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噥著,我的凝兒,讓我幫你把長發絲盤起來,你看起來會精神一些。
唇邊是淚也全是笑痕,梳辮也罷,綰發也好,全憑你幫我梳弄。
倏忽一年已過。
離京城十里的渭畔,有大軍駐札。
主帥營內,龐將軍露出幾十年來不見的欣喜笑容,「定遠,你終于完成了我三十幾年來的心願!」
龐定遠英勇善戰,遷國謀略無人能出其右,今日他帶領的北方義軍結合南方楚主兩大力量,一起攻下京城,擒下前朝昏君。兩軍主帥約好明日一早一起入京,犒賞功臣。
龐老將軍終于等到揚眉吐氣的這一天了!
京師底定,帳外處處可見軍民同慶,飲酒作樂終宵。
龐定遠沒有走出營帳沾飲一滴勝利酒,他坐在運籌帷幄的長桌前,舉手支額沉思個把時辰,終于開口言來,「爹,明日進京上宮殿後,我準備卸下北方義軍的將帥兵符,將京城讓與楚王。我想楚王會有一番好作為,善待天下百姓的。」
龐將軍聞言驟然色變,「你說你想做什麼?」
「爹,你以前是一個早沒了兵權的龐將軍,明日我想向楚王替你討塊封地,封你為龐國公,至于其它的義軍將領,就看他們願意歸入楚王帳下或是解甲歸田都好。」龐定遠說出心中的打算。
不,他絕不甘願輕意居于人下!「我明明有機會可以等你贏得天下後當太上皇,為何要屈居小小的龐國公?」龐將軍迸出怒火,吼著。
龐定遠輕松聳聳肩,「因為我認為這樣就夠了,龐國公已經是莫大的榮耀了!一山豈能容二虎,楚王明白一定會要京城重地,我若是執意不讓,就只有再動干戈一途。也許誠如你所說,我還是能打贏楚王,但是接下來呢?」
「接下來?接下來天下人都要羨慕我有你龐定遠這一個能呼風喚雨的兒子!」老將軍百分之百的自信自滿。
「不,值此天下多亂之秋,接下來會有更多的野心家前僕後繼想挑戰我,我不想我的後半輩子每天都在戰馬上度過,與骨肉摯愛分離,更別說成千上萬無辜百姓還要遭受更久的戰火荼毒!」
話落,龐定遠隨即解下盔袍,研墨運筆修寫一封辭賦,預備明日呈與楚王。
龐定遠還想開口,卻為默立一國邊的柯師傅遞眼色所制止。
柯師傅先打個比喻,「古人張良,明哲保身;也有韓信,下場淒涼。他們兩人就只差一個‘謀’字,謀不謀天下,舍不舍得下功名利祿。定遠,你確定你真正想要什麼了嗎?」
「我的心意從來就沒變過。」龐定遠頭也不抬,筆也未停過。
龐將軍強悍的武將個性,哪容得這等掛冠求去的事,他氣得在罵,「枉我栽培你,你今日居然這麼自私,想你自己的未來,想天下蒼生的命運,你有沒有想找的感覺?我是你父親,生你養你的父親,你卻不顧我的感受!」
「爹,我也許自私,我是辜負你,但是為龐家盡心盡力孝三十幾年後,我想我已經對得起自己了。」他語音一窒,黯然落寞浮上眉間,深深感慨,「我唯一對不起的是我的妻女。」
這時,營帳外響起衛士的求見聲,「屬下有事稟報元帥。」
衛士進人後,單膝跪地稟告,「軍營外頭來了個小丫頭,她手上抱著個小女娃。同行還有個老婦人,她要求見元帥,她說小女孩的名字叫龐如彤,她還說……」
龐定遠拋下手中握筆,等不及衛士將話說完,偉岸的身影早已遠去。
呼,可惡,雪上加霜的來了,她們不是躲在南方嗎?龐將軍正想跟隨著出去,柯師傅橫過身子擋在龐將軍面前。
「讓他去吧!這一年來他表面上對戰事心無旁鶩,但是對任何一個捷報都毫無欣喜之情。這麼久以來,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神露出光彩。其實,他心里的痛苦,我們都看得很清楚,將軍,別再為難他了!」
老將軍挑起兩道眉,怒瞪著肝膽相照了一輩子的兄弟,「一個老楊,不在沙場上立功,跑去當女人小孩的保姆,還有你,居然也給我倒戈相向。」
柯師傅扯唇淺笑,「龐老哥,兄弟們可都是謹遵你早年的教誨,為帥命是從,死而後已啊!」
呼!龐老將軍被堵得啞口無語,氣得更是說不出來了!
「老哥,走啦,我陪你去喝酒吧,今天是一個難得的大好日子呢!再想想以後可以含飴弄孫也許不錯哩!」柯師傅硬是將龐老將軍拖走了。
***
主帥帳棚外,龐定遠來回踱步,心急如焚的看著眼前衣衫凌亂髒污的三個人。
女乃媽只會老淚縱橫,張著嘴咿咿啞啞哭泣,半句話也講不清楚。喜兒好像餓了一輩子一樣,只顧捧著碗呼嚕呼嚕吞著熱粥。
快兩歲的小彤兒天真可愛,她窩在喜兒懷里,不喊餓找吃喝的,只是眨巴著怯生生的大眼楮四處張望。
凝兒呢?為什麼單單不見凝兒?還有,她們怎返回戰火連連的北方呢?看來一下子是問不出結果了。
龐定遠向女兒伸出雙手,「讓我抱抱彤兒!」
「哇!」彤兒仿佛受到了驚嚇,小嘴一癟,嚎啕大哭了。
喜兒總算肯擱下碗,一邊忙哄著小彤兒,一邊說著,「姑爺,小小姐怕陌生人啦!」
喜兒的一句無心之言將龐定遠的心情打沉到谷底,他一手打翻桌上幾堆疊整齊的卷宗,苦澀的聲音從齒縫中進出,「我不是陌生人,我是她爹啊!」
「可是,她不認識你啊!」喜兒忙逗著小如彤,壓根不知這話又是刺上了龐定遠心頭。
龐定遠眉峰擰得更緊了,胸腔劇烈起伏,深吸一口氣後,訕訕而言,「彤兒會不會是餓了?你告訴我她愛吃什麼,我馬上傳人準備!」
「不會啦,餓的只有我和女乃媽兩個人,即使最近銀子快用光了,我們從來也不會少了小小姐任何一餐飯的。」喜兒的眼楮還直瞄著那一大鍋雜菜瘦肉粥,好想再吃一碗喔!
「嗚——」女乃媽一听到食物,不只放聲大哭,還叫嚷著,「銀子都在我們這兒,小姐也不知有沒有飯吃!小姐從小身子骨就不硬朗,沒有我照顧,我真的好擔心啊!」
女乃媽撲跪倒在龐定遠面前,拿著頭猛磕個不停。「姑爺,你可千萬要把小姐找回來啊!」
「凝兒不見了?我不是讓楊師傅保護你們嗎?」龐定遠簡單快要瘋掉了,「你別光磕頭,快給我說清楚一點!」
于是女乃媽說著她遇到的故事……
我們一行人往南走,就在八月十五那一夜,不幸在一條小路上遇到打劫,成群的暴民搗毀馬車,將馬車里的一些食物和日常用品搶成一團。
馬車里的東西一下于就被搜刮光了,緊接著,貪婪的暴民中有人喊著,「那些女人身上還有值錢的東西,大家快搶啊!」
楊師傅雙手雙腳功夫全出,全心護著小姐就護不了我們,他高喊著,「女乃媽、喜兒,你們別只顧躲在一邊,抱著彤兒先想辦法逃命啊!」
「別管我,先救我的女兒!」小姐對著楊師傅懇求。
「不行,你若有閃失,我無法向定遠交代。」楊師傅回吼著。
一圈混亂中,楊師傅背著小姐,終于廝殺開一條路,讓我和喜兒抱著彤兒一起逃走了。
女乃媽嗚咽著,「我和喜兒後來有走回那個叫‘豐積口’的地方去找小姐。可是,找了好久就是尋不到啊!我實在沒辦法了,只好走回京城這邊來踫運氣,這才听到姑爺打勝仗的消息。」
女乃媽憂愁滿面,「姑爺,我真的很該死,把小姐弄丟了!以前你不在小姐身邊,小彤兒就是支撐小姐活下去的力量,現在……啊,我好怕小姐會想不開啊!」
龐定遠猛捶著自己的胸膛,「該死的是我!」
女乃媽不解,「當時你不在那啊!」
龐定遠厲聲吼著,「讓心愛的女人受苦,就是男人的錯!八個十五月圓夜,凝兒斷腸時!我當日怎狠得下心和凝兒分離?難道女兒不認我、不接受我,我這是罪有應得,報應啊!」
他沖出營帳,沒有停歇的奔到大軍駐札的渭水畔,對空長嘯,「凝兒,‘濁水之約’就快實現了,無論如何你要撐下去啊!」
***
三日後,龐定遠卸下兵權,安置好女兒的生活,只身匹馬往南方行。他來到女乃媽所說的「豐積口」,逢人就打探,但是三個月下來,卻一點線索也沒有。
直到有一天,一個往來各地做買賣的商客對他說︰「這種烽火連天的日子也難道骨肉親人易于離散,我在十里外的‘風陵渡’那兒曾踫過一個女人,她也是逢人就問︰「看到我的女兒沒有?」’
豐積口?風陵渡?音相似卻只有一字不同。而且只相差十里遠,走散時又是在深夜,不識字的女乃媽會不會弄錯了?
龐定遠心中燃起希望,急急要求著商客,「快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訴我吧!」
于是,商客說著他所看到的故事……
那天是上元節,我為了生計必須離家,但是我還是走到飯館去吃一碗元宵湯圓,圖個吉利,希望能平安回家和家人團聚。
就在飯館里,我見到了那一個女人。
很美麗高雅又蒼白瘦弱的一個女人,衣服雖然破舊了,但是綰了個漂亮的發髻,安靜的坐在飯館靠大門口的一張桌子,低頭縫制小孩子的衣服。
只當有客人進出時,她才會抬頭詢問︰「我和女兒走失了,她差不多一歲大,你有沒有看見一個老婦人帶著像這樣的一個小女孩呢?」
飯館掌櫃的告訴我,「那個女人耳朵听不見,早先時她站在飯館大門口整天徘徊,我看她身子實在挺不下去,怪可憐的,才讓她進來坐的。
「後來如果有人想捎個平安信回家,她都會熱心幫書寫,多少對來飯館這兒聚集用餐的人氣有些幫助,所以我也就不在意她每日過來了。」
前兩天我回到風陵渡,卻已經不見她坐在那兒……
龐定遠心中木石頭才落地,一听最後這一句話,心髒又猛得提到喉口,問得更急躁了,「她離開了嗎?」
「不是,听掌櫃的說,她生完孩子後病得很嚴重,根本出不了門。」商客說完故事準備要走了。
「生孩子?」龐定遠叫嚷的聲音比打雷還大。
商客跳開兩步,回瞪著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我不是說她在縫制小孩的衣服嗎?她的肚子好大,想想應該是元宵節過後不久就生了。唉,女兒不見了,她的男人不出來找,讓她一個女人家天天四處奔走,那個男人喔……」
「那個男人根本不是人!」上元花好人團圓,凝兒錦書無處托!龐定遠轉身把頭撞向大樹干。
「喂喂,罵罵那個男人就好,你何必發神經,氣得想不開啊?」商客心想,趕快走人好了,準是遇到瘋子了。
龐定遠又拿頭撞向樹干,憤怒自責,「因為我就是那個不是人的混帳男人!」
天啊!凝兒的身子本來就不硬朗,竟然又懷孕了,她怎麼支撐得下去?肚子很大?元宵節過後就生產了?日子怎麼算都不對啊!他心中浮現不祥預感。
龐定遠跳上駿馬,馬不停蹄趕往風陵渡去了。
陰錯陽差讓凝兒與女乃媽錯失了重逢的機會,龐定遠雙手揪緊韁繩,催促駿馬飛馳,一路上喊著,「凝兒,我來了!你要等著我,你千萬要挺下去!」
***
來到風陵渡,問了飯館掌櫃,龐定遠依著線索找到那一間破舊的小屋。
楊師傅正在外頭劈柴火,他不敢置信的望著來人,喊著,「定遠!真的是你!」
「凝兒呢?」龐定遠無心情先聊敘寒喧,直接就想往屋內沖。
楊師傅應將龐定遠拉住,「你先過來,听我幾句,好歹有個心理準備。」
于是,楊師傅述說著他經歷的故事……。
我全力拼斗,讓我們終于躲過暴民搶掠的那一劫。但是和小彤兒失散後,凝兒卻不肯往南走,我只好找這間沒人住的小屋將她安頓下來。
我前思後想,覺得還不是時候和你聯絡,因為怕萬一泄露行蹤給你帶來麻煩。
凝兒不吃不喝好幾天,迅速的消瘦下來,嘴里只是喃喃的念著,「赤焰烽煙人命如浮蝣,死亡就在瞬間。相見終有期?定遠,你只不過是在安慰我罷了!」
我急得不得了,但是卻變不出個龐定員,龐如彤來挽救她的性命。
突然有一天,病懨懨的凝兒居然對著我說︰「那一包銀子給喜兒帶走了吧?我隨身還帶著幾樣挺值錢的手飾,能不能想辦法換點銀子買些清粥來?我想我肚子里有孩子了!」
一個初成形的小生命讓凝兒回復求生意志。等她身體好一些後,她也肯出門去打探彤兒的下落了。
我們就這樣過了好幾個月,直到初春時節的那一天。
凝兒感染風寒數日了,熱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手飾早賣光了。光靠我一個人到處打零工也湊不足錢給她找大夫看、抓藥來喝。
凝兒還不到八個月的身孕,她的肚子卻比別的女人家足月將生產的肚子還要大,我都忍不住猜,會不會是雙生子啊?
那日屋里已沒有吃食了,我對她說︰「我去山里獵些野味,回來熬鍋湯給你補身體。如果運氣好,也許還能找到些我認識的草藥給你去寒。你就留在床上休息,千萬別出去知道嗎?」
可是等我傍晚回來,她卻不見了。我急得到處找,入夜後終于在不遠的河流邊蘆葦叢中找到她了。
她分娩了,渾身是血,全身冰泠,只剩一點點溫暖留在心口。我當時真的以為她活不下來了……
「謝天謝地,她活下來了不是嗎?」龐定遠的眼角含淚含笑。
楊師傅哀聲嘆氣搖著頭,「活著?如果她那樣的情況已能叫活著的話!」
「什麼意思?」
「我在蘆葦叢中找了幾十遍,就是沒見著小嬰兒。你懂了嗎?她又失去讓她生存下去的力量了!我尋回她的人後,她從此沒再開口說過一句話。她失了心神,仿佛不願回憶骨肉離散的那一日。她的眼楮里一片空洞,似乎再也不願看這個冷酷無情的世界一眼了。」
龐定遠痛心疾首,「天啊!命運負我,我負凝兒,她的悲慘世界全是我一手造成的!」
「定遠,沒有你心目中能說能鬧的凝兒了。她迷迷糊糊的,我一天中只能喂她喝下一小碗的稀粥,她的身體虛弱得只剩一口氣撐著而已哪!」
龐定遠堅定言道︰「不,只要她活著︰「我就能向她深深懺悔,凝兒終于熬到夫妻相見這一天了!」
***
龐定遠「砰!」的一聲,跪在童恣凝的床榻前。
「凝兒,我來了!」他捧起她蒼白深陷的臉頰,不停的親吻。
看著她的眼楮,曾讓他愛戀悸動的美麗眼楮,沒一點光澤,以前清幽靈性的似水翦眸完完全全消失了!
龐定遠心疼難過,他剎那間崩潰了,哽咽沙啞聲音不止歇,「凝兒,我不知你怎麼熬過這一連串的災厄磨難,失去彤兒,獨自生產,又失去孩子。凝兒,我來了你的苦難過去了,你什麼都不必怕了。」
凝兒的身軀原本就縴細,如今真的就只剩皮包骨了。
龐定遠捶打著自己的額頭,懊悔咆哮著,「如果我早就知道你一個人流落在外,我一定什麼都不管了,負了老父、負了眾多英雄將領,我也定不負你!」
龐定遠胸口的憾恨無處發泄,只能緊握的拳頭捶得地面砰砰作聲,他的手都擦破皮流血了!
「凝兒,我錯了,錯了那麼多,你快好起來,看是要像以前一樣打我一巴掌,還是拿著手猛捶我的胸口,我任憑你來處罰!」
他抓住她骨瘦如柴的手腕,落向他的胸口,但是感覺不到一絲力量!
「凝兒,你醒來罵我打我啊,你別給我這種懲罰,不再看這個世界一眼,不再理會我,看你這樣子,我生不如死啊!」
可恨啊!他這般的懺悔一點也流不進她的耳朵,闖不入她的心坎!
男人剛毅的眼眶里本該無淚,但是真到傷心懊悔時,滾燙的熱淚也會不停涌出。淚滴墜下龐定遠的鬢頰,灑落在他眼前贏弱槁灰的小臉蛋上,還有幾滴不偏不倚的被洞失焦的大眼楮給盛接住了。
熾熱的淚水,意識的轉輪慢慢啟動了……
有誰在哭嗎?
童恣凝知道自己一輩子的眼淚已流光了,在希望的夾縫中她看不到未來,體弱氣虛的她早就不想再苟延殘喘于悲慘人世了,但是她不敢走,她還不能死。
「凝兒,記得我告訴你的話嗎?‘相見終有期’,我做到了!我來了,你看我一眼好嗎?我真的沒有騙人啊!」
龐定遠拿著手指想拭去凝兒頰上的淚,不舍得她掉一滴淚,哪能讓自己的眼淚來破壞她無瑕的美麗呢!
但是,淚怎揩不干呢?居然又從她的眼角泌出一滴珠淚來了!
龐定遠狂喜不已,大力搖晃著凝兒,大聲叫喊著,「凝兒,你心里可听到我的呼喚嗎?」
她干裂的小嘴緩緩開啟,蠕動著,「我不堅強,我完全找不到勇氣了。咳咳,」她停喘了一口氣,才又慢慢繼續著迷亂的囈語,「但是,我承諾過要對定遠說對不起,還有……我愛他!」
永世的諾言守得很辛苦的,反覆煎熬里一點喜悅都沒有。愛情縹緲,良人遠行,骨肉一次又一次離散,吞噬了她所有的希望,讓她了無生趣。
但是她不敢死去,等著他來,等著說出欠他的一句話。
他來了嗎?一直滴入她眼楮里的淚水好溫熱,好似裁滿了無盡靶情,好像定遠以前給她的感覺一樣,讓她莫名的感動著。
而,她的身上竟然還藏有淚水,奔出與之相呼著!
他真的來了嗎?她不知道,因為她又陷入昏迷了。
***
童恣凝真正的清醒是在三天後,因為龐定遠不眠不休不放棄的呼喊她、擁抱她。他相信,她飄游的靈魂一定能感到應到他在她身邊的。
「真的是你?定遠?」比蚊鳴還細微的聲音,恍若隔世,她無法相信哪。亂世里徒有情纏,可卻找不著希望啊!
「是我!你乖乖的喝藥,什麼都不用說,留著力氣快點好起來。」
龐定遠小心地吹涼一匙湯藥,喂入凝兒的口中。
童恣凝睜著圓圓的眼楮,還是想開口,她有好多的事情想告訴他啊!
「那……」又來了一口湯藥,她根本找不到間隙插嘴。
龐定遠舀著湯藥的手根本不肯稍作停歇,宛如他正在做著世界上最重要的工作!沒錯,他是這樣認為的。凝兒,只要你再多喝幾口,你的生命就多一分希望。
「我什麼都知道!你的每一項遭遇、你所受的每一滴苦!」快讓她喝完這一碗藥,等一下還有慢火熬了一整天的魚湯等著補入她的小胃里呢!
她口中含著不知是第幾口的藥汁,眼楮瞅著他,無聲問著,「層層折磨,摧毀心志,你如何能說得清楚,講得完整?」
龐定遠幽幽開口了,「與彤兒走失,你以為自己活不下去了,但是你月復中的小生命燃起你生存的勇氣。你熬過懷孕期,獨自一人河邊分娩,但是居然又和骨肉分離。你以為這一次已完全絕望了,但是,是你未說出口的諾言讓你無法放棄生命!」
藥喝完了,龐定遠俯近以唇舌忝去她嘴邊的殘汁,嗓音嗄啞,「我知道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
他真的能讀懂她的內心掙扎啊!童恣凝吃力的抬起手,撫著他雙眉間濃得化不開的皺褶,那里面是憐惜與不舍!
她的心揪成一團,原本充塞得滿滿的冰冷寒絕給融化了,「你全都知道了。」
還沒有力氣說得更多,過去的那些痛楚畫面驟然間不停的旋轉回來,她忍不住在心愛的男人面前放任脆弱再度將她征服,兩行清淚狂灑下瘦削的面頰,她可憐兮兮的聲音哽咽著,「我不敢死去,我得告訴你,我愛你……」
不趕快說也許真的就沒機會了,逃難的路上看多了,死亡只在倉促的一瞬間就來的啊!
「我知道,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凝兒,我非常非常愛你,更愛慘你的執著。我對不起你,我不該讓你嘗盡這些心酸苦楚的。以後,我不會再和你分離了!」
他封住她的唇,纏綿深吻,許下一生的諾言。
吻,輾轉過她只剩巴掌大的臉龐的每一個部位,她幽幽細嘆著,「定遠,若說我的身影是你源源不絕的力量,你的深情就是支持我的生存的勇氣。」
原來,別管亂世烽火大地無情,只要心中存有愛就會有希望相隨!
龐定遠終于肯將童恣凝放開了,他愛憐的撫模著她的一頭散亂青絲,低噥著,「我的凝兒,讓我幫你把長發絲盤起來,你看起來會精神一些。」
但是四壁瀟然的小屋里,遍尋不著一支發簪,他奔出門外取回一節樹枝,以隨身的利刃幫她做了一支木簪代用。
他再以修長的手指幫她梳發,幫她札髻。
她的淚泉墜落不能止息,唇邊是淚也全是笑痕,「梳辮也罷,綰發也罷,全憑幫我梳弄。」
他焦急的呵哄著,「別哭,從此不用再哭了。我們現在已經可以回京城去了,女乃媽帶著彤兒找到我,她們就在京城等你啊!就連你那幾個堂見也度過恐怖的黑牢歲月,他們被釋放出來了。你還可以回去向爹爹的的新墳上一柱清香。」
「真的?你見到彤兒了?堂兄們安然無虞?你也將爹爹安葬了?」她無法壓抑這種狂烈的驚喜,差點又喘不過氣來。
「讓我帶你回去,你就會相信了。回京後,我還要給你一個盛大的婚禮。」他再次求婚,而且,沒等她點頭答應,就已經構思好婚禮的細節了。
「啊?還要再上花轎?」她好驚訝,胸口怦怦急跳,差點又要暈厥了。她才剛清醒,都不知能不能走出這個小屋,他會不會想得太多想太遠了?
「對,什麼都依你,就單單不準你不嫁我。如果你喜歡從花轎,就試著再將我休了看看,我保證天涯海角都要將你追到,讓你永遠逃不了一直上花轎、入我龐家門的命運!」他狂傲得完全不留商量余地,這輩子他只要她,只愛她一個人!
「定遠,我真服了你的毅力!」她眯著眼又笑出了眼淚,輕輕點著頭,這一次她會帶著喜悅的微笑來上花轎。
他神情變得嚴肅無比,「唔,想要見識一下我的毅力嗎?沒回京城之前不準離開我的視線,每天三餐外加兩頓點心和消夜,還有大夫開的補藥湯,我會盯著你吃光!」
蒼天憐他,凝兒醒過來了,但是她縴弱的身子好像風一吹就會不見似的,他怎能不但心一轉身會失去她呢!
「好霸道呢!」好幸福啊!她揉進他溫暖的胸懷里,只是還有一句話停在唇邊欲語還羞。
仰著楚楚可憐的小臉蛋,咬痛了唇,她終于勇敢開口了,定遠,還有‘御天’,我弄丟了他!」
龐定遠小心翼翼的,「御天?」他剛剛根本不敢多提,深怕再度觸痛她的傷口。原來他有個兒子了啊!
她的眉頭皺起來,菱唇抖瑟著,「怎麼找回來啊?」
他緊緊的摟住她,輕拍著她的背,安撫著她的驚惶不安,更在她耳邊低喃,「噓,別怕,有我,我會找到他。听我說,命運的結局不在過去,也不在今日,我們終會找回‘御天’的,相信我。」
她听到了,用‘心’全听到了。
***
經過六個月的調養病體,童恣凝終于可以啟程回京師去了。
然後,很久很久以後的一天,龐定遠與童恣凝拉手來到濁水之濱。
他眉宇間的仰郁全都不見了,他愜意的撫笛吹奏送入夕陽晚風間,自在地對她吟唱幾句詩,「古今漁樵閑話里,千年霸業繁華夢,心意滿時名便足,瀟瀟行遍天涯路!」
她掬起一瓢河水啜飲,回眸對他淺笑,眼里盡是無限柔情。
她心想著,啊!很多年很多年前的那一天,蓋頭掀起的那一剎那,她初初見著了他俊逸出色的神采風貌……
「爹爹,你說得沒錯,這個男人就是要和我相伴一生的良人。只要這個男人是龐定遠,指婚下聘的婚姻很好的啊!」
一串輕輕的呢喃飄進風林里……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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