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為你撐起一片天 第一章

失去翅膀午後暴風雨中的落花

直甸甸攤

(好重……散

好重……委

好重——)地

于焉堆積成

漂浮著天空與影子

不斷蔓延漲大的一窪水

連心都濕透了

by嚴開

棒著鐵門,嚴開冷眼打量今早第二個不速之客。

他的臉色一定不算太好,眼眶里滿布的血絲勾射出兩道足以殺死人的電光,凌亂發絲上還斜掛眼罩、甚至幾乎一絲不掛僅著內褲的狼狽情狀……

一切一切,在在顯示鐵門外的人應該切月復謝罪!

因為他淺眠、低血壓,一旦被吵醒就很難再入睡,尤其在他熬了一夜僅僅兩個小時前才沾到睡枕連夢都還沒孵出半個的時候,按電鈴的人最好有十足充分完滿的理由,否則在這即將來臨、萬分疲憊但仍無法睡眠的白日,他會用盡所有的念力來詛咒這個人,借以打發那等待睡意的漫漫流光。

「你好,我叫梁善善,是隔壁屋主李太太的新房客,這是我親手做的星星餅干,很高興認識你,請多指教!」

女孩素著一張粉里透紅的女圭女圭臉,黑白分明的大眼水靈靈閃動著清新舒潔,胸前簡單斜搭了整齊辮子;個子很小,使得身高將近一八五的嚴開必須彎腰才能完整看到她。

「是嗎?」嚴開扭開門,隨意拎過紙袋,本來張口欲出的憤怒不知為何,在看到梁善善清澄明爽的笑顏後弭平殆盡。

撞邪了嗎?他暗忖。

「餅干有兩種,白色的是檸檬口味,帶點褐色的是全麥雜糧,我沒有放很多糖,如果你喜歡甜口味的話,可以涂點果醬或楓糖,味道會更好……」

沒留意嚴開臉上的復雜表情,梁善善繼續熱心解釋。「你可以當早餐吃,要不然當下午茶點也不錯,我自己是習慣當早餐吃啦,因為星星餅干能讓人精神百倍地度過每一天喔!」

「呃,梁小姐,餅干我收下了,不過……」嚴開好不容易從那魔法般的笑容間恢復神志,終于想起原先台詞;但他自然而然回收了惡毒詛罵的部份,只漠然沉道︰「下次想敦親睦鄰的話請‘晚’,我是個夜貓子,禁不起早晨電鈴的摧殘。」

 啷……

鐵門稱不上友善地迅速關閉了,連給她解釋的時間都沒有。

梁善善對自己笑笑,心無障礙地朝電梯走去,雖然她是因為晨跑回來正好看見隔壁有人推門而入,這才臨時起意把晚上的拜訪改在晨間。

「至少他收下餅干了,沒那麼糟……」她有對自己說話的習慣。

大樓外,晨光明晃晃灑落中庭,和風宜人。

她突然興起,將路上一塊塊黑色石板當成跳房子嬉戲,長辮子落在身後輕飄舞弄,柔細發質透著剛才在大樓長廊上見不到的熠熠光澤。

直到中庭外紅磚道上,梁善善一邊喘氣,一邊繼續自言自語︰

「走吧!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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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意識地,關上門後的嚴開竟站在自家窗前注意樓下女孩的一舉一動。

還不及詫異自己這般莫名舉措,身後悄悄搭上的溫熱女體便讓他瞬間回到梁善善按鈴前的詭譎氣氛。

羅起,他曾交往七年,但分手三年來一直理性維持詞曲創作者和行政主管關系的前知名藝人……

就在一個小時前,赤身露體鑽進嚴開被窩,親密挑逗地將他吻醒。

「羅起,」他將她微微推開,看清楚她已穿上蔽體衣物,放心續道︰「不是說好下午我會自己到公司去交貨的嗎?怎麼現在就來?」

「想搶第一個听你的新作!」羅起顧左右而言他,斜睨著眼看著嚴開掌上手工扎裝的餅干。「新的仰慕者?」

「不,新鄰居,」猜到羅起所為何來,嚴開知道自己今天是注定無法入睡了。

「我加件衣服,你自己在冰箱找東西喝?」

「行了,」她揮手,就像當年她還住在這屋子時一樣。

然而時移事往,他們都不再被對方熟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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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你看,唱片公司幫我們做了這個!」十八歲的羅綺跨過籬笆而來,手上拿著兩件黑色T恤。

小院里,嚴開正抱著解剖學課本猛K,之前為陪了她參加歌唱比賽,學業荒廢不少。

「還有,制作人要我把名字改成羅‘起’,走中性前衛路線。」她膩來,直接擠掉他課本位置。

「咦?當羅起‘欲’上嚴開,」嚴開念著印在T恤上的字跡,不禁皺眉︰「打錯了吧?」

「才不呢,」羅起偷吻他一口,然後啃他頸子。「這樣才聳動啊,一出這就能造成話題。」

「小……小綺……」他吶吶,羅綺(起)近來變化好多,以前那個純情羞怯的小綺到哪兒去了?

「噓……」牽引他,輕輕按揉自己胸脯,無扣V領的罩衫歪斜了一個弧度,衣內高挺呼之欲出。

這活色生香的第一次接觸,教嚴開又驚又臊,幾乎彈跳起來。

羅起壓住他,以身。「你忘了制作人上次說的嗎?你的創作好歸好,只是缺乏激情……」

「小綺……」嚴開僵直如柱,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激情有許多種類;他喜歡羅起,希望彼此的第一次是名正言順,至少……

「你們在做什麼!」

嚴開的父親嚴仲愷晨跑回來,正好撞見兩人逾越禮法的荒唐舉動!

「爸,你、你回來啦……」尷尬間,嚴開還是記得將羅起藏往身後。

「我不回來行嗎?再晚點不就連個女圭女圭都蹦出來了?」嚴仲愷連聲悶哼。

「爸!」他急辯。

「我和小綺可是認認真真交往的,你別……」

「哼,我當然知道你是認真的,」嚴仲愷瞥見羅起不成體統的坐姿,語氣不由得尖刻嚴峻起來,「至于你那位小綺到底怎麼想,我和她素不相識,又怎會知道她是不是存心來騙你這純情郎來著?」

「爸!你這樣說太過分了!」嚴開動氣了,「小綺從小苞我一起長大,老在我們家進進出出的不說,媽以前逢年過節時還常做些應景小點叫我給她家送去呢!你怎會和她素不相識?」

「喔!我想起來了,原來她就是巷口那家戲子和婊子的女兒喔!丙然頗得真傳,生來就是一副狐狸精模樣!」

年輕的羅起終于受不住,哭著跑出嚴家……

「小綺!」

嚴開慌忙欲追,卻被父親的話硬生生攔下。

「你敢追!你敢追出去我就跟你斷絕父子關系!」

嚴開不可置信地回轉頭來,看著暴怒的父親;他焦躁無理的態度讓人心寒,或者陌生。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跟那小狐狸精到底在外面搞些什麼!」嚴仲愷從書房里拿出一本剪貼簿,踫一聲摔到他面前,「你自己看,有沒有遺漏?」

嚴開撿來一看,是羅起和自己從歌唱比賽以來的種種報導,原來這些日子刻意隱瞞的努力,早落在父親眼里成了大逆不道的罪證。

嚴仲愷看著幾乎是一手拉拔大的兒子,語氣不覺放軟了。「孩子,我知道你夠聰明,課業或學位對你而言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但,交女朋友這檔事不是兒戲。想想,你一個堂堂醫學系畢業的準醫生,她不過是個身家不清不白、連五專都念到退學的小拌女,將來你們真要是結婚訂終身了,傳出去可不是落人笑柄?更何況那種女孩的心機不是你這種純情的傻孩子可以招架的,听為父的一次,別跟她鬼混了……」

嚴開必須要費好大的力氣才能抑住自己掄拳直擊的沖動;他簡直不敢相信,如此令人發指的陳舊思想居然是從這任職大學、他一向好生敬重的父親口中吐露出來的。

嚴仲愷並未察覺兒子臉上異樣,他滔滔不絕說著。「其實你也的確到了該交異性朋友的年紀了,這樣吧!我介紹幾個同事家的女孩給你認識認識,大家年齡近、家世背景相似,怎麼說都比那個什麼綺的強……」

「夠了!」嚴開捶上房門,咚一聲將門板打出幾條裂縫。嚴仲愷驚愕望著眼前整整高了他一個頭的兒子。

「你讓我覺得好、好惡心!這個家,我再也待不下去了!」嚴開邁著大步,沖動轉身離去。

嚴仲愷這才恢復神志氣極大吼︰「好,你有種!耙走就永遠不要回來!我就當作沒生過你這畜生,我們嚴家就算絕子絕孫也不要你這種孽子!」

「隨你!」

嚴開突然轉過身來跪在地上用力磕了三個響頭,使勁的程度讓他額際頓時撞出一片青紫。

「就當還你養育之恩!從此,我們兩不相欠,你……」他看著因盛怒而顫抖的父親,無法分辨其中有多少老邁傷心,把心一橫,「你保重!」

當年嚴開听到最後一句來自身後父親的話是︰「你會後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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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悔了嗎?他苦笑。

這問題已經好幾年不能……也不敢想。

回憶不小心叩門而來,嚴開花了點時間,整理好了才推門出去。

順便繞到工作間取出原先準備下午交件的新作給羅起,三年來一貫公事化的態度。

「這兩首是公司要求給那組新人的主打歌……」他說︰「不過,根據我前兩天和他們實際接觸的印象,我覺得公司有必要重新考慮他們的包裝手法,還原他們本來的樣子或許比較討喜,然……」

羅起打斷他,笑著,「你何不自己去說?紅牌創作人的親口要求比起我這小小行政主管的轉述可是有份量多了,不是嗎?」

嚴開厭惡搖手,「不,我已經決定不再插手公司的事了!做個簽約的創作人,雖然必須把自己當成機器一樣為訂單交貨,但,比起從前那種不知為何疲累的日子,兩年來這樣的工作模式,我並不想改變它。

「對于音樂,我並沒有像你一樣的企圖心,會走上這條路,你最清楚,完全是種種陰錯陽差、回也回不去的不歸路,現在的我只求糊口,繼續過這樣的安逸日子。況且,有你在公司幫我打點一切,我很放心。」

「是嗎?我勸你,還是別太相信女人的好……」羅起的聲音帶著自我解嘲式的質疑,而這樣微妙的情緒波動,嚴開要到好幾個月後才能恍然了悟。

羅起的輕松在看見一張空白的樂譜後倏然止息,她顫抖而尖聲問道︰「為什麼?這首曲子你沒有填上詞?你真的這樣不念舊情?」

懊來的還是要來,嚴開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將那首署名羅起的Demo帶和一張年代久遠的外國唱片同時用兩台音響放出來;雖然調性上稍有不同,然而樂音起落間確是無可置疑的吻合。

再度走至羅起面前,看見她一陣青一陣白的神色,嚴開小心不帶感情、掩著心內的沉痛說︰「你直接翻譯歌詞不就好了?何必要我掛名?」

受激的羅起不顧理性吼叫︰「你不說有誰會知道?開,你明知這是我最後的機會了!為什麼?你不肯再幫我了嗎?」

嚴開面無表情的看著她,那種神情,好陌生。

羅起撲向他前胸,哭得梨花帶淚。「開,我承認,我不像你一樣有才華,當年若不是有你和我一起參加比賽,沒有人會注意到羅起這號人物!

「和你拆伙後的這些年,我仗著年輕貌美在影劇圈混的還算有些名堂,但是,我已經不再年輕了,如果我再不能重新在歌壇闖出名號,我……我沒有學歷、沒有專長,這輩子……我這一輩子就得這樣無意義的老死終生了!

「開!求你再幫我一次吧!只要是你寫的詞,我願意放棄掛名作曲,只要是你寫的詞,誰不知道就是票房保證?好不好?開!」

「你的心被名利蒙蔽了!」嚴開有些嫌惡的推開她,「走吧!回去好好想想你自己到底在說什麼。」

羅起死纏不放。「你再听听嘛,其實沒有完全一樣吧!求求你再听听……」

「羅起,我有我的原則,請你走吧!還有,請你轉告公司,最近我想放個長假,短期內不想接case,或許我也該考慮不再續約了,為了你好,我們應該拆伙,真正的。」

「你好狠!從前的你不是這樣的,」受創的羅起放開了他,削瘦而單薄的臉上露著譏嘲,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嚴開,「你變了!變了……」

「你不也是?」嚴開靜靜看她,「現在有誰會相信你就是十年前的羅起?」

「我……」原來準備反唇相譏的羅起突然全身顫抖起來,急急拎著自己的皮包便狼狽而失態的沖進浴室。

嚴開不知不覺再度燃起已經成功戒了兩個月的煙,在吐出層層煙霧的同時,他自我厭惡地看著落地窗前的自身倒影。

和羅起沒有兩樣,如腐尸般了無生趣,沒有光。

羅起從浴室走出,神情比清爽方才明白許多,她試著問最後一次︰「你真的不再考慮?」

嚴開只是嘆氣,「你該學著自己照顧自己了!」

羅起不再說話,默默收起桌面上的樂譜音碟,十年後的羅起或許已被生活現實折磨得不成人形,但至少,在嚴開面前,她必須保持一份驕傲,她與生俱來誰也奪不走僅存的驕傲!

嚴開默默看著她動作,心下是明白的,畢竟相識了一輩子,縱然兩心漸遠,某些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了然已成為一種無可替代的慣性了。

「羅起……」

他喚,「離開那個人吧!這樣下去沒好處的。」

「別說了!」羅起打斷。「你又比他好到哪去?至少,我們只有交易,沒有愛情;我不用提心吊膽的怕受創傷!那種痛,一生一次就夠了!」

「當年是你造成分手的!」嚴開沉痛的說。

「不,那是公司政策。」

「真的只是一種權宜嗎?」嚴開質疑。

雖然六年前,唱片公司在決議讓羅起單飛,並尊重嚴開意願讓他轉向幕後制作之時,為了造成話題曾空放謠言兩人因感情生變而拆伙。

但,當羅起越來越習慣在人前否認甚至詆毀兩人關系,當羅起逐漸為了爭一口飯碗而必須和某些演藝圈的種種陋習妥協後;嚴開和羅起,就如同在雙岔路口分道揚鑣的行旅,再也沒有交集了!

「你變得,連自己都不認識了……」嚴開扳著羅起的肩,語音誠摯,「回頭吧!別走上絕路!」

「你有什麼資格要求我?」羅起冷冷看他。「至少我從來都知道自己要什麼!至少我想要的每件事情都會不顧一切去爭取!不像你,一路走來盡撿最便宜最方便的事情做,嚴開,只有你我最明白,你只是個最聰明的懦夫罷了!」

陡然面對內心脆弱之處,嚴開臉色一沉,再也不顧情面,反唇相譏。

「是嗎?原來你所謂的不顧一切就是指賣弄你那已經乏善可陳的風情,原來你今天早上投懷送抱的溫存只是為了需求交易!好啊,你不是很想讓我替你寫詞嗎?既然我是個專挑便宜事情做的懦夫,那就用你的身體來換,讓我佔佔這種便宜,就像你那些干爹、恩公一樣,就和給你這個的那個人一樣!」

他暴戾撩起她衣袖,手臂上密密麻麻布滿扎痕,令人不忍卒睹!

羅起驚赫又憤怒地抽手,順道甩了嚴開一巴掌,她是如此用力,以致將自己的下唇咬出一片血暈。

臨走前,她忿恨吐句︰「我、恨、你!我好恨你!」眼底激狂而挫傷,像只失怙小獸。

「羅起……」他不忍,輕喚。

然而,羅起只倒退幾步,停在客廳那排面東的落地窗前;她笑得淒厲詭異,但當時他只能見她一面背光而模糊的臉——

「嚴開,別怪我無情,是你傷我太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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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十點,梁善善終于結束當日的家訪工作。

這原該是幾個實習老師共同分擔的差事,但不知怎地,每回這種自由心證的任務,到頭來都只剩她一個人勉力撐著!

拖著疲憊身子,梁善善好不容易在大樓後方尋到適合車位,才剛停好機車,眼前突然一黑——

她抓下不知為何突然落在她安全帽上的一件舊T恤,努力辨識上面已經有些不明確的字跡和兩個半身像;循著它落下的方向上望,是在自家大樓的最頂處,女兒牆上,隱約有個黑影,屹立但孤單單地。

「善善……」室友林栗喘著氣跑來。「唉,真的是你嘛!我還以為自己認錯了,叫你好久了!」

「真的嗎?在哪里?我沒听到啊?」

林栗不好意思說是在巷口水果行看見梁善善的機車正好經過,貪圖有個便車可搭一路追將而來。可嘆梁善善一騎車就像老惜入定,只能注意到方圓一公尺內的車行路況,當然不會發現抱著西瓜死追的林栗!

兩人一同往家門方向行進,梁善善有些累了,而且正想著手上T恤,所以沿途只听得林栗不住喳呼,實在不像她平時的冷漠為人……

「唔,對了,我上的英文班正好下禮拜開新課喔!你之前不是說有興趣嗎?一起來試听看看吧。」電梯里,林栗扯東扯西,終于切入正題。

「真的嗎?唔,我想是想,可是台北的路我還不熟!」梁善善坦白招認,這半月來,她幾乎每作一次家訪就迷路一次。

「沒關系,我可以帶你去,」林栗說著,努力把竊喜表情藏在西瓜後︰「我自己有安全帽,你只要下班時順便回來接我就可以了,而且上課時間是七點半,時間來得及的話,我還可以順便帶你認路喔!」

「林栗,你真好!」梁善善由衷說著,完全沒想到自己可能被林栗利用了。

「還、還好啦。」林栗被夸得有些心虛,正好電梯門開,像個解救。「呃,我們回家吧……咦?你要去哪?」

「嗯,我還有些事,你先回去吧。」

電梯門關,直通樓頂。

「我想,這是你掉的……」大樓頂部,梁善善找到了水塔後的黑影。

那人動了動,似乎听到她的話了,但他並未有任何進一步舉措,梁善善只好繼續說︰「你是羅起還是嚴開?上次見面,你並沒有介紹自己。」

原來嚴開和羅起已經沒落至此?嚴開微訝,但仍不動聲色維持原來姿勢吞吐煙圈;他忽然記起梁善善的長相,十分清純年輕的模樣,如此倒也有些釋懷了,想必當年羅起和嚴開當紅的時候,她還只是個學唱童謠的小學生吧!

「我是嚴開。」他淡淡說,並未回過身去。

兩人靜默一會兒,梁善善正想重提T恤之事,嚴開突然開口了。

「第一次來台北?」他問。

「嗯,我六歲之前是住台北的,不過已經很久很久沒回來了;台北變了好多,小時候的記憶都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或許,你那些兒時記憶都是假象,現在的你不過是在面對現實而已。」嚴開有些訝異自己突然想與人閑搭的興致。

「可、可能吧……」她的情緒似有波動,很輕約,但他不知為何感受到了。

「來台北讀書還是找工作?」他轉身面對梁善善,順便轉移話題。

「我剛從師院畢業,現在正在附近學校實習。」

「什麼學校?」嚴開驚訝,原先猜她頂多二十歲,原來已經大學畢業了。

「啟智初中。」梁善善補充︰

「我是學特教的。」

「是嗎?不錯不錯,好工作,有愛心……」呃,嚴開察覺自己這樣壓根兒便像個教誨兒孫的老頭。不過他很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突兀的反應,在五光十色虛情假意的娛樂界待久了,能遇上這樣善良有為的青年畢竟是件稀奇事。

「嚴先生在哪高就?」

梁善善禮貌性詢問。

「我?我啊……兩個禮拜前,還算是一家小小的唱片公司的小小制作人吧,現在嘛,高高坐在這兒飲就西北風!」

嚴開原是自我嘲諷地很開心,但梁善善卻眨也不眨眼地看著他說話神情,然後下結論似的說︰「我想,你一定可以找到自己的夢想的!」

「……」不知為何,嚴開突然對梁善善充滿鼓舞的笑容厭惡起來,還有那一眼就把人看穿的明澄雙眸。

水塔另一邊忽然發出的巨響讓兩人暫停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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踫——

小流氓阿爆的拳頭重重招呼在鐵門上。

「你生那麼大的氣干嘛?」小太妹小憶的聲音悶悶的,好像才哭過。

「那死老頭又打你,我去跟他拼命!」阿爆果然人如其名,脾氣不小。

「他是我爸,想打我就打,別人管得著嗎?更何況你有幾斤幾兩重?他以前是打拳擊的,你大概沒兩下就被打得去見你陰間的老爸了!」小憶氣他行事沖動,說話也不怎麼好听。

「不能比也得比,你是我的女人,誰也不能動你!」才十一歲的阿爆突然老氣橫秋地說了句江湖話,不知打哪兒學來的。

小憶被他逗笑了,倒也沒有原先這麼難過,指著自己身上的初中制服說︰「誰是你女人?我還比你大一歲呢!」

「雄哥說,年齡不是問題……唉……」看到小憶突然沉下來的表情,阿爆適時住口了,他知道小憶不喜歡他跟雄哥那伙人鬼混,只好訥訥地轉了話題︰「你不是說,有好東西留給我吃嗎?」

小憶寒著臉,但還是把手上的塑膠盒丟給阿爆。

「哇!壽司耶!從哪兒弄來的?」阿爆歡呼著,迫不及待就塞了好幾個進嘴巴里,漲著鼓鼓的腮幫子含糊不清地說著︰「好吃……嗯……好吃……」

體貼遞來清水,看來小憶是氣消了,她坐在阿爆身側,默默看著他狼吞虎咽的吃相,直到阿爆一邊吃,一邊像突然想到什麼似的驚跳起來。

「你你、你動用公款了?」

「才沒有呢!」小憶急忙解釋︰「是樓上的大姐姐送我吃的。」

「那個怪怪的漫畫家?」

「不是啦!新搬來的那個,記得嗎?上次我們剛好在中庭踫到她,她還給過你一袋餅干啊。」

「喔,是她喔,」肚子填飽,阿爆的防人之心又重新豎起。「她干嘛對你這麼好?小心她別有企圖,就像上次那個美枝姨一樣,你不是差點被她騙去賣?」

「我會小心的,」小憶心有余悸地保證,「不過,她看來不像壞人。」

「哪個壞人看起來像壞人?」阿爆揉著塑膠盒,憤憤地,「反正我跟你說,大人沒一個好東西!你爸、我媽、學校里的那些賤貨……」

「那,她以後給的東西我就不拿。」只有在阿爆面前,小憶才會難得露出乖巧溫柔的神態。

「不不不,不拿白不拿。」

阿爆對剛才的壽司懷念不已,「但是你記著別在她面前吃,省得她下迷藥什麼的。」

「好,那我等你一塊吃!」小憶听話的說。

兩個孩子走了,水塔後沉默許久的兩個大人還是保持原來姿勢。不過嚴開似笑非笑的嘲弄眼色,正說明了他想詰問什麼。

梁善善望他,等著。

「值得嗎?」言簡意賅。

她不由得佩服這人使用語言的精確度,輕輕笑了。

嚴開心念一動,這女孩看似稚女敕,卻總有出人意表的透徹。

「其實,我沒什麼偉大目標,想勸他們向善什麼的,」梁善善輕語,聲音听來疲憊,卻是堅定。「但,我希望他們能愛護自己的身體,學著去好好照顧被失職父母疏忽了的自己。」

這目標听來還是很偉大……他在心里反諷,沒出口。

誰知她說著說著,忽然指向天邊一顆在都市嚴重光害中還懾懾閃耀的星星,語帶興奮地︰

「看,那顆……」

「許願星星嗎?我不信這種騙小孩的玩意,」忍不住,嚴開打斷她,口氣輕蔑︰

「向星星說幾句傻話就會美夢成真,現實里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不,願望是要靠自己去完成的!」梁善善不以為意,認真解釋。「許願星星只是永遠等在那兒,陪伴你、看望你,在你灰心喪志的時候一眨一眨提醒你︰‘別忘了你那最初、最純粹的夢想喔!加油!加油!’……」

漸漸,她的聲音有著蠱惑力量,嚴開不由得順著她手指看向天空——

「小憶和她男朋友正夢想有一天能存夠錢買部機車到海邊兜風,所以兩個孩子才辛苦省著原來就已太不固定的生活費挨餓受凍……看,那是她的許願星星,很明亮吧!」

她轉過頭來面對嚴開,指著自己心口說︰「而我的星星,在這里。」

「我從不覺得好小好小的自己能扭轉這廣大世界什麼,我只是在做些自己覺得對的、能讓自己愉快的小事……」

「你呢?你的許願星星一定也在某個地方等著你喔!」

梁善善說著,親切得仿佛與他相識已久。

嚴開覺得自己大概哪顆螺絲松掉了,有瞬間竟莫名其妙跟著笑開兩秒鐘。

見鬼了,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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