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破曉,他就醒了過來。
窗欞外,樹影在晨光下搖曳。
他洗了臉,剃了胡,將長發束起,在小院中打了一套拳。
卯時三刻,阿萬送來了早膳,還有一套新衣。
他看著阿萬手中捧著的新衣裳,然後抬眼瞧那戴著一只眼罩的家伙。
阿萬面無表情的說︰「小姐說,你那套舊的被洗壞了。」
那當然是謊話,他們兩個都知道。
一瞬間,阿萬剩下的那只眼,幾乎透出一抹同情和抱歉,但他死命忍住了。
說真的,幾年前,他被派來服侍這主子時,也听過很多流言,但真的跟在他身邊了,他才真正開始同情風知靜的處境。
表面上,他是風家大少爺,但實際上,這位謠傳不是老爺親生的大少爺卻三天兩頭就被外派,做的都是最苦最累,一般管事根本不想去做的事。
春暖花開時,他被叫去西部大漠走絲路;夏日炎炎時,他被派去最濕熱的南方跑商船;秋高氣爽時,他得到山高水遠的川滇去運藥材;好不容易到了冬藏之時,才以為能歇口氣,這位少爺卻被丟到了冷到發僵的北大荒,在連綿的雪地之中,千里跋涉,大唐內所有的道州府,他幾乎全跑了遍——
好吧,說真的,他其實是同情自己被迫跟著走南闖北的處境。
當初到底是誰和他說,跟了風家大少爺,他這輩子一定吃喝玩樂享用不盡的?
啊,他想起來了,就是那個死沒良心,女扮男裝把這個工作說得天花亂墜的風家大小姐。
可惡,他早該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話說回來,他至今搞不清楚這一家子是怎麼回事,唯一確定的是,他的主子,也就是本來應該要讓他吃喝玩樂的風家大少爺,根本就是風家父女的眼中釘、肉中刺。
風知靜一定是從小不知怎麼得罪了這對父女,才會這樣被惡整。
雖然少爺刻苦耐勞,對鳳凰樓盡心盡力,可風家父女似乎毫不感激,老的那個成天派他到偏遠地區餐風宿露,小的那個則費盡所有功夫在他回家休息時,卯起來找他麻煩,或者制造麻煩要少爺回來收給。
說真的,要在五年前,若是有人和他說,他會同情一個家財萬貫的富家子——即便他是被領養的——鐵定會笑掉他的大牙,但現在,在很悲慘的和他共同經歷過這一切之後,他阿萬真的是萬分的同情這位看似有錢有權有勢,其實一貧如洗,還要被那萬惡的大小姐欺壓的主子。
這些年過去,他慢慢發現,雖然老爺貌似在商務上放手讓少爺管理,但實際上根本不想讓少爺繼承家業,再怎麼樣,小姐才是他親生的,風家夫妻將那掌上明珠捧到天上去了,他們留下這孤兒,只是為了要他替女兒做牛做馬到死。
再也沒有人,比阿萬他更清楚知靜少爺所蔓的委屈了啊。
明亮的晨光,落在他手中新制的衣袍上,因為少爺的衣服在回家的隔天,總是偶爾會變成破布,身為一名優良的隨身小廝跟班,他當然早已和家中管事打點準備好最新的衣裳,要知道,偶爾撒點小謊,是無傷大稚的;特別是身旁總是有那個卑鄙的大小姐在搞破壞時。
風知靜瞧著阿萬手上的那套全新的衣衫,沒有多說什麼,只將那套衣服接過手換上,這才開始用膳,然後照例在用過早飯後,前往風家老爺的書房。
當然,和以往一樣,老爺早已醒了,正在喝茶。
阿萬如往常一般,停在鳳凰樓書房外候著,不敢稍踏進門一步。
雅致的書房里,除了那坐在榻上懶洋洋喝茶的男人,就只有他了。
窗外,鳥聲啁啾,清風拂來,將那雙大手中杯上的嫋嫋茶煙輕輕吹散,也吹響了那掛在窗上的風鈴。
不像他早已將儀容梳整,男人披散著長發,身著一襲簡單白袍,連外衣也沒套上,就那樣半臥在窗旁的竹榻涼席上,平常總是掛在他臉上的銀面具,此刻被擱在一旁的雕漆茶幾上。
男人喝了一口茶,吃了一粒葡萄,然後才瞅了那杵在榻旁,站得活像根鐵桿的家伙一眼。
藍色的衣袍顏色極深,深得像黑夜,乍一看上頭沒有什麼花邊繡樣,但在透光處,卻能看見羅織其中的圓形的鳳凰圖樣。
「回來了?」
「是。」
「新衣啊?」
「是。」
「合身嗎?」
「是。」
在輕透的涼風中,他簡略的回答著男人的問題。
男人上上下下的將他瞧了一回,揚起了嘴角,露出透著邪氣的笑容,「听說你昨天一回來,就救了丫頭一條小命。」
「是。」他回答著同樣的字句,但這一回,卻忍不住補充道︰「老爺,小姐年紀不小了。」
「怎麼?又有人來提親?」男人放下了手中的白瓷茶碗,問。
「不。」他抬眼,看著那長發飄揚,臉帶諷笑的男人,道︰「只是,如今世道,女子行商所在多有,或許不該讓小姐再繼續做男裝打扮。」
「行商嗎?」男人又扯了下嘴角,轉頭將視線拉到窗外,那無須的側臉,俊美異常,看來只有三十出頭,打他有記憶以來,這男人似乎就沒有老過,若兩人站在一起,不知情的人,怕是會以為他才是年紀大的那一個。
「你覺得丫頭有興趣?」男人望著窗外楊柳問。
「這三年,她常往櫃上跑。」他應道。
「是嗎?」男人沉吟著,晨光因風與樹影,在他英挺俊美的側臉上晃動。
知靜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這事他相信老爺比他還要清楚,她要是對行商沒興趣,不會總是往商行跑,他知道在他出門在外這幾年,她早把鳳凰樓的商務模得熟透。
再怎麼說,她畢竟是眼前這男人的女兒,她並不蠢。
「知靜。」
「是。」
男人轉過臉來,露出了另外半張扭曲猙獰的臉,邪惡的笑著,「既然如此,從今以後,就讓丫頭當家吧。」
對這重大的決定,他眼也不眨,臉上漣瀾不興,只問︰「如此,可否請小姐換回女裝?」
風家老爺笑得更開心了,他用那因舊傷而稍微扭曲的左手,重新拿起共杯,反問︰「你希望她穿回女裝?」
他垂著眼,不動聲色的道︰「小姐既要當家主事,總得有模有樣,男裝雖然方便,但畢竟不合體統。」
男人幾乎是有些幸災樂禍的瞅著他,然後道︰「那好,你自己去和丫頭說吧。」
有那麼一剎,他頭皮抽緊了一下,然後他深吸口氣,應道。
「是。」
笑聲傳來,帶著些許惡意,他抬眼,只見那男人上身微傾,肘抵美人靠,以手撐在頰上,那表情德行,和她完全一個模樣。
「知靜,我讓丫頭當家,你有意見嗎?」
他看著那男人,回了兩個字。
「沒有。」
「沒有?真沒有還是假沒有啊?」風家老爺兩眼盯著那小老頭子瞧,然後星眸含笑、慢條斯理的道︰「你可別欺負她啊。」
一時間,他僵了一僵,有點無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但畢竟是經過大風大浪,他還是鎮定如常的張嘴應答。
「知靜不敢。」
男人笑得更樂了,美麗和丑惡,在他臉上各佔半邊,宛若天仙與夜叉,在那張臉上合而為一,卻莫名的一點也不突兀。他摘下盤里的一顆葡萄,扔進嘴里,心情愉快的交代著︰「你多幫著她些,畢竟你才是那個跑過各處,知道實際狀況的人。」
「知靜曉得。」
「別讓她把鳳凰樓玩垮了,咱們一大票人還得靠這吃飯養老哪。」
「是。」
像是終于滿意了,風家老爺朝他擺擺手,「去吧。」
他頷首,轉頭欲離去。
「對了,知靜。」
他停下腳步,回身朝那男人看去。
男人嘻皮笑臉的瞧著他,要求。
「笑一個來看看。」
這一回,他長年掛在臉上的假面具差一點就裂開了。
當然,是差一點。
他牽動他的嘴角,硬擠出一抹笑。
如往常一般,那家伙還是露出了帶著同情和惡意的笑容瞅著他,批評。
「真難看。」
他無言以對,只是收起僵硬的微笑,轉身離開。
***
窈窕的身影,蹲縮在窗外,她沒有將耳朵貼在牆上,窗是開著的,她能清楚听見他們說了什麼。
爹沒有壓低聲音,他也沒有。
當他離開時,她靠在牆邊,仰著頭,繼續蹲著,只有心口緊縮著。
他和以往一樣,勉強著自己。
他總是喊爹為老爺,喊娘為夫人,因為他不把自己當爹娘的兒子,從來沒有。
方才那番談話,只證實了她過去幾年歸結出來的猜測,他不生氣,是因為不想留在這里,所以根本不在乎當家的是誰。
心,好慌,莫名的慌。
盛夏的陽光穿林透葉,刺得她眼好關,她閉上了眼,吸氣、再吸氣。
好半晌過去,她才睜開眼。
艷陽依然刺眼,幾乎教她目盲,而她依然沒有任何好主意。
懊死。
她好討厭這樣。
真的真的很討厭——
***
窗外的丫頭走了,連聲招呼也沒打。
男人瞧著那反射著陽光的銀面具,輕扯著嘴角。
知靜身上的衣料是上好的透紗,盛夏穿著,汗不貼體,極涼,且貴。
那小子,鐵定是舍不得花這錢的。
就和小樓說那丫頭偏心呢,她還不信。
小樓的心思太單純,丫頭外表長得像她,個性卻似他多一些。
他伸手輕撫著那銀亮的面具,細細思索著觀察到的一切,然後從紙筒里抽出了一張小小的宣紙攤平,拿紙鎮壓好,提筆寫了一封信,這才戴上了面具,晃到鴿籠那兒,描出一只灰色的信鴿,把信塞進它腳上的小竹筒里。
他抓著那只鳥兒,往藍天一拋,信鴿展翅飛翔,不一會兒便消失在天際。
***
夜又深。
在確定阿靜那家伙終于回房後,躲了他一整天的銀光帶著從廚房走私的烤雞和美酒溜回自己的房間,還沒來得及吃,窗外忽傳來夜梟的叫聲。
三長兩短。
她打開窗,明月在枝頭,可昂揚的大樹上,沒有任何鳥類,或人,連夏夜的蟬鳴都停了。
她挑起眉,回到桌邊把竹籃打開,拿刀切下一只烤雞腿,朝外扔了出去。
宛如變戲法似的,一只蒼白的手從屋檐上憑空出現,閃電般接住了它,抓著雞腿縮了回去。
揚起嘴角輕笑,她在窗邊榻上坐下,問︰「有什麼消息?」
「前天夜里又出了事,我遲了半刻鐘,在城西找到了更夫燒掉的燈籠。」
細微的說話聲,如冬雨船,悄悄落下。
「人呢?」她秀眉微擰,再問。
「沒找著,只有血而已,且大部分都被雨水沖刷掉了。」
「你也不知道?」她切下另一只雞腿,丁點不秀氣的就嘴咬了一大口。
「味道消失在江邊。」
她嘆了口氣,但仍不忘邊吃烤雞,邊問︰「官府那兒怎麼說?」
「他們派出了將吏追查這件案子,但那些官差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是嗎?」
一根雞骨頭,從屋檐上飛了出去,落在花圃里。
「他們以為只是江湖恩怨。」
她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老天,那些尸體並不完整,他們以為什麼樣的刀劍可以造成那樣的傷口?」
「在昨夜之前,大部分的受害者都已經被吃掉了,可供他們檢查的只有兩具尸體,分別死在相隔好幾里的地方,他們把他當作是遭野狗攻擊。」那只蒼白的手,又伸了出來,朝她招了招。
她把桌上那壺酒扔了出去,說︰「我不知道有野狗的嘴可以那麼大。」
蒼白的手穩穩的接住那壺酒,然後又縮了回去。
「仵作們以為是吐蕃來的獒犬。」
「獒犬才沒有那麼大。」她輕斥著。
「是沒有,但他們不想承認有其他的可能,因為那表示揚州城里可能出現了一只可以一口咬掉你的頭,還到處吃人的妖怪,如果他們真的說了出來,官爺可能會先砍掉他們的頭,指責他們妖言惑眾。」
那冷冷的聲,淡淡的嘲諷著。
她清楚他說的沒錯,對那些官差來說,收尸驗尸的仵作行人是下等賤民,就算再過七輩子也無法翻身。
「也就是說,我們不可能指望那些官府了?」她放下雞腿,問。
「除非死了更多的人。」
現在死的,就已經夠多了。
烏黑的大眼微微一眯,她盯著夜色中那輪明月,喃喃道︰「我們得逮到它。」
屋檐上的聲音,保持著沉默,一時間,周圍變得好靜好靜,只有清風,揚起在窗外染上夜色的楊柳。
然後,那冬雨般的聲音再起,輕問。
「我听說你要當家了,還有這種空閑嗎?」
她輕斥︰「你看我現在很忙嗎?」
沉默再;復發酵,半晌,才又有聲音傳來。
「你有多認真?」
她眉一挑,道︰「你知道我有多認真。」
蒼白的手,又安靜了一會兒,才道︰「我不喜歡你家的少爺。」
這話題一下子跳得太遠,讓她一愣,「為什麼?」
「他很危險。」
「什麼意思?」
「記得那個失蹤的更夫嗎?」
「記得。」
「我一路追著血的腥味,追到了江邊。」
「你剛說過了。」她微微歪著頭,有些疑惑。
那聲音繼續道︰「那血味往上游去,我追在後面追了好幾里,直到它消失在江畔,然後我在芒草中,看見了一個人。」
這個提示,讓她心底隱隱浮現某種不安,但她依然開口問。
「誰?」
「風家少爺。」那聲音緩緩的,慢慢的說︰「我看見了他,在月光下,沒有穿衣服。」
喉頭驀然緊縮,她握緊了拳頭。
「我想,他也看見了我。」
她一凜,再問︰「你聞到他身上有血腥味?」
「沒有。」那聲音,輕輕的道︰「我說了,味道消失在江邊。」
「你的暗示不可能,他不可能。」她深吸口氣,鎮定的道︰「他說不定只是下船洗澡,他很愛洗澡;況且,江上那麼多船,你怎能確定——」
一顆腦袋如鬼魅船,幽幽從屋檐上探了出來,讓她的聲音消失在風中,她看著那雙綠色的眼瞳直勾勾的看著她,金色的發絲在月下飛揚。
「問他額上的燙傷是怎麼來的。」
她眼角一抽,緊盯著那即使倒掛著,依然美麗的臉,道︰「那燙傷已快好了,不可能是那一夜才傷的,不是他。」
「我看到時,那傷還很新鮮。」
她冷靜的直視著那白皙俊美的男子,道︰「也許你看錯了。」
「有些人的傷,好得很快,非常快。」翠綠的瞳眸在黑夜中發亮,他盯著她,張開粉女敕的唇,慢慢的、慢慢的說。
「像我。」
胸口突然收緊,她知道他在說什麼,但仍堅決的道。
「不是他。」
金發的男子揚起了眉,「你不能確定。」
「我可以。」她瞪著他說︰「我會證明給你看。」
「怎麼證明?」他問。
她忽地甜笑了起來,道︰「因為你會幫我逮到那吃人的妖怪。」
***
五天。
風知靜派人去找過她,也留了信箋,托人傳過話,但那丫頭這五天來,不曾出現在他面前,他只曾遠遠看見她和夫人說話的背影。
他猜她在躲他。
所以,他只好擱下手邊的事,親自去找她。
她不在她房里。
他不意外,她從小就愛亂跑。
「有看到小姐嗎?」他問了出門後看到的第一個丫鬟。
「早上有听說小姐要去碼頭看新到的瓷器。」
他到了碼頭詢問同一句話。
「小姐?她剛剛和四海航運的人走了,說要去四海樓吃飯。」
他來到四海樓,蕭家老爺瞧著他,同情的微笑。
「她和你青姨去城北打馬球了,我正要去找她們,一起來吧。」
他和對方一起上了車,趕到城北,只瞧見同樣身著勁裝的青姨。
「小銀子?她剛走了,說約了朋友要去藥市。」
她不在藥市里,她去了城南外的織造作坊,然後又跑回城里糧行,但糧行的人說她去了油行,等他到了那兒,對方卻又說她去了夫人的釀酒坊。
那一日,他跟著她的足跡,幾乎走遍了全城,卻總是慢了那麼一步。
然後,終于,當他來到了鳳凰酒坊時,听到了讓人松口氣的答案。
「小姐嗎?她在啊,說要拿兩壇酒送人,到後頭酒窖去了。」林叔帶頭走在前面,穿過曬糧的廣場,只見那往酒窖的門敞開著,他邊喊︰「小姐、小姐,少爺來找你了,小姐?」
林叔喊了幾聲,不見有人回,擰起了眉,「奇怪,我下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