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冬希笑得很虛弱地朝天發問︰「婆婆,我瞧不見你,你在哪里?」
「什麼婆婆,小丫頭別亂喊人,我兒子還沒娶老婆,沒你這媳婦,而且人生七十才開始,我也不過六十來歲而已。」年輕得很。
「是,這位友善又親切的阿姨,你可不可以告訴我萬民路三段七弄二號該往哪邊走啊?」她時間有限,沒法蹉跎。
不可一世的蠻橫聲音停頓了下,不知是「友善又親切」幾個字取悅了她,或是其他因素。「你過來,背我上去。」
「背背你上去?」什麼意思?
「我散步散到一半被汪家的大狼犬追,不小心掉進水溝。」女聲听來很氣憤,又帶了一絲無可奈何。
掉進水溝?「你等等,我馬上下去救你。」
救人如救火,岳冬希二話不說的將單車丟在路旁,彎腰一瞧足足有一人高的排水溝渠,一名渾身沾滿污泥、草屑的婦人正滿臉痛苦的倚在七十五度斜牆上。
因為溝渠是下大雨或台風季節才用得到,平時水量並不多,頂多淹過膝蓋,以大人的身高能輕易涉水而過,不會有被沖走之虞。
熬人的一身狼狽其實是慌張導致,她並未有明顯外傷,只是年紀大了,體力不好,無法自行往上爬。
「這位阿姨,你還能走嗎?」岳冬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將人托上,幸好對方看起來沒有大礙,只有幾處擦傷。
「不行,我閃到腰了。」婦人嗓門很大,完全看不出哪里受傷。
岳冬希面露憂心。「那我用單車載你回家,你坐後座……」
一看老舊的單車,婦人不悅的大喊,「這種破銅爛鐵也敢讓我坐,你瞧瞧我的大坐得下嗎?存心要我顛得難受呀!」
岳冬希看了看婦人的噸位,不免為之失笑。她的確要擔心自己心愛的小粉紅會爆胎。「不然我扶你,我們一步一步慢慢走。」
「我走不動,你背我。」她高傲地揚起下巴,用鼻孔腕人。
「嘎!背你……」岳冬希困窘地看了婦人一眼,局促的捏捏火柴般的細臂。
「怎麼?要你做點事也拖拖拉拉的,現在的年輕人就是冷漠,看到別人有難也不幫忙,想我們以前的人多有人情味,一家喊捉賊,全村都動起來……」她不勝唏噓地數落。
「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我能幫上你的忙是我的福氣。」不過是背人嘛,她應該辦得到。
見她身一低,蹲在地上準備背人,婦人反而嚇一跳。「你想清楚喔!我很重,是你自願,不是我逼你的喔。」
岳冬希笑了笑,歇負起比她體重重二倍的婦人,一起身,臉色稍微白了一下。
「別擔心,我打工時扛過冰箱,我可以的。」
是真可以還是假可以,才走兩步路就听她氣喘如牛。「往前直走,大約兩百公尺。」
「這位阿姨--」
「我老公姓秦。」她打斷她的話。
「秦阿姨……」
一樣沒說完,婦人氣呼呼地直嚷著,「什麼秦阿姨,你听不懂啊?是我老公姓秦,不是我姓秦。」
一滴汗滑落,岳冬希吃力的改口,「秦媽媽,你家是哪一戶?」
「這麼快問我家在哪干麼,想到我家闖空門呀!你只管走,少問東問西的,我家值錢的東西都鎖在保險櫃,你偷不走。」婦人趾高氣揚,當她是女佣般使喚。
「你誤會了,我是社工,服務人群是我們一向秉持的宗旨。」她趕緊解釋自己身分,怕遭到誤解。
岳冬希的兩腳顫抖,全身的力氣快用盡,她憑著超強的意志力邁開蹣跚步伐,咬緊牙根硬撐。
「社工?」她無禮的輕哼一聲,「這年頭詐騙集團什麼都騙,和尚、道土也很多是神棍,改拿社工當幌子也不是沒有可能。」
「我不……秦媽媽,這世上還有很多好人,不能以偏概全,他們熱心公益,造福人群,並不以日曬雨淋為苦,為有困難的人四處奔波,解決問題……」不只是社工,不少慈善團體也持續行善,共同打造安康社會。
「得了,得了,再說下去你就要向我募款了,你們這種人在想什麼,我一清二楚,別人口袋有錢就非掏光不可,口頭上說得好听是濟貧,可骨子里打的壞主意哪瞞得過我。」錢錢錢……每個人的心思都繞著這轉。
「啊!秦媽媽,你揮手的動作別太大,我會背不住你……」驀地,她睜大眼,露出錯愕神色。
背上一輕,她卻直不起腰。
「背不動就別背了,我手腳好得很,要你這丫頭多管閑事。」嘴巴張那麼大想含雞蛋呀!
「你的腰……沒事了?」她、她竟直接從她背上跳下去,實在是太神勇了。
熬人又伸腰又扭臀的做了個上身前彎,雙掌貼地的柔軟動作。「喏,萬民路三段七弄二號,楊家嘛!」
「咦?!」她看得目瞪口呆,差點忘了此行的目的。
「不過他們一家都不在家,听說是姓楊的老不修做了見不得人的丑事,暫時到南部避風頭,三、五天內不會回來。」她是包打听,整條街的大小事她無一不知。
「什麼,不在家?!」那她豈不是白跑了一趟?
頓時無言的岳冬希仰望蔚藍晴空,輕甩發酸的手臂,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你再等我一下,馬上就可以下班了嘶!好痛」
岳冬希呼疼的聲音尚未落下,一道極其嚴厲的男嗓蓋過她,伴隨著一張難看到極點的臭臉。
「你到底給我做了什麼事!我才到台中出差兩天,一回來你就成了這副模樣,說!是誰干的。」他舍不得大聲的親親女友,居然有人敢趁他不在的時候傷害她。
「呃,是我自己……不小心啦!苞別人無關。」她回答得很小聲,怕觸怒焦急護短的大熊先生。
「岳冬希,你當我眼楮瞎了不會自己看嗎?你的手都打上石膏,纏滿繃帶了,就算跟老虎打架也不會傷得這麼嚴重。」她有沒有把他當一回事,凡事就只想著自個兒解決。
眼見騙不過他,她只好坦白了。「那個人要打的不是我,只是我為了護住渾身是傷的小女孩,才會不小心被棍子打中。」
「你是傻了還是活膩了,不會抱著她閃開嗎?平時躲我的身手多利落,大老遠就跑給我追,為何到了要命的關頭你不閃不躲,傻傻的等挨打。」她想活活氣死他嗎?
她苦笑。「傷得不重,是熟識的醫生開個玩笑,藉此警告我要愛情生命。我骨頭沒斷,只是稍微裂開而已。」
要不是前些日子背了那個老當益壯的秦媽媽,她也不會傷到筋骨,全身像上了年紀的老婆婆般酸痛不己,這才失了平日的靈活。
不過若非她挨了這一棍,打人打得紅了眼的男人肯定不會回神住手,他太習慣父權性的權威,把家人當成私人財產,要打要罵全憑他一時高興。
「你還敢笑,骨頭裂開算是小事嗎?有誰的工作需要去拚死拚活,拿命當賭注的。」她簡直是連命都不要了,為了教人,生死置之度外。
「有呀!警察和消防人員。」他們站在第一線,保障人民生命和財產的安危。
秦弓陽怒目一沉,逼視猶能打趣的小女人。「你知不知道我很生氣。」
「看得出來。」她澀笑。
「我在氣什麼?」說不出所以然來,她就糟糕了。
「氣我沒保護自己,害你擔心。」她不是傻瓜,他對她的好她點滴在心頭。
他冷笑,一手環攬她縴細腰身。「我不是擔心,是心痛,你怎麼可以把自己搞出一身傷,尤其是我不在身邊時。」
「我……」意外隨時會發生,誰也預料不到。
沒等她說完,他蠻橫地抱起她。「去請假,傷沒好前不準上班。」
她都受傷了,還想做什麼,要幫助別人也要心有余力才行,她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如何照應其他人。
「不行,我沒時間了,過幾天要開庭,我搜集的資料尚未齊全……」她必須趕在法院審理前,找齊有利證據,受害者才能得到庇護。
「除了不行你沒有第二句話嗎?瞧瞧你現在的模樣,你以為還能幫上忙而不成為累贅?你要用哪只手騎車、哪只手拿資料袋?」明明是傷兵殘將,還打什麼仗。
岳冬希悶悶地沉默不言,將頭擱在他肩窩。
「一個需要別人照顧的人憑什麼去照顧人家,你現在只是傷了手,萬一再來個失心瘋的混蛋,你還想傷哪里,腳還是身體?」她絕對不曉得,光是看她手臂纏了繃帶,他胸口就痛得快要爆裂。
從來沒有這麼失控過,這還是頭一回,她的傷燒灼了他的眼,激起內心無比的憤怒,他甚至有殺人的沖動。
交過不少女友的他第一次感到心痛,他一直以為岳冬希不過是個「女朋友」而已,他會寵她、疼她、愛她,把她捧在手心上當公主,但卻不是他想結婚的對象。
然而這一刻,他深刻地感覺到什麼叫做心痛,這是以前不曾有過的,前女友們受傷,他或許會基于身為男友的義務去哄對方,卻不曾發自內心覺得不舍,當她們選擇離開,他頂多找朋友喝酒,發發牢騷,官一泄不滿。
唯獨懷里的這只小兔子他放不下,開車的時候想她,走路的時候想她,睡前還是想她,一想到她可能忙得又忘記吃飯,他歸心似箭,出差三天硬是讓他縮短為兩天,只為了早點見到她。
她勾動他許多陌生的情緒,他的心疼為她,他的不舍也是因為她。
唉,原來為一個人牽腸掛肚是這種滋味。
原來,兩人在一起不只是追求快樂,伴隨而來的心痛其實更加刻骨銘心。
秦弓陽快把自己逼瘋了,陌生的情感他一時間還理不清,只知道他要緊緊捉牢她,絕不讓她從身邊走開,成為「前女友」。
「我只是傷了手,還能做事,可是更多比我傷得重的人正等待救援……」她無法視而不見。
「請長假,等你傷口痊愈了再說。」沒有轉彎的余地,他說一是一。
「弓陽,你講點道理,我的工作不能停頓,堆積如山的案子等著我處理。」因為受傷,她已經延誤不少探訪。
「請別人代班。」他悶聲一哼。
「我們人手不足,新的一批社工人員尚未上手,沒法交付重托。」她也不想這麼累,可是現實如此,她也無可奈何。
如果自己犧牲一點時間可能可以挽回一場家庭悲劇,那咬牙撐下去不正是他們職責所在?
他冷哼地指向一旁正戴耳機听音樂、搖頭晃腦的女人。「她不就很閑,我看她桌上干淨得很。」不像她永遠迭放著做不完的案子。
「咦,秀茹?」她不是該去訪視嗎?記得陳小妹妹和阿香婆婆的案件是由她負責。
模魚打混的孫秀茹常蹺班,私下請人簽名,填寫視察記錄,同是社工人員,她的愛心絕對比人少,服務熱忱也不夠,只想混日子,等著發薪。
她大概沒料到有一天,會有個人高馬大的男人往她面前一站,橫眉豎眼地丟上一迭檔案夾,像土匪一般的命令她。
「咳、咳!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們遇到打劫的嗎?!」好強的壓迫力,她快窒息「我」岳冬希一臉歉意,想從她桌上取回自己負責的案子。
「從現在起,她的工作由你代理,你不能說不,只能接受。」他眼露不齒地看著她拿下耳機,裝模作樣的開啟電腦上的檔案,明白嘲諷她有多忙。
「什麼?!你太強人所難了,我自己的事都做不完,哪有空閑幫她的忙。」她才不要累死自己,少得可憐的加班費她做一次的SPA就沒了。
秦弓陽臉色冷峻地一諷,「少去做指甲彩繪或弄頭發就有時間了,反正姿色普通,再作怪也不會比較美。」
「你說什麼,你竟敢……」說她丑。
不識貨的家伙,他根本眼楮瞎了,老是素著一張臉的岳冬希憑什麼跟她比,他瞧上她才有問題。
從沒人敢當她的面說她不是,孫秀茹氣得嘴歪了一邊,想拍桌子理論,但一瞧見對方魁梧的身材,氣勢先弱了三分。
「好了,秀茹,別為了一點小事喳喳呼呼,平時冬希也幫了你不少,她會受傷你也有責任,畢竟原本那個案子是你負責的,不是嗎?」她怕麻煩就丟給別人,擺明了不願擔責。
「靜月姊--」孫秀茹嘟嘴,還想狡辯。
于靜月打斷她,就事論事的說:「何況冬希傷成這樣,你是她的好朋友,忍心再見她奔波勞碌,加重傷勢?」
大家分工合作才能事半功倍。
看了一眼岳冬希裹上石膏的手臂,她心中有愧地嘆了口氣。「先說好,我不像冬希那樣有用不完的精力,我最多分擔一半,其他的你們自己想辦法。」
「嗯。好吧,我攬下一部分好了,孩子從補習班下課就由他父親去接。不過出庭作證那件事,我就幫不上忙了。」畢竟一開始接手的人不是她,她所知不多。社會局的社工人數並不多,百分之八十五為女性,而願意從事關懷工作者也以女性居多,少數男性社工比較常跑醫院和監獄,他們大都兼其觀護人和更生輔導員身分。
和犯罪的人打交道才更危險,所以一般是由女性負責婦幼方面的協助,以及老人的獨居問題,因此整個辦公室看不到兩個以上的男人。
所以秦弓陽的存在對她們而言,真的很有壓迫感,他的高大、他的壯碩、他的窮凶惡極,也許只有他護在懷里的女人不覺得,其他人無不心生懼意。
「靜月姊,秀茹,謝謝你們了。」她起碼安心了一半。
見她偷拍粗壯如牛的男人一下,于靜月和孫秀茹不約而同的倒抽一口氣,面面相覷。「不……不客氣。」
岳冬希微笑地點頭,一只手環著男友肩頭,由著他抱進抱出,臉上微帶一抹難為情的羞紅。
「靜月姊,那個男人是冬希的男朋友?」
「應該是。」她遠遠看過一回,體型十分相似。
「他那麼壯,打起人會死人吧!」那雙臂膀可真粗。
「不用替冬希操心,她凶起來比男人更狠。」這社會局的小辣椒可不是浪得虛名。
如果這次不是為了保護那個小女孩,冬希也不會受傷。
「……說的也是,她可是連續三年女子跆拳道冠軍。」真要動起手來,鹿死誰手,尚未分曉。
不過,一看到桌上成迭的檔案夾,孫秀茹都快哭了,哀嚎一聲才認命的開始工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