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愛情不滅定律 第五章

清晨的一場大雨,把天空洗刷得更干淨透明,走在花木扶疏、綠草如茵的校園中,一呼吸,就是滿滿沁人心脾的植物香郁,舒服得令我無來由地輕笑幾聲。

「什麼事這麼開心?」穆穎就站在離我不到幾公尺處的花園里。

「是你!」我的心跳突然加速了起來。

「一大早就有課嗎?」他向我緩緩地走近。

「沒有,今天只等著下午你的素描課——」我露出笑意又說︰「只是你昨天的一席話對姬芳燕起了很大的信心,所以她拜托我在上課前教教一些技巧讓她準備準備。」

「你對朋友一向如此熱心——」他的口吻流露著贊許,他的目光卻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的眼楮。

我知道,他想起了當日在天津時,我幾乎不顧安危地護著俞善謙的那一景,但他,不多問一句,想必怕是勾起我傷心的回憶。

「是啊!同我做朋友可是種福氣。」我俏皮地回了這一句,是不是另有他意,其實也心知肚明。

「不過同我做師生可得有相當的忍耐力。」他又擺出老學究的模樣。

哼!誰領教誰還說不定呢!我心里想著。

「你大清早就在這兒干嘛?賞花?!」我轉個話題。

他笑而不語,只是沿著竹籬走進這片花海里,而我,也適意自然地跟上前去。

「一個好畫家必須有顆敏感的心,要能嗅出萬事萬物所代表的精神意義,一個空有絕妙技法卻沒有投入感情的人,充其量只是畫匠而已。」

「所以你認為耿肅天分不足?!」我順口就問了。

「你喜歡哪一種花?」他顯然規避我的問題,不過也對,身為老師,在尚未盡心教導前是不能去否定學生的一切,為此,我對他更多份敬佩。

「花?!」我環視著眼前的美麗花叢,搖搖頭,笑著說︰「以前在天津時,我只知曉水仙花,來到了上海,又認得何謂高雅的蘭花,我是無所謂喜不喜歡,不過有一點倒可確信的是男人遇上這兩種花都會情不自禁。」

「哈哈哈——」他笑得眯起了眼楮,「有沒有人把你引花為喻?」

「沒有,這對他們而言是個難題——」我沮喪地嘲笑自己。

「這不像你說的話。」

「女孩子多少難免有虛榮心嘛!」

「這樣啊——」他收起了笑,正經八百地朝我臉上望個不停︰「要不要我行行善,滿足一下你的虛榮心。」

「真的?!」我不相信不擅表露感情的他,也會有這招臨時起意,真是機不可失,于是我急切地說︰「好啊!好啊!不過,我不要你隨意胡謅,我要你以一位畫家的觀察力來說。」

「當然。」他停了半晌,看看花、又看看我,更恐怖的是他還看看樹旁的野花。

突然間,我害怕听到他的答案,彷拂那代表著我在他心中的形象與分量,太重、太少都非我所能承擔。

「嗯——算了,想不出來就算了,我要到素描室,姬芳燕還在等我呢!」丟下這句話,我思緒紛亂地走出這片花叢。

一步,兩步,我嘲笑著自己的多事及反覆。

記住!穆穎只是一名老師,就算是朋友,也是點頭之交的友誼,不會再進一步,也不能再進一步。

「薔薇——」他大聲地自我身後喊著。

我頓時停下腳步,轉回身,直直望過去。

「季雪凝,薔薇,白色的薔薇。」他的神情沒有半點嘲弄。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走到素描室里的,直到有人大力地拍了我的肩︰「季雪凝,你發什麼愣啊?」

「啊——」我才如夢初醒。

「我以為你忘記,不來了!」姬芳燕早把工具都準備齊全了,「我都妥當啦!可以開始了吧!」

「當然——」我立刻走到書架前,開始與姬芳燕討論著她繪畫上的缺點。

「我覺得你今兒個心不在焉。」姬芳燕還是察覺了。

「是嗎?!」我笑了笑,聳聳肩。

「你臉上寫得清清楚楚呢!」

這丫頭還挺能觀察的,難怪穆穎會說她比耿肅要有天分,這時,念頭一轉,或許——或許她可以給我內心的疑問提供些答案!

「芳燕——」我欲言又止。

「嗯?!」她從畫架前轉回頭看我。

「你覺得——薔薇給了你啥感覺?」

「薔薇?!」她皺了眉,思索一會兒,說︰「長得像玫瑰。」呵!她回答得真容易。

「我當然知道它長得與玫瑰類似,我是問——」我頓了一下︰「如果有人把我形容成薔薇,那是代表什麼?艷麗?!俗氣?!」真希望不是這兩句。

「你?!季雪凝,薔薇?!」姬芳燕瞪著雙眼盯著我,看得我毛骨悚立。

「嗯——怎樣?」

「哈哈哈——絕呀!」她拍了下手掌。

「怎麼個絕法?!」

「刺兒呀!扎得人鮮血直流的刺呀!」

「胡說,我哪有刺!」我有些氣惱。

「有——你季雪凝無人可替代的才氣與慧黠,對那一班子自以為是的男生而言,就是根刺。沒錯,你的光芒就是根刺。」瞧姬芳燕肯定的語氣,直把我嚇了一記。

「太夸大其詞吧!」我擰著眉說著。

「才不呢!只有那位多情的柳書岩才敢接近你,想必薔薇這比喻鐵定不是出自他的口中,那——是誰呀?!」

我,笑而不語。

但我相信,那應該不會是穆穎的本意,因為我展現在繪畫上的光芒對他這大畫家而言,不過是差強人意。

雨,本來就下下停停,誰知一過了中午,不但沒個歇息,反倒像個被寵壤的小孩,沒分寸地哭鬧不停,一直到上課前,還是唏哩嘩啦地閃電加雷嗚。

「這麼大的雨,恐怕穆老師是寸步難行吧!」耿肅的擔心不是沒道理,我們這間教室是在校園的最角落,從教授休息室走到這兒,在平常就得花上近十分鐘的腳程,何況是在今日的狂風暴雨里,再說,這一段是完全沒有可供遮風蔽雨的長廊走道,即使是撐把巨傘,也難幸免于難。

「說不定他不來了。」姬芳燕說著。

「這樣最好!」我順口接著。但,我有預感,以他那一絲不苟的個性,他一定會到。

全班一片鬧烘烘的,說笑的說笑,談天的談天,唯有我,頻頻地探向教室門外面。

突然間,我看到了他高大的身形出現在暴雨摧打間——

「穆老師來啦——」耿肅大聲地喊了」句,隨即跑到教室門口的屋檐迎接。

他,仍是一副氣定神閑的表情,雖然雨水濕透了他的發、他的臉,模糊了他鼻梁上的鏡片,連身上的衣裳都因雨水的不留情而濕了半邊,隱約還可見到衣服下面的肌肉曲線。

哇!想不到他的身材還真有底子!

啐!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功夫觀察入微!我不由得把自己腦袋敲了一記。

「抱歉,來遲了些!」穆穎收了傘,走到講台前。

「教授——先喝杯熱茶吧!」就在穆穎進來之前,我意識到講桌上先前備好的茶水已涼,不夠淋濕全身的他祛寒取暖,便三步並兩步地奔往教室隔壁的茶水間,重新沏杯我從天津帶來上海的高地金萱。

記得,那次在穆穎天津家中,他沏的就是這品茶葉,不知怎地,回去後,我就不知不覺地把龍井換成金萱,老爹見此,還特地差人自茶園選焙了好幾斤,說是可捱到明年春天。

他端起熱得發燙的茶水,摘下眼鏡,習慣性地先聞了聞茶中香味,「咦!今天的茶葉味道變了?!」

「是金萱——」我笑著回話。

他愣了一下,然後笑了,似乎有心知肚明的默契在里面。

「擦擦臉上的雨水吧!」我小心地將手帕放在講桌上面,悄悄地向他說著,然後,再一臉正經、不露痕跡地逕自走回座位。

「喂——你什麼時候和穆教授講和啦!」姬芳燕真是多事,老愛問東問西。

「唉呀!只不過倒個茶水,哪來這麼多心思!」我瞅了她一眼。

「是嘛!神經兮兮!還好季雪凝心細,否則倒教咱們這班學生失禮了。」耿肅插著嘴,「人家哪像你,小家子氣!」他總愛挑姬芳燕的語病。

只見芳燕垮著臉,淚珠在眼眶轉了整整一堂課的時間,而我,卻在穆穎講課的一顰一笑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喜悅。

三堂課的時間像是一溜煙,讓我意猶未盡卻又心疼著穆穎的勞累。

天哪!又是哪門子的忸忸怩怩?!這不該是一向直率瀟灑的季女俠會有的思維!我不禁提醒著自己。

雨,還是下個不停,眼見著同學們一個個打著傘離去,就怪自己粗心大意,一早出門就坐著柳家準備的轎車,根本忘了下雨這檔事,而且才到學校雨就停了,壓根兒就沒想到帶把傘備用。

「雪凝,一起走吧!」姬芳燕說著。

「不了,咱們不同路,你就先回去吧!」

「那你呢?」

「我再等會兒吧!雨或許會小些!」

與姬芳燕道了別,偌大的教室就只剩我一人在里面了,可是我也不心急,反倒拿起紙筆對著窗外取著蒙蒙雨景。

「你的天分是隨時隨地的——」穆穎就站在門邊。

「嘿——」沒有訝異,沒有驚嘆,仿佛他的出現是我預料中的一般。

「還不回去?天快黑了。」他走了過來。

「沒帶傘,在等著救星出現。」我覺得我笑得太過燦爛。

「走吧!我送你一程。」

「方便嗎?」

他不置可否地聳聳肩,說︰「反正順路,沒什麼方不方便的。」

「順路?你知道我住的地方?」我收拾好,起了身。

「不是光明路上的柳家嗎?」他說著說著,眼光又出現了冷淡的色彩,一下子仿佛把人隔離到三條街外。

我不再多言,只默默地走進他的傘下。

一路上,我走得小心緊張,一面是泥濘濕滑的路難行,一面則是穆穎怪里怪氣的情緒反應。

我想,我大概猜得幾分原因,因此才一到大門口的街道旁,我識趣地馬上開口說道︰「到這兒就成了!我不想太麻煩你。」

「這麼大的雨,攔不到黃包車的。」

「我是體諒你,怕你女朋友冤枉你。」我想,我的口氣一定充滿酸味兒。

有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說話,但雙眼卻深沉地望著前方︰「她回東北去了。」

這麼簡單的回答,卻扎了我心口一下,他不痛不癢的口氣,反倒有種老夫老妻的自然親匿。

這下子,換我噤了聲,百般滋味地站在風雨里。

「我想,你真正的救星來接你了。」他的語氣似乎有些醋意,不過,我想是我敏感過頭了。

朝他望去的方向看,一部黑色的轎車正緩緩駛近。

是柳家的車子,書岩還坐在里面。

「穆教授——」書岩撐著傘,下了車,走到他的面前。

「還好你來了,我擔心她回不去呢!」穆穎說得輕松自在。

「我就說她粗心,我才忘了叮嚀帶傘,她就忘得一干二淨——」書岩心疼地盯著我。

「既然沒事,那我先走了。」他竟急著離開,一副像是丟開燙手山芋般的匆忙。

「咱們先送您回去吧!這麼大的雨走路危險。」書岩真誠地說著。

「上車吧!再不走咱們全成落湯雞啦!」我不容他推辭地硬是要他同行,他再怎麼別扭,我也不會丟下他在這風雨里,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

穆穎的住處是位在霞飛坊里,古舊的建築和重新翻建的洋房錯落相鄰,我們車子就在一棟暗紅磚砌的二層式樓房前停了下來。

「就是這里嗎?」書岩問著。

「嗯——」穆穎開了門,下了車,向我們頷首致意後便進了那扇亮晃晃的大門。

「呵!教授的薪俸這般優渥呀?住這麼高級的房子。」司機王伯說著。

「那是穆教授家里有錢,以前在東北還是規模頗大的采礦公司,雖然現在全被日本人佔了,不過,他們也早把大半資金、現款轉移了出來。」書岩的消息挺多的嘛!

「這麼富裕,也該有部轎車請個司機,何苦一副窮書生的模樣?」王伯的問題還不少。

「听說穆教授的個性就是這樣,他說教書要有教書的樣子,誰看過坐高級轎車、打西裝領結的教授?」書岩笑了笑,又說︰「不過,他對學生可是沒話說,在天津南開教書時,就常自掏腰包資助有心學畫卻付不出學費的學生,算是位嚴厲卻極富愛心的老師。」

書岩的話,我字字句句听進去了。

但,為什麼?我對他的了解都是來自刖人的耳語。

我開始想,是不是該化被動為主動了?當然,只是在某些事情的了解而已,其中不涉及感情。

棒天,晴空萬里。

踏著輕快的步伐,甩著沒扎成辮子的長發,我趕著上午兩堂穆穎的創作課。

「鈴鈴——」工友搖著手上的鈴。

「老師好——」上課前的一貫敬禮方式。

他今天換了件深藍色的衣裳,少了份飄逸,卻多幾分內斂與穩重,而我,則滿心愉悅地綻著笑容,等著他深遠眼光的駕臨。

但,我失望了,不可思議的!

從頭到尾他幾乎沒將眼光停留在我身上!就像我季雪凝是團空氣,明知道我的存在,卻凝聚不了他眼中的焦距。

他這副德行,比同我大吵一架更令我生氣。有事明講,有話直說,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是我一向的作風,像這種悶不吭聲,卻滿肚子別扭的事,說我火冒三丈也不足為奇,尤其是他,更讓我覺得是熱臉貼上人家冷,自尊全掃地。

我季雪凝再大方,此時也該知收斂了吧!

接下來的一堂是練習課,由大家依著指定的主題發揮。

「什麼鬼題目嘛!」耿肅搔著腦袋埋怨著。

「你把‘沉默’表達得挺特別的嘛!」穆穎巡到了耿肅的作品前,對那依舊空白的畫紙笑著,擺明了就是幅放牛吃草圖的隱喻。

「教授——能不能換個主題?」耿肅一瞼無奈。

「激發一下你的想像力吧!」說罷,穆穎又踱著步,逕自往另一邊走去。

「不錯!有進步了,不過主題部分的畫面要再清晰一點。」穆穎接過姬芳燕手中的筆,在她的作品里稍微示範一次。

「這樣啊?!」姬芳燕面有難色地看著被穆穎修飾過的地方,「可是雪凝說這樣不夠氣魄,不夠灑月兌。」

「她的那套畫法不適合你。」似乎他這一句是故意說給我听的。

哼!是教授就了不起嗎?我用力地在畫上再刷上兩筆。

知道穆穎的人,都說他為人一絲不荀,教學認真,在這堂習作課中,的確是印證了這一點。

他總會不時地巡著每位同學的進度,一發現有缺點或問題,就不厭其煩的解說加示範,其熱切美術教育的心可見一斑。

也不知是我多心?還是他有意?我發覺他總是走不到我這角落,最多也只是在我周圍的同學畫作旁踱踱走走。

哼!好個穆穎。躲得過一時,躲不過一世,我就不相信你這教學認真的教授,會唯漏我一人不睬不理!屆時,我倒要看看你能有啥把戲!

丙然,沒多久,他還是如我所料地來到我跟前。

「你的畫——心不在焉!」他這一說,引來其他同學好奇的眼光。

「人在‘沉默’時,往往內在就是心不在焉。」我其實是故意瞎掰的。

「那也不需要筆尖帶火又帶刺,這次的主題是‘沉默’不是‘憤怒’!」他不慍不火地說著。

「哈哈哈——」惹得全班一陣大笑。

「你們都畫好了嗎?」穆穎嚴厲地喝斥一聲,方才止了這班人的笑鬧。

「都畫成這樣了,怎麼改!」他的語氣頓時緩和下來。

「為什麼要改?愈是沉默的人,愈是一肚子別扭,何止心不在焉、帶火帶刺,只怪我技巧差,還沒把莫名其妙、陰陽怪氣給表現出來呢!」我就是挑明了說他。

「季雪凝——」穆穎像是動氣了,「當律師是不是比當畫家更適合你。」

「喔!這我倒沒想過——」我故意傻笑著,但內心可是得意極了,「不過我發覺,當個氣象預測員要比當畫家更適合穆教授您啊!變臉比變天還快!」當然,最後一句我說得「輕聲細語」,剛好只讓穆穎一個人听仔細。

「算了,不改就不改。」他面有慍色卻無可奈何地搖頭說著。

「怎麼可以不改?當個教授怎麼可以厚此薄彼,只改張生的考卷,不訂正李四的缺點?!當然要改。」我對自己的「天分」真是佩服不已,這口氣,說什麼也沒這般輕易地善罷甘休。

「季雪凝——」我看見他額頭上浮起的青筋。

「有——」我中氣十足地應了一句。

這一幕,說是劍拔弩張也不為過,而全班同學也都目瞪口呆,專心一致地看著後續發展,當然,我也不例外。

「唉——」他竟然大聲地嘆了一口氣,說︰「季姑女乃女乃,我就拜托你饒了我行不行?!」

怎麼會這樣?!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哈哈哈——」一直到下課鈴響,這班子沒天良的同學個個都抱著肚子,笑得人仰馬翻,跪地求饒。

「輸了,輸了,穆教授都敗給季大女俠了!」

真是氣人!本來以為可以扳回一城的。

包嘔的是,我還看見了穆穎臨走前的眼光,帶點得意,帶點嘲弄,帶點——帶點我搞不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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