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隆的恐怖雷響、打在身上隱隱作痛的豆大雨滴,此時此刻都像是瞬間消失了一般,亞荻只能怔怔地瞪圓雙眼,像傻子一樣呆望著眼前俊臉含笑的男子,「鬼……鬼梟……你……你好嗎?」明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樣一定很蠢,但是亞荻就是無法克制自己的結結巴巴。
曾經在腦海中預演過無數次兩人重逢的畫面,這幾天再三練習的優雅成熟,在此刻全部走調,她的聲音在風雨中听起來不但虛弱,而且還支離破碎,非但沒有所期許的自信,反倒是一種飽受驚嚇、可憐兮兮的聲音。
「小亞荻,謝謝你的關心,我很好,倒是你看起來……不怎麼好哩!」鬼梟有趣地打量身高已經到自己下巴的亞荻。
分別了將近四年,他發現自己確實比想像中更想念這個小丫頭,在回山谷的路上,他不停在心中幻想著亞荻成長後的模樣,經過了四年的時間,她是不是依舊個性倔強,是不是依舊脾氣火爆?在她情緒激動的時候,紫色眼瞳的深處,是不是和從前一樣總有一簇火焰在燃燒著?
但如今站在眼前的,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泥巴人」,一團污泥幾乎沾滿了整張小臉,就算他自負擁有鷹一般犀利的眼,也無法判斷這團泥巴後的五官到底是美是丑。
「我……我很好!」亞荻立正站直,試圖裝出冷靜從容的模樣,同時伸手努力想撥開被雨水打落、遮住眼前的亂發。
「丫頭,我們一定要站在雨中說話嗎?」鬼梟伸手輕輕覆上亞荻的肩頭,淡笑著建議道。「我們現在最需要的是一桶熱水,然後再慢慢敘舊吧!」
「呃……好。」亞荻像個乖孩子似地用力點頭。
「把手給我。」亞荻過于認真的表情讓鬼梟忍不住又咧嘴笑了,他先翻身上馬,跟著對亞荻伸手道。「我們回去吧!」
亞荻不再猶豫,扶著鬼梟的手讓他拉上馬,一起往小木屋的方向前進……
※※※
當亞荻從頭到腳徹底清洗一番後,她套上了簡單的亞麻襯衫與黑色長褲,心情有些忐忑地站在木門前,當她听見屋內傳來熟悉的低醇笑聲時,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一時之間喪失了敲門進入的勇氣。
半晌後,亞荻終于鼓起了勇氣,「咚咚」地在木門上輕輕敲了兩次。
「是亞荻嗎?快進來。」屋內傳來庫克愉悅的聲音。
呼!艾亞荻,一定要保持冷靜!亞荻深吸一口氣,不忘在心中鼓勵自己一番,同時換上了充滿自信的笑容,她果敢地推開了木門——「嗨!亞荻。」低醇渾厚,帶著慵懶調子的男性嗓音在屋內響起,鬼梟以一種似笑非笑的聲音喚著她的名字。
「鬼梟,你好。」越是想要表現良好,越是容易出錯,亞荻正想舉手瀟灑地問候鬼梟,揮動的手卻好死不死地撞上一旁的木櫥,痛得她齜牙咧嘴,眼淚幾乎要湧出來了。
「請坐。」鬼梟風度良好地什麼也沒說,撐著下巴的手不動,而空出的那只手則是朝亞荻友善地攤開,示意她到自己對面的位子上坐好,見她始終低垂著頭,忍不住笑道︰「庫克師傅,你這四年來到底教了些什麼?本來以為你會將野貓訓練成勇敢的花豹,但如今看來,這丫頭已經變得比老鼠還要畏縮哩!」
「誰說我像老鼠一樣!」向來禁不起撩撥的亞荻,在下一秒果然火辣辣地抬起頭,一雙紫眸光暈竄動,就像是要噴出火焰似的。
而鬼梟等待的就是這一瞬間,當亞荻用力抬起頭的時候,鬼梟含笑的綠眸,以一種熱切、毫不隱藏的方式注視著蛻變成十九歲少女的亞荻;炯炯有神的目光從她光滑飽滿的額頭、上揚率性的長眉一路向下移,注意力先是停在微翹小巧的鼻樑、與淡粉色的唇瓣半晌,最後回到細致小臉上,停在向來最吸引自己的地方——那對彷彿有火焰在其中躍動、璀璨奪人的紫色眼瞳。
一開始,亞荻還自信滿滿地承受鬼梟專注的目光,但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當她發現鬼梟碧綠色的漂亮眼楮,似乎不打算從她臉上移開的時候,她開始覺得不對勁了。
這傢伙到底還要看多久啊!亞荻在心中低聲咒罵著,她和每個人一樣都是兩只眼楮、一個鼻子外加一張嘴,組合起來雖然不到傾世絕色的水準,但五官至少也沒長歪吧!有必要用這種想將她看穿一個洞的方式研究這麼久嗎?
紫色的眼瞳隨著主人的情緒不停地變化著,鬼梟清楚地看著亞荻紫色眼楮的變化;當眼中挑釁的火焰褪去後,湧起了些薇的警戒與不服氣,跟著又換成了少女特有的羞澀與窘困……到了最後,紫色眼瞳的主人主動放棄了這場目光角力,一張小臉脹得微紅,既憤怒又困窘地低吼道︰「你到底看夠了沒?」
「丫頭,不要這麼小器嘛,我們四年不見,我當然要仔細將你看清楚。」鬼梟收回視線,伸手指著自己的俊容,嘴角揚起戲謔的笑痕說道。「如果你覺得不舒服,那我也靜靜地坐在這里,讓你看個夠,這樣公平吧?」
「不用了!我沒這麼無聊。」亞荻沒好氣地回答,四年不見,鬼梟的外貌沒什麼改變,倒是臉皮又增厚了不少。
「呵呵!你們這麼久沒見面,兩個人慢慢聊!」始終在一旁含笑看戲的庫克開口了,反正鬼梟要在這里住上幾天,其他的事過幾天再說也不遲。
扔下這番話之後,庫克很自動地起身離去,當木門「砰」的一聲關上的時候,屋內陷入一片短暫的尷尬靜默。
「我說亞荻小丫頭……」鬼梟咧嘴,再次以含笑的語氣喚著她。
「干麼?」亞荻像是刺蝟般彈了一下,立即以警戒的眼神望著他。
「兩個選擇,我們要這樣對望一個晚上?還是你願意打破僵局,告訴我這些年你在這里做了此汗麼?」懶洋洋地支著下巴,鬼梟似笑非笑地望著她。小丫頭除了變高變漂亮之外,個性看來一點也沒變,逗弄起來還是一樣有趣。
「你又想取笑我?」亞荻蹙眉,總覺得鬼梟的笑容別有居心。
「丫頭,收起你身上的刺。」鬼梟搖頭,綠眸閃過一絲溫暖,淡笑道。「幾年不見,只是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亞荻一楞,瞪著他的笑容半晌,最後才點點頭說道︰「也沒什麼啦!四年前我被一個人無情地拋棄以後,勇敢又堅強的我騎著『閃電』……」
她興高采烈地說著,鬼梟則是含笑听著,兩個人重逢後的第一個晚上,在一種平靜愉快、帶著淡淡溫馨的情況下度過了……
※※※
第一道曙光頑皮地射入窗口,輕輕地喚醒了趴在桌上沈睡的人兒。
迷蒙尚未清醒的紫眸眨了眨,而後困惑地睜開,像是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在這里醒來。
「哎哎!好痛!」亞荻試圖想起身,才一有動作,渾身上下的骨頭就隱隱作痛,她皺眉,想起了這是睡在木椅上一整夜的結果。
小心翼翼地伸展四肢,這才發現屋內只剩下自己一個人,木桌上有兩個空酒瓶,而昨晚坐在對面一起聊天的鬼梟,此刻早已經不見蹤影了。
「太過分了,這傢伙一定是自己跑去睡軟床,居然不叫醒我,真不夠意思!」亞荻冷哼一聲,從空蕩蕩的木椅中得到結論。
亞荻原本想回房,卻在下一秒改變了主意,反正天都已經亮了,不如騎著「閃電」到水泉邊跑一圈,藉此恢復精神比較實際。
步出木屋,牽出「閃電」,亞荻在上馬前還不忘警告道︰「昨天就當作你見到舊主人情緒失控,我就原諒你,要是你敢再掉我一次,我非當著鬼梟的面將你烤來吃不可,听見了嗎?」
「嘶嘶∼∼」「閃電」仰鼻噴氣,露出十分傲慢的神情。
「好歹我也作了你四年的主人,給點面子行不行?」亞荻搖頭歎息,動作靈活地翻身上馬,在晨光中盡情地享受奔馳的快感。
在林間盡興奔馳了好一陣子後,亞荻雙腿一夾,愉快地吩咐道︰「『閃電』,最後一站,到我們最喜歡的水泉邊去吧!」
「閃電」高舉前蹄表示應和,以風馳電掣般的速度朝水泉邊全速奔馳,亞荻閉上眼楮、在馬背上完全俯低身子配合,這可是她最近想出來一種更能享受騎馬的方式,一旦閉上了眼楮,奔馳的感覺就像是長了翅膀飛翔一樣。
當「閃電」快要抵達水泉邊的時候,亞荻听風辨位,同時間也松開手上的韁繩、僅用雙腿控制「閃電」,像往常一樣做好了預備跳水的準備,這才緩緩睜開了雙眼。
而後,亞荻一雙紫眸突然瞪大,因為正前方、向來只屬于她和「閃電」的水泉邊,突然多出了一個人影!
不會吧!腦海中才閃過這樣的念頭,但一切已經太遲了。「閃電」在最後關頭揚起了前蹄、免除了將對方踩扁的危機,但馬背上的亞荻就沒這麼幸運了,由于她已經躍起準備跳入水泉,但「閃電」卻是在離水泉邊還有幾十公分的距離驟然停下,也就是說,她落下的時候既觸踫不到冰涼的泉水,反倒會在地上跌個四腳朝天!
就在千鈞一發之際,擋在她面前造成這一場混亂的禍首做出了判斷,先是一把抱住從空中墜下的亞荻,而後在接住她的一剎那往身後的水泉躍下,順勢化解了這股由上往下的強勁沖力——「啪」的一聲,寧靜的水泉因為同時跌進兩個人,激起了漫天水花。
「咳咳!」亞荻不一會兒就沖出水面,一面吐出月復中積水,一面貪婪地呼吸著新鮮空氣。
當她听見身後傳來另一個人冒出水面的聲響,一雙紫眸湧現憤怒的火光,身子一旋,惡狠狠地回頭打算咒罵出聲。
「混蛋!如果不是你——」所有咒罵的台詞都在亞荻轉回頭的剎那間,卡在喉頭,只能張著嘴,像個笨蛋一樣瞪著眼前的一切……能讓「閃電」瞬間停止,讓她免除跌斷骨頭的危機、同時也和自己一起跌落水泉的,除了鬼梟不會有第二個人,但眼前這個同樣一身濕淋淋的人,真的是鬼梟嗎!?
倒不是說他一夜之間長相就變了,畢竟眼前的男子依舊穿著鬼梟一貫的黑衣,一頭黑色的發淋濕後十分性感地貼在寬肩上,劍眉、挺鼻、薄唇、碧綠璀璨的眼瞳,這些都沒有改變,只除了……他多了一只眼楮!
所謂的多一只眼楮,並不是鬼梟臉上長出了第三只眼,而是從她認識鬼梟以來,他的左眼始終戴著一只黑色眼罩,她曾經偷偷猜想過,一定是鬼梟在哪次偷東西的時候失手被抓,受到懲罰被刺瞎一只眼,要不就是他曾經有過一場難以想像的激烈戰斗,由于對手十分厲害,所以他才會失去一只眼楮。
沒想到根本不是這樣,他左邊的眼楮完好無缺,壓根兒沒有受過傷的模樣,而且,還是一種十分罕見、像是金色與琥珀色相融合的特殊色澤!
「你的眼楮……」亞荻無法掩飾心中的驚訝。不光是因為他擁有不同色澤的眼楮,而是驚訝鬼梟從來沒有告訴自己這件事。
「喔!一定是落水時的勁道太強,眼罩滑掉了。」鬼梟見到她十分驚訝的表情,直覺地伸手擋住自己的左眼,以平淡的語氣說道。
「耶!怎麼你左邊的眼楮不能見光嗎?露出來是不是會痛?那怎麼辦,先撕一點我的衣服充當眼罩好了!」亞荻誤會了他遮住眼楮的涵義,以為鬼梟的左眼懼光,所以才會迫不及待地想遮起來。
眼看亞荻真的動手要撕下袖子時,鬼梟才知道她是認真的,于是立刻將遮住眼的左手放下,轉而覆上亞荻的手臂,說道︰「不用了,我的左眼沒這麼虛弱。」
「嗄?」亞荻的動作一頓,隨即困惑地蹙眉道︰「那你為什麼要把它遮起來?干麼一直戴著眼罩?」
表梟正想開口,亞荻卻在下一秒打了一個大噴嚏。
「丫頭,先上岸吧!」鬼梟微微一笑,伸手揉弄她凌亂的短發,咧嘴道。「下次提醒我離你遠一點,每次見到你,我們都得泡在水里,連我都快要吃不消了!」
亞荻小臉一紅,口中咕噥著一些听不懂的話,和鬼梟兩人一起往岸上游去。
※※※
上岸後,鬼梟從馬鞍袋上取出毛毯扔給亞荻,自己則是褪去上衣披在樹枝上,隨即熟練地生火,祛除一大早就泡在水泉里的寒意。
「我剛才看到你閉著眼騎『閃電』,老實說,你能活到今天實在是一種奇跡。」當手腳都溫暖了以後,鬼梟側過頭望向亞荻,揚起嘴角開啟話題。
「這段路程我和『閃電』跑了上百次,從來沒出錯過!」亞荻有些得意地說道,但是一接觸到鬼梟戲謔的眼楮,她略帶不甘願地改口道︰「今天早上是個意外,這里從來都沒人,更不會有一個人莫名其妙地擋在面前。」
「這種意外多來個幾次,你的脖子早就斷了。」鬼梟不贊同地搖頭。當初將「閃電」送給亞荻,是因為它是一匹十分有靈性的馬,對亞荻的騎術應該會有幫助,沒想到這丫頭卻將「閃電」用來尋求極致刺激的冒險。
「你為什麼要用眼罩遮住左邊的眼楮?」亞荻突然轉變話題,一點也不想討論「閃電」、騎馬安全這種無關痛癢的話題,于是直接問出此刻最想知道的。
「從小我就戴著眼罩,習慣了就懶得拿下來了。」鬼梟聳肩,以一種談論天氣般淡漠的語氣說著。
「這是什麼理由?」亞荻瞪了鬼梟一眼,听出對方根本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她突然想到,鬼梟除了有一雙異色的眼瞳之外,其他的事情自己同樣一無所知。「鬼梟」只是大家為他取的代號,他真正的名字是什麼、住在什麼地方、過去曾經去過什麼地方,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所以才變成大陸上有名的盜匪?
這些事情,鬼梟從來都沒對自己提過,是因為她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丫頭?還是因為她和疾影等人不一樣,壓根兒沒有資格知道他的過去呢?
彷彿被舍棄、以及不被對方信任的悲傷瞬間湧上心頭,亞荻垮著一張小臉,一臉憂愁地皺成一團。
「亞荻,這種可憐兮兮的表情真不適合你。」鬼梟走到亞荻身邊坐下,像是撫模小貓小狽似的拍拍她的肩膀,無奈道。「我的過去很普通,確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打從一出生,我就是一個被人遺棄的嬰兒,在不同的人家輾轉流連,或許是因為兩只眼楮不同顏色的關系,一旦發生不好的事情,那些收養我的人就會認為是我帶來的災難,我就像是小貓小狽一樣,在不同人的手上轉來轉去,直到八歲那年,我遇到了庫克﹒西思——」
表梟說到這里一頓,看到亞荻已經不再垂頭喪氣,反倒是睜著一雙亮晶晶的紫眸,無比專注地聆听著,他咧嘴一笑,繼續說道︰「接下來的事情你應該都知道了,我和當初的你一樣,不想依附別人過生活,所以我接受了庫克的教導,最後成為——」
「成為大陸上最有名的盜匪!」亞荻主動為鬼梟結語。
「這個『盜匪』可是好幾次救了你性命的恩人,丫頭。」鬼梟挑眉,伸手輕扯她細女敕的臉頰,輕斥道︰「你真是我見過最不知感恩的丫頭!」
亞荻輕哼一聲,仰起小臉,以十分認真的語氣說道︰「以後不要再戴眼罩了,就算兩只眼楮的顏色不一樣那又如何?我覺得還滿好看的哩!」
「是嗎?剛才你的表情可不是這樣。」鬼梟不確定地詢問,亞荻剛才目瞪口呆的表情他可是記得十分清楚。
「那是因為這些年以來我一直以為你的左眼是瞎的,會嚇一跳是理所當然的!」亞荻大聲反駁,跟著有些不好意思地坦承道。「這種事如果你早點告訴我,我就不會胡亂猜想,一直以為是哪個可惡的人把你的眼楮給弄瞎了!誰知道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
「喔,這麼說你很失望?」
「當然不是!我是這種冷血的人嗎?」亞荻作勢要動手教訓他,而鬼梟則是笑著閃躲,很自然地笑鬧成一團。
一場清晨的突發事件,就這樣無形地拉近了兩人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