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七月,正是暑氣蒸騰萬物委靡的季節。
走帶我走走出空氣污染的地球
「小冉,頭手不要伸出窗外!」
走帶我走走出紛爭喧撫的生活
「小冉,把早餐吃完再看風景。」
帶我去月球那里空氣稀薄
「小冉,幫我翻一下地圖,對,中部全覽那張……」
帶我去月球充滿原始坑洞
「小冉,求求你零食自己吃就好了,不用堆到我這兒來。」
帶我去月球重力輕浮你我
「小冉,你……」
掙扎在一片荒漠也不見嫦娥相從
「小冉,我……」
但我要背向地球希望寄托整個宇宙(注四)
……
「小冉……」呼叫、呼叫、楊澤第N次呼叫。
「嗯?」路小冉聞言縮頭縮手,零食收好,地圖拿起,吃了大半的茶葉蛋一口塞進,連高速公路的口數票都數好備著,兩秒鐘恢復成端坐姿態。「什麼事?」
「沒——我只是想說,」兀自忍笑,他推了推為了在火傘斑張下開車必配的太陽眼鏡︰「我們是要去溪頭,不是月球。」
閉了半晌才明白楊澤是在開玩笑,她松了口氣。「我知道啊,反正押韻!」
楊澤看著路小冉正襟危坐的乖巧姿態,忍不住伸手模模她頭。「跟我出來規矩很多嗎?」
「不會啦,」淘氣吐舌。「比我爸少一點。」
試問,一個二十六歲的大男人對于老是被一個十五歲的小女孩拿去跟她七十多歲的老爸爸比較該當如何反應?
至少楊澤覺得有點擔心。
「矣,小冉,你爸那邊真的沒問題嗎?」他知道小妮子家教嚴格,平時連遲歸幾分鐘都可能招致老父大發雷霆,因而這樣一趙孤男寡女的旅行肯定是不被允許的,所以也只有任她「想辦法」,自己則擔上全副人格保證她平安周全。
因為這可能是唯一、也是最後一次,私心地,他想為兩個人留下一輩子的美好回憶。
「大丈夫……」路小冉的視線重新回到窗外,貪看每一分平日難得親見的風景。
「我外婆答應幫我頂著,放心啦!」她跟楊澤說,由于母親當年是冒著高齡生子的危險而難產過世,父親與外婆一直處得不甚愉快,因此每年暑假她被舅舅接回母親娘家省親時,除非耽擱了學校假期輔導或者升學補習,父親原則上都不太干預,甚至曾有將近半個月都未曾過問她行蹤的記錄。
然而,盡避種種說詞部分為真,但事實上,路小冉的外婆已經過世兩年,母親娘家那里自然也沒有什麼親戚可以「報備」甚至「頂著」……
總而言之,這回她是鐵了心逃家出門,就賭這四天三夜,她禁閉、拘束的人生當中第一次也可能是唯—一次的旅行。
「再不然我給你我外婆家的電話,你自己打電話去問?」靈機使了招「請君人甕」的險計,路小冉冷汗泠泠。
「這倒不用,我信你……」沒留心小妮子眼神閃爍,話題一轉,楊澤邊打方向燈邊問︰「前座滿曬的對不對,你要不要坐到後面去?」
「不要!」那就看不到你的臉了,她在心底說,表面卻得給他別的理由。「這里看風景比較清楚啊,而且冷氣夠涼,不會不舒服啦!」
「這樣啊,」楊澤有些為難,但又不忍讓她失望。「那你把這太陽眼鏡戴起來,」伸手來,他改以駕駛座上方的遮陽板濾光。「你還年輕,傷了視力不好。」
輕接過,默默感受他平常以「實際」表現的體貼。
兩人靜悄一會兒,直到車子駛離高速公路。
「矣,阿澤,」路小冉忽然問道︰「你什麼時候要去大陸?」
楊澤一愣,愕然想起不久前自己的確對她提過與殷寬合作的創業計劃,只是沒想到她會記得這麼清楚。
「快了吧,你問這干嘛?」含糊以對,楊震那邊還未完全取得諒解,所以一切籌備事務僅能低調處理。
流浪在外的日子讓他想了不少事情,除了一段認真拿起又鄭重放下了的感情,還包括自己的所有過去、家世與那割不去卻也再深不了的血緣親情。只要他人還身在「遠豐」,就沒人會把他當一個簡簡單單的阿澤看,掙不開那姓氏枷鎖,不如暫且拋去。
等他擁了自己的成就,等他更強,他會回來面對他該面對的,一肩承擔。
「沒什麼啦……」路小冉仿佛停頓很久才猶疑展開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等你去大陸後我可不可以寫信給你?」雖然阿澤從未明說,但她很清楚,兩人分道揚鑣的時候到了。
這些日子他擺地攤的時間少了很多,大部分時候都是和她一人各據速食店大桌一角。她用功準備考試,他則看報翻書念外文期刊,再不然就是為了要設計電腦才讀得懂的程式語言大傷腦筋。
她隱約感覺其實的阿澤一定比她了解的復雜許多,但她就是鴕鳥地,要自己用力記住那些他告訴她的就好。
只要這樣,就夠她回憶很久很久;很久很久阿澤都不再出現也……沒關系……
「你想和我通信?」他在滿坑谷的車陣間尋覓間隙。
「嗯。」用力點頭,開口卻是怯怯。「不行嗎?」
「行!等我安定下來絕對第一個通知你。」楊澤學著俐落豪氣的北京腔爽快回答,正好和引擎熄火的聲音配合得天衣無縫。「不過現在……咱們的第一站到了,走吧。」他快速將殷寬的小老婆鎖好,先一步下車。
「這是哪里?」方才有段時間只專注在楊澤欲言又止的表情上,路小冉看向四周,熱鬧紛騰、人群鑽動的景象令她一時茫然。
「您欽點的——有雲霄飛車的地方。」為她拉開車門,楊澤背出灰姑娘話劇里老馬車夫的台詞。「Mydearcinderllapiease。」
難得捉狹的他,還附帶行個滑稽紳士禮。
路小冉笑了,一時離愁霎時拋至九宵雲外,很自然便小手拉大手,啦啦啦啦,一同去月……哦不,是「一同去郊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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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唯一、「最後」之旅第二站,路小冉最期待的觀光鳥園。
沿著剛下過午後雷陣雨的濕滑泥階飛奔而下,小妮子興奮著就像剛逃出牢籠的百靈鳥。
「好大!」她嚷嚷,視線沒一刻注意腳下︰「這里的鳥籠好大。」
「鳥籠再大也是鳥籠,小心……啊……」楊澤咕噥追著,只來得及一把拉住險些栽進水坑里的她。
「可是,這樣就已經夠他們飛了……」兩人肢體踫撞的時候,楊澤听見路小冉這麼輕輕地說。她甚至猶帶笑靨,擺明全心全意信賴他。
心念觸動,身隨意轉……他不覺便兩手合束,將她整個往懷間圈來。
怦怦,怦怦,懷中女孩心跳好快,明眸流曬,細唇輕咬,玫瑰色的臉頰熨著他厚實臂膀愈漸配紅,一雙小手則教他順勢一帶正好前後貼合,下意識又柔弱無力著在他胸前與腰月復間自然摩挲。
時光仿若一瞬定止——
他看她,她避也不避直直回望。
他輕拍,她枕在他膛上調氣勻息。
直到兩人呼吸一致……激越慢緩……
他笑,她也笑;某種異樣情潮正穩穩藏住,更次收起。
只是後來,他就沒再放開她。
為了安全顧慮,他說服自己;路小冉也就任他牢牢抓握,盡避短暫、盡避只是跟他挨著,她眷戀這般與君偕行。
有些事值他們現在都不能說,也……不想說。
許久。
「阿澤……」
「嗯?」眼見雲間亮里透黑,他原是拉著她腳步快些。
山里氣候詭異,怕是待會澆了兩人一身一臉。
「總有一天我要長大。」下定決心的語氣。「我要很努力地長大。」
楊澤失笑聲音從前面傳來,傻瓜,每個人都會長大,不管你努不努力都會長大。」
「可是,我想像阿澤一樣啊,掙月兌所有束縛,遠遠地、一個人自由自在往遠方飛翔,」路小冉的語氣再認真也不過,「不是從小鳥籠到大鳥,也不是從大鳥籠到更大鳥籠,要跟阿澤一樣,在真正的天空中飛,隨心所欲地呼吸、行動,想跑就跑,想停就停,誰也沒法兒干涉我。」
「你太貪心了,這世界沒這麼簡單。」放慢腳步,大手罩上她柔順綿細的短發,不覺便是輕撫寵溺的口吻。「很多時候是身不由己,更多時候是事不關己,所以人們總在無意中以愛為名互相傷害,即使最親近的人之間也是如此。」
「就像你爸、你媽、我爸,還有朱柏愷他們一樣對不對?」她嘟嘴,想起前幾天朱柏愷氣急敗壞跑來跟她吵架的神情,不禁悶悶起來。
也不過就是國中同學兼鄰居還有補習筆記提供人嘛!他憑什麼管她要交什麼朋友!!
「朱柏愷是誰?」極少听見路小冉主動提起朋友,他安撫自己不單單為了那顯然是男生名諱的緣故。
「一個吃飽撐著沒事干老替我爸當間諜的大爛人!」她說氣就氣,在楊澤面前從來不需要裝乖巧。
畢竟還是孩子,楊澤笑了。「人家那是關心,說不定還偷偷喜歡你呢!」
「那又怎樣?我不希罕!」翹起小嘴,路小冉溫極輕哼。
不是真的那麼討厭朱柏愷,而是介懷楊澤為他說話的反應!那樣子、那樣子就好像是急著把她推銷出去的大哥哥,她不爽,就是不爽。
幾乎同時,旁鄰樹叢傳出一聲倒抽。
楊澤原是機警察覺,卻教路小冉任性牽絆。
沒留心周遭物事,她抱住他整只手臂,全副精神仰望著。
「阿澤,我們再回去看一眼那只大嘴烏好不好?說不定它睡醒了……」十五歲女孩介于娃兒與成熟女子間婉媚動人的嬌態,讓他心口一怔。
胸腔間輾轉翻騰的激切驀地示警,他似乎高估了自己!
來不及了嗎?不著痕跡放開路小冉興奮遠去的手……
寒意怔松。
空氣里隱隱流蕩著山雨欲來的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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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大鳥籠的外面會是什麼?
包更大的鳥籠?或者一片看似廣裹卻始終逃躲不出的黯魅天空?
但,當鳥兒還能滿足于它的飛行幅圍時是不會在意這些的!
退無可退、逼到極處時也不會在意這些……
「阿澤,慢點……我跟不上你了!」路小冉喘道,跟著心神一分,腳步猛然顛躓︰
「哎喲!」
「小冉你怎麼了?扭到了嗎?」幾步距離外的楊澤飛快蜇來,蹲在她身邊。
月光篩落林間,掩映著他夾雜倉皇與焦急的臉。
「還好,不很痛……」她強忍,就近幫他擦拭額間細汗。
楊澤為她這個親呢動作閃避一下。
但手上不停,專注檢視她傷處。
「阿澤,你怎麼了?下午從鳥園出來你就怪怪的,我、我做錯什麼了嗎?」怔愣半晌,路小冉忍不住開口探問。面對楊澤,她就是無法有事當小事,小事當沒事,沒事當了事,了事當完事……
他沒回答,只攔腰將她扶起。「來,試試看腳踝能不能用力……」當她是什麼易碎物品似的,語氣里充滿小心。
連問數次都得不到答案,路小冉有些光火,故意跳了兩下給他看。
然後就一鼓作氣率先直走,忿忿將楊澤甩在後面。
什麼嘛!人家是看他心事重重,連晚飯都沒吃上幾口才問的耶!而且竟然還打電話要解桐殷寬他們盡快趕來,擺明就是嫌人家年紀小一起玩沒意思!可惡!自己說要帶人家出來還這麼陰陽怪氣!娶不到老婆活該啦!惡叔叔!歐吉桑!敝老頭!宇宙無敵超級大爛人!
「小冉……」楊澤的聲音沒離很遠,就在她揮拳就能打到的地方。
這回換人告饒了吧!讓你嘗嘗被人忽視滋味……得意轉身,她等著楊澤下文。
誰知——「到了。」單手指天,他笑著,不疾不徐地說。
「什麼到了?」因為好奇,因為注意力轉移,熱呼呼的火氣消失大半。
「溪頭的竹子啊,」楊澤將路小冉的頭輕輕扳高,「你不是一直想看?」
哇!哇哦!哇啊!哇呀!
真的竹林耶!真的像課本里說得挺拔不屈昂然直立耶!路小冉瞠目結舌,原先氣著怨著的全被拋到九霄雲外,只一個勁兒地拉長脖子,酸了頭頸背脊都還張著大嘴痴痴看望。
楊澤無奈,拉著她在一簇石桌上雙雙躺平,自己充作肉墊讓她「哇」得過癮。
半晌,竹林里只剩夏蟲齊唱,以及兩道清淺不一的沉穩鼻息。
有一刻楊澤幾乎盼望時光就此定止,再不想理會現實紛擾、物事牽連……
「小冉,你在做什麼?」直到他自己不住驚呼,破壞此刻馨寧。
「嘿嘿,沒什麼啦,再等一下,馬上就好,」原先枕在他肚月復處的路小冉不知為何突然動作,不但讓兩人原本規規矩矩的T型仰面狀變成小妮子趴伏在他胸膛上的曖昧姿態,還……「阿澤,你身體借我一下!」摩摩挲挲,她像只無尾熊擁抱尤加利樹般擁緊他,末了嚶嚀一聲︰「好舒服嘎!」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咦,阿澤你怎麼了?心跳好快耶!」
怦……怦……怦……怦……怦……
「嗯,這樣好多了,應該跟我媽的差不多……」路小冉仰起小臉對他笑了笑,跟著又伏回原處密闔雙眼,輕輕地,就趴在楊澤胸前訴說︰「听說啊,小時候我愛哭,晚上不睡覺又怕吵到我爸的時候,我媽就是這樣抱著我听心跳的幄。」
楊澤不自覺便輕拍她縴細背脊,拍,拍拍……
「不過我都不記得了,」吃吃笑起,他胸月復沖擊。「我好像很少自己記得以前的事情……」母親啦,父親啦,副官爺爺啦,好多好多。全是旁人後來才告訴她的。
「嗯.」楊澤了解那有時遺忘還比記憶深刻的幸福,只是,她還這麼小……
下意識便環緊她,閉上雙眼感受她。
「有時候我會想,不知道我媽媽是不是也愛唱歌呢?」路小冉繼續說︰「阿澤,你听過‘紫竹調’嗎?」
小學音樂課學過不過他假裝沒有。
能唱出歌來的小冉會比胡思亂想的小冉快樂,有些事不是光胡思亂想就能找到答案的不如唱歌。
「那我唱給你听好不好?」
楊澤笑了,隨著路小冉清柔舒亮的嗓音,大手改撫她女敕頰、耳際。
一根紫竹魚苗苗,送給寶寶做管蕭,
蕭兒對正口,口兒對正蕭,蕭中吹出時新調,
好寶寶,一滴一滴學會了,
好寶寶,一滴一滴學會了……
忽爾想起母親傅冷瑤楊澤怔愕張眼。
然而路小冉還在唱,聲悠悠,震蕩他胸口,「……好寶寶,一滴一滴學會了,好寶寶,一滴一滴學會了……」
心底暖流翻騰著幾乎奪眶而出。仿佛正在給予安慰的不是自己,他是受惠者,許久了許久——楊澤隱忍多時的受傷魂靈竟無聲悲泣。
空間里只剩下聲音,以及兩顆不受物質阻隔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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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月漸浸……
楊澤幾乎忘記自己了,直到路小冉問︰「阿澤啊,人為什麼不能簡簡單單平平淡淡就好?不能得過且過自在快樂就好?」
天響.楊澤斂容起身,無奈隱在他看不見的心頭與眼角;這問題如果有答案,他們也不必這樣荒夜疾行……
有雲霄飛車的游樂園,好多好多小鳥歡樂歌唱的所在,溪頭的竹子,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夏夜星空,藍藍白白一望無際的沙灘、天空與大海——這是他答應她的旅程,兩個人要一起留下幸福回憶的地方。
只是,在幾次試探終于確定有人跟蹤後,楊澤不知道這樣單純美好的希望究竟還能實現多少……
嘟嘟——嘟——楊澤接了手機。依然蜷在懷中的路小冉靜靜看他。
氣氛突然緊張起來,她清楚听見電話兩頭的聲音。
「喂,阿澤,我們到了。」
「情況怎樣?」楊澤看著路小冉猶自緋紅的頰臉,睜著一雙未曾保留的全副信任,不禁讓他心下惴惴,抓握的力道下意識添增幾分。
「不太對勁腥,停車場里停滿了車,住房卻大半是空的,而且所有人都不知道上哪兒去了,連管理處都沒人……」解桐似乎邊走邊說,聲音微喘︰「啊,找到了,你的房間是301對吧?」
「對……shit!」楊澤低聲咒罵,許久沒看過他發火的路小冉縮了縮,他揉著額角,試圖在一團紛亂間厘清思緒。「老大怎麼說?」
「他接到你電話後就托人查了跟蹤你們的那輛車,車主姓朱,是個女記者沒錯,不過她似乎沒向雜志社報備行蹤,這幾天是請午休狀態,跟要好同事也只是說要帶弟弟出去玩……」路小冉聞言僵直,小臉倏地刷白。
她知道朱柏愷有個叫朱柏毅的厲害姊姊,也知道去年就從新聞系畢業的朱柏毅今年才找到一家小小雜志社的編輯工作,忽然想起昨天兩人吵架的對話,朱伯愷曾威脅說如果她不趕快跟阿澤絕交,他就要把她蹺課鬼混的事告訴她爸。
難道……難道……
路小冉六神無主,沒注意楊澤也是一臉至黑。
解桐那頭似乎一直在動作,乒乒乓乓地︰「行了,東西都布置好了,現在到哪里去和你們會合?」
「銀杏林吧,那里光線暗岔路多,」楊澤說,牽起路小冉的手也動了起來。
「記得走小路,看見可疑的人就互相通知一聲……嗯嗯……我知道……我會跟她講清楚……放心……應該沒事的……好……謝謝……」解桐掛機前似乎還咕噥了什麼,但因為路小冉已經離開了竊听位置,只能讓楊澤這頭歉赧、愧疚、抱憾又感慨的聲音弄得一頭霧水。
她下意識想逃避解桐要楊澤對她講清楚的話,又害怕自己想說的話一輩子都沒機會說,所以決定在楊澤還來不及開口前先下手為強。
「矣,阿澤,」路小冉的聲音微微激蕩︰「我有話跟你說。」
咀,好啊,你說……」滿月復心事的楊澤沒留意路小冉舉止有異,加上夜里找路的關系,答得有些漫不經心。
「我喜歡你,阿澤。」聲音小小,她在發抖。
一前一後,兩人步伐止定。
「小冉……」楊澤回身,一時無言。小妮子對他情愫暗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但他真沒想到她會在這節骨眼上提這個。
然而此時此刻,他竭力想避免的便是傷她,不論有形無形,或內或外。
夜霧漫漫,順著山風迷蒙疊來,今晚月色方好,只漸次淒清……
「我喜歡你幄,喜歡你很久很久了。」路小冉掏出數度遭楊澤丟棄的戒指,她偷偷將它串成墜飾,隨身不離地掛在胸前,最貼近心口的位置。
他們就快被人找到了,到時候阿澤就會發現她騙了他,到時候她再解釋什麼都沒有用了,即便……除了身分和名字,她對他從來都是毫無保留。
「那不是喜歡。」刻意別開她專注真摯,楊澤望向遠處蒼莽。
他設想過無數次和她談開的時機,卻還是拖到最後一刻……是了,他不能再讓一己自私作作祟下去了,無論如何,他要她好好的,一個人好好的就好。
「那不是喜歡,只是需要。」重復,是為了說服路小冉,也是自己。他們就快被人找到了,到時候小冉就會發現他騙了她,到時候他再解釋什麼都沒用了……
即使,除了身分和名字,他對她從來都是毫無保留。
「記得我們說過的灰姑娘故事嗎?一無所有的仙杜蕊拉根本無法思考自己到底愛不愛王子,因為王子幾乎可以幫她達成所有夢想,就像我和你……」
楊澤頓了頓,看進她暈在夜幕間的迷茫。「小冉,我足足大你十一歲,許多事不是我特別厲害,而是經驗累積的關系,等你、或者跟你同年齡的男孩子到了我這個年紀自然就能做到了,所以,這樣的喜歡不是喜歡,那對你一點兒也不公平,將來你會有機會遇見更好更適合的,在……」心底沒來由抽痛。「你長大以後。」
「不是的。」搖頭,她用力搖頭,淚水無聲下落。
可是她一句也反駁不了,因為她真的只有十五歲,無能為力的十五歲,再說什麼都無法讓人認真對待的十五歲。
「你是個好孩子,我所遇見過最美好的女孩,」楊澤明明輕拍她不住抽噎的肩,感覺卻好遠好遠。「我對你好就像哥哥疼妹妹般,你看見我的好也只是小妹妹崇拜大哥哥一樣,或許,再過個幾年,當你真正踫見愛情的時候,你會明白我現在所說的,然後清楚知道男女之間的喜歡到底是怎麼回事……」不知所雲地,只努力想將路小冉遠遠推開,撤離他烏煙瘴氣的人生,還她原有的澄明純粹。
「所以,你已經知道了?」良久,停止吸泣的路小冉終于說。重新抬頭,浸潤在她眼底的,是楊澤從未見過的一抹決絕。
「你已經找到了?你真正喜歡的女孩?」她追問,撲上來便緊摟不放。
表情可以作態,情緒可以掩藏,但心音是最誠實的,她要是非真假,不想對錯好壞。
只是幾個瞬間而已——
楊澤來不及抽身,更無暇回答。
朱柏愷不如打哪沖出,嚷嚷著姊姊騙他。
他拉她走,她扯他留。
這廂一大兩小,兩男一女;三種立場,多方心思。
那廂殷寬與解桐的儷影才剛剛在銀杏林角落出現,十幾盞手電筒的光曬便從另一頭堆堆疊疊著同樣涌來……
嘟——嘟嘟——
「小冉,快跟我走……我妹找來了很多記者,他們就快到了……」
「阿澤,我和解桐會繞路跟在你們後頭出現……鎮定點,照計劃行事……」
沙沙——沙沙——
「我不要……我要和阿澤在一起……」
「咦,前面有人……」
沙沙沙——沙沙沙——
「快……可能是楊澤……」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到了——搬演結局的時候到了。
始終辭演不了悲劇主角的楊澤愴然笑開,坦蕩淒涼的心境底處隱諱藏下幾分甜暖。至少,估算不差,傷害應該可以減至最小……
「我很抱歉,小冉,」于是,鎂光燈大亮前,他選擇在她額間輕輕一吻︰「旅行要提早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