︰「還有探蘭、迎菊及惜竹她們三個人,因為這幾個省份有許多少數民族,而傳統民族的織布及樣式,能帶來廣大的商機及登厚的利潤,他們知道這一點後,就拜托我一定要讓她們合伙,因此,這些人才是真正的老板,我不過是插花的,其實損失的不多。」
「什麼?你……你說大老板是兩位長老以及……我那三個妹妹?!」才剛泛紅的臉頰,不到片刻時間,又全都剛成慘白。
「你千萬別怪她們,她們為了怕你責罵,再三叮嚀我不能告訴你,而我想了想,現在她們全都出嫁了,應該是沒什麼太大的關系,只是現在……我唯一煩惱的是……要如何跟她們解釋這慘重的損失才是。」杜乘風一說完,便看見元梅一手撐著頭,一手扶著桌面,氣色看起來極差,就連平常擁有的自信,也全都一掃而空,煙消雲散。
「那……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他……他們這樣到底會損失多少?」天啊,這下她真拿磚頭砸自己的腳了•
「兩位長老大概各一百萬兩,你那三個妹妹……一個人平均也要……五十萬兩。」
「什麼?五……五十萬兩;︰」
只見她頭兒一昏,兩腳一軟,整個人就癱在那「花無常紅」的匾額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