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墨書寫一張又一張白紙的夏拙兒並不是在臨帖習字,而是將充塞在她腦海中的各式內功、心訣、刀法劍譜等武功秘岌,一一默寫在紙張上。
夏拙兒的父親是個不諳任何武術的尋常商賈,生平最大的嗜好卻是搜羅江湖中各門派的武功絕學、心法秘笈。
但幾乎是散盡家財、費盡千辛萬苦得來的秘笈,他卻沒有半分習練的興致,就僅僅是當成一本又一本的書冊,愛不釋手地翻閱著。
家中有一屋子武林人士覬覦的至寶,在消息走漏之後,免不得吸引了大批江湖人士上門求購、索討,甚或是偷竊搶奪。
避不勝避、防不勝防之下,自幼即擁有特殊記憶能力的夏拙兒即成了夏老爺最佳的藏經寶庫——
夏拙兒能將一眼看過的各門各派武學秘笈,快速又一字不漏地牢印在腦中——唯獨只對武功秘笈才具有過目不忘的能力。
所以夏老爺每每得到新的秘笈,便讓夏拙兒看過一遍之後即盡數焚毀,日後想欣賞時,再要夏拙兒默寫於紙上,等看得心滿意足就又馬上燒掉……
擔心外人察覺到女兒的特殊記憶能力,夏老爺甚至將原名「慧兒」的女兒改名為「拙兒」……
「姑娘,別忘了多寫幾張那個大俠入門拳法、腳法什麼的,市集里想花五個錢買了回家當大俠的小伙子可多得很哪!」福伯突然想起灶房米缸快見底了,急著在夏拙兒門外放聲提醒著。
埃伯和夏拙兒都明白,太過深奧的內功心法、刀譜劍訣,一卷都不能流入市面,否則江湖人士將蜂擁而來,屆時,他們不但會失去日子的平靜,或許還會惹來殺身之禍。
「嗯,知道了。」房內的夏拙兒幽幽地低聲應著。
筆尖蘸足汁墨,夏拙兒邊在紙張上疾書,邊低聲咕噥——
「入門拳法……那就隨便寫個翻子拳吧,翠八翻、健宗翻、一字翻、擄手翻、輕手翻、八間十二翻……出手打鼻梁,縮手奔胸膛,卸身迎門肘,挑袍雙上手,往上打,雙摑手,鐵幡桿,順手摟……」
那人怎麼那樣!
不斷竄現眼前的唇踫唇情景,使得夏拙兒握筆的手指一滑,險些弄污了紙面。
曲承胤逐日不再凹陷的雙頰、不再青白的臉色、不再瘦骨峽胸的身量,讓夏拙兒幾近要忘了他先前的枯槁模樣,她唯一記得仔仔細細、分分明明的,是他那雙曾經靠得她好近、好近的眼。
在他們之間,原本有一條無形的線,不知不覺之中,不曉得是她走得太近,還是他踩過了那條線,使得原有的距離不復存在。
既陌生又好奇的情緒日夜不停地困擾著她。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心慌卜通卜通地在她心房里瞎撞。
又好像是她心窩里長著一個長年緊緊閉合的花苞,突如其來地一下子迸綻開來,花苞的顏色、花形、氣味……她還朦朦朧朧地辨別不出。
誰能告訴她,她是怎麼了呢?
好像有一只野獸醒過來,開始在她腦中咆哮,是一只齒與爪都極為銳利的野獸。她知道那只野獸的名字,就是「心慌」,如果她不快速控制它,也許她就會開始出現一連串失常的舉動。
「入門腳法……就寫個戳腳好了,提、圈、掀、點、插、擺、踢、蹬……腿起腳發,攻其不備,左勾右掛,明圈暗點,前踢後打,連環發出……」
她又想起一件原本早已遺忘的事情︰爹爹在她克了三門親之後,尋人替她批過命,說是她二十歲時有個一日殉三命的人出現才嫁得成,爹爹還大笑著說天底下哪有那款命的人?
難道那人……就是……就是……
一陣臉紅心跳,她不敢再往下想。
那只叫「心慌」的野獸發出響亮的吼聲。為了抵抗它,夏拙兒就更專心集中精神在武譜的抄寫上。
「三十二勢長拳、六步拳、四拳、溫家七十二行拳、三十六合鎖、二十四棄探馬、十二短……」
夏拙兒在福伯將曲承胤扛到她面前的那一天,歲數剛好滿了二十。
現在她的內心非常驚恐,因為那只叫「心慌」的野獸已經發出幾近令她尖叫的巨大聲音。
×××
「拙兒,你還沒睡吧?開開門……」
曲承胤左手捧著膳食,右手輕敲夏拙兒的房門,希望她開門讓他將晚飯送進門給她,也希望能看看她、和她說說話——在夏拙兒的左閃右躲之下,曲承胤已經好些天沒能見著她。
窗紙一直透著亮光,表示夏拙兒尚未熄燭就寢,但也一直未傳出她回答曲承胤的聲音。
「拙兒?你再不開門,我要撞進去了。」
曲承胤失去幾日來的耐心,聲音中透露出緊繃,他實在是再也受不了夏拙兒對他的躲避。
他好想念她!
窗紙上映出一抹人影,明顯地,夏拙兒正站在窗邊。
「拙兒,開門。」
曲承胤一想到他就能見著夏拙兒的面了,心中雀躍不已,縱然他們未見面也不過數日而已。
這傻姑娘怎麼一見他表明心跡,便將自已結結實實地藏了起來呢?她明明也是有意……
難道是自己的急躁嚇壞了她?
他反反覆覆地思索著。
「不行,我不能開門。」夏拙兒的聲音低低的,帶著一絲怯懦。
「為什麼?!」曲承胤以往並不是個脾性急躁的人,但此時此刻的他已然變得是了。
「我……我還沒想清楚……所以現在不能看到你的臉,也不能讓你看到我的臉。」夏拙兒囁囁嚅嚅地回答。
她溫吞膽怯的模樣,一點都沒有平日率直的影子。
她也不想自己變成這個樣子,但她從來就沒有像現下這麼煩惱過,所以連她也都覺得自己很陌生。
可是在事情還未理出個頭緒之前,她也只能先躲起來把該想的、不該想的,全想清楚。
她突然有些氣惱他,因為他是造成她如此苦惱的罪魁禍首;可是她又有種舍不得氣惱他的心情。
曲承胤暫且沉默了,從夏拙兒的語意里,他明白她在困擾什麼事情了。
片刻之後,他放緩語氣地問︰「你還要想很久嗎?」
「我不知道。」她答的是實話。
或許真的還要想很久,也或許突地一個閃光就能讓她茅塞頓開,但她真的不確定自己思索所需的時間長短。
「那你總該吃飯吧?快開門將晚膳端進去趁熱吃了。」
未曾相思不知相思苦,相思之後才知苦相思。曲承胤有著想趁夏拙兒開門時,瞥她一眼也好的念頭。
「你擱地上就好,我等你走開後,再開門端進來。」夏拙兒沒那麼沒心思,她懂得曲承胤的心眼。
「拙兒,你……唉!好吧。」
曲承胤認輸了,彎腰將食盤擺在門邊。
「你快走開啦!」夏拙兒催促著。
再嘆了一聲,曲承胤才特意將腳步踩得重重地,好讓夏拙兒听見他是真的走開了的聲音。
走了數步之後,他提起一口氣,縱身跳到樹影陰暗處,微探出頭來等著她開門時偷瞧她一眼。
但是他失望了,因為夏拙兒僅將門打開一道小縫,快速地伸出手端了食盤就往回縮,然後「砰」地一聲又將門給關上。
×××
其實夏拙兒也極想見到曲承胤!
可是她還不敢見他,怕一見到他,那好不容易找回的思索能力又將消失殆盡。
他的聲音听來充滿生氣,這令她非常安心。表示福伯連日來告訴她的消息沒有夸大,烏葉花對他產生了極顯著的療效。
「福伯說他像是幾天內就變了個人似的,不曉得是怎麼個變法?」夏拙兒一手捧著飯碗、一手握著筷子,發呆似地自言自語。
她有些故意規避去提到嘴里那個「他」的名字——就算她只是對著自己說話而已。
合攏筷子夾起一粒米飯,她魂不守舍地看了看那粒白米,然後又放回碗里,嘆了口氣。
「福伯還說他已經開始吐吶打坐、晨昏練功,看來他的毒呀、傷呀什麼的,是都好得差不多了,那他……會不會很快就要離開了呢?」
思及此,她皺皺眉、嘟嘟嘴,發現胃口盡失,白米飯在燭光下的光澤看起來很討人厭。
她忽然體認到一個事實——
他,或許就是自己一直在心底悄悄等待的人。
×××
羅力虎,外號「獨眼老虎」,而他外號的由來顯而易見。
他的長相很可怕,一頭亂發已數年未洗,凌亂不堪,而他臉上猙獰的表情更令任何見到他的人敬而遠之。
偏偏他對自己的外表十分得意,連眼罩都懶得戴,就讓他那黑幽幽的眼洞赤果果地嚇住別人——
他認為眼罩會讓他看起來太娘娘腔。
埃伯第一眼看到羅力虎時,由內心打了個寒顫。他很害怕,覺得自己也許必須把手伸進口中,用手指把他的胃給推回去,免得一個不小心,五髒六腑全都嘔了出來。
「曲頭兒,你……你手里拿著的是什麼?」羅力虎滿身風塵,一臉不信地問著曲承胤。
「福伯的濕衣褲。」
曲承胤對於羅力虎的問題,感到有些好笑。
「曲頭兒,你可別對我說你剛才蹲在水井邊替這糟老頭洗了衣褲,現在正打算晾上竹桿?」羅力虎臉上滿是驚訝,他惡狠狠地瞪了福伯一眼。
埃伯忽然感覺背骨一陣寒冷,他抖了抖膝蓋,險些因站不住腳而跌跤。
「嚇唬老人家算什麼英雄好漢?」
曲承胤空出一只手扶住埃伯,以眼神安撫他,表示自己識得眼前這突然出現的惡漢。
他溫聲提醒著福伯,「福伯,您剛才不是說要去菜圃里割菜?」
「對、對,福伯差點給忘了,曲小子,你和你的……你的朋友聊聊,福伯失陪了。」
埃伯活了大把年歲,也不是沒見過世面,但仍是禁不住羅力虎那凶惡長相給他的威脅感。
埃伯蹣跚的腳步像極了落荒而逃的難民。
「見鬼了!」羅力虎瞥見曲承胤自水桶里拿出的東西,忍不住大吼一聲。
皺皺眉心,曲承胤不理會他的雞貓子鬼叫,想繼續手里的動作,卻被羅力虎一把搶過。
「這又是什麼?!」
羅力虎瞪大僅存的一只眼,顯得另一只缺了眼珠子的眼洞更形扭曲,他吼叫的聲量愈來愈大。
「襪。」曲承胤回答得再自然不過。
「這是女人的襪呀!曲頭兒,我沒看錯吧?你替女人洗襪?他佬佬的,曲頭兒替女人洗襪?」見曲承胤不置可否地點頭,羅力虎發瘋似的跳腳。「穿這襪的女人在哪兒?我要去捏斷她的頸子、掐爆她的頭!」
抽回羅力虎手里的襪,曲承胤嫌他的髒手踫髒了襪,所以蹲子在另一只裝有清水的桶子里努力搓洗。
羅力虎踫過了夏拙兒的襪……曲承胤甚至認真地考慮該不該將襪給丟了?
「曲頭兒,你中的毒好厲害呀,把你的腦子也給毒壞了……」
一眼便瞧出臉色猶帶灰黑的曲承胤身受極毒,羅力虎原先怒氣騰騰的表情瞬間轉為哀戚。
羅力虎一生為一個行走南北的商隊效力,那組成分子復雜的商隊都是屬於同一個商家——由曲承胤領帶的曲家商隊。
運送商貨的路途中大家分工合作,相處極為融洽,有的人照顧駝馬、有的人料理飲食、有的人醫治病患,還有一組最強、最剽悍的人負責了望、對抗盜匪——羅力虎即是荷刀守衛商隊的人馬之一。
他天不信、地不從,就只服剛強的曲承胤一人;如今親眼看到過去視女人為無物的曲承胤竟然蹲著替女人洗襪,令他大有冒出男兒淚的酸澀。
他認為曲承胤一定是讓某個女人下了控制心智的蠱毒,所以才會淪落成這般不堪的境地……
「虎,你還真有本事,來得了這山頭找著我……」雖然料想過羅力虎遲早會找來,但曲承胤仍是不得不佩服他的本事。
「前年咱們運的商貨到了地頭、散了商隊,曲頭兒和大夥兒回鄉與妻兒團聚,我孤身一人四處晃蕩,幾個月下來實在無趣,就想上曲頭兒府上走走;誰知道曲家大門……」
羅力虎回想起腦海中的景象,僅存的一只眼珠子竟泛出淡淡水氣。
「大門燈籠掛上了白布罩?」曲承胤的微笑中帶著幾分苦澀。
羅力虎氣憤地說︰「我怎麼也不信曲頭兒一進家門就犯風邪當晚喪命,拚了老命暗地里打探,才一路追著線索找到這兒。」
「原來是說我犯了風邪……」曲承胤搖搖頭,笑嘆二娘和弟弟使用的理由實在太不高明。
「曲家街坊說大夫替曲頭兒診的病是什麼……什麼心肺虛寒,使營衛之氣積留腸胃,穢郁無法自體內散月兌……嗟!硬是咬文嚼字攪昏我的腦袋,直接說是一坨屎尿拉不出來憋死的,不就得了?」
曲承胤瞪大眼,「什麼?!竟說我是因……死的?」
要他的命已是可惡,竟給他套上那般丟人的死因,實在可恨!
「曲頭兒會因拉不出屎尿丟命,說出去誰會相信?用腳底板想也知道是有人想奪你家產,想殘害你,所以我就抽絲剝繭的來找你啦!」羅力虎為自己的腦袋靈光感到光榮。
曲承胤狠狠地在嘴里咒罵了幾句婦孺不宜聆听的穢言。
「曲頭兒,咱們上路吧!」
羅力虎大腳踢開曲承胤身邊裝滿濕衣褲的水桶。
「上路?」
他反腳一勾,擺正了險些被踢翻的水桶。
「上你們曲家去,男女老少、雞鴨豬狗殺他個精光,報仇啊!」羅力虎一臉受不了曲承胤怎會變笨變得如此徹底的表情。
「我回曲家去殺光自己家里的人畜?」曲承胤失笑。
羅力虎搔搔他那頭亂發,有幾分尷尬地笑著,「哈,失言、失言,是宰掉害你流落到得替人洗衣襪的奸人,好讓曲頭兒取回家產啦!」
曲承胤低頭看著掌心里的小襪,狀似心神遠去的低語著︰「再等等,我還有件比報仇更重要的事情還沒個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