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于台北鬧區的某個小巷里,「漢疆民歌餐廳」隨著時下年輕人的消費習慣不斷改變,反復歷經著興盛與慘澹的景況。
下午四點時分,掛在門口的風鈴當啷響起。
「不好意思,我們今天公休,明天才有營業……」
吧台後的年輕老板晏琉抬起頭,面無表情的臉龐旋即轉為驚喜。「別葵?我有沒有看錯……你怎麼會來這里」
黎別葵將近一八○的高身形佇立在雕刻考究的褐色木門邊,挺拔頎俊的身影登時讓晏琉向來引以為傲的挑高門面相形見絀。
宛如鋼琴家一般的修長手指好整以暇地取下鼻梁上的太陽眼鏡,黎別葵邁開了腳步往吧台走去,腳下那雙粗獷的軍用靴摩擦地板的聲音听起來有些厚重,卻別有一種獨特的韻味。
「我剛下飛機,突然很想過來看看。」
依舊是那麼低沉磁性的嗓音,仍然是一身迷死人不償命的狂佻神采,他隨手將名牌墨鏡扔在吧台上,長腳一跨,瀟灑而利落的坐在高腳椅上。
盯著兩三年不見的好友,晏琉忍不住有些看呆了。
是因為這小子從餐廳駐唱的小拌手一路晉身成為亞洲知名王牌創作人的關系嗎?越看他越有成熟男人的魅力,就連身為男人的晏琉都禁不住著迷……
「喂!」黎別葵曲起修長食指敲了敲桌面。
「干麼?」收回思緒,晏琉繼續擺酒的動作。
「給我一杯伏特加。」
晏琉皺眉,「大白天的,喝這麼烈的酒干什麼?」
「口渴。」
「我們這里有賣礦泉水,一杯一百塊,付現不刷卡。」
黎別葵橫了他一眼,「這間店還是這麼黑,虧你能撐到現在!」
「你以為我這間民歌餐廳少了你就會倒啦?別忘了,有個高挺帥氣的年輕老板也是這里的一大賣點呢。」
「如果客人因為老板的一席話而吐倒在這里,你們店里有沒有推出什麼優惠補償方案?」
晏琉笑得齜牙咧嘴,「有,老板補送一個吻,不只讓你吐倒還要你吐死!」
這個奸商的心腸還是那麼歹毒!
這個渾小子仍然一點長進也沒有!
兩個大小孩互瞪一眼,擺酒的繼續擺酒,敲桌子的繼續敲桌子,只是互不搭理的情況並沒有持續多久。
「喂,煮點東西來吃,我在飛機上沒吃什麼。」
「不加辣吧?」
「越辣越好。」
晏琉蹙著眉頭笑看他,「你還是這麼嗜辣如命?不怕傷了你的黃金喉嚨嗎?」
不以為意的擺擺手,黎別葵邁步離開吧台。「我到處晃晃。」
厚沉的軍用靴跫音在民歌餐廳里緩慢移動,修長的白皙指尖依戀似的輕輕畫過木頭圓柱,接著落在平滑的桌面,他發現這里的裝潢跟格局有些改變,不再是當年的那個模樣——
就像他一樣。
他變了……他的愛情也是。
俊颯的臉龐怔怔地望著舞台,深邃銳利的目光瞬間轉為迷離,他仿佛看見了當年青澀的自己,一身重搖賓的叛逆打扮,彈著電吉他演唱自己創作的歌曲,將心中的夢想與現實生活中的壓抑化為音符彈奏出來。
性感嘴角忍不住微微揚起。
那個時候的自己,有點蠢,自以為是的瀟灑。
但青澀稚女敕的他還是有很多人買賬的。
迷離的眸光緩緩轉向舞台最右邊的角落,他眨眨眼,不自覺地梗住呼吸。
那里,應該有一個人……
葵,如果你在台上不知道要唱什麼,可不可以唱‘蘇醒’給我听?我真的好喜歡這一首你自己創作的歌曲耶!
真是好笑,明明就比他大了三歲,說起話來的口吻還是像個不解世事的天真小女孩。
你那麼凶干麼?我沒有故意擺臭臉,只是人家今天在工作上又出紕漏了嘛,所以心情有點不好。
莽撞闖禍,這對她來說一點也不稀奇吧!那個呆女人看起來就不是精明干練的模樣,就連眯眼微笑都有點傻傻的……
所以被人欺負也是很正常的。
你、你們想要干麼?為什麼拖我來這里
有一天,他發現那個傻女人居然被一群「葵Fans」帶到餐廳的陰暗後巷,要不是他為了搶時間抄近路,還真的很難看到那一幕。
你這個老土的丑女人,也不想想自己的年紀跟葵差了多少,竟然不自量力的想跟我們搶他?
那些蠢女人!
記得當時躲在角落的自己忍不住搖了搖頭,這些追著他尖叫的笨蛋難道沒听過戀母情節嗎?
我、我才不土,我是上班族,當然得穿上班族的打扮啊!哼,你、你們這些米蟲女娃不懂啦!
這個白痴女人,連罵人都撐不起氣勢。
別跟她廢話了,我看她根本就是欠扁!
嗯,他也這麼認為。
以一抵十還敢大聲,不叫欠扁,改叫討打也可以。
扁她!
不公平!至少要先讓我月兌下高跟鞋——
嘖,這個女人的白痴程度是不是無底線?
警察,這里有人打架啊∼∼
真不想幫這種智障,所以當時的他喊得難免有些有氣無力。
柳絮兒,你給我們記住!
凝視著眼前空蕩的餐廳座位,他的嘴角因為過往的回憶而微微地上揚。
是了,那個白痴,那個勾起他心中深深眷意的笨女人,就叫柳絮兒。
一個在他心里或是腦海里從來都不曾抹去的名字,宛如刻在石版上的古老文字,在經過底格里斯河千百年的沖刷後,字跡依然那麼鮮明清晰。
沒有人知道,那一首讓他在國際樂壇打響知名度的創作曲「底格里斯」就是為了她而寫的。
一個打架還要求先月兌高跟鞋的小智障!
說實話,其實他不想愛她的。
實在想不透當初自己到底是看上她哪一點?他真是不明白!
但偏偏就是愛上了,將那顆狂妄不羈的心塞到她的手里,任性繾綣、揮霍情愛……然後結局是看著她離開。
「別葵,你站在這里發什麼愣啊?」
晏琉隨手拿起桌上的濕紙巾扔向好友的肩頭,黎別葵沒有回頭只是口吻淡淡的。
「沒什麼,只是覺得這里變了很多。」
「有嗎?當然是有一點改變啦,總要給客人新鮮感嘛,不過跟以前差距不大吧!咱們兄弟好久沒見,我出去買點下酒的小菜回來,你等我。」
「哦。」
門口的風鈴當啷搖曳,接下來便是一陣死寂般的靜默。
黎別葵的目光緩緩轉向右前方通往歌手休息室的走道,在邁開腳步的同時,有那麼一瞬間竟有點遲疑了……
葵,你帶我來這里好嗎?
他一邊走著,耳邊仿佛還響起那一聲聲膽怯又飽含驚喜的甜美嗓音。
這里不是閑人勿近嗎?如果被晏老板或是其它歌手發現你帶我進來,會不會害你被罵啊?
停下腳步動手推開了休息室的門,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漆黑。但在這樣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情況下,他卻恍然覺得浮現在眼前的畫面更加地清晰深刻了。
葵,你別這樣……怎麼了?你今天真的好奇怪,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雖然劇情有點老土,但他們兩人第一次的親密關系就是在這間休息室里,她撫慰心情低落的他……
葵,你不要哭嘛!你女乃女乃一定會蘇醒過來的,她不會一直昏迷下去的!所以你不要哭了好不好?看你哭……我也好想哭哦!
般什麼嘛,沒看過安慰人的比被安慰的哭得還要凶,結果到後來他幾乎被她的淚水給淹沒了。
然而點燃欲火的激情之吻,在揉合了兩人淡淡咸濕的淚水後,激狂而急切的搜尋對方甜蜜的雙唇,恣意索討歡愉的極致之美!
葵,好痛……我不舒服,我不要了……可是又不想放開你,我到底該怎麼辦?
當黎別葵將自己深埋在她濕潤柔軟的身體里,閉眼感受著前所未有的強烈快感沖擊著自己的四肢百骸時,卻發現身下的可人兒不停地顫抖輕泣,這才知道自己竟然是她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他極度的震驚,卻又無比的疼惜與憐寵她。
從來沒有哪個女人能這樣深深勾動他心里最深層、最溫柔的情緒。
以前到現在,完全沒有!
除了柳絮兒。
從此之後,這個女人開啟了他生命中柔軟繾綣的一面,而他則強悍的將她拖進歡愉的世界里。
黎別葵修長的手指在牆上模索著,尋著了電燈開關,輕輕按下,休息室頓時一片明亮。
丙然,這里的裝潢擺設也改變了。
這個不到五坪的小房間里曾經裝載了他愛情里的激情旖旎,他的激情狂野、高潮低吼和她的嬌喘申吟、羞澀推拒。
他仿佛總是要不夠她!
信手拈來的任何一個借口都能成為他哄騙她共享巫山雲雨的理由,而她也總是在困惑質疑中迎合了他的每個需索無度。
黎別葵癱坐了下來,在小小的空間里伸展他完美修長的雙腿,忍不住微微搖頭嗤笑。
到現在還是不敢相信,自己怎麼會愛上一個這麼好騙的笨女人?
長程的飛行耗掉了他的耐心,也消耗了他的體力。仰起脖子往後一癱,放松身體閉眼假寐,卻听見回響在耳畔,每每讓他在深夜時分燥熱難耐的——
柳絮兒的嬌媚輕吟。
葵,別這麼粗魯……我會痛,你溫柔一點好嗎?
她不懂,她完全不了解自己有多麼甜美,催逼得他幾乎壓抑不了在她體內狂野馳騁的沖動。
你明明知道我的感受,為什麼一定要我說出來……是、是,我要你,我想要你!這樣你滿意了嗎?
老天……
蜷縮在他身下,那又羞又惱又挫折的嫵媚臉龐總是能夠輕而易舉的勾動他潛藏在體內深處的強烈。
葵,這一次讓我主動好不好?因為人家也要讓你體驗一下欲仙欲死的感覺,就像你每次讓我感受到的一樣……
被了,不要再想了!
闔眼假寐的黎別葵蹙起了眉心,難掩煩躁。
那都是過去的事,已經成為回憶了,為什麼自己就是這麼地念念不忘呢?
你喜歡嗎?我這樣做對嗎?葵覺得舒服嗎?
但她終究走了。
離開了他的生命,那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啊!
喜歡我這樣對你嗎,葵?
沙發上的黎別葵猛然睜開雙眼,霍地挺身站起。
幾乎不敢回頭看,只見這個國際知名的冷酷型創作才子兼頂尖制作人僵直著身形,大步邁向休息室的門口。
他再也待不下去了!
才想伸手開門,門扉卻被人搶先一步從外頭推開。
「原來你躲在這里啊!」
黎別葵喘著氣瞪著好友。
「沒听見我在外面叫你嗎?快出來吃東西,你不是喊肚子餓……」晏琉驀地住口,皺眉瞅著他,「你還好吧?臉色怎麼這麼白?」
他沉默,支手倚著門框閉上雙眼吸了口氣。
冷靜,冷靜下來。抵抗記憶中的柳絮兒,漠視那些讓人心旌悸動的話語和回憶,這七年來自己不是已經駕輕就熟了嗎?
「我沒事。」伸手撥了撥垂落在額頭上的發絲,他扯了扯笑容,「我很好啊,沒事!」
是的,他相信自己很好。
沒事!
「你到底要混到什麼時候才肯出去找工作啊?」
抱著一堆衣服的陶香菁走進了女兒房里,看著她坐在電腦前專注移動鼠標開啟網頁的模樣,陶香菁心頭的一股氣就直往頭頂竄。
「有沒有听見我說的話呀?」這回她忍不住拿起桌上的活頁夾往女兒的頭上敲!
總算得到一聲吃痛的低叫,「媽,你干麼啦?」
皺著眉頭看了電腦螢幕一眼,陶香菁不以為然的嘖了一聲。「你怎麼還不死心?到現在還在搞網路賣衣的生意,那個是不能夠拿來當正業的!」
柳絮兒小聲嘟囔,「靠著這種方式賺錢的賣家也是大有人在啊。」
「問題是,你沒有做生意賺錢的頭腦啊!」
陶香菁忍不住提高嗓門,對于女兒這種笨牛般的執拗個性,她實在是氣到最高點,手中要是有皮鞭,真想狠狠鞭女兒幾下,看這頭蠢牛會不會有開竅的一天!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你難道忘了今年年初的教訓嗎?興匆匆的跟朋友合開網路賣衣公司,說什麼在網路賣東西還可以節省店租好處多多,搞到最後才發現被對方坑了,合伙人變成大騙子,卷了你的錢馬上跑得不見蹤影!你好啊你,當初算盤打得那麼響,現在怎麼不去賺點錢給我看?」
「媽,你別再念我了。」
陶香菁垮著肩,癱坐在床鋪上。眼角瞄了瞄四周,有條不紊的整潔感稍稍平撫了她的怒氣。
自己這個笨女兒雖然在各方面都不精明,但愛干淨的個性倒是她少數的優點之一。
「你身邊剩下多少錢?」
這個問題顯然讓柳絮兒感到不自在,只見她曲起縴細的手指輕刮白皙的臉頰,說起話來有氣無力,「沒有很多……」
「不是我愛念你,而是你實在太讓人擔心。你要知道,你現在的生活開銷都是靠以前的存款在支付,遲早有一天坐吃山空的你懂不懂?我也不年輕了,能幫你的有限,到時候你拿什麼養活自己跟……」
陶香菁住了口,看了看房內,「小昊呢?」
「他說他要出去賺錢啊。」
女兒的燦爛笑顏太過耀眼,讓原本眯著眼準備開罵的陶香菁一度懷疑想破口大罵的自己是不是反應錯誤?
「他……賺錢」
「對啊,媽,你說小昊是不是很棒?」
「你同意讓他去?」
其實陶香菁想問女兒的是 你真的相信他有辦法賺錢嗎?
忍住想要揉太陽穴的沖動,她不斷地提醒自己,身為一個母親,要懂得包容自己的小孩,畢竟是從自己的肚皮里蹦出來的,就算生出來的是個傻瓜,沒常識又少根筋也該笑笑的接納女兒。
「媽,你是不是在擔心小昊?」
陶香菁抬起頭瞅了瞅女兒心無城府的純淨笑顏。
「沒問題的,你忘了小昊是我們三個里面最聰明、最機靈的嗎?」
這個傻丫頭!都活到二十八歲了,竟然還是一副純真小女孩的模樣,怎能叫人不擔心?
「你覺得好就好了。」站起身,陶香菁準備走出房間。「我再跟你說一遍,別再搞那些網路賣衣的事了,沒用的!你還是趕快想辦法去應征工作,當個規律正常的上班族才是正道!听到沒有?」
低著頭的柳絮兒咬著唇,沒有回應。
走到房門邊的陶香菁也不回頭看她,「你別忘了……」
母親語氣里的停頓讓她忍不住抬起頭。
「別忘了你是一個孩子的媽,你有養育小昊的責任。」
走到客廳打開電視,坐在沙發上的陶香菁忍不住嘆了口氣。
老實說,直到現在她還是有點難以相信,這個傻女孩般的女兒竟然已經是個男孩的媽,而且還是未婚生子!
「媽,我辭職了。」
七年前的某天,燠熱難耐的午後,柳絮兒在應該上班的時候跑回了家里。
「哦。」
陶香菁並不覺得稀奇,畢竟這個對于數字需要有高度敏銳感的工作真的不適合自己的女兒。
只是女兒離職的原因顯然不是自己所設想的那樣。
因為她竟從包包里拿出一本「媽媽手冊」。
「這、這是怎麼回事」陶香菁只覺得滿天雷響大作。
「我懷孕了。」
「對方是誰」
「一個我愛的人。」柳絮兒低低的說。
一個她愛的人。
小昊虛歲已經七歲了,而她這個外婆對于孩子的爸爸所知的訊息仍僅限于這幾個字 一個我愛的人。
「然後呢?」
「什麼然後?」柳絮兒一臉不解。
「聘金啊、喜餅啊、婚禮之類的啊!」
「都沒有。我們分手了!」
剎那間,陶香菁不只覺得自己的頭頂在打雷,心里還刮起冷峭大雪。
吁了口氣,她拿起電視遙控器轉到新聞頻道。往好處想吧!至少,她這個呆呆的女兒並不是因為被騙才懷孕。
只是這個人究竟是誰?
她仍然想知道。
因為她想走到對方的面前,狠狠地給那個渾小子一巴掌!
然後告訴他,雖然他不負責任、雖然他拋棄了她的女兒,但這一對母子只要有她在,他們就不會有餓肚子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