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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愛你一個 第十章

蘇小小徹底休息了幾天,又被丹尼爾強迫吃一大堆雜七雜八的補品後,臉色就不再那麼蒼白;但當她從丹尼爾手中接過出院的繳費收據時,險些沒有再度昏倒,被上頭的數字震昏了腦袋。

「五仟塊?五仟塊?就那樣住一晚、睡個覺就要五仟塊?」她瞪大眼楮,想將那廢紙吞了似的,又心疼又肉痛。

丹尼爾素知她的毛病,攤攤手頗無奈的說︰「沒辦法,你住的是頭等病房,吊的又是高單位的營養劑又是急診,伍仟塊已經算是很便宜了。」

「便宜個頭!誰叫你自作主張送我上醫院的?我隨便休息一下就會沒事,好好的白白浪費伍仟塊,害我病情加重!」

「怎麼?你是不是又覺得哪里不舒服了?」丹尼爾緊張的問。

「這里!」蘇小小指心髒。「我心疼!好好的被割去了一大塊肉,會不會疼嗎?」

她近乎沒道理的埋怨丹尼爾,不外乎痛心她失去的五仟塊,她越想越舍不得,捧著心申吟說︰「五仟塊耶!不是小數目,錢又不是不能用,下次不準你再這樣蹧蹋,沒腦筋的暴歿金錢!」

「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說你突然那樣昏倒……」丹尼爾解釋說︰「我嚇住了,那個人就那樣將你抱去醫院!」

「那個人?你在說什麼?」

丹尼爾把那天發生的事全告訴蘇小小,試探地問︰「你認識他?那人好象挺了解你似的,比我還關心你。」

「鬼才會認識那種人!」蘇小小只顧著她長了翅膀飛走的五仟塊新台幣,埋怨那個不知名的恩人太多管閑事。「不知道是哪個天殺該死的家伙!多管閑事的人,害我白白飛掉了五仟塊大洋。」

她和丹尼爾這時是坐在百貨公司地下一樓的小吃街,丹尼爾因井繩效應,不肯讓蘇小小再為省錢只吃面包,硬是強迫她必須吃些有魚有肉有營養的東西;蘇小小拗不過他,受不了他嘮叨,只好花比面包貴十倍的錢,吃些她口中所謂沒營養只吃錢的垃圾。

此刻她心痛飛走的錢,不知圖報感恩反而咒罵「救命的恩人」,當然也沒去注意到坐在兩桌之外,背對著他們的「那個恩人」。

沈廣之通常不會出現在這種地方的。以往,蘇小小看到他和他的女伴時,他們總是往百貨公司頂樓的高級餐廳;他的身份適合坐在那種衣香鬢影、充滿高級優雅感的高貴社交場合。

這次他瞥見蘇小小和丹尼爾朝地下小吃街走去,便以帶笑的口吻建議他的女伴是否想換個經驗,嘗嘗平民的口味。

但很顯然的,他對面的女伴對這種嘈雜的場所感到很不安,官能性地產生排斥作用。

他們兩人坐在一堆平凡的紅男綠女當中,給人的感覺就像是落難的貴族——突兀,而且不諧調。但沈廣之並不在意這些,他悠閑地吃著蚵仔煎、喝著貢丸湯,一邊仔細听著蘇小小和丹尼爾的對話。

「小小,」丹尼爾說︰「對不起!你會這樣都是我害的,你把錢都給我了,所以才會拚命想賺錢,才會累慘了。」

「誰說的?是我自己愛錢,我只對賺錢感興趣。」

「別騙我了!人再怎麼愛錢,也有一定的限度,不可能沒道理的死顧著錢。你把錢都給了我還債,才害得你不得不如此死命賺錢。雖然你從不曾也不肯告訴我你心里的秘密,但我知道,你一定有什麼夢想存在,我毀了你的夢,害你又要重新開始去砌築,我說得對不對?」

「不對。」蘇小小仍不承認她內心存在的那個吟游的夢想。「我只是愛錢,沒道理的愛錢,守財奴你知不知道?那是我的天性。」

「你不說就算了。」丹尼爾嘆了一聲。

「丹尼爾,」蘇小小用筷子敲敲丹尼爾的盤子說︰「你不要一直在意那件事,錢再賺就有,可是如果你被砍斷了一條腿什麼的,會變的很難看,妨礙我的視線,那我就會變得很不快樂。」

蘇小小表情連帶動作,非常滑稽,丹尼爾被她逗出笑,臉上的愁眉苦惱一掃而空。

「對了,這邊工作結束後,你打算怎麼辦?」丹尼爾問。

蘇小小大口咬著蹄膀,狼吞虎咽,邊吃邊揮著筷子說︰「我差點忘了告訴你,我拜托以前大學的同學幫我找到一份工作,包裝搬運工之類的吧,酬勞很不錯,一天有一仟塊大洋。」

「什麼?搬運工!小小,不行啦!」丹尼爾未雨綢繆,替蘇小小先行擔憂起來。

「沒問題啦!」蘇小小一貫只要有錢賺,萬事可以的態度。「其實也不是真正搬運什麼粗重的東西,只是最近那家工廠出貨大多,臨時缺少人手,公司又急著催貨,他們只好找人幫忙包裝出貨,偶爾幫忙搬搬貨物而已。」

她說得輕描談寫、輕輕松松,丹尼爾卻憂心如焚。

「小小,你為什麼不考慮找份長工?又穩定,又比較不必擔心隨時會失去工作,再說也不用到處奔波。」

「不!我不習慣。」蘇小小搖搖筷子。「再說我既沒學歷、又沒專長,也找不到什麼稱心、酬勞高的工作。」

「那你何不重新回學校念書?」

「回學校念書?咳咳!」蘇小小吃得太急,岔了氣。「算了吧!那所破學校!丹尼爾,你別盡說些有的沒有的,害我吃岔了氣。」

「但你這樣總不是辦法。」

「別替我操心,我知道該怎麼做。」蘇小小把飯扒光,指指丹尼爾的盤子說︰「你這只雞腿吃不吃?不吃給我。」

「拿去吧!」

丹尼爾看著狼吞虎咽的蘇小小,心頭暖暖的;蘇小小平素愛凶他,說些話剌激他,但她絕不說任何惡毒的話打擊他。雖然蘇小小不願對他說出她拼命賺錢的理由,但他心里知道,在蘇小小心里,他有著特別申意義——就像蘇小小在他心里佔的位置,也有不一樣的意義一般。

蘇小小死不承認她身上流有熱情的血液,以最輕描淡寫的方式帶過她傾盡財產幫助他的恩惠,那是她對他至大感情的表現,但她就是死不承認。

她說她只愛錢——可是丹尼爾知道,她有一顆熱誠的心,掩藏在嗜錢的假面下;

只是,她的感情飄泊無依。

他愛她、珍惜她,但他的感情是不夠的,無法慰撫蘇小小飄泊無依孤單的心靈;她需要另一種更強烈的感情、更熱烈的愛,才能夠溶化她自閉、結實緊密的心。「小小,你這樣愛錢,干脆找個體貼有錢的老公算了!」丹尼爾說。

「說什麼傻話!」蘇小小吃得滿嘴是油,嘴巴周遭也全沾了油脂,丹尼爾抽了張紙巾替她擦拭掉油漬。「第一、有錢的不一定體貼;第二、體貼的多半沒錢;第三、又體貼又有錢的通常不會是好老公,花得很,很容易招蜂引蝶。」

這是什麼鬼邏輯理論?背對他們的沈廣之听得暗暗皺眉。

「可是,我是說真的,你需要找個好男人照顧你。」丹尼爾感慨地說︰「如果我不是……你知道我愛你,如果不是那樣,我會好好疼你、照顧你一輩子的。」

丹尼爾只愛男人,蘇小小是他唯一深愛的女性,但那種感情實在不一樣。

「我知道,我也愛你。」蘇小小笑了一笑,「可是找個愛你、又肯照顧你的男人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好男人’那更是不容易!還不如靠自己。」

「有時我真羨慕你這種豁達的態度。」

蘇小小從小像孤兒一樣長大,常有受欺凌的時候,又常把錢掛在嘴邊,嗜錢如命,惹得不少嘲諷和譏笑,怛她總是一副不管非議的態度,反正被笑、被罵、被輕視又不會痛,還是賺錢最重要。

丹尼爾因為「傾性」的關系,飽受異樣的眼光,他曾因痛苦得受不了而向蘇小小哭訴,蘇小小打了一個偈語,丟給他一張從人家勸人禮佛向上,印了先人智能語錄的佛書上撕下的紙說︰「‘寒山問拾得,人家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惡我、罵我、騙我時如何?拾得雲,只可忍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這‘敬他’,我是不同意;不過這句‘不要理他’可說得好啊!理那些瘋于做什麼?你自己的人生你想要怎麼過是你的事,何必在乎那些閑言閑語!」

這就是蘇小小,死要錢、死攢錢、死賺錢的蘇小小。

「哇!吃得好飽!」蘇小小終于放下筷子,拍拍肚子癱在座位上。

「小小,別這樣,大家都在看你!」丹尼爾迂回暗示她的姿態很難看。

「是嗎?那表示我長得漂亮。」蘇小小笑笑的,大言不慚。

在她看來,受制于別人眼光、看法和閑言閑語,是最呆最笨的事。

這時沈廣之對面的女郎好似有點忍耐不下去了,她很有教養的征詢沈廣之的意見說︰「廣之,你看我們是不是該回事務所了?還有一些工作需要處理,再說這里這麼吵,也沒辦法討論事情。」

沈廣之看看時間,點點頭說︰「對不起,我沒想到這地方會這麼吵,讓你委屈在這種地方吃飯。」

「沒關系,也算是一種新奇的經驗。」女郎笑了笑。

沈廣之起身回頭很不經意般看了一眼,蘇小小苞丹尼爾也站起來,回頭朝電扶梯走去。蘇小小苞丹尼爾猶嘻嘻哈哈地談笑,笑聲抑揚頓挫之際,猛不防在搖首晃腦間看到沈廣之,當然還有他身邊那個女郎。

沈廣之早把視線調開,像是完全沒注意到蘇小小,蘇小小慶幸沈廣之沒看到她,拉著丹尼爾避往一邊說︰「走這邊,從樓梯上去。」

丹尼爾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改走樓梯,看她走得又急又快,也只得跟上去。

沈廣之了解到蘇小小在避開他,好不容易才等到蘇小小「意識」到他,他覺得不能再失去這個機會,否則恐怕會永遠失去她。

所以搭自動電梯上到一樓後,他匆匆對身旁的女伴說︰「對不起,瑞嘉,麻煩你先走,我臨時有點事要辦,幫我跟思德說一聲。」

他匆匆交托完,立刻往倉庫室走去。而此時丹尼爾還在問說︰「小小,好好的你干嘛突然改走樓梯?爬得我累死了!」

蘇小小嘴唇微微嚅動,想說什麼又放棄,顯得很無精打采,沈廣之幾乎是用跑的追趕上去。

「小小,等等!」他抓住蘇小小的手,對丹尼爾說︰「對不起,我要借走小小。」沈廣之追上來,突然出聲叫喚和擄抓的舉動全在蘇小小的意料之外,她不禁有點驚愕,轉而沒來由的臉紅,像是因突然的驚喜,又像是因突來的不知所措。

丹尼爾如墜入五里霧中,他並不知道蘇小小和沈廣之認識,更不知道他們兩人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而沈廣之這樣出場的方式,實在太戲劇化、太震憾了。

待他看清楚沈廣之,他「啊」的一聲叫出來。

「啊——小小,就是他!他送……」

但他來不及將話說完、把驚訝表達完,沈廣之已抓著蘇小小退避出太平門。

「身體還好吧?」沈廣之緊盯著蘇小小,幾乎將她逼在牆角。

「嗯。」蘇小小輕輕點頭,對沈廣之她無法像對田優作那樣肆無忌憚,嘻嘻哈哈、打打殺殺的。

但這並不是因為別扭的關系;田優作不當她是女孩,言行舉止粗魯,她習慣了,也相當喜歡和田優作相處時的那種不受拘束的感覺,很開、很放、很自由。

而沈廣之總讓她意識到自己是個女孩,讓她有種渴望被疼惜、被憐愛的清懷,她害怕那種感覺又隱隱在期待,心境受煎熬,又甜又苦,又摻雜說不出的味道。

她沒想到能再與沈廣之這樣面對面,本來她已經死心了,看到他和他身旁那些形色皆美的女伴後,在她連自己都不知道算不算是愛意的火苗冒出之前,她就死心了。但現在,她心頭那抹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是什麼的微熱疼燙的火苗,竟那樣不安地燃燒起來。

「你在這里工作多久了?」沈廣之又問。其實蘇小小的一切他非常清楚,只是他不想讓蘇小小知道他其實隨時在注意她。

「二個月。」

「為什麼要辭職?」沈廣之月兌口問,立刻畫蛇添足解釋說︰「很抱歉,我不是有意要听你們的談話,但你們剛剛那樣旁若無人的喧嘩,我很難不听到。」

他盡可能擺出最冷淡的態度,可有可無似地探詢他最關心的事,其實在那種嘈雜的吃食地方,他若不是有意想去听別人談話,還是不容易听清楚談話的內容。

「不是我想辭職,而是這工作一開始就說好只做兩個月。」蘇小小老實的回答,不安地反問︰「你都听到些什麼?」

她有點擔心,因為她不確定她剛剛吃飯時和丹尼爾到底都說了什麼,她怕她有什麼「不妥的」言談學止,被沈廣之看到或听到,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突然這麼在意沈廣之,如果是田優作,她想她頂多笑一笑,任他譏諷,但對方是沈廣之,她既在意又擔心。

沈廣之若有所思的看著蘇小小,像是想研究她心里在想什麼。

「听得夠多了,差不多該听到的都听到。」他說得很慢,一邊緊盯著蘇小小,注意她臉上的神情變化。

蘇小小只覺得臉上一團火在燒,想躲卻無處躲,垂下頭又欲蓋彌彰,簡直像獵物一樣完全暴露在敵人的環伺下。

「那……那我……」她像柿子紅透了臉,結結巴巴地說︰「我……有沒……沒說甚……什麼奇……奇怪……的……的話……」

沈廣之嘴角隱揚著笑,蘇小小結巴不安的反應不知為什麼讓他心花怒放,覺得充滿希望,他露出連月來第一朵難得的笑說︰「你想你平時怎麼大言不慚,剛剛就如何大言不慚。」

完了!那表示完全沒「形象」可言!蘇小小不免有點懊惱,隨及又為自己的「在乎」感到失笑起來。她在沈廣之面前早就沒有什麼形象可言,她也不是今天才認識他的,而沈廣之也早就模清楚她的「底細」,所以她反而坦然笑說︰「沒辦法,你也知道我是守財奴轉世,只對錢感興趣。你不知道,有個好管閑事的家伙,在我昏倒時送我上醫院,才住一夜吶!才一夜!就去掉了我五仟塊大洋,真是坑人!我只是……呸,只是睡眠不足而已,那家醫院簡直在開黑店,比五星級酒店還貴!五仟塊大洋呢!想想我要攢多久才攢得起來?所以實在不能怪我不知圖報感恩,那家伙實在太多管閑事!」

她想沈廣之已听到一切,就為自己埋怨「恩人」的言詞解釋月兌罪一番。

「哦?你說得的確有道理!才因為小器省錢餐餐吃面包,又為了賺錢工作過度以致體力不支昏倒而住院,就被坑掉了五仟塊大洋,實在很寬枉!」沈廣之學著蘇小小的口吻,似是而非地嘲謔她。

「你這是在諷刺我?」蘇小小翻翻白眼,眉頭也皺起來,完全忘了她和沈廣之間那段形同陌路的生疏時光。

就連沈廣之也好象忘了那場不愉快,和他意圖「報復」的決心,他哈哈大笑,顯得很愉快說︰「我可沒這個意思;不過,很不巧,我就是那個好管閑事的家伙。」

「什麼?是你!」蘇小小乍知恩人,非但不感激,反而有仇似的說︰「沈廣之,你就是專門和我過不去!大驚小敝,害我白白被坑掉五仟塊!」

「別這樣!我賠你成不成?」沈廣之靠近,單手撐在牆避上,俯臉看著蘇小小說︰「你為什麼不打算再回大學念書?那家學校真有那麼糟嗎?」

蘇小小被他這麼一看,剛剛的蠻橫斂了斂,芳心悄悄在跳,他避開他的眸子說︰「本來我是打算念完大學再說.但既然被退學,那家學店又實在是不念也罷,重考又不知要考到何年何月,倒不如……」

她驀然住口,好險!差點又不防地說出心海深處的秘密夢想。

「倒不如怎麼樣?」沈廣之追問說︰「倒不如飄洋過海去追求夢想,是不是?你拚命存錢就是為了想離開這里,出國去追求你的夢?你的夢又是什麼?只是飄洋過海而已嗎?」

蘇小小咬著唇不說話。

「我無意刺探你內心的夢,但如果你飄洋過海只是為了單純的吟游,我勸你不如找所學校好好念書,才不負你飄洋過海去追求夢想。」沈廣之為蘇小小著想考量。

他知道蘇小小死命賺錢為的是飄洋過海追求夢想,但他並不知道她的「夢想」到底是什麼。

蘇小小听了卻大大吃一驚、嚇了一跳,她睜大眼楮說︰「你怎麼知道我想吟游四方,當個流浪的吟游詩人?」

她實在太驚訝了,沈廣之總能窺破她的心思,卻不知沈廣之只是以她的個性判斷,為她著想考量時所假設的疑問而已。

沈廣之沒料到自己如此湊巧得知她的夢想,不動聲色不露任何痕跡地說︰「你想當流浪的吟游詩人,可曾想過,‘詩人’可能讀過多少書、歷練過多少人生經驗?再說,‘流浪’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事,通常可能意味著貧困與飄泊無靠,甚至可能受人歧視和輕視。」

「是啊,我也想過,所以我才拚命存錢,我不要求舒適,但也不想象那些可憐的吉卜賽人。那種貧病交迫、無依流浪的詩人我可不當。我希望維持最起碼的生存尊嚴,吟游天地,流浪一方又一方;其實這只是浪漫的說詞,大抵只是像歐美青年自助旅行一般,以最省錢的方式旅游四方,去體會各種不同的山高水深。」蘇小小心想沈廣之既已知道一切,便不再隱瞞和盤托出她的夢想。

「但你這樣賺錢、存錢要存到幾時?你打算存夠多少錢就去追求你的夢?」

「我想存個六十萬,可以供我吟游三年。」

「那三年以後呢?以後你打算怎麼辦?」

蘇小小楞了一下,像是沈廣之這問題問得非常突兀。

「我不知道,我沒想過。」她茫然榣頭說。

沈廣之料到她有這種反應,一連串問題傾巢而出,他說︰「你怎麼可以沒去思考這個問題?三年後你回到這里,一無所有且一無所長,難道你想再像現在這樣,過著不知明天在哪里的生活?你現在可以這樣,那是因為你還年輕、你有夢想,但是,當你那個夢想達成以後,你該怎麼辦?你的‘夢想’只對你的心靈有幫助,對你的實際現實生活卻沒有幫助,三年後你回來只是空得一個滿足的心靈,你的見識也許增長,但你的謀生能力卻沒有任何增長,到時你不再年輕了,又沒讀過什麼書,又無任何專長,你該怎麼辦?難道你想象現在這樣,到處打臨工,這樣沒出息的過一輩子?結果,你不但成不了詩人,你連什麼都不是!」

「我不知道,我從沒想過!」蘇小小喃喃搖頭。沈廣之的話句句如當頭棒喝,她所想、所考慮的只是吟游的夢,並沒有想太多,沈廣之卻想得深遠。

「所以,你一定要听我的話。」沈廣之更靠近蘇小小,眼神流露的全是愛意和關心。「你可以像現在一樣,為飄洋過海的吟游夢想努力,但你一定要計劃妥當,找間好學校,好好的把大學教育受完。相信我,念書受教育對你的人生絕對有幫助,不只是實質上的,藉由你從書中得到的一切關于性靈或形而上的思想,你會獲益良多,體悟更高、更深遠的東西。你可以一邊念書一邊利用假期四出吟游,這樣兩相兼顧,等你回來以後,就不致于感覺太空泛。」

「我……我不知道……」蘇小小還是茫然的搖頭。

「不必迷惑,你還是照你的目標計劃進行,只是方式修改,把漫無目的的吟游流浪改為學游並兼的充實生涯,同時著手搜集學校的資料。」

「搜集資料?」

「這一點你別擔心,交給我,我會幫你挑選一間風評好、內容實在的學校,不過,你打算什麼時候‘飄洋過海’?」

「總得再過一兩年吧!」蘇小小無精打采地回答。

她知道沈廣之是為她好、為她著想,但是思及現實問題,她的「夢」,還是只能先擱在一旁。

「為什麼?」沈廣之問,他以為蘇小小懊是「迫不及待」。

「因為……」蘇小小月兌口而出又急忙住口,她總不能告訴沈廣之,她已囊空如洗。

「是因為經濟因素?」沈廣之察顏觀色,試探地問︰「我沒有意思要窺知你的‘私房錢’,不過,我想你應該存了不少錢才對吧?」

他用玩笑幽默的方式化解尷尬。依他的想法,如果以蘇小小自訂的六十萬為基準,估量她沒日沒夜的工作情形,保守估計大概也攢下了三分之一的費用,剩下的三分之二,他不管用什麼方式也會迫她接受他的幫助,他是舍不得讓她離開他身邊,但他更迫切想幫她達成她的夢想。

但是他千想萬想,還是難以料到丹尼爾那個「意外」。

蘇小小當然也不會告訴他這件事,她聳聳肩說︰「的確是不少,不過……算了!」她甩甩頭。「我得去工作了,還有一大堆事情要做!」

「等等!」沈廣之攔住她不肯放她走。「把話說清楚;還有,你該不會真的跑去當那什麼搬運工吧?」

「這你也听到了?」蘇小小嘻皮笑臉地說︰「我好不容易才托以前的同學幫我找到這份工作,酬勞挺不錯,一天有一仟塊大洋。」

「求求你好不好?這個錢不要賺!那種工作根本不是你做得來的!」沈廣之看她那樣嘻皮笑臉,完全不當一回事的模樣,簡直快瘋狂,他實在無法想象蘇小小那樣縴細的身軀,背負四、五十公斤,可能比她體重還重的貨物的淒慘景象。

「沒問題的啦!你怎麼跟丹尼爾一樣緊張兮兮的?又不是你們要去!」蘇小小還是那一貫只要有錢賺,萬事皆可以的態度。

「不行,算我求你,這個錢不要賺!你要工作,我可以幫你找工作,總之,就是不準去賺這個錢!」沈廣之用專制的口吻說︰「你還是好好計劃這個暑假出國念書的事,把時間騰出來,先打好一些語文的基礎,出國以後就比較容易進入情況。」

「這個暑假?沈廣之,你是不是瘋了?」蘇小小被沈廣之的話嚇到,他簡直在說天方夜譚。「現在都快六月了,剩下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我到哪去找六十萬?還有到什麼地方落腳?哪間學校肯要我?都是問題!」

「所以我才要你現在開始好好計劃。」沈廣之說︰「手續和學校的事你不用擔心,我會幫你處理,你只要想好方向就好,好好計劃你接下來幾年的生活;至于費用問題,你不是已存了不少嗎?還缺多少?」

「是啊!是不少!」蘇小小語氣又好笑又無奈。「但離我的下限目標還差一截,少說也要再一兩年的時間。」

「為什麼?」

「為什麼?」蘇小小啼笑皆非,沈廣之這個問題簡直問得又可笑又滑稽,她又重復一次說︰「為什麼?因為我沒有叔叔,舅舅的腿也都不長;更沒有什麼陌生的、暗地呵護我的長腿公、婆、伯、叔、嬸、娘;我又不信天主,聖誕老人不會眷顧我;我又不能去搶劫銀行,這就是,‘為什麼’!明白了吧?沈大少爺!」

她說到最後,口氣越來越酸,沈廣之掂掂那酸,微微笑道︰「這個你不用擔心。」

天啊!這簡直是更沒腦筋的話!蘇小小的大夢什麼問題都沒有,就是錢的問題,錢是阻礙一切的關鍵,也是叫她最需要擔心的實際問題,她翻翻白眼,輕聲哼了哼︰「這個才最叫我擔心!好了,我不跟你說了,我得回去工作了。」

「等等——你還沒答應我,不去當那什麼搬運工。」沈廣之又抓住她。

「沈廣之,你有病是不是?還是太閑了,所以跑來這里討人嫌?」蘇小小無奈的站住說︰「我不工作就沒錢賺,難道你要我喝西北風嗎?我和你那些高水平的女伴不一樣,我們層次不同,我只能形而下的謀生計、討生活,和你們那種上高級餐廳、優雅的喝著研磨咖啡、聊些形而上的玄談等生活方式和哲學完全搭不上調,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請你不要以你世界的標準來要求我,我會自卑的。」

她說得真真假假、非非是是,口氣很正經,沈廣之卻完全否定她的「異同論」,詭著笑臉說︰「是嗎?怎麼我听不出一點‘自卑’的味道?你只是找籍口排斥我,我不覺得你和我之間有什麼不同,更沒有所謂層次的問題,你說我們世界不同,純粹只是為了排斥我,這一點我早已很明白。」

「我干嘛排斥你?我只是說事實,要不然,叫你上‘空氣流通店’吃飯,你受得了嗎?沒三分鐘你就不自在透了,這就是層次的問題。打個比方說,你是貴族,我是平民;你供養宮廷畫師,而我則心儀流浪的吟游詩人,你看看,我們的世界實在是不一樣。」

「沒什麼不一樣。」沈廣之再度逼近蘇小小。「你不是常和莎白上高級餐廳吃飯嗎?那一次我看你的態度倒是自在得很。你根本不當那是一回事對不對?還有,你說得不對!我並不欣賞宮廷畫,我喜歡民間采風。」

「算了,我說不過你。」

「那你是答應了?」

「沈廣之,你是存心逼我喝西北風是不是?還是你要養我?」蘇小小瞪起眼楮。

「有何不可?」沈廣之低下臉,咬字極輕︰「只是,你肯讓我養嗎?」

他突然說出這種蕩人心弦的話,蘇小小芳心不禁又是一跳,但沈廣之說這話卻沒有意婬的味道,自然又順口,完全是健康的感受,他接著說入正題︰「你還是放棄那個工作,到我事務所來,我給你一份工作,這樣你就不會喝西北風了,行吧?」

「可是我能做什麼?我又不懂建築……」蘇小小躊躇又猶豫。

沈廣之輕輕笑起來。

「放心,不會叫你做那些‘高難度’的工作。」他笑說︰「你只要幫忙做一些雜務性的工作,偶爾幫會計處理簡單的賬務工作就可以了。」

「唔……」蘇小小沉吟一會。

「怎麼樣?」沈廣之笑著問。

「听起來好象很輕松,但——」蘇小小聳聳肩,大言不慚︰「但可想而知,這種‘類小妹’的工作,酬勞一定不會多!」

「老天,你可真貪心!」沈廣之忍住笑,蘇小小的反應在他意料中。「放心,我不會讓你吃虧的,一天一仟塊銀元怎麼樣?」

「真的?」蘇小小眼楮亮了起來。

那是標準的守財奴眼神,錢鼠唯一的光輝,但她仍稍有猶豫說︰「可是,這樣不太好吧?別人會不會說閑話什麼的……」

這下子沈廣之終于忍不住炳哈大笑。

「你臉皮一向不是很厚嗎?一向不在乎別人的非議,怎麼?良心突然不安了?還是覺得不好意思?」

「我的座右銘沒有‘良心不安’和‘不好意思’這八個字。」蘇小小不受激,但有錢賺的事她不放棄。

「就這麼說定,你不許反悔。」

「我才怕你反悔呢!就這麼說定。」

「什麼時候開始工作?」

「不急,等你這邊工作結束再說,我會再來找你。」

「這工作下星期就沒戲唱了。」蘇小小說︰「你想‘聘請’我就別拖拖拉拉,我可不希望兩頭落空,到時失業啃老米飯。」

「那好,今晚我們一起吃飯,我把該告訴你的都先告訴你。」沈廣之愉快地笑說︰「七點,我來接你。不準有籍口。」

沈廣之滿意點頭,陪著蘇小小走回百貨公司大堂,走了幾步側頭對蘇小小說︰「對了,就到你說的‘空氣流通店’吧!」

蘇小小陡地楞了一下,揚起笑點點頭。

看著沈廣之含笑的臉,蘇小小也不禁地含笑點頭,心里那模糊的期待悄悄地、努力地在畫清輪廓。

她心里明白沈廣之關心她、對她好,而經過這一長談、夢想的剖吐,面對沈廣之,她也越來越自在,對他有說不出的歡喜和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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