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日的最後一場櫻花盛宴中,莫珂蘿還是簽下了那張情婦合約,從此交付身心,無可救藥地沉溺在林哲琛的款款溫柔中。她的天真爛漫,換得的是他游移不定的心,盡避他是在乎她的,但是,他卻更在乎所謂的原則問題。
而他最堅持的原則,便是誰都不準提出結婚這等事情,這是他林哲琛最深惡痛絕的忌諱,因為他要他的心是自由無羈的!
他認為一旦感覺沒了,豈又是一張結婚證書能挽回的?就如同他那痴情的女乃女乃谷永理惠,不也在臨死前,都喚不回他爺爺的愛憐?而他們不也曾經相愛過?不也在患難中立下了白首誓盟?但是,愛像花朵,會開也會凋落,而一旦花落枝頭碾成泥,婚姻就成了一道枷鎖,鎖著兩個人,成了一個無法解月兌的噩夢!
他不要把這麼美好的一件事最後變成一場噩夢。尤其是對莫珂蘿,她是那麼地純真,那麼地真情灑月兌,也是第一位真正走進他心底的灰姑娘。他多希望「完美」是她永遠留在他心底的形象。所以,林哲琛不敢把「情」字想得太遠、太深重,他只想趁有感覺的時候,好好地寵她,好好地把她愛個夠。
他很用心地去鋪陳與她每一刻的浪慢情衷。他替她辭掉了台北的工作,再把灰姑娘五號香水的拍攝地點,從東京移到了京都,他要用最特別的方式,來紀念他三十幾年生命里,最重要的菁華時刻。雖然他不知道自己能這樣愛她多久?但是,他要他的每一寸真心都交付在她的手中。
「來,這樣坐舒不舒服?這料理你喜不喜歡?吃不飽的話,我再替你多叫幾盤。」他總是這樣細心溫柔的對她,把她疼得像個孩子,寵得讓人眼紅。
「嗯,不要了,不能再吃了,要是胖了,上鏡頭可是會破功的——你可別害我喔!」她總是搖頭推托。雖說她很喜歡他如此的榮寵,但是,基于職業道德,在廣告拍攝的期間,她還是得忌口。
「管它什麼鬼鏡頭,你這麼樣,我看了都心疼!來,我喂你吧!一次一口,恩愛永不休——」他淘氣地對她半說半哄。
每一回,莫珂蘿總是拗不過他,在這個鴨川夏日才會搭起的納涼床上,上演著你儂我儂的戲碼。
她最愛這地方,不僅是鴨川的美麗風光,也不僅是納涼床上美食與涼爽,而是因為這里是她與他第一次釋放衷情的訂情地。京都的鴨川,不論她與他未來會怎樣,她莫珂蘿永遠都會記住它。
灰姑娘五號香水的廣告拍攝計畫已經如火如荼地展開了。而正陷于熱戀中的莫珂蘿與林哲琛,更是名正言順的在廣告拍攝的情境里,在舉手投足間,逼真地演出他們的愛慕情感。
大家都說,他們是配合得天衣無縫,演出百分百;但是在背後,這些人卻反了嘴臉,全都等著好戲看。他們想看看,這位新出爐的台灣灰姑娘,在一個月的戀愛周期過後,如何被這聲名狼藉的公子給隨手扔開?
「哼,看你能風光多久?」
「呸!你以為自己很行嗎?不過是他貪鮮罷了,才會迷戀你這野丫頭,你等著吧!沒幾天,他就膩了。」
在拍攝的現場,總會出現一些莫名其妙的女人,當著莫珂蘿的面,故意這麼說。莫珂蘿對這些充耳不聞。她不是不在乎這樣的冷嘲熱諷,而是她太珍惜與他共有的每一刻鐘,她不要因為這些耳語,而破壞了她所剩不多的美好時光。因此,她把所有的負面情緒全都藏進了內心深處,卻把她最燦爛、最美的笑容,呈現在他的眼中。
在廣告拍攝的空檔時,他們經常相偕上京都的中央市場,也就是錦市場,去采買一些食物回來烹調。當然,他們不是嫌家里的佣人煮的菜不好吃,而是他們都愛上了這種洗手做羹湯的居家生活。林哲琛覺得她炒的台灣菜看起來怪怪的,不過,卻挺合他的胃口;莫珂蘿則是愛死了他的礙手礙腳,他老是在她炒菜的時候,偷偷地從背後襲擊她,不是說些肉麻兮兮的話,就是直接吻得她腦袋一片空。
「嗯,不要嘛!我正在忙啊!」已經好幾次了,他就在廚房與她纏綿似火。
「可是,我餓了,現在想先開動。」
「不行啦,我不能老把紅燒魚煮成碳烤的呀!喂,不要啊!」
「哎呀!又來了!大家快閃哪!」一幫子歐巴桑、歐里桑紛紛成了走避不及的受害者。自從他們戀愛以後,他們這群老人們,一個不小心就會看見限制級的鏡頭,不但是針眼長了好幾顆,有時還會差一點心髒病發。
有時晚飯後,林哲琛會帶著莫珂蘿外出逛逛。她最愛去新京極那地方,因為那里的東西是物美價廉,總讓她買得直呼過癮呢!
「都是一些小紀念品嘛!你買那麼多,準備回去開店哪!」林哲琛笑著開玩笑說。
「送人嘛!扁是要送胡美津的,就一箱子了。」說著,她的眼光頓時被一個懸在架上的景泰藍鏈子給吸引了注意,不過,她還是順對林哲琛說︰「至于開店嘛——或許等哪天你不要我時,我會考慮這麼做也說不定。」
「你不需要這麼做。」他突兀地打斷了她的話,一副正經八百地說。
「嗯?」她有點錯愕地望向他,原以為他終于給了她一句有關天長地久的承諾。
「我是說,不論以後會怎樣,你的生活,我都會替你安排的。」只可惜,他讓她失望了,話一出口,又將她熾熱的心給扔進了大海中。
她看著他,該謝或該怨,她全都說不出口。她只好黯然地別過臉,強裝若無其事,繼續問著店里的老板說︰「這鏈子很特別,是什麼時代做的嗎?」其實,她也只是隨便問問。
「你的眼光不錯喔!這鏈子全是手工打造的,這殼子一打開,里頭還能嵌入相片,這是仿七、八十年前那時候的樣子做的,當時的人,很流行帶這個,不過,這鏈子可不便宜,要十萬日圓。」
「這麼貴啊!」她驚呼一聲,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出這鏈子的價值。
「是貴了點,不過,這小小的一條鏈子,卻是耗費多少的心力在其間,所以,它的價值就在這兒,因為有心,才是最珍貴的,不是嗎?」這老板說了一番很有哲理的話,說巧不巧,就打進了莫珂蘿的心里面。
「只要你喜歡,再貴也無所謂。老板,這鏈子包起來。」
「不,我不要了!」她搖搖頭,一口回絕地走出了商店。她不是嫌那鏈子太貴,只是沒有心,一切都沒有意義。她要他的心,但是,他的心卻始終不給她。
「怎麼了?」他突然嗅出她神情里的詭譎。
而她沒有回答,只是笑得淒惻,與他沉默地走在擁擠的人群里。
他畢竟是懂她的,只是,在什麼承諾都給不起的狀態下,他也只能憐惜地牽起她的手,握著,揉著,以為她真的可以這樣就夠了!
但是,不夠就是不夠!!她在日歷一頁頁撕去的怵目驚心中,她騙不了別人,也騙不了自己,于是,她憔悴了!她的幸福摻雜參著隱憂,使她原本清澈的眼,罩上一片淡淡的灰蒙。她經常看著他,看著看著就失了焦距,他變得好近又好遠,多像是一場夢。
「嗨!你又在發呆了。告訴我,你在想什麼?」他剛從外面回來,帶著一身落拓,走進她怔忡的視線中。他手里捧著一袋熱呼呼的饅頭,那是他特地繞到只園的南座劇場,不是為了欣賞戲劇,而是為他心底最在乎的女人,到劇場對面去買那遠近馳名的京都饅頭。
「哇——又有饅頭吃了!其實,你不必這麼麻煩的。」她接過饅頭,熱在手心,也滾燙入心中。一時間,什麼委屈都煙消雲散。打從她說過她最愛吃南座劇場的饅頭後,只要有空,他一定不會忘了她的饅頭。
「傻瓜!為了貪看你的吃相,再麻煩,都是快樂的。」他拍拍她的頭,再起身沏了杯綠茶,體貼地擱上她身旁的小桌。
莫珂蘿低著頭,輕輕地咬著那細致又香甜的饅頭,一顆心漲漲的,鼻頭酸酸的,而淚,就這麼撲簌簌地滴了下來。
「怎麼?不好吃嗎?!」他有些錯愕,神色緊張地趨近問著。
「不是。」她頻頻搖頭。
「你心底有事?」他捧起她的臉,抹去她的淚痕,輕聲問道。
「我是在想,你對我這麼好,要是把我寵壞了,那以後沒有你的日子,我該怎麼過?」她仍是笑著,不過,卻比哭更令他心疼難受。
「說不定以後我們還是會在一起,數著對方臉上的皺紋或白發,相互取樂!」他捏了捏她的粉腮,再輕笑地點著她的鼻頭。
「不可能的!沒有人還會要個老太婆當情婦的,更何況,你是林哲琛,你的情婦周期,至今還無人能破。」她愈說,心愈沉到深不見底的黑洞中。
她的憂慮,讓林哲琛無話可說,但是,為了證明他的真誠,他決定要用更多的情感,來彌補他不能出口的承諾。
于是,他下了指令,讓廣告的拍攝暫停個幾日,好讓他可以帶著她到京都的名勝古跡去走走,他要把他們的戀愛,延伸在京都的每一個角落。
一日,他與她來到觀光客來京都的必游之地——金閣寺,佇立在那遠近馳名的鏡湖地前,驚嘆那倒立于湖中的金光爍爍——
「這讓我想起了一個人。」她有感而發地出了聲。
「誰?」他看著她,心悸著她略帶感傷的雙眉間。
「齊藤美靜。」
「是她?!」他已經听她提過日記里的種種情事。
「你爺爺曾在他的日記本提到過,每當他前來此地時,他都會因為想起齊藤美靜而心痛。」由于林海默的日記太多了,莫珂蘿只能隨手挑著看,沒有順序可說。
「我爺爺向來都很沉默的。對于往事,他從來不肯多說。」
「齊藤美靜曾經對你爺爺說,她好懷念京都金閣寺的雪妝金閣,她多想能在冬日的下雪時刻,與你爺爺攜手同游。」而這也成了她堅持非來此處一游的原因。
「是啊!雪妝金閣,這是京都的絕景之一啊!滿天白花花的大雪,罩在那全是金箔貼著的寺院——銀光與金光,頓時閃爍在這天地間,教人看一眼終生都難忘啊!」
「只可惜,我和你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她想像著雪妝金閣的莊嚴絕美,心頭的隱憂又翩然竄上心間。現在才五月天,她卻完全沒有把握林哲琛對她的愛可以撐到下雪的季節。
「我爺爺在日記中都是怎麼描述我女乃女乃的。」他好奇地問說。
「信不信?他日記里全以齊藤美靜為主,對于你女乃女乃的事,提得很少。對了,你還記不記得,你爺爺與你女乃女乃相處的情形?」這也是她很好奇的一部分。
「他們之間很冷淡,常常是我女乃女乃在一邊吵著,而我爺爺卻悶不吭聲地躲回房間。我還記得,有一年,他們兩老又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大吵,隱約中,我听見了從來不發火的爺爺竟然高聲怒吼。自從那一次後,他們的關系就更疏離了。難道這跟齊藤美靜也有關系?」
「我覺得齊藤美靜好幸福啊!有一個深愛她的林海默,還又一位暗戀她的陳友賢。只不過,卻苦了沈桂香與谷永理惠——也苦了我。」她最後一句是說給自己听。都是齊藤美靜惹的禍!要不是她,她莫珂蘿根本不會愛上林哲琛,愛得這麼如痴如醉,愛得這麼患得患失,也愛得心力交瘁……
☆☆☆
這一晚,在回到宅里後,莫珂蘿又迫不及待地翻著僅剩的那幾本日記本,一個人安安靜靜地重回當年林海默與齊藤美靜悲歡交集的愛情中……
日記的開頭,接上了他們歡愛後的那一天清晨。齊藤美靜一臉幸福中帶著深深的憂郁,在整理好身上的衣著後,她走到房門外,對著守了一夜的陳友賢深深的一鞠躬。
「小姐,你這是干嘛?」陳友賢倒是讓她的舉動嚇了」跳。
「友賢,謝謝你!謝謝你為我做的這些事。」她第一次這麼仔細地看著這位在她家拉了三年的車夫,他是這麼的不起眼,卻有一顆善良又勇敢的心。
「小姐,不要謝我,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的!」憨直的他,說著說著就紅了臉,還好一旁的沈桂香睡得死沉,否則,鐵定會瞧出什麼不對。
「友賢,我有一件事想請你再幫幫我,不知道你……」她吞吞吐吐。
「小姐,你說吧!只要我做得到,我一定全力以赴。」雖然他只是個年輕的小伙子,但是卻一諾千金。
在濃霧還未散盡之前,陳友賢依著齊藤美靜的要求,將附近攝影館的照相師接到家里,準備為這對可憐的戀人,留下分手前最後一個紀念。
「海默,別愁著臉!現在,我是你的新娘,你應該高興才是。」齊藤美靜穿上陳友賢為她找來的新娘禮服,強顏歡笑地站在照相機前。
「是的!你是我的新娘子,你齊藤美靜永遠都是我的新娘子,我深愛的妻啊!」林海默潸然淚下,緊握著她的手,心中有千萬個不舍與不甘哪!
「我要照羅!你們把淚擦一擦吧!來,看我這邊。」「咋嚓!」一聲,代表齊藤美靜的愛只能留在相片里,藉此回味一生了。
「友賢,我跟你們合照一張吧!你跟桂香都是我的貴人。」在齊藤美靜的要求下,從來沒照過相的陳友賢與沈桂香就這麼與他們站成一排,準備合照。
「來,看這里,我照了。」就在攝影師按下快門那一剎那,門外突然有急促的腳步聲經過,齊藤美靜就這麼側過頭一望,「咋嚓!」一聲,她便以這等的面貌入了鏡頭。
終于,該走的時候到了!她知道自己再不回去,林海默恐有性命之憂。她重新坐上陳友賢的黃包車,在絕望的淚眼中,揮別了她此生最愛的男人
「美靜——美靜——」林海默淚眼迷蒙,隨著遠去的黃包車,頻頻地窮追在後。
「海默,回去,不要再跟著我。」她頻頻回首,整顆心碎落在與他分離的每一寸泥地上頭。
「不——美靜,我不甘心哪!我不能讓你離開我!我要帶你走,我一定要帶你走!」分離的痛,讓他生起了豁出去的念頭。
「你不要做傻事啊!我們逃不掉的,你不要做傻事啊!」
「可是,沒有你,我怎麼活?!我愛你啊!我怎能讓你嫁給宮本那畜生!」
「海默,後會無期了!照片,照片洗好了,交給友賢,請他轉交給我,我永遠是你林海默的妻子,我的心,永遠都是你一個人的!」在塵土飛揚中,她肝腸寸斷地看著他,消失在滿天的風沙之中。
那個囚禁她靈魂的家,逐漸地出現在她的眼簾之中。她抹去了淚痕,挺了挺背脊,要陳友賢讓她下車,為免牽連他,她決定獨自走回家中。從此,這場風暴,全歸她齊藤美靜一人所有,就算不能嫁給林海默,但是,她至少可以保住他的人。
不過,她沒想到的是,卻有一個人還是被她牽連了,那就是谷永理惠。在她逃出去的那一晚,谷永理惠便被齊藤伊治打成重傷,不但是皮開肉綻,還讓她雙腿骨折,造成她日後的幾十年,膝蓋每逢刮風下雨就會發酸發疼的傷害。
「理惠,對不起!對不起!」齊藤美靜只能頻頻含著淚抱歉。
「你是小姐,我只不過是個賤婢,你的道歉,我受不起。」身體上的疼痛,與心理上的和成一氣,沖擊著谷永理惠的心底。齊藤美靜為了林海默,可以冒著讓人逮到的危險,去探視及安慰他受傷的心,而他的心里也始終只有齊藤美靜;他們為了貪戀一時的歡愉,竟顧不得她谷永理惠的處境,
有人說,醋意會使人喪失內心的平靜,齊藤美靜不知道,那一位與她有姊妹淘感情的谷永理惠,竟然已經對她生起了嫌隙之心,不再似往常一般,對她熱絡親近。但是,她還是依然對著她吐露著心事點滴,因為在她回家後,她就被父親軟禁在房里,哪里都不準去,只能每天望著那株老不開花的雪櫻發著愣,等著即將來臨的婚禮。
「小姐,新娘禮服做好了,夫人要我拿來讓你試一試。」一日,谷永理惠捧著一疊衣服,神色淡然地,看不見她心底的怨憎悲苦。
「不必了。」齊藤美靜憂傷地望著窗外,對那禮服是瞄也不瞄一眼。
比永理惠也習慣了,自從她回來後就是這樣子,成天悶悶的,話都有一句沒一句的。
「那我不打攪你了,衣服我給你擱在床上。」谷永理惠正想退出房門。
「理惠!」突然,齊藤美靜叫住她,轉過臉來,問著她︰「你的傷怎樣了?好點沒有?」
「好多了。只不過,膝蓋還疼著,不能跑,上下樓梯時會痛得發抖。」
「理惠,都是我害你的!」齊藤美靜望著谷永理惠膝蓋上的紗布,心中還是陣陣歉疚。
「小姐,何必再這麼說呢?後天你就要嫁人了,新娘子應該有點精神與笑容才是。」有時候,她也是挺同情她的為情所困。
「我怎麼還笑得出來呢?理惠,你最懂我了,如果,我不是顧忌著宮本會對海默不利,我根本不會捱到這時候,我寧可死,也絕不讓官本糟蹋我!」她站起身,削瘦的身子緩緩地倚在窗口,有種櫻花即將凋零的意味。
比永理惠怔怔地看著,齊藤美靜的絕美,讓她自慚形穢,而齊藤美靜的善良單純,又讓她憐惜頓生。但是,一想起林海默,谷永理惠的內心依然是紛亂交錯。
「理惠,答應我!」美靜突然握住她的手,一臉誠懇卻蒼白地對她說︰「在我回日本後,我把海默托給你了,請你替我好好照顧他,我只能相信你了,」
「小姐!」對于她突來的請托,谷永理惠愣住了。她錯愕地看著齊藤美靜那真誠的臉孔,一時間,她羞愧得無地自容。
「我這里有一包金銀首飾,你拿去,找個機會離開我家,跟海默離開台南,重新過生活去。」
「不!小姐,我不能!」谷永理惠含著淚,頻頻推卻著。
「拿去吧!我不能讓海默繼續留在這兒,我擔心,宮本不是真的放過他,所以,理惠,我拜托你,請你看在我們主僕多年的情份上,不論用什麼方法,你一定要帶他走,我把他的命交給你了,告訴我,你會不負所托!」
「小姐,我……我答應你,理惠答應你!」她終于哭了,抱著齊藤美靜,兩個女孩哭得驚天動地,全都為了林海默這個男子。
☆☆☆
夜已三更。齊藤美靜卻始終睡不著,索性下了床,搬張椅子到窗台旁坐著,望著窗外稀疏的星星,靜靜地回想著她與林海默的相知相許。
「啦啦啦——」她開始哼起歌曲,輕輕緩緩地,恰似當日她與他第一次的相遇。他那深澈的眼眸,溫儒的笑容,還這麼鮮明地在她的眼前揮之不去,而今,她卻與他分隔兩地,從今以後,她再也無法沉浸在如此的寵溺里。她知道,就這樣了,她齊藤美靜終其一生都只能用這樣的方式,追悼他們這一段短暫卻又轟轟的愛情。不論她身在何處,她會日日夜夜遙望著天上的星星,哼著這首歌曲,堅貞地傳送著她的思念,她的祝福,她的心……
陳友賢躲在黑暗的樹叢中,把齊藤美靜的哀傷絕望全看入心頭。
她披著一肩長發,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黯淡的星光照在她那白皙的小臉上,卻蒼白得令人心疼不已。她的眼楮,還是一如從前的深邃晶瑩,在星月下,反射出一道霧狀的光暈。只不過,那並非她因快樂而散發出的光暈,而是因悲傷而涌上眼眶的淚滴,在暗夜中閃呀閃的,讓他整顆心都揪了起來。
她似乎在哼著小曲,歌聲蕩氣回腸。這曲子,他以前听過好幾次,但都沒有今晚來的教他驚心動魄。她唱得斷斷續續的,旋律也模糊不清,而兩行淚不斷地從眼楮滾落兩頰,一滴,兩滴,三滴……迅速地將他陳友賢淹沒在波濤洶涌的淚海里。
他突然升起一個念頭,如果可以讓她不再哭泣,就算要他陳友賢上刀山下油鍋,他都願意。
「誰?!」突然,齊藤美靜發現了窗外的動靜。
「小姐,是我,陳友賢啦!」他翻出草叢,還不時向四周張望著。
「友賢?!」她頗感訝異。
「林醫生要我送東西來給你。他要我告訴你,他都安排好了,絕不會出問題。」
「海默?!快,快拿給我。」她急忙地找了個盆子,綁上粗麻繩,懸到了窗子底下,接過了陳友賢送來的驚喜。
「小姐,你別擔心了,友賢一定會竭盡所能幫你。」在留下這句話後,陳友賢這才轉身跑出花園,留下來的,卻是他真摯的支持。
齊藤美靜迫不及待地拿起了林海默送來的小錦盒,打開來一探究竟——是一條青黃色的景泰藍項鏈。揭開殼蓋一看,里頭竟瓖上那一日她與他合照的照片。就在這一瞬間,她的淚,奪眶而出。
「海默,海默——」她撫著項鏈,潸潸落淚低語著。
「小姐,你怎麼還不睡呢?」不知何時,谷永理惠已經走到她的身後,望著她手上的錦盒與項鏈,滿臉詫異地看著。
就在這當兒,齊藤美靜又發現在錦盒中還有另一張小紙箴,她趕忙地打開來瞧一瞧,震撼之情溢于言表。那上頭寫著︰傍晚五點,安平碼頭見。齊藤美靜,我會愛你,永遠永遠。
「這、這是什麼意思?」谷永理惠幾近窒息地問著。
「他要帶我走,他真的要帶我走!」齊藤美靜雖然感到錯愕,卻升起一種義無反顧的堅強與快樂。
「不!小姐,你們跑不掉的,不可以啊!」
「我知道他的,他要是沒有完全的把握,是絕不會貿然行動,更何況,我愛他,如果我們逃不了,能死在一塊兒也不錯。」
「不!不要!小姐,你跟他走了,那、那我怎麼辦?你有沒有想到我?!」她有點歇斯底里地質問著,原本該屬于她的幸福,轉眼間,又成泡沫。
「對不起!理惠,都怪我一時太高興了,沒去考慮你的處境。」齊藤美靜好生抱歉地握住她的手,再誠摯地對她說︰「你趕緊收拾收拾,明天,找個機會溜出去,從此天涯海角逃得遠遠的,別讓我拖累了你。」
齊藤美靜臉上的烏雲終于散開了,她那久違的笑容,又跑出來招搖。她把林海默送的項鏈掛在脖子上,再把錦盒收進布巾中,開始收拾細軟,準備明天傍晚的私奔行動。
在她滿心的興奮中,她卻忽略了谷永理惠的感受!她沒發現,站在一旁的谷永理惠是一臉寒栗,丹鳳眼冷冷地看著齊藤美靜的快樂。她是羨慕她的,羨慕得怒火翻騰不休……
☆☆☆
等待的時刻,總是漫長而折磨人的!
齊藤美靜一整天都心神不寧地在房里踱來踱去,深怕臨時又會出什麼差錯。
「理惠理惠——」她想找谷永理惠去幫她一探情況。
「小姐,有什麼事嗎?」不料,上來的卻是另外一位女佣。
「理惠呢?」
「夫人派她去補買一些明天婚禮要用的東西,她一大早就出門去了。」
「出去了?!」她急躁地頻頻望向窗外,眼看著傍晚的時刻就要來臨,她卻只能在此慌得沒了主立忌。
「小姐,老爺夫人說要上宮本家去商量事情,要你一會兒晚飯自己吃,別等他們了。」
「我不餓。對了,我覺得頭有點昏,想睡一會兒,晚飯就先擱著,別進來吵我就成了。」她先計畫性地把家里的佣人全打發走,再將房門反鎖,等著接下來的行動。
「喂,你今天不是請假嗎?怎麼還來了?!」突然,門口的侍衛大聲喚著。
「我送滿月酒來呀!我大姊的兒子今天滿月,要我拿一些酒來請大伙喝呀!」是陳友賢,他故意將嗓門提高,好給齊藤美靜一些暗示。
「呵!友賢哪!你可真會挑時間,老爺跟夫人前腳才走,你就接著送酒來,看來,我不捧個場喝個夠,就太不應該羅!炳哈哈——」
在一陣熱烈的杯觥交錯中,陳友賢偷個縫,悄悄地溜到了齊藤美靜的窗口下,喊著︰「小姐,是我。」
「早準備好了,就等你了。」她說著,便接住了陳友賢拋上來的粗麻繩,再將它一頭綁在床腳下,先扔下包袱,緊接著翻出了窗,沿著繩子,一路滑了下來。
「我把車停在籬笆外,來,從這里鑽出去。」他領著她,躲過了那些侍衛的耳目,鑽出了籬笆,再上了黃包車,神不知鬼不覺地奔向安平碼頭。
「友賢,海默呢?他人在哪兒?!」她的心老懸在半空中,晃呀蕩的。
「林醫生托人買了兩張去日本的船票,他要我把你載到港內第三號碼頭,船預計五點十分開,他會在船上的甲板等你。」
夕陽余暉美得動人,卻無人有心去欣賞它的風情。齊藤美靜把手上的包袱揣在懷里,一顆心忐忑地跳著,只想直接飛到船上;陳友賢則是拚了命地拉著黃包車,要把他心愛的女人送到另一位男子的手里,盡避是千萬不舍,但是,他是滿心歡喜的。
在另一邊,林海默腦海里,全是與齊藤美靜即將共有的生活美景,為了今天的計畫,他可是費盡了苦心,才說服他的朋友買通船家,準許他用假名偷渡到上船。
「林醫生,你的朋友快到了嗎?還有幾分鐘就要開船了。」船上的船夫提醒他。
「放心!她一定會來的。」盡避情勢危急,但是他知道,陳友賢一定會將齊藤美靜完好地送到他的手里。是啊!陳友賢,那個有情有義的小伙子。他早在這段日子里察覺陳友賢對齊藤美靜的愛慕之情,然而,他並不生氣,因為陳友賢的愛很無私,很深重,並不輸他林海默。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敢把私奔之事告訴他,並且信任他,可以準時地將齊藤美靜帶來碼頭,與他遠渡重洋。
他還自信滿滿地引頸企盼著,卻被突來的叫喊給一棒子打進地獄深淵中。
「林海默,你快來呀!我有話要對你說。」是谷永理惠,她跛著腳,拚命跑向船的那一頭。
「理惠,你家小姐呢?她來了嗎?她在哪兒?」他倏地奔上前,拉著她直晃,還不時朝四周張望。
「先別問這個,先跟我來。」她一臉慌張,一手挽著包袱,另一手就拉著林海默,繞進了碼頭倉庫躲藏。
「發生什麼事了?美靜呢?」他心知不妙。
「你就快沒命了,還只顧著她!」她喘著氣,忿忿地說道︰「官本的軍隊就快到了,這一次你要是讓他逮著,你絕對活不了呀!」
「官本?他知道了?他怎麼知道的?」林海默正錯愕得不知如何是好,便听見倉庫外槍聲大作。
「糟了!他們來了!」谷永理惠臉色刷白地顫抖著,再與他拉開倉庫里的一扇氣窗,注意著外頭的動亂。
「可惡啊!耙跟人私奔!這分明不把我宮本放在眼里,要我這張臉往哪里放?給我仔細搜,誰要敢反抗,格殺勿論!」宮本大佐已經氣得幾近瘋狂。他根本不愛齊藤美靜,他要她,除了是貪她的美色之外,最重要的還是他大男人主義的虛榮心與佔有欲作祟。不過,他沒料到,這回他是偷吃不著蝕把米,在婚禮的前夕,他的新娘子竟然要跟人私奔!要不是齊藤家的佣人前來通風報信,他至今還被蒙在鼓里,更遑論明天婚禮他拿哪張臉去面對軍政界的人物。
「大人,有人在碼頭附近發現了齊藤小姐的身影。」
「哼!我看你往哪兒逃!賤人!看我怎麼對付你!」宮本大佐搶下侍衛手上的長槍,殺氣騰騰地朝那碼頭附近而去。
「美靜?是美靜!」倉庫里,林海默突然看見齊藤美靜慌張地奔向碼頭的另一邊。
「不!你不能去,宮本就在那里呀!」谷永理惠及時拉住他,卻發現宮本大佐一行人正往齊藤美靜的身後追去。
「不對!美靜跑錯方向了,三號碼頭在這里啊!」他眼看著她朝反方向地愈跑愈遠,焦急地直想沖出去。
「不要出去啊!你們跑不掉的,你一出去就會送命的!!」谷永理惠緊抓著他不放。
「可是,我不能丟下美靜,她有危險啊,」
「不會的,宮本不會對她怎樣,她是他的新娘啊!」
「砰!砰!」突然,槍聲打斷了他們的爭論,他們的心里「咚!」地一聲,連忙往外看去。
「臭婊子,這是你逼我的,我叫你站住你不听,是你逼我的!」宮本大佐滿是紅絲的眼,殺氣沸騰地放下手上的長槍,失魂落魄地盯著十公尺外的人影中了槍,跌進海里。
「喔!不——不——」林海默的心跳幾乎停了,他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他心愛的女子當場身中數槍,滿身是血的跌進海里。
「小姐,喔!天哪!我……」谷永理惠幾乎快暈了過去。
「美靜!爆本,我要殺了你!」他崩潰地一把甩開谷永理惠的手,打算沖出倉庫去。
「不可以,不可以!」谷永理惠忍著腳傷的痛楚往前一撲,死扣著他的腿,硬是不放他去送命。
「放開我!她死了,我也不要活了,放開我。」他悲憤交加,再也顧不得她,用踹、用踢的,硬是要把她踹松手,但,她始終都沒放手,任由他拖行在地,把雙腳磨得鮮血直流,她就是咬緊牙根,死都不放手。
「轟!轟!」就在這個時候,幾陣巨響從三號碼頭傳了出來,倏地,火光四射,伴隨著驚天動地的爆炸聲,徹底粉碎了林海默所有的夢。
他心碎地昏了過去,在痛徹心肺的黑暗中,他只想與死去的齊藤美靜重逢。
他在這本日記的最後一頁寫著,他的心早就葬在當年的那一場悲劇中。而往後活下來的林海默,只不過是一具行尸走肉,只能在雪櫻盛開的時候,重溫著齊藤美靜的溫柔。
齊藤美靜,是他活著心中最大的痛。
那一年,林海默就在渾渾噩噩之中,由谷永理惠照料著,再趁風聲稍過後,兩人一起坐船來到了日本暫避風頭。或許是感恩,也或許是責任,終于來到日本的第五個年頭,他娶了一直無怨無悔隨伺在側的谷永理惠,並且搬到京都,開始從事藥品研究的工作。
只不過,莫珂蘿始終沒有在他的日記里,找到他對谷永理惠的情感描述。在這間記錄著他林海默一生的房子里,除了那一張與谷永理惠的結婚畫像之外,全部都是齊藤美靜的。
真相終于大白了!必于齊藤美靜、林海默、林友賢與沈桂香,他們都在近十幾本的日記中,交代得一清二楚。而接下來的發展,莫珂蘿早在來日本前就听老女乃女乃詳述過了,只是,陳友賢爺爺對齊藤美靜的愛,讓她怎能對患了絕癥的老女乃女乃說呢?
說與不說,她萬分為難。
莫珂蘿小心地將所有的日記全放進木箱中,心中苦苦酸酸的,不知是為了日記里的那一場愛情悲劇,抑或是日記外她與林哲琛這場沒有未來的愛情游戲。
其實,這游戲她早就輸定了,只剩下最後的自尊當籌碼,賭著林哲琛那不夠確定的深情。
「唉!」她輕輕嘆了一口氣,卻不小心又發現了一張發黃的照片,正擱在木箱的角落里。
她直覺地伸手拿起,仔細一瞧,照片雖然黃得模糊不清,但仍依稀可辨。
「這——好像是陳老爺爺?」莫珂蘿一眼就認出合照中那位皮膚黝黑、身材瘦長的人就是陳友賢。「那這位斯文的年輕人應該就是林海默了。旁邊側著臉的日本女子,一定是齊藤美靜,但,這又是誰呢?」莫珂蘿盯著站在陳友賢旁邊的鄉下女子,左看又看的,一頭霧水。
「照理說,她應該是沈桂香沒有錯,可是,不像啊!完全都不像!」照片中的沈桂香,有著張圓圓的大餅臉,人長得個頭不大,但卻粗粗壯壯的,就是那種可以下田耕作,一餐吃三碗飯的長相。而這跟莫珂蘿認識的那位老女乃女乃完全不搭軋,盡避老女乃女乃年紀也已一大把了,但是她的五官依然看得出來,她年輕時絕對是個美人胚子,不但氣質高雅,舉止言談問,也散發出富家千金的貴氣來。
「老女乃女乃說,她是出生在一個貧苦的農家,從照片里看,我是絕對相信,但是人老了,會連膚色、臉型都變化這麼大嗎?」有個疑竇頓時在她心底蔓延開來。她將這張照片悄悄地帶回房,打算先借回台灣,讓老女乃女乃先瞧一瞧,或許還能瞧出個什麼端倪來。
「嗨!你在忙什麼?害我到處找不到你。」林哲琛偷偷地從她背後摟住她的腰,對著她的耳根子哈氣。
「我剛剛把日記送回書房。你找我有什麼事?」
「飲酒作樂,算不算事情?」他神秘地對她笑著,再拉她來到櫻花林里。
「哇!好有情調喔!」她驚喜地看著林哲琛布置在林中的野餐巾,上面擺滿了各式的點心、水果,還有一瓶伏見釀的桂冠酒,伴著櫻花的花瓣,浪漫的讓人未飲先醉。
「這是最後一場櫻花宴了,我不想浪費這樣的良辰美景。」他與她坐在鋪著的棉毯上,在陣陣涼風的吹拂下,他親手喂她大啖美食。
「這樣的野餐,我作夢都沒想到。」莫珂蘿平躺在林哲琛的大腿上,像個太後似的,任由他體貼的服侍著。
「以後還有更多你想不到的呢,」
「是嗎?你又有什麼怪主意?說來我听听嘛!」她興奮地望著,眼眸閃爍著清澈的光芒。
「你猜嘛!猜對有獎喔!」他賣弄玄虛地笑著。
「嗯——旅行?夜游?潛水?跳傘?果奔?高空彈跳?」
「不對!不對!炳……」他得意地仰頭大笑。
「結婚!!」不過她才話一出口,他的笑聲就停了。
「傻瓜!你愈猜愈離譜了!」他神情有異地看著她。
「結婚很離譜嗎?比起我的麻雀變鳳凰,那根本不算什麼。」突然她月兌口而出,把她心底從不敢說出口的想法稍微地泄漏一下。
「我訂了一棟別墅給你。」他打斷她的話,像是怕她再繼續說下去。
「別墅?!」她露出好生失望的表情。
「當然不只別墅嘛!還有這個。」他倏地低下頭,貼上她的唇片,一場纏綿的愛戀即將開啟。
「琛,可是我要的是……」她什麼話都沒來得及提,便讓林哲琛的溫柔堵住了她所有的思緒。
他換了角度,輕輕地壓在她身子上,解開了她胸前的一排鈕扣,就這麼用舌頭進駐了她那柔軟的雙峰上。他知道,她永遠都無法抗拒,這是她的弱點,卻也是他唯一能掌控她的地方。
「琛——這是戶外,不能這樣。」當然,她老是在最危急的時刻,說些聊勝于無的廢話。
「放心,佣人們都讓我打發了。」他喘著氣,眼光中淨是一發不可收拾的光芒。
陣陣微風吹來,將枝頭上的櫻花吹成如詩如畫的花瓣雨,落在他們的發、他們的肩,還有他們那時而規律、時而激烈的舞姿上,見證著他與她的確在櫻花凋落之前,真正地愛過一場。
白雪紛飛的花瓣雨,有如莫珂蘿紛亂的心情。她愛他的溫存,她對他的狂野上了癮,而她不要再撕著日歷,害怕著最後一頁的來臨。
「讓我們結婚吧!」她在最後的高潮申吟里,丟開所有的忌諱,終于說出這樣的話語。
不過,林哲琛並沒有任何的回應,他只是沒讓她再有機會重說一遍,重新將唇覆上她的,將她再度推到了雲端里。
☆☆☆
在進入初夏的五月中旬,莫珂蘿在征得林哲琛與廣告拍攝單位的同立息下,終于回到台灣這塊土地。
盡避她帶來的事實真相,對于一位即將要離開人間的老女乃女乃是何等殘酷的一件事,但,愛情的背叛與善意的欺騙,又有哪樣算公平的?
「陳女乃女乃,我回來了!」她在猶豫了好久後,依然鼓起勇氣,按下了那粒紅色小圓鈐。
「你回來了!」老女乃女乃開了門,在高興的神情中,帶著心知肚明的鎮定。莫珂蘿向來是一根腸子通到底,而什麼情緒都會顯在神情里,她這老太婆一眼就知曉。
因此,她沒有逼得太急,還是先去倒了杯茶,閑適地與她聊了幾句後,才神色自若地主動問起︰「你找出誰是齊藤美靜了?」
「你應該認識齊藤美靜的!」她對老女乃女乃的從容感到佩服不已。「她是陳爺爺以前當黃包車夫時,那位日本大官的獨生女,而那位林海默是齊藤美靜的情人。老女乃女乃,你再想想看,你跟陳爺爺當年還幫過他們啊!難道你完全沒有印象?」
「是嗎?」老女乃女乃很認真地想了好一會兒,才一臉茫然地搖著頭說︰「自從幾十年前的那場敝病後,以前的事,我真的完全沒有印象,可是,這跟友賢的死有什麼關系嗎?而他為何對齊藤美靜歉疚成這樣?」
「我想,那是因為陳爺爺沒幫上她的忙,在她與林海默私奔的那一天,就是陳爺爺拉車載她去的,但是,她最後卻慘死在一位抓她的日本軍官手上——」
「她死了?」老女乃女乃插著嘴問道,腦海中卻突然閃過一個畫面,是陳友賢拉車奔跑的畫面,接著,是一個驚天動地的大爆炸!!
「陳爺爺可能是認為自己沒有把她保護好,歉疚難當,陳爺爺藏的這個錦盒,其實是林海默送給齊藤美靜的東西,而她可能不小心還落在黃包車上,才會落入陳爺爺手中。」莫珂蘿把真相說了,卻抽去了陳友賢暗戀齊藤美靜的這一段。
「這麼說,這張紙條不是我們友賢寫給她的?」看得出來,老女乃女乃松了一口氣,露出寬慰的笑容出來。
「是啊!是啊!」莫珂蘿趕緊點頭如搗蒜,再抽出皮包里的那張照片,遞到老女乃女乃的眼前說︰「這是當年你們的合照,這兩位就是林海默與齊藤美靜。」
「呵!這是友賢嘛!他長相沒多大變化,咦?他旁邊這看起來很老土的女孩是誰啊?」
「嗯……陳女乃女乃,你連她都不認得啊?」
「怎麼?我該認識她嗎?」
「她是沈桂香呀!不就是您嗎?」
足足有五分鐘的沉寂,老女乃女乃直盯著照片上的沈桂香,無論她東看西看,遠看近看,就是覺得她跟她完全沒關系。
「陳女乃女乃,你是不是覺得她長得不像你?」
「雖然我失憶了幾年,可是,我可以肯定的是,她不像我!她根本不是我,或者——我根本不是她,我不是沈桂香這個人。」老女乃女乃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語。
「咦?陳女乃女乃,這錦囊里有夾層耶!好像藏了什麼東西。」莫珂蘿像是突然發現新大陸那樣驚奇,立刻扳起那用膠水黏起來的夾層,一探究竟。
「哇!項鏈?」她抽起了里頭的景泰藍項鏈,訝異著竟然與自己在新京極看見的那一條,極為相似。
「這是他們的訂情之物!」她月兌口而出。
「這……」老女乃女乃在看見項鏈後,霎時臉色驟變,不自覺地伸出手接過鏈子,把它放在手心上面,好像是被催眠了一般,自然熟稔地按下外殼的卡榫,殼蓋應聲一開,一張橢圓形被瓖在里頭的合照,倏地映入她的眼簾。
「奇怪?陳女乃女乃,怎麼你倒跟齊藤美靜有點像?」
「砰!」地一聲,莫珂蘿還沒回過神來,就听見一聲巨響,是陳女乃女乃!她整個人竟然莫名其妙地跌落椅子,昏倒在地。
☆☆☆
在一道幽幽暗暗、縹縹緲緲的長廊里,她的記憶瞬間跳回到當年的那個傍晚時分——
「友賢,糟了糟了,我看見一群日本兵朝碼頭這里過來呀!」一位鄉下女子喘呼呼地追著人力車說著話。
「什麼?是他們追來了嗎?不可能啊!風聲不可能這麼快走漏啊!」陳友賢一听,驚覺事態不妙了。
「友賢,你帶著沈桂香先去避風頭,碼頭就在前面不遠,我用跑的去,應該可以趕得上。」說著,齊藤美靜就打算跳下來。
「不行!我答應過林醫生,會把你安全地交到他手上,快上來吧!我就算命不要,也要及時把你送到。」
「不!我不能再拖累你們了,你們為我做了那麼多事,我今生都無法回報,說什麼,也不能讓你們再冒險了。」
「不如這樣吧!齊藤小姐,你把衣服月兌下來給我換上,我假裝你,去引開他們。」沈桂香主動提議著。
「不行哪!那你不就太危險了。」
「不會啦!我就拚命地往前跑,難不成,那宮本敢在我背後開槍?頂多被抓到,痛打一頓罷了,再不然我就替你嫁給他羅,讓友賢沒老婆,總比沒命要好吧!就這麼說啦!快——」
就這樣他們兵分兩路,沈桂香披著齊藤美靜常穿的那件和服,引著宮本率領的那群日本兵跑向碼頭的另一方;而陳友賢則將人力車繞進了一旁的窄巷里,閃過宮本的注意,直接奔往三號碼頭的方向。
「砰——」槍聲響起,震碎了他們的心。
「喔!不!別香,桂香——」陳友賢震驚地看著沈桂香一身是血,掉入冰冷的海里。他愣得久久無法言語,他從未對她有過特殊的情感,但是,她畢竟是他從小指月復為婚的未婚妻,她是被他拖下水而喪命的!
「沈小姐,喔!天哪!都是我害她的,她掉到海里去了,友賢,不要管我,快去救她,快啊!」齊藤美靜歇斯底里的哭著,心中又何止歉疚而已?!
「來不及了,桂香死了,她死了!」陳友賢開始淚如雨下。
「不可以啊!我要去救她,她不能死啊!」齊藤美靜心頭的震驚無法言喻。
「小姐,坐好,林醫師還在船上等你。」突然,陳友賢抹去淚跡,重新拉起車子,朝目的地飛奔而去。此刻他已經無退卻的余地,桂香死了,他要讓她的犧牲沒有白費掉。他鎮定地載著齊藤美靜,一直跑向三號碼頭的目標。
「快到了,快到了,船就在前面哪!」他終于看見了,卻在他與齊藤美靜同時看見的那一剎那,一聲巨響,那艘載著她的愛與希望的船,就在她面前爆炸了。
「不!不!不——海默——」她看著火焰自船上噴出來,不到一秒鐘,整艘船全都葬在猛烈的火海中,灼得她的心口疼熱難當。她沒有猶豫,就往前奔去,想要在烈火燒盡之前縱身一躍,永遠追隨著她的愛,天上人間,她亦無怨無尤。
「小姐,回來呀!不要啊!」陳友賢撲向她,與她展開了一場激烈的拉扯。
「海默!等我,等我啊!」她掙扎著,喊著,終于因心力交瘁而昏死在陳友賢的懷中。
就在這樣驚心動魄、慘絕人寰的椎心震撼中,她失憶了。在醒來的那一瞬間,她什麼都忘了,什麼都不記得了。她把林海默的愛、林海默的好,還有林海默帶給她的重大打擊,全都遺忘在那烈焰濤天中。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拒絕接受這殘酷的事實,她徹徹底底地拒絕接受。
于是,在她一片空白的記憶中,陳友賢成了她唯一能信任的朋友。他在她臥病在床的期間,日夜不眠地守在病榻前,照顧她的生活起居。
「告訴我,我是誰?」她記得她曾經不只一次這樣問過他,只不過,他什麼都不說,像是有什麼隱情,說不得似的。
直到有一日,替她把脈的醫生告訴她,她已經懷了一個月的身孕,她這才驚覺,一切都不對勁了。
「我到底是誰?!我孩子的爹是誰?!你告訴我呀!」
終于,在她的哭鬧哀求下,陳友賢不得不編出謊話來騙她。「你——你就是沈桂香,是我的未婚妻啦!這孩子——當然也是我的,之前不告訴你,就是怕你受我牽連,我得罪了日本人,怕他們不放過我。」
就這樣,齊藤美靜重新用沈桂香的身分,接納了陳友賢的感情,也接受了他為她織羅出的一切說詞。當然,一開始她是半信半疑的,直到有一次在他們逃難的半途中,半夜,她突然渾身不舒服,肚子痛得連腳都站不穩。
「哎呀——哎呀——」她撫著那已有兩個月身孕的小骯,痛到嘴唇發紫。
「你忍一忍啊!我去街上找醫生來。」陳友賢急得冷汗直冒。
「不行啊!晚上宵禁,出去會有危險哪!」
「放心!我去向隔壁的阿牛借輛人力車來,就算是用跪的,我也會把醫生求來,你等著啊!」他不顧一切地就往市街方向飛奔,把宵禁中的格殺勿論全丟腦後。
一更天、兩更天過了,仍不見他的蹤影,但齊藤美靜已經支持不住了,在椎心刺骨的疼痛中,她發現一道道熱熱的液體就這麼滑下了她的雙腿,滴到了床褥中,將白色的棉被瞬間染成一片鮮紅。
「喔不!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她心痛得哭了起來,卻在這當兒,又听見了屋外的雜沓聲。
「站住,叫你站住,听見沒有?!」
「醫生,坐穩了,我要往下沖了。」陳友賢渾身濕透,緊拉著人力車,閃避著後面的追兵。
「喂,小心哪!我是來醫人的,不是來送命的。」
「醫生,我太太情況危急,一會兒你不要管我,只管救她要緊。」他說著,便倏地在屋子前放下醫生,要他趕緊進屋去。
「友賢,你去哪里?」她雖虛弱,卻也知情況危急。
「去引開日本兵啦!」他扔下這句話後,便朝著漆黑的樹林而去。
「砰砰砰——」突然,暗夜的槍聲驚動了大地。
「啊——」陳友賢慘叫一聲,一顆子彈就這麼打進了他的左肩,血濺了出來,也讓他應聲掉進了山崖下。
「友賢!友——」她這一看,憂憤攻心,哼地一聲,也隨之昏了過去……
「桂香,桂香,你醒醒啊!」
「友賢?!」她才掙開眼楮,便看見陳友賢頭上、額上、肩上全纏著紗布,眼眶中蓄滿著淚滴。
「喔!靶謝老天啊!你終于醒了。」他激動地放聲大哭了起。
「你——沒死?!我以為……」她以為是自己眼花了。
「我不能死啊!我死了,誰來照顧你呢?」原來他在掉入山崖之後,讓一根樹枝給勾住了衣服,這才能安然月兌險歸來。
「可是,孩子沒了。」她心傷地啜泣著。
「你還有我啊!雖然我不是很富有,不能給你最好的生活享受,但是,我有飯吃的時候,你也會有,如果只有一碗的話,我也會留給你先用,我保證,我會用我的生命來保護你,愛惜你,我要讓你不後悔跟了我!」
☆☆☆
「陳女乃女乃,你後悔了嗎?」在昏迷醒來後,真相才算真正大白。齊藤美靜終于想起她失去的那一部份,餃接上後來的那一部分,再完整地說給莫珂蘿听個明白。
「不後悔,我真的不後悔。」老女乃女乃搖搖頭,拭著淚,欣慰而坦然地說。
「可是,陳爺爺騙了你呀!騙了你六十年。」莫珂蘿情緒激動地問說。
「他全都是為了我,他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才一路騙下去的。他是為了要我忘記齊藤美靜的傷痛,他寧可自己背著沉重的包袱,背了這麼久……」此時此刻,她只有感動,並無怨恨在心頭。
只不過,陳友賢心中的陰影實在太重,雖然是基于保護她的用心,但是,也無非是他的一己之私,才會遲遲不敢把真相說出口。其實,陳友賢早就發現了有關林海默的行蹤,早在林海默揚名在日本的那時候,他就在無意中得知他依然存活在人世中。有好幾次,他想把事實對她說,再帶她去日本,把她交還給林海默,但終究他說不出口,也舍不得放她走,直到他那一日與林海默的重逢,他才知道林海默至今依然愛著她,愛得很深、很重。
今日的林海默,是住華宅,開大車,身邊一堆人服侍著,反觀他陳友賢,卻是窮了一輩子,害得她跟他吃苦受累。到最後,他卻連最後一塊安身的房子都保不住。天知道,他有多愛她啊!但是,他卻沒讓她過過一天的好日子,他好抱歉,好歉疚,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卑鄙,竟然剝奪了她追求幸福的自由。
「友賢,你好傻啊!你知道嗎?我不怪你,這都是命,我不怪你的,你為此自殺,實在太不值了呀!」齊藤美靜將照片與項鏈全收進了錦盒中,而滿頭白發底下的神色,卻是褪去遺憾後的雍容。
一個人一輩子能被個男人如此愛過,已實屬不易了,更何況,有兩個男人同時為她痴迷至此,她齊藤美靜還有什麼話好說呢?于是,她把錦盒揣在懷中,走出屋外,沿著陳友賢經年陪她散步的小徑上走著。
「陳女乃女乃,林海默很想你的,他在花園里種滿了雪櫻,用它們來代替你。」
「他倒是固執得可以。只是,什麼都過去了。」她繼續地走著,神色平靜不已。
「你不想見他嗎?你們還是可以——」莫珂蘿追了上去問著。
「六十年前,我們都已經死了一遍,那種生離死別的痛,一次就夠了,我跟他年紀都大了,不需要再重新經歷一回。」她知道自己時日不多,只想安安靜靜地離開人間,不要掛念,不要送別。
「雪妝金閣!縱然等不到雪季來臨的季節,但,金閣依舊在,你和他,還有重逢的機會。」莫珂蘿只等著老女乃女乃的一個點頭,她決意要為這對分離六十年的情人,找一道愛的出口。
但,她與林哲琛愛的出口,究竟會在哪兒?有或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