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宮內院里,皓月當空,星辰閃爍。
正如李舞揚所言,她的身份是阻力,但也能是助力,若是沒有她,柳岩楓要進宮一趟只能夜闖,萬一被發現,茲事體大。現在他們拿著謹王府的令牌,便能光明正大的坐在馬車里,由神武門侍衛的帶領下順利進到東宮。
柳岩楓一路沉默,心緒矛盾,多年過去,他從未想過與父親再次相見的那日該是什麼景況。
似乎看出他心中難解的情緒,李舞揚將小手塞進他的掌心里。
他低頭看她,只見她對他柔柔一笑。
馬車停在東宮宮殿前,他們下了車,爬上階梯,走進氣派的宮殿里。
殘燈中,柳岩楓看到巨幅黃幔隨著微風舞動,偌大的東宮竟沒有太多擺飾,燈火搖曳、忽明忽滅下,氣氛反而帶了一點陰森恐怖。
就在他怔仲下出神之際,一個瘦骨嶙峋的男子突地出現在眼前,木然的神情再看到進來的人之後一變。
「出去!」他朝著他們大吼,「我娘子在睡覺,你們會吵到她,全出去!」
「太子爺,」一直靜靜立在一旁,這些年照料李皓生活起居的太監吳道︰「是謹王府的舞揚郡主和郡馬爺求見!」
「謹王府……」李皓喃喃重復著,這幾個字他既熟悉又陌生。「謹王府?」
「是啊,謹王府,」吳晉示意他們上前,「是太子爺的皇弟啊!今日來的人是王爺的女婿,這郡馬爺可是個醫術了得的大夫呢。」
「大夫?」李皓有些迷惘,坐在椅子上問︰「大夫……為什麼要大夫?」
思緒電光石火的一閃,他仿佛回到十年前大殿上的那一幕——被綁住的娘子被人拖上了殿,渾身是血,奄奄一息……
「請救我娘子。大夫,你能救我娘子嗎?」李皓突然跪到柳岩楓面前,抓著他的衣襟,「救她!求你就她!她流了很多血……」
這幅景象像記悶雷狠狠的擊中柳岩楓,他一臉蒼白、腦子一片空白,看著跪在地上向自己磕頭的爹,不知所措。
記憶中曾經豪邁爽朗、神采飛揚的爹,為什麼會變成今日這幅模樣?長時間的囚禁,把他的生命力全都帶走了。
「太子爺,您先起來。」吳晉手忙腳亂的將主子給扶起來,「太子爺別急,郡馬爺一定會看著辦的。」
面容憔悴的李皓被扶坐到椅上,兩眼發直,精神恍惚。
吳晉立刻派人將被風吹熄的燭火給點亮,光亮掃開了室內的昏暗,也帶走了一絲陰冷。
在燈光下,眾人清楚的見到李皓形銷骨立,柳岩楓尤其難掩心頭震撼。
站在他身旁的李舞揚,雖然也被駭住了,但她沒忘記此行的目的,她上前輕拉了下他衣角。
他立刻回過神,踏上前去,坐到了李皓身旁的椅子上。
吳晉一臉驚奇的看著近在咫尺的柳岩楓,這小伙子長得真俊,很有太子年輕時的風采神情。
他目光看向帶他們前來的柳岩雲,知道此人是誰,低頭示意了下。
當年他跟著太子到靈山,拜請一代神醫鄭西子下山替太後診治,因為才在那里遇上了柳若雪,一個水靈靈的婉約佳人,也是太子今生心之所系。
從頭到尾,他都跟在一旁,看著這對神仙眷侶緣起緣滅,但最後的發展卻連在宮中看多恩怨的他也不勝唏噓。
大約三年前,柳岩雲曾經夜闖東宮,還在這里待了一夜。那一夜,他這微不足道的大太監與他談了很多,明白了當年的點滴,嘆息這宮中的風雲莫測——今日大富大貴、明日滿門抄斬,誰也料不準等在前頭的會是什麼事。
若換個時空背景,太子大可以自在的與若雪姑娘做一對閑雲野鶴,只可惜他貴為將來的天子,就算心甘情願放置皇位,卻還是有人想盡一切辦法要將他推進去。
于是最後,一場悲劇便血淋淋的發生在宮殿上
吳晉看著深受重傷的若雪姑娘被人壓在大殿,在太子的面前被國師一劍擊斃,死時變回白狐原形,還被眾人千刀萬剮,死無全尸。
可憐原是一只得道千年的狐精,到頭來卻為愛賠上了一條命。
而這錐心刺骨的一幕也使太子瘋了,十年過去,他就這麼瘋癲的活在人世間。
「吳公公,」柳若雲轉身,淡淡的丟下一句,「他是若雪的孩子。」
听到這句話,吳晉身子一僵。那不就是太子的孩子?他看著一臉專注替李皓把脈的柳岩楓,心頭一陣激動。
當年太子很清楚自己和若雪姑娘所生的孩子不可能被皇室接受,所以最後情願選擇與若雪姑娘帶著孩子,自在的在民間做對平凡夫妻,不要皇室的榮華富貴,只是最後卻造化弄人……
那年國師的殲滅行動他也有听說,還以為這孩子早已死在國師手下,沒想到還活得好好的,而且還生得如此氣宇軒昂。若太子有朝一日能回復神智,應該也會慶幸得子如斯。
「岩楓,太子就先交給你了,我在外頭等著。」柳若雲走向殿外。這里的氣氛。令他感傷,看見李皓,就讓他想起那柔情似水最後卻死得淒慘的妹妹。
「他……」柳岩楓壓下心里的激動,忍不住問道︰「這個樣子多久了?」
「約十年了。」吳晉恭敬回答。
他一愣,「十年?」
「是,若雪姑娘死後,太子爺就變成這幅模樣。太子爺身分不同,他病了的消息因此秘而不宣,就怕一個拿捏不好動搖柄本,沒人敢亂嚼舌根,就怕惹來殺身之禍。若雪姑娘若在天有靈……看到太子爺對她用情如此之深,也算不枉此生了。」
听到柳若雪的名字,李皓原本木然的臉上出現一種異樣的溫柔,他突然起身走向內堂,口中喃喃念道︰「我娘子在叫我了。娘子,我來了,你別急……慢慢走,小心傷了……「
吳晉立刻示意一旁的兩個小太監跟上去。
「若沒發起脾氣,太子爺就像這個樣子。」說著他忍不住嘆了口氣,「他滿心以為若雪姑娘沒死,還會跟他一起吟詩作對,琴瑟和鳴……
「若雪姑娘死的那一年,其實太子爺曾數度尋死,但都被救了回來,最後一次。太子爺一頭撞上宮柱,等再醒來之後,他不再尋死,不過卻變成這幅模樣,以為若雪姑娘還長伴他左右。或許只有這樣,太子爺才能找到心頭真正的平靜和快活吧。」
柳岩楓的心像是被刺破一個洞。原來這就是所謂的真相,他爹不是不要他,而是失了心、忘記他了。因為他爹的心,早隨著他死去的娘走了……
李舞揚在他身後不發一言,悄悄落淚。
吳晉看著神色復雜的柳岩楓,實在不知該怎麼稱呼這個流有皇帝血脈、但卻不被容于宮廷的男子。想起和卓,他也擔心太子爺的骨血一旦被發現,會引來殺身之禍。
「郡馬爺,」最後他選了一個最安全的稱呼,「別恨太子爺了,他不過是個可憐人。當年太子爺得令回宮,不是不要若雪姑娘,而是他有他的責任在,必須回宮交代一聲,怎知之後他竟會被軟禁,出不了宮……現在,他變成了這幅模樣,就算想出宮找你……只怕也找不到路了。」
柳岩楓無法搭腔,只能靜靜的看著李皓,他似曾相識卻又萬分陌生的爹。
吳晉深呼吸一口氣,期待的問︰「郡馬爺,太子爺這樣……可還有救?」
柳岩楓仍然說不出話來,目光看著不遠處正滿臉沉醉、露出輕松笑容的爹,他似乎正和另一個世界的娘子在交談。
他心頭一熱,鼻子微酸,那是一種痛苦,同時也是釋然。
曾經,他為了爹無法守護守護娘而怨恨,但到頭來才發現,爹不過就是一顆棋子,進退都不由自己,比他更痛苦千百倍。
他默然的站起身,牽著垂淚的李舞揚步出冷清的宮殿。
這里看似富貴榮華,實際藏著無數心酸血淚,這是他娘親的魂斷之處,也是他爹走不出的囚牢。
夜風襲來,吹拂而過他淚痕未干的雙眼,他看著這富麗的宮闈,只覺得天地寂寥,蒼天也無語。
載著三人的馬車里沒有半點聲息,獨自向宮殿外駛去,伴著他們的只有窗外呼嘯而過的風聲以及遠遠的馬蹄聲。
李舞揚明白柳岩楓說不出的難過,她小手緊緊握住他的,無聲的給予他溫柔安慰。
馬車正要駛出神武門時,卻猛然停住了。
她身軀不禁晃了一下,柳岩楓連忙扶住她。
「臣和卓求見!」
听到這個聲音,馬車上的三人臉色微變,對視了一眼。
柳若雲的表情十分難看,「我不能見他,他會認出我。」
李舞揚聞言,眸子微斂。
柳岩楓最先回過神,伸手拍了拍她,「你待在這里。」而後沒等她反應過來,他便面無表情的步下車。
對于和卓這人,李舞揚打心里厭惡,今日所有的不幸皆起因于他的一己之私,妄想貪圖榮華,想到此,她便克制不住的捏緊拳頭。
柳岩楓靜靜看著擋住他去路的侍衛,和立在前方穿著一身紫衣蟒服、氣勢凜人的中年男子,那人正是和卓。
他眼底閃過冷冽,對方一身尊貴的打扮,似在宣告眾人自己身份不凡,但對方能有今天,是用了無數人的血淚換得的,而這之中,還包括了他的爹娘。
「眼前這位,應該是謹王爺的乘龍快婿吧?」和卓打量著柳岩楓,果然就和謹王妃傳來的消息一般,長得十分神似太子。
有可能嗎?他心想。當年那個孽種真的沒死?
柳岩楓的眼神沒有稍離他片刻,眸中明顯寫著冷漠。
帶著金盔銀甲的侍衛,和卓落略微高傲的行了個禮,「臣和卓,拜見郡馬爺。榮臣斗膽請問……郡馬爺深夜入宮夜訪太子,所為何事?」
坐在馬車里,李舞揚冷冷的開口,「郡馬爺陪本郡主進宮看看太子,國師也不準嗎?」
「臣不敢。」和卓看著馬車的方向道︰「只是太子病重,不宜接見來人。」
「本郡主倒覺得太子爺挺好的。」李舞揚的聲音沒有太大的起伏,「我累了,要回府,請國師讓讓吧。」
「近日妖邪作亂,為了宮中安危,臣得要搜查馬車,以免又不該出現宮中的人出現。」
李舞揚揚怒問道︰「國師是暗示本郡主會禍亂宮廷嗎?」
「臣不敢。」和卓口不對心,語氣高傲,擺明目中無人,「只是小心駛得萬年船。」
下一瞬,柳岩楓一把抓住他打算拉開車簾的手。
「郡馬爺,這是臣職責所在,請別為難臣下。」和卓眼神一冷,正打算反擊,但動作卻因看到從馬車上下來的李舞揚而頓住。
「大膽!」她怒斥一聲,嬌媚的臉上寫著不悅。「還不住手?」
和卓一看到出現在眼前的佳人,雙眼不禁一眯,她望著他的那那雙水汪汪眼眸像是會說話似的,在她身上,他看到南方佳人特有的嬌柔優雅和令人為之傾倒的婉約氣質,這感覺很熟悉,就如同死去的謀水心——此生他最想得到卻不可得的人兒。
「你——」他不由得看痴了。
他的目光令李舞揚渾身不舒服,眉頭皺了起來,「放肆!還不讓開!」
「讓,臣當然讓……」嘴巴雖然這麼說,但和卓一雙眼還是緊盯著她不放。
柳岩楓神情一冷,上前擋住了他的視線。
和卓大感不快的看著他。
「這樣盯著郡主,有失國師身分。」他清冷的聲音在暗夜中揚起。
和卓面子有些掛不住,低垂下眼,「傳聞舞揚郡主國色天香,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舞揚已是柳某的妻子,國師請自重。」
「當然。」和卓垂下的眼中閃過一絲陰影,「這是當然。」
「我與郡主都累了,想回府歇息,國師可否一讓?」柳岩楓的口吻已有了淡淡的火氣。
和卓正要開口,但卻被李舞揚搶先一步。
「夜已深,本郡主不想鬧事,事情若鬧大傳進了皇上耳里,驚擾聖駕,對國師應該也沒好處,所以咱們不如就各退一步,如何?」
和卓對她一笑,「郡主既已開了口,臣又怎會不賣郡主這個面子呢?好吧,你們走吧。」
雖然他臉上帶著笑,但眼神卻令她感到極端不舒服,她突然覺得眼一花,身子隨即踉蹌了下。
柳岩楓眼明手快的扶住她,「舞揚?」
「沒事。」她不想節外生枝,若讓和卓發現舅父就不好了,「我們走吧。」即使清楚和卓的眼光鎖在自己身上,但她也沒有心思多想了。
此人不善……想起伶姨的話,她冷不防打了個寒顫,原該遠遠躲開這個人的,但她卻還是與對方證明踫上了,結果是安然無恙還是或禍事將至,她也沒有答案。
柳岩楓冷著臉將李舞揚扶上馬車,這里是皇宮禁地,所以他只能忍著氣,不去計較和卓對她覬覦的目光。
和卓眼神一直放肆的停留在李舞揚身上,當她上馬車時,他注意到她腳上的銀鏈在月光下閃著光亮。
這條銀鏈……他眯起眼看得仔細,縱使柳岩楓不客氣的擋住他,但他依然緊盯不放。
這是黑祭祀的聖物,竟然會在舞揚郡主身上?那麼,這只代表了一件事……
他嘴角忍不住揚起,清楚戴上這條聖物之後,那人縱有預知的能力也會盡失。不過這點無妨,到時他自會想辦法取下她的銀鏈。
此時,他幾乎克制不住想仰頭大笑的沖動,早已不在乎柳岩楓是不是十年前的那個孽種。反正老皇帝病得快死了,太子則瘋瘋癲癲,而這個柳岩楓八成也成不了太大的氣候,所以他不妨等得到李舞揚之後再來收拾他。
舞揚郡主這個絕色佳人,他是要定了!
夜深了,李舞揚卻毫無睡意,她出神的坐在銅鏡前,渾然不覺時間的流逝。
柳岩楓走到她身後,手輕輕的搭在她肩上。
她回過神,視線與他在鏡中相遇,緩緩露出一個微笑。
「怎麼還不睡?」
「等你。」她輕喟一聲,拉他坐了下來,「你也累了吧?」
他搖了下頭。
「舅父同你說了什麼?」
他靜默了一會兒,才道︰「他希望我能出手,讓我父親恢復神智。」
她溫柔的看著他俊美的臉龐,「你不願意?」
「為難?」這個答案倒令她有些意外。
「父王若活在他的世界里覺得自在快樂,我又何苦硬要將他拉出來?正如吳公公所言,他數度尋死,最後卻因為瘋癲而找到一條活路,一旦清醒,他就又得接受這一切、接受我娘的死、接受這個他避若蛇蠍的帝位。
世人總以自己的立場去看待另一個人,卻從沒想到,你所重視之物未必是他人眼中的珍寶。足以扭轉乾坤、一呼百諾的真龍太子之位,對父王而言,或許只是個再沉重不過的包袱。
「偏偏和卓這奸人在朝廷已經扎根布局多年,現在也已根深葉茂,舅父認為唯一可以制衡他的一條路,便是讓父親恢復神智,登上天子之位,到時便不愁沒有殺了和卓的機會。」
「舅父的考量也不無道理,只是我覺得很疑惑……太子瘋癲,理應廢其太子之位,但這事居然秘而不宣,就連父王也從未對我提及……若和卓真有心為帝,為什麼這麼一個大好機會可以廢了太子,他竟然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