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的岳陽碼頭,不少人忙著上下貨。
踏著結實的地面,才剛下船的戰老大臉色可沒好到哪里去,沒被大胡子遮住的臉依然呈現死人般的灰白色。只瞧地彎腰駝背地佝僂著身子,七尺高的身軀沒個昆藏的氣勢,看起來有多窩囊就有多窩囊。
「爺,您還好吧?」伍中關切的走下船,第一百零八次問著相同的問話。
戰不群揮了兩下手,抹去一臉冷汗,勉力支起身子,虛弱的瞄他一眼,「最近的酒樓在哪?」
伍中愣了一下,隨即想起爺極嗜杯中物,一路上便是靠著猛灌烈酒才能撐過這趟水路,難怪一下船便要問酒樓方向。他忙道︰「前面出了碼頭右轉便可見到瀟湘樓的旗招。」說完又招呼其中一位搬貨的手下,「小六,你領戰爺過去。」
戰不群揮手阻止,「免了,反正就在前頭。你們忙你們的,我自己過去便成了。」
見他堅持,伍中也不勉強,只又告知戰不群四海航運在岳陽分行的位址,之後便回身加入了卸貨的行列。
戰不群拖著遲緩的巨大身軀,疲憊地出了碼頭往瀟湘樓而去。幸得人人見他身形巨大且搖搖晃晃的,是以紛紛自動讓路,要不若有人不慎踫撞到他,照他此亥憬況,非吐在人家身上不可。
誰知他才剛轉進大街,卻有人迎面而來,他因身體不適使得動作遲緩,想閃避已是不及,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抱著數捆紙卷的白衣女子硬生生的撞到他身上。
砰的一聲,因戰不群人高馬大,那姑娘撞上反倒往後摔跌、抱在手中的紙卷頓時散落一地,戰不群也因她這一撞,腸胃一陣翻攪,腰一彎,連遏止的念頭都還沒來得及閃過,他已將胃里僅剩的殘渣和黃水吐了人家姑娘一頭一臉。
水若摔跌在地,還沒搞清楚狀況,不料一抬首便被人吐了一身穢物。聞到那酸臭的味道,她差點跟著吐了出來;加之臉上也沾了些,在上更是處處,她看著那惡心的穢物只想當場昏倒。
就在此時,她眼角卻瞄到那散落身旁的船圖也沾上了些穢物黃水,立時壓下了昏厥的念頭,驚慌失措、手忙腳亂地搶救那些連夜辛苦繪制出來的船圖,甚至顧不得自己臉上身上的髒污,反光直接以素手去拍拭船圖上沾到的穢物。
「小姐!這是怎麼回事?」慢半拍的巧兒這時才到,一看見自家小姐跪坐在地上搶救船圖、頭上臉上卻沾了濕濕黏黏酸臭的穢物,立時發出一聲尖叫,掏出手絹上前將主子扶起,邊擦拭她身上的髒污,邊抱怨道︰。「我的天,小姐,你先別拉了——」
「巧兒,你來得正好,快幫忙把圖擦干,遲了就糊了。」水若將先搶救回來的圖卷塞給巧兒,回身又要蹲下。
「小姐,你先將你自己整理干淨啊!小姐——」巧兒只能沒大的叫著主子,可水若根本不听,只忙著撿拾滾落至大街中央的船圖,氣得巧兒只能抱著酸臭的船圖,在旁跺腳。
拿自家小姐沒辦法,巧兒一回身,就見那罪魁禍首一臉死白、彎腰駝背地撐著牆面,氣得她對他叫囂道︰「你這家伙怎地走路不看路,難道沒長眼嗎?真是可惡逐項!要是少了一張圖,把你自個兒賣了都不夠賠。虧你還有臉站著,還不快過來幫忙!」
戰不群本是暈頭轉向的,被這小女婢一吼反倒清醒了些。他搖搖晃晃地轉身來要幫忙那位姑娘,豈料他人才站直,就听見身旁那小女婢又發出一聲尖叫。
「小姐,小心啊——」
他聞聲忙抬首看向那在街上撿圖的姑娘,就見她只顧著拉圖,竟渾然不知已到一條車馬擁擠的大街中央,就見一輛載著幾袋面粉的馬車一歪,以些微的差距閃過這擋路的姑娘,車上的面粉還因此掉了一包下來,「噗」
地一聲,面粉袋破了個口,頓時滿天都是散落飛揚的白面粉,駕車的車夫和街旁的人們皆給她嚇出了一身冷汗。
正當大伙兒松口氣的同時,卻听不遠處傳來陣陣快馬奔馳的蹄聲,巧兒還沒來得及去抓回自家小姐,那幾匹駿馬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奔來。因前方馬車場起的塵沙加上四散的面粉,馬上的鏢客竟沒瞧見前方大街有位姑娘,仍以極快的速度奔馳而來。
街旁的人們見狀忙大叫,「前面有人啊!快停下來!」
蹄聲震耳欲聾,馬上的人根本沒听清楚旁邊的人在減些什麼。
就在巧兒要沖上前時,旁邊那黑胡子大漢拍了她一下——
「別動!」
黑胡子大漢彈射出去,淹沒在滾滾塵沙面粉中,下一瞬,策馬趕路的那幾位鏢客便帶著轟隆的聲勢風馳而過,徒留漫天飛揚白粉黃沙……
「小姐,咳咳咳,小姐……」巧兒一手拿手絹捂著口鼻,一手抱著船圖,眯著小眼,在渾飩一片的黃塵中擔心的往前模索,「小姐,你沒事吧?小姐?」
旁觀的人們驚魂未定,待大街上塵埃落定,卻讓眾人傻了眼——只見街上馬蹄踏過處空蕩蕩的一片,哪來的人?連個衣角都沒見著。
巧兒呆了一呆,茫然地環顧四周。「這……人呢?」就算是被馬踏扁了也該有個尸首,留下幾攤血吧?怎麼這會兒一眨眼人就不見了呢?
突地,一人拍了下她的後肩。
「喝?」巧兒駭了一跳,手一松,船圖和手絹頓時又落了一地。
她猛一回首,便見到一個身長七尺渾身雪白的面粉鬼。「哇——」
她駭得大叫一聲,登登登連退三步,叫到一半才看清那鬼手上打橫抱著另一個昏過去的女鬼——雖然那女的沾了滿臉的面粉,巧兒還是及時認出來那是自家小姐。
「小姐?」她止追沖上前去,凶巴巴地對著那高大的家伙大叫;「你把我家小姐怎麼了?快放她下來!」
戰不群想開口,但一陣惡心感又涌上喉頭,他怕又吐出來,只好緊閉著嘴露出苦笑。
罷在一旁伸手拍她肩的瀟湘樓店小二啼笑皆非的忙道︰「巧兒姑娘,你誤會了。這位爺救了你家小姐,他抱著大小姐為閃馬蹄,翻到我們二樓,但大小姐許是驚嚇過度,所以才落地便昏過去了。
「是嗎?」巧兒聞言略微收起凶狠的表情,但仍是滿眼狐疑,上上下下打量他。
「是呀。」店小二幫著說話。他方才人在二樓,親眼看見這位爺輕而易舉地抱著水家大小姐躍上二樓,那俐落的身手可讓他佩服極了。
「怎麼回事?」一身短褂勁服的男子伴著一輛馬車策馬經過,見到巧兒,便翻身下馬行了過來。
「許爺。」巧兒見來人是老爺的大徒許子棋,忙將事情解釋一遍。
許子棋听完前因後果,忙招來跟在後頭的馬車,戰不群配合的將手里昏過去的姑娘送上車,巧兒也跟著爬上了車照顧她的寶貝小姐,上車前不忘交代其他人將散落一地的船圖—一拾回。
「家師乃金刀水雲,在下許子棋。」水家大徒向戰不群拱了拱手,「敢問兄弟如何稱呼?」
戰不群聞言一愣,原來這姑娘竟是水家小姐,還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他這時腸胃終于好了些,便拱手回道︰「原來是水大使的高徒,久仰久仰。在下戰不群。」
「多謝戰兄出手相救。戰兄該非洞庭人吧?這身髒污不好清洗,望戰兄千萬隨我們同歸水府淨身換取,好讓家師當面與你這謝。」
也好,反正早晚都是要去水家,既然現下有人帶路,再者那水家姑娘是受他所累,他理當隨行。雖然他酒癮犯了,可至少得等人家沒事,再去喝酒也不遲。戰不群略一思索,便欣然答應與之前往。
車馬沿著洞庭湖岸前行,放眼望去,正是白雲開處山爭出,清風拂去柳競搖的好風光。
洞庭的湖光山色雖非像蘇杭小家碧玉般輕紗掩面、處處玲瓏,像這般綿延數里的山水卻別有一番滋味,讓人生出洞庭,一水白連天的感慨。
湖上漁舟處處,湖岸附近則時有人家沿湖栽植水蓮夏荷,涼風一吹,便飄來荷蓮的清香,讓戰不群的精神頓時清醒不少、舒服許多。
車馬行了一刻鐘方在一府第前停了下來。
下了馬車,一措首,便見大門上掛著一塊匾,上書「水字世家」,其字蒼勁有力、龍飛鳳舞,明眼人一看便知是高手寫的;果不其然,落款便是名聞江湖的洞庭大俠——金刀水雲。
「戰兄,請。」許子棋伸手恭請。
戰不群忙跨過門襤,跟上同行。
來到大廳,大夫早已被人請回多時,這水家大徒便讓人將小姐送回房去。並差人帶這位大小姐的救命恩人至客房淨身換衣。
梳洗過後,換上了水家備好的干淨衣衫,戰不群又擔著下人穿過九彎十八拐的園林小徑,回到大廳。
才至廳前廣場,便見方才空曠的地方已讓數十名著相同白色勁裝的漢子圍成個圈,正中則有兩名男子正在交手,其中一名便是帶他進門的許子棋。他手拿大刀,另一人身著黑衣手持長槍,一刀一槍在場中有攻有守,提做有聲。
許子棋大刀左劈右砍,黑衣男子長槍不退反進,挺而走險,以攻為守,差堪批中許子棋的左肩。
好一個許子棋並不走避,只腰馬一沉,閃過槍尖,右手大力沿著槍身往前劈去,眼看便要砍到對方待槍的大手,他突然掉轉大刀,只以刀背打掉了黑衣男子手中的長格。
「當!」
長槍落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許子棋收刀抱拳躬身,「承讓。」
黑衣男子對他的手下留情並不領情,只憤然哼了一聲,連長槍都不撿,沉著臉轉身便走出大門去。
許子棋苦笑一聲,吩咐手下道︰「把槍送回齊府去。」
听見鼓掌的聲音,許子棋幕然回首,只見戰不群從回廊下走了過來。
「許兄好身手。」戰不群衷心贊道。先前他並不其的看好這位面目平實、個頭不高的許子棋,只因身手不錯的江湖人士,多有一種銳氣或霸氣,少有如許子棋這般樸實地像個走船的船夫,豈料他竟是不露鋒芒的高手,使起刀來如行雲流水,毫無窒凝。
「讓戰兄笑話了。」將大刀遞給師弟放回兵器架上,許子棋回身謙虛的道。
「方才那位是?」
「潭州齊府的少爺。」許子棋苦笑,「來向三小姐提親的。」
「提親?」戰不群愣了一下,既是提親,為何動刀動槍的?
許子棋知道他奇怪,無奈的解釋,「三小姐未及笙便有多人上門提親,三小姐膽小怕生,加之二夫人還想三小姐多留在家里陪她一段時日,二小姐為免麻煩便開出個條件,想提親的得先過了我這關,方能見到三小姐。」
天下竟有這等事?堂堂一個男子漢,卻得忙著趕不識相的蒼蠅,難怪這許兄要露出苦笑了。不過這要嫁的是三小姐,關二小姐什麼事?怎又會跑出個二夫人?戰不群听得迷迷糊糊,一臉茫然。
「這二夫人和二小姐是?」
許子棋領戰不群走進大廳,邊道︰「家師娶了四位夫人,二夫人是三小姐的親娘,二小姐和三小姐同是二夫人生的。」
原來如此。
戰不群恍然大悟,同許子棋進了大廳,才坐下,僕人便送來上好茗茶。
「听戰兄的口音,非是洞庭這兒的人吧?」
「許兄好耳力。我行走西域多年前,兩個月方回中原探親,順便到江南各地玩玩。」為免麻煩,他一切避重就輕。
許子棋聞言卻像是松了口氣,「戰兄其好興致。不巧家師今午臨時有急事出門訪友,三五天後方會回轉,戰兄若不趕時間,何不在此多住幾天,好讓小弟盡些地主之誼。」
怎會這麼巧?他才在想要用什麼方法留下來,人家就自動送上門來了。那對沒良心的夫婦送他上船時,曾說水家近來的加價太過突然,不像以往的作法,是以囑咐他能暗著來便暗著來。
許子棋的話正合心意,戰不群當然想答應,不過還是得說點客氣話,「這怎麼好意思——」
「戰兄,你是大小姐的救命恩人,若家師回來知道我們沒將你留下,必會責怪小弟辦事不力。還請似千萬別拒絕小弟的心意。」
戰不群哈哈笑了兩聲,拍了拍許子棋的肩頭,「既然如此,我就不和許兄客氣了。說老實話,我對水大俠也是仰慕得緊,此次前來本就有順這討教的意思,希望水大俠能指點我那拙劣功夫,看看能不能輸學到幾路刀法。能在水家多住幾日,我可是求之不得呢。」
「戰兄客氣了。」許子棋見他豪爽的答應,臉上也露出笑容。
「不是客氣,方才許兄那記反手刀可不是什麼人都使得出來的,可見名師出高徒。接下來幾日,想來許兄必能讓我大開眼界——當然,如果能來壇洞庭名酒蓮花露,那就更好啦!」他笑嘻嘻的說。沒辦法,酒癮犯了,若不趁此機會說說,他不知要到何時才能沾上一滴潤潤唇哩。
許子棋雙眼一亮,笑道︰「這個好辦,小弟馬上差人去瀟湘樓弄個三五壇來。」
水若轉醒時,整個人早已被巧兒清了個一塵不染,換上了干淨的衣裳。
她一側頭,就見巧兒支著粉頰正倚在桌邊,螓首有一點沒一點地打著瞌睡。
見桌上椅上被巧兒攤著一張張的船圖,她緩緩坐起身來,下床查看那些圖樣。有些沾到髒東西的圖已讓巧兒清了干淨,補上歪斜的黑線。她看了會心一笑,黑線雖歪,但仍是可看,且未畫錯地方,可見巧兒並不像她平常表現的那般不經心。
巧兒這丫鬟只小她一歲,表面上看似粗線散漫,實則惠質蘭心,只因從小命苦,才以粗魯的行為話語來保護自己。她將巧兒要來當貼身丫鬟的這五年,該做的事巧地沒漏過一件,家里的人中只有巧兒最了解她,她也早將巧兒當成另一個妹妹看待了。
收拾好晾干的部圖,她拿起最後一張時,不小心踫到了椅子。
巧兒聞聲醒了過來,「啊,小姐,你醒了?」她揉揉惺松睡眼,忙接過水若手中的船圖。
「小姐,你還好吧?」她打了個呵欠,抱著船圖問。
「我沒事。我們怎麼回到家的?」水若柔聲輕問。
「那個大塊頭救了小姐後,許爺正巧路過,便帶著我們回來了。」巧兒深吸了幾口氣,讓自個兒清醒些,才道︰「小姐,這圖我讓人先送去船廠便行了,反正天都暗了,我看應該也沒幾個人留在廠里,你明兒個再過去吧。」
水若方要回話,卻听見有人敲門。
「進來。」
一青衣丫鬟聞聲進門來報,「大小姐,許爺前廳有請。」
「知道是什麼事嗎?」巧兒蹙眉問。
「回巧兒姊,是許爺擺了桌酒席宴請戰爺。」
「哪一個戰爺?」水老奇怪的問。
青衣丫鬟回道︰「就今天在街上救了大小姐的戰爺。」
「原來是那大塊頭。」巧兒忍不住本噥。
水若笑了笑,只對青衣丫鬟道︰「我一會兒便過去。」
青在丫提聞言退出門去。
巧兒哼了一聲,「什麼救了小姐啊,明明是那大塊頭先撞到小姐的嘛!」
水若輕笑回應,「但他的確也救了我呀。人家姓戰,你別口口聲聲喚他大塊頭。」
「他是大塊頭嘛!」巧兒皺皺鼻頭,「我看姓戰的沒一個好東西。瞧,那揚州的戰家付錢老付得心不甘情不願的,又直催船,好像一天我們便可變出一艘船似的。現在平空又冒出個姓戰的大塊頭……我說小姐啊,這個人該不會和揚州的戰家有啥關系吧?」
「哪有那麼湊巧的事。揚州呢,可不是十里二十里便能到的,你以為就在隔壁呀?」她笑笑隨手拿了根王簪盤起秀發,「別胡想了,戰爺還在前頭等著呢。」
眼看小姐就要跨出閨門,巧兒忙放下手中船圖,大驚小敝的叫道︰「我的小姐呀,你該不會這樣就要見客吧?」
水若回首,微側著面容,無辜地問︰「有什麼不對嗎?」
「當然不對!」她上前將水吉拉到梳妝台前,扶著她的肩頭,指著銅鏡里的人兒,「小姐呀,你至少得換件漂亮點的衣裳,梳個美麗點的發髻,方能出去見客吧?」
「巧兒。」水若喚著她的名,無力地笑說︰「你說得好像城里月香樓的花魁要見客呀。」
「去!月香樓的花魁怎能和小姐比呢,我們水家的小姐隨便一個站出去,都要教那些鶯鶯燕燕立即黯然失色。」巧兒揚眉目信的說。
水若聞言笑道︰「你說的是二妹和三妹吧。」
「唉,小姐,你是看多了幾位小姐的花容月貌,才會不知自己也生得似洛神下凡。不然你想為什麼每次我們上街總有許多公子直愣愣的瞪著你,而不瞪著我呢?」
「有嗎?」水若眨眨眼,半點不覺平常有人瞪著自個兒瞧。
「有啊——」巧兒無力的拉長了音。唉,她真是被這遲鈍的小姐打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