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拙兒以袖掩鼻,嫌惡地看著她腳邊趴著的奴口。
那奴口身上湯湯水水的膿汁引來了成群的蟲蠅,惹得她又是一陣嘮叨。
「頭頂生瘡、腳底流膿,渾身上下無處不是臭瘍爛痂,看來給你吞大羅仙丹也活不過兩個時辰,我還是趁福伯不在,快把你拖去扔了吧!」
她原本想以足尖踢踢奄奄一息的病奴,看看他是不是還有神智,但又怕弄髒自己的鞋,所以只得作罷。
夏拙兒無奈地左右張望之後,總算在院子角落的曬衣架上,找到了一條披掛衣物的長麻繩。
「又病又臭的,髒死了,可別有什麼莫名其妙的瘟病才好……」她叨叨念念、小心翼翼的將繩結套在病奴的一雙赤腳上。
「哎呀!」
輕叫了一聲,夏拙兒低頭看著沾在自己手指頭上黏黏稠稠的汁液,顏色有白、有黃、有紅、還有黑。「糟,我真是不小心,竟還是去模著了,明天手指頭不曉得會不會爛掉?」
她差點就禁不住沖動,要將手指往身上的衣裙揩去,幸好她及時地阻止了自己,也保持了她衣裙的潔淨。
「可惡!」她很不端莊地暗啐了一聲。
「咚!」
黑漆漆的一頭亂發下,病奴的後腦勺因夏拙兒的拉繩拖行,撞上了院里老樹凸出地面的盤根。
「咚!」
罷遭撞擊的頭顱滑過石板地因年久失修而塌陷的凹處。
「咚!」
院落的門檻再響起一記踫撞聲。
「唔……」
腫脹的眼皮讓被拖行的人看不清楚一切,他發出一聲申吟之後,隱約感覺到自己的身軀不再繼續移動。
激烈的撞擊讓他分辨不出軀體上的感覺是痛還是麻?
霧茫茫的光影不停地在他頭頂上發亮、旋轉,他想嘔吐,空乏已久的胃袋卻不肯應允他的要求。
握著麻繩,停下拖行的動作,夏拙兒疑惑地瞟了剛被自已拖行的人一眼,「喂,剛剛是你出的聲嗎?」
昏昏眩眩、隱隱約約,仰躺在地的人覺得听到人語聲,好似是從天外傳來的那般遙遠。
「不說話,那我可當自己方才听錯了喔……」夏拙兒故意規避現實狀況,嘟嘟嚷嚷地說著。
「咚!」
人體因拖行而撞擊門檻階梯的聲音又響起。
「停……停……」地面上傳出虛弱且斷續的喑啞男聲。
翻攪不休的五髒六俯仍是教他嘔出了一股腐敗的酸氣。
「哎呀,你做啥出聲啦,老老實實的斷氣不就好了?」夏拙兒懊惱地停下腳步跺腳,大有將出聲的人一腳踩死的惡念。
她非常不滿意自己真的听見了病奴開口說話的聲音,那表示她暫時沒辦法甩掉他這個麻煩了。
「你……你……」
辨別出對他說話的聲音是由女子口中發出,他想譴責那個惡婦,但簡單的幾個字卻像是焚燒過喉嚨後才硬擠出的。
他嘴中的味道像是塞了一只死老鼠。
「喂!你到底要不要斷氣?」夏拙兒語氣中滿是不耐。
她並不想、也不敢殺生,所以當然不會動手去結束他人性命,但她也不是寧可虧待自己而救苦救難的活菩薩,所以私心底還是希望她腳旁的病奴能早點自個兒沒氣。
「你!」混沌的眼眶難得地涌現出生氣。
「唉!好啦!好啦!我就當你是回光返照,給你個機會,就再等你一刻鐘;一刻鐘後你若沒斷氣,我就把你拖回屋子里給你藥吃,我這樣對你算是夠仁慈了吧?」夏拙兒撇撇嘴,沒好氣的說。
她終於不得不遺憾地承認,在她眼前躺臥在地的是個「人」,還不是具「尸體」。
眯著眼朝天望了一望,她明白時節雖已進入秋末了,但秋老虎凶猛得像是要吞噬人,日頭仍是大得曬人。
她再朝地上的人咕咕噥噥︰「我進屋里去躲躲日頭、喝碗水,一刻鐘之後再來問你斷氣沒。」
話一落下,夏拙兒便轉身快步往屋內走去。
×××
多年來視自幼失估的他為己出的姨娘,終究為了她的親生骨血而對他的飲食下毒;友愛恭順的異母兄弟為了父親遺留的龐大家產,向毒發散功的他揮刀相向;竹馬青梅的未婚妻子為了順利嫁予弟弟而將他推落懸崖……
日光的照射,炙得他一雙眼愈見花茫。
溫熱的液體自身軀周遭涔涔地流下,仰臥在地的人分不清那是血還是汗,他以殘存的神智思忖著︰乾脆就這麼舍了這條爛命吧!
忽地,一抹陰影覆在他的頭臉上方。
「喂!你斷氣了沒?」夏拙兒沒好氣地問。
她眯著眼,打量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的人。那人好像眨個眼便要枯萎了,嘴唇乾裂、流著血水,卻仍頑強地堅持不肯離開人間。
一刻鐘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嗎?地上那就快被曬枯了的病奴奮力想張口發出聲音,卻是徒勞。
「咦?沒吭聲,看來是差不多了。」夏拙兒差點就要開心地拍起雙掌來了。
她甚至已在心中默默地決定,為了嘉許這尸首生前那股旺盛的求生意志,她要特別替他找個看起來漂亮點的山溝,將他丟下去。
「沒……」他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氣憤,使他鼓足氣發出了聲音。
如果可以,他一定要跳起來掐死這個毫無同情心的惡婦;只可惜天不從人願……
「喝!」夏拙兒嚇了一跳,「你……你還真是煩人哪!」她很難克制自己不發出怨言,直覺今天是她的大晦日……
他的頭又開始昏了,眼也開始花了,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又沖向他的腦門,發出聲音的能力又再度離他遠去。
「好,再給你個機會,你答不出來我就當你死了喔!」夏拙兒繼續刁難著,「你姓什名哈?老家在哪兒?家里總共種了幾棵樹?你今年多少歲數啦?娶親了沒?大小妻妾有沒有超過十個呢?幾個孩兒呀?男孩兒多還是女孩兒多?」
「滾開!」
回光返照似的,一股憤怒涌上他的心頭。
要救便救、要扔即扔,反覆反覆他也厭煩了!
「哇!好大的火氣!」夏拙兒拍拍額頭,嘆起氣來,「哎呀!看來是真的死不了了,好可惜,真的好可惜喔……」
她實在是好生失望啊!
×××
埃伯抓著把藥草、佝僂著身子,蹣跚地走進屋子。
「姑娘,那奴口呢?別真拖到山溝邊去扔了吧?」一想到五個錢就這麼扔了,他心里幽幽地疼了起來。
一路上他就直掛著心,臨出門前沒要夏拙兒立下字據答應不扔了那奴口,他簡直是後悔極了,直怪著自己的粗心大意!
「沒,正泡在後院的水缸里。」夏拙兒沒好氣地回答。
她閉上嘴之後,咬了咬下唇,阻止自己出聲對老人家說出不中听的話。
她想︰再怎麼說,福伯的精打細算還不就是為了讓兩人的日子過得舒服些?她若是出言惹得他老人家不開心,那就太不是了……
不過,讓她拉著麻繩拖著病奴,由前院到後院這麼走上一回,還真是喘得她上氣不接下氣、冒了一身大汗。
別看他全身上下只剩一副骨架子;事實上重得嚇人,扛在肩上丟進水缸,更是讓她喘了老半天。
「泡水缸里?姑娘該不會是想淹死他吧?」福伯握著藥草就想往後院跑,趕緊去瞧個究竟。
他擔心這姑娘性子直,該不會連腦筋也直了吧?
「福伯,您別跑,當心摔著了,我可沒氣力再把您扛回房里。」夏拙兒見福伯停下腳步,才接著解釋,「我先將那奴口扔進缸,然後再提咱們院側涌出來的泉水注進缸里去,泡他個兩天,那奴口身上的爛脹就會止住,這其間塞他點藥草、米粥吃吃,他或許就會精神點了。」
當初在匆促之下,向個老樵夫買下這山間的破落宅子,著實讓福伯和夏拙兒後悔得三天睡不著覺。
直到在院側的石縫中發現了一股略帶硫磺味的泉水,覺得那是個意外的好處,才稍稍寬慰了他們的心。只要貪著了點小便宜,他們就覺得劃算了——雖然自從他們住下後,從沒受過什麼需要泉水療養的大傷……
「還是姑娘聰明!還是姑娘聰明!」
埃伯開心地咧嘴笑著,皺皺的老臉紅通通地。「是了,咱們院側天然涌出的泉水水量是小,但水色米白,像乳汁似的,拿來泡傷口是再好不過的了。」
「會死的救不活,會活的死不了,就看他的造化吧!」夏拙兒不抱任何希望地說著。
她接過福伯手上的藥草,擺擺手,「福伯,您今兒個跑東跑西的,也累了吧?快去歇歇去。」
面對福伯時,夏拙兒便是標準的嘴壞心軟。
×××
「你听好了,福伯和我可不想養你一輩子,更不求你真能替我們做多少事,但欠了一件是一件,你以工抵全了,我就把賣身契還你,放你自由。」
夏拙兒將剁得爛碎的藥草攙和了點米湯,拿個漏斗塞進泡在缸里男人的嘴里,一勺一勺地灌藥糜進去。
她不是不耐煩,但動作卻也不是頂溫柔。
「第一件,福伯花了五個錢把你買回來,所以等你身子好全了,就得爬上屋頂去替我們補瓦,一片都少不得喔!」
她不管被灌藥糜的人吞咽得順不順利,逕自一古腦地一勺一勺將藥糜舀進漏斗里,覺得流量慢了,便拿木匙輕敲斗緣。
當真因此噎死了,那就算是他的命數盡了吧!她如是想。
「第二件,福伯那麼大老遠把你扛回來,所以你得把蛀了的橫梁釘牢、補強,順便抹點防蟲的樟木油上去。」她又想到一件她覺得頂重要的粗活,所以馬上列為第二要緊的工作交代病奴。
她膽子小不太敢爬高,也擔心跌下來會摔斷頸子,而福伯手腳不俐落且年紀也大了,更是禁不得摔,那些攀高爬低的危險舉動,理所當然是要留給正泡在缸里養傷的仁兄羅!
還有在吞咽嗎?還有氣嗎?她端詳著缸里的人。
「第三件,福伯年紀一把了還替你到山里去找藥草,所以你得把坍了的後牆重新砌好。」
重砌傾塌的土牆原本是福伯說他得空時要做的活兒,現在既然買了奴,她當然是改要奴去做了。
白里男子的頭無力地歪斜一邊,她扶正他。
「第四件,我冒著汗把臭兮兮的你從前院扛到後院放進缸里,所以你得將我們屋里歪腳缺板的桌椅修全。」
敲敲打打的工作,福伯和她都不在行,她想,這奴雖正病著,但說不定剛好有一雙巧手呢!
這時,她倒真開始希望病奴不再是病奴,而是個身手健壯好使喚的工奴。倘若真的命短要死,最好等粗活兒都做完再死……
「第五件,我一桶又一桶的提泉水倒進缸來泡你,所以你得把我們那一小片田的土翻好、種下菜籽,澆肥的時候到了,就到茅房里去舀肥按時澆灌。」
那種臭兮兮的髒活兒不給奴口做,難不成遺留給自個兒做嗎?她撥打著如意算盤。
「第六件,我給你剁藥草、灌米湯,所以你得……你得……呃,現下我還沒想到要你做啥,等想到了再告訴你。」
她偏著頭東想西想,硬是想不到還有什麼工作要交代病奴做的。
「不過呢,灌你一天是一件,可別忘了。」她會每天三餐不忘地諄諄提醒病奴,該還的恩要還、該償的債絕不能忘。
都已經忙和這麼一陣子了,她忽然開始覺得缸里的人若死了,有些可惜。
「若,最後一口藥糜了,你就在這缸里慢慢泡,明天我再來看你活了沒,活了,就再灌你藥糜;死了,就拖去扔了……」
說到底,她還是不想麻煩事拖得太久,能盡早解決就得盡早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