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荼蘼香(下) 第16章(1)

懷里的女人,昏昏欲睡。

他知道,她累壞了。

今天運到歐洲的船貨出了問題,他被迫加班,她也跟著一起。

原本,帶她去公司上班,只是不想她一個人留在家里胡思亂想,誰知道她閑不住,見林秘書病了,竟然自動接手了秘書的工作。

實話說,他不是不感激,安老板的女兒,是個剛出社會的新鮮人,超級大菜鳥,一出了事,就只會先哭再說。

他當初會答應收她,也只是想,反正有林秘書在,安婷雅就算只當個花瓶,也不會有任何影響。

誰知道林秘書會得了急性盲腸炎,他知道安婷雅沒什麼用,原本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沒想到那小女生,比他想像中還糟糕。

幸好,渺渺接了手。

這幾天,她已經幫忙解決了好幾次危機。

那小女生,現在簡直把她當女神在拜,在公司里,活像個小苞班。

雖然不想承認,但今天晚上的問題,若沒有渺渺的人脈,恐怕他整夜都別想回家了。

他真的沒想到,她竟然神通廣大到,連貨船都可以調得到。

「那間航運的老板,之前欠了我一個天大的人情。」她笑著說︰「而且反正,他們公司最近生意不太好,好幾艘船都空在那里,擱著也沒用。」

他好奇那是什麼人情,卻忘了問,為了不讓歐洲那邊開天窗,他忙到翻天。

很快的,他就發現,華渺渺是個得力助手,幾乎他心神才動,她已經知道他在想什麼,她會在眨眼間,把他需要的資訊與資源弄到手,放到他桌上,協助他辦公。

他和她合作無間,工作效率高得嚇人。

在公事上,那個女人,活像他肚里的蛔蟲。

他從未遇過,像她這麼懂他心思的人,男的沒有,女的更不曾見過。

但也因此,讓她累過了頭,好不容易下了班,他開車送她回家,還沒到家,她就已經睡著了。

孔奇雲小心翼翼的將她抱下了車,進屋回房,中途她醒了過來,自己乖乖進浴室洗了澡。

當他回到家里,洗完澡,再回來時,她幾乎已經在裕缸里睡著。

他將她從水里撈起來,替她擦拭身體,抱著她走出裕室。

那小女人,完全沒反抗,把頭靠在他肩上,磨蹭了兩下,半合著眼,喃喃道︰「孔奇雲,你不應該當商人,應該去當舉重選手……」

他忍不住,揚起嘴角,「謝謝你的稱贊。」

「我不是在稱贊你。」她嘆了口氣,下了結論︰「你一定壓力很大,才需要那麼大量的運動消耗壓力,才會將身體練得那麼好。」

他一愣,沒想到她會注意到那麼細微的地方。

他把她放到床上,還沒想該如何回答,只听她呢喃再道。

「我知道我沒資格說你,但除了運動之外,你應該學習如何放松……」

「像是什麼?」

「找些嗜好,什麼的……」她的眼,已經完全合上了。

「我有嗜好。」他和她一起躺上了床,輕擁著她。

「什麼……嗜好…?」她困倦的問,但聲漸消。

「華渺渺。」他說。

她沒有反應,他懷疑她有听到,這個女人,已經睡著。

揚起嘴角,輕輕的,男人在他的嗜好上,印下一吻。

哀著她的發,他正欲合眼入眠,卻看見他擱在床頭的手機,閃著光。

他遲疑了一下,擔心歐洲那邊仍有問題,悄悄下了床,將它拿到陽台,打開。

有一封簡訊,是他請的征信社,告知他,調查員已經查到了,那塊空地在誰的名下。

看見那地主的姓名,他一愣。

恩索半晌,回了簡訊,要求對方明天,直接把詳細的調查結果,用電子郵件寄給他。

必掉了手機,他微擰著眉。

幾年前,他曾听過那人的名聲,但不曾交過手。

那個男人,早在他接手父親的公司前,就已經離開了這一行。

如果他沒記錯,那個地主,曾經在商界,顯赫一時,但後來,卻突然消失了。

江山換人,錢財易手。

商界謠傳,那人得罪了養父,所以才被逐出家門。

在這之前,他不曾多加注意,現在想起來,才覺不對,那男人手段非常,當年也還在巔峰時期,就算他和養父鬧翻,該也會繼續留在商界,翻雲覆雨。

但他就從那一年完全消失不見,無影無蹤,國內國外,都再不曾听說,那男人涉足商界。

抽手抽得這麼干淨,反而顯得異常。

那塊在市中心的地,是那男人的?

不知怎,有些不安。

瞧著夏夜星空,他唇微抿,眼角忽瞥動靜,轉頭看去,卻只見一只通體烏黑的大鳥,展翅從檐上飛離,橫過月夜。

不祥的感覺,更深。

應該,只是他想太多了。

搖了搖頭,他揮去心中不安,回到她的房間,緊擁那已熟睡的女人,慢慢的,進入深眠。

他做了一個夢。

夢里,有個女人,身穿白色深衣長裙,端坐在雲頭桌案之後。

她有著一頭鳥黑柔亮的長發,小巧的鼻,秀麗的眉,還有唇形優美但略顯蒼白的小嘴。

她在說話,對一位在她桌案前跪坐的男子,吩咐交代。

人來,人又走,人再來,再走。

她垂眸听取每一位來人的話,再給予指示。

從白天,到夜晚。

「夫人,夜深了。」一位男子來到,開口提醒,「您該休息了。」

「什麼時辰了?」

「亥時了。」男子說。

「是嗎?天黑了啊.」她有些怔怔,喃喃著︰「原來……又過了一天……」

那悄悄的話,不知怎,在心底縈回,引起傷悲。

然後,她回神,輕問︰「點燈了嗎?」

「點了。」

她起身,抬起瘦弱蒼白的手,一旁侍女立刻上前,伸手攙扶。

不知怎,忽覺不對。

這女人,從不讓人伺候的。

他上前,來到她面前,才發現,她那雙原該明亮的翦水秋瞳,如今卻迷迷茫茫的,沒有焦距,對身前一切,視而不見。

心,忽痛如絞。

怎麼會?怎麼會?

他伸手想觸模她,卻觸踫不到,他的手,穿過了她的臉,她的人,越過了他的身。

踫不著、模不到,連丁點感覺也沒有。

渾身,涼透,如冰,只有心,狠狠燒疼。

他匆匆轉身,想再試,卻驀然墜入,無邊的黑暗虛空——

從夢中驚醒,睜眼,只看見曦光微照。

女人,在他懷中,吐氣如蘭。

但,那個夢,如此真。

心,依然緊痛;冷汗,仍涔涔。

他夢見過那個女人,在渺渺和他說那個夢的那天晚上,但他以為,只是听了她的夢,只是因為太想成為那個男人,受了她影響,才會做同樣的夢。

但這一段,她沒說過。

他清楚記得,她說過關于那場夢的每句話——

可是,沒有這一段,沒有之後!

那這夢,是從何而來?夢里的心痛,又是誰的?

深深的,吸了口氣,他忍不住將懷里的女人緊擁,卻吵醒了她。

「怎麼了?」她咕噥,睡眼惺忪,「要上班了嗎?」

「沒有,還沒有。」他抱歉的模模她的頭,「還早,你睡吧。」

她合上眼,把腦袋塞到他頸窩,磨蹭,嘆息。

小小的手,滑上了他汗濕的背,來回輕模。

「對不起……是不是太熱?」她沙啞咕噥︰「我今天會叫修冷氣的……」

「沒關系,我不介意。」

他開口,輕撫她的睡臉,但她皺起鼻子,繼續嗦,「你應該……回你房里睡,那里有冷氣……不用陪我擠在這里……」

「我比較喜歡,和你擠在這張小小的床,讓你這樣光溜溜的,在我身上擠壓磨蹭。」

如此真實而貼切的形容,讓她僵住了動作,羞窘的紅著臉,翻身欲逃下床,但他伸手攬著她的腰,將她拉了回來,貼身緊抱,親吻她光果的肩頸。

「別走。」他悄聲開口︰「再陪我一下。」

這男人,難得要求,讓她心一軟,乖乖留。

話說回來,只是就這樣,窩在他懷中,感覺也很好,她其實也不是真的想溜。她喜歡這樣被他珍惜輕擁,好像他真的舍不得,好像他確實說過那句話。

他將臉埋在她頸邊,收緊長臂,深深吸了口氣,將她的氣息,吸進心肺里。

曦光,微暖,悄悄移動。

夏日清晨微風,襲來,拂過。

身後的男人,眷戀的輕擁著她,和她一起,窩在床上,賴床。

這樣的早上,如此溫暖、如此宜人,她舒服的幾乎就要,再次睡著,卻听到他,啞聲開了口,輕喚她的名。

「渺渺?」

「嗯?」

「你說過,這陣子開始慢慢記得,其他沒有夢到過的事?」

她一怔,沒想到,他會突然問這個。

「嗯。」她張開眼,回答︰「我是說過。」

他的心,沉沉的跳,大手無意識的,來回輕撫著她的肩臂。

然後,她感覺到,他深深的吸了口氣,問。

「刀荼靡.後來怎麼了?」他沒有明說,但她曉得,他問的後來,是鐵子正死後。

「瞎了……」渺渺偎在他懷里,輕握著他擱在她腰上的大手,啞聲說︰「她瞎了……哭瞎了」

瞎了?

他喉緊,聲啞,再問︰「不是,已答應許諾,再不哭了?」

「她只哭了那一次,但一次,就夠了……」

就哭瞎了。

他閉上眼,身微震。

「奇雲?」擔心的,她在他懷里轉身,卻只見,他繃著臉,額上青筋皆冒,像是在忍著什麼痛。

「你還好嗎?」她撫著他的心口,模著他胡碴滲冒的臉龐。

他張開眼,黑瞳幽幽,隱隱有痛。

「怎麼回事?」她再問。

他沒有回答,只瞧著她,啞聲又問︰「瞎了眼,荼靡,難道不恨?」

「恨誰?」

「鐵子正。」

沙啞的聲,回蕩在早晨寂靜冰涼的空氣中。

凝望著眼前的男人,渺渺心頭一動。

他,為什麼問?只是好奇嗎?可只是單純的好奇?

不由自主的,小手輕輕撫過他微擰的眉心,畫過他繃緊的眼角。

她張嘴,輕言。

「不恨。」

黑瞳收縮,他抓握住她描繪他輪廓的小手,嘶啞開口︰「為什麼?」

渺渺瞧著他,只覺心悄悄疼,忽然間,將他的情緒,看得更加清楚,她屏息,道︰「她一生,到死,就只為那男人而活,寧為寡,不再嫁,又怎麼……會恨?」

「刀荼靡,深愛著,鐵子正。」她凝望著這個男人,悄悄說,替當年那個女人,開口︰「很深很深……」

他無言,被深深撼動。

只能伸手,將她緩緩擁入懷中,緊擁。

她听著他的心跳,閉上了眼。

男人,沒再多問;女人,沒再開口。

晨光悄悄,再上牆頭,越過了門,穿過了窗,爬上了床,在兩人身上,灑下金黃的光。

前世今生,太過虛妄。

可她是真實的,華渺渺很真,而且相信前世今生。

他知道她信,已經相信,連他都想信了。

他想要成為鐵子正,日思夜想,極度渴望。

他心知肚明,鐵子正對渺渺有多大影響,或許因為如此,才有了那個夢。

坐在辦公室中,孔奇雲伸手巴著口鼻,撐著臉,雙眼盯著電子信箱里那封「調查報告」的信件,久久無法移動滑鼠,將其點開。

那一天晚上,他不該說那句話的,太快了。

但話就這樣溜出了口,如此自然、流暢,該死的正確,可她曾經因為一個吻,就匆匆逃走。

當她昏沉開口詢問,他迅速將話收回,幾乎飆出一身冷汗。

幸好她沒追問,他還有時間,慢慢來,按部就班,別讓她因此驚慌失措,做出連夜搬家的傻事。

無法想像,自己竟然會對一個女人,這般在乎,如此忐忑。

他的得失心,從來不曾這麼重。

眼前螢幕里的那封信,像根刺,極扎眼。

如果他是鐵子正,一切就很合理了,那個夢不是夢,或許是他的記憶,死後的記憶。

深深吸了口氣,他眯眼瞪著那封信,眉頭緊蹙。

他可能是鐵子正,但也有可能,不是那個人。

若他不是,若那只是他太過渴望……若鐵子正另有其人……

有那麼一瞬,他不想打開這封信,不想繼續追查下去,現在這樣,已經很好,渺渺和他在一起,她終會愛上他。

他可以告訴她,那塊地一直空著,不曾有過任何建築;他可以說服她,那間咖啡店也只是夢,是她太累才有的幻覺;他可以轉移她的往意力,讓她專注在他身上,不再去想過往前塵,不再去強求,什麼答案。

他可以讓她,只看今生未來,不再往後回首。

鐵子正,已經死了;孔奇雲,還活著。

可是,有個人把那盒香賣她,故意的。

他知道是故意的,那個人要讓她記得,記得那段情,想起那份愛。

那麼深的情,如此真的愛,誰不貪戀?

連他也想。

如果這一切,只是那個姓仇的,所設下的局,布下的陣,要她想起,讓她自行記得,然後費盡心思,自行找去,比他突然冒出來,和渺渺說,他是她前世的情人,當然更加可信。

懊死的,他在胡思亂想。

他知道,卻無法不去想,或許他可以偷偷的查,自己去見姓仇的,不讓她知道。

她一生,到死,就只為那男人而活,寧為寡,不再嫁,又怎麼會恨?

她的話,悄悄,溜過。

他深深再吸一口氣,卻壓不住心痛。

刀荼靡,深愛著,鐵子正。

她說。

很深很深……

心,悄悄瑟縮,疼痛。

為那段未了的情,為那份未盡的愛,為那個哭瞎了眼,一生哀傷、一世寂寞的女人。

很深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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