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季秋,好漫長,卻又似眨眼即過。
上回臥病在床,已是六年前,她怎樣也沒料著,小小的風寒,會讓她臥床數日,再能起身時,宅子里已風雲變色。
那男人,幾乎接手了大部分的事。
她身子稍好之後,他常常白日就忙得不見人影,到晚才會同余大夫一起,帶著賬本回來。她看了一次,就知這帳完全是他在做的,那不是余大夫那樣潦草的字跡—余大夫顯然從頭到尾只是在旁看著,負責看錢的。
他的字意外的工整,和他的人一點也不像,幾乎就像是刻印出來似的,每一個字都整齊劃一的排列在一起,像小小的士兵。
可不知怎,那些小小且工整的字,看在她眼里,卻莫名的討喜,總也像是他那般,在對她笑。
夜來,她總也會怕再夢到那往日舊事,可每每夢魘才來,已覺他握住了手。
她知他不該在這,可他在。
明知他已離開,可他總在深夜又來,偷偷的來。
她不睜眼,當不知道,只任他包覆輕握著她的手,讓他將自己輕擁在懷中。
她清楚這樣十分不妥,若讓人知他在她房里,她的名節就毀了。
可名節,是什麼?算什麼?
再高亮的名節,比不上她求的一夜安眠,抵不上他只字不提的萬般呵護。
日來,他總在天大明前就離去,再見著她時,總任她裝作不知,總也不提昨夜她對他的眷戀與偷安。
幾位大娘輪流來看過她,可談的卻全是那男人,說他多麼厲害又多麼能干,講他如何和那幾位老是惡意賴賬的大戶人家討到了拖欠數月的錢,又如何聰明靈巧的光用一根棉繩與茶油,就取下了一只卡在某位富家夫人肥胖手指上的金戒指,讓她那根被箍得都脹成了香腸的手指,免于皮肉之傷。
春鈐與喜兒兩丫頭,更是完全被他收服了心,成天蘇爺長、蘇爺短的。
就連余大夫,也常常在替她把脈看診時,三不五時蹦出對他的稱贊,教她就算沒見著他人,卻也無法不想他。
這兩日,她終能下床,體力好了些,才想出門去走走,可她剛跨過門坎,正要轉身關門,就看見了那男人站在門邊。
她嚇得心差點蹦出喉頭,不由得撫著心口。
「早。」他瞧著她,微笑問安。
「早。」她極力鎮定的瞧著他。
「去散步嗎?」
「嗯。」
她戒備的瞧著他,等著他反對,誰知卻听他道。
「我陪你吧。」
她沒有反對的理由,只能點頭。
大清早的,除了廚房里有炊煙裊裊,屋子里空蕩蕩的沒有什麼人。
他同她一起穿堂過院,走出了這深宅大院,因為還太早,就連看門的老秦,都還在打著瞌睡,未將大門打開。
他對她伸出手,悄聲道︰「別吵了他,我帶你出去。」
現在遲疑,也太慢了些。
瞧著他的笑,她上前一步,將手擱到了他掌心,走入了他懷中。
「別怕。」他在她耳畔悄聲道,同時伸手攬住了她的腰。
她屏住了氣息,只覺他靠得好近,腰上他的手好熱,似要燒了起來。
「攀住我的脖子。」他說。
那麼做,只會讓她整個人貼到他身上,這真是太不合規矩了,可過去數夜,他早抱過她好幾次了。
白露臉微熱,但仍抬起了雙手,環住了他粗壯的頸項。
他的身體結實又強壯,即便隔著層層的衣物,她依然能感覺到他的體熱,透了過來,熨在她身上。
和半夢半醒時不同,完全清醒的現在,她全身上下,皆清楚感覺到他的存在。
然後下一瞬,他收緊雙臂,將她環得更緊,抱著她腳一點,躍上了半空,輕松翻過了高牆。
她輕呼了一聲,不禁攀得他更緊,粉唇貼到了他的頸上,他的皮膚很溫暖,微微的熱,她還未能感覺更多,他已帶著她落了地。
然後,像是經過了一整天,他才松開她,讓她站好,可他的手仍握著她的,沒放。
「還好嗎?」他低聲問。
她點點頭,只覺心跳飛快,小臉又紅又燙。
驀地,身後傳來噴氣的聲音,她又嚇了一跳,回首才見那匹被他買回來的馬兒,被拴在門外,就杵在她身後。
它已被上了鞍,栗子色的皮毛光滑柔亮,和之前那拉車時的模樣,差之千里,看來就像是兩匹不同的馬兒。
「來吧。」他牽著她,到了馬兒旁。
「我以為我們要散步。」她愕然的看著他,低念道︰「而且我不會騎馬。」
「我們是要散步,坐在馬上散步。放心,我騎術很好,我小時候幾乎是在馬上長大的。」他笑著說,握住她的腰,將她舉到了馬背上,「抓好鞍頭。」
白露又驚又慌,緊張的忙抓著馬鞍的鞍頭。
下一剎,他已松開拴著的韁繩,利落的踩著馬鐘,翻身上了馬,坐在她身後。
好高……太高了……
她從來不曾坐在馬背上,這馬兒又比一般拉車的馬還高,她嚇得全身緊繃,動也不敢動一下。
「讓我……」她悄聲抗議︰「讓我下去。」
「別緊張,我不會讓你掉下去的。」
他帶著笑意的聲音,近在耳畔,搔著她的耳,哄著。
「你要怕側坐著不穩,可以撩起裙子,把一只腳跨過去,不然回頭抓著我也行。」
若非她根本不敢松開手,一瞬間,還真想回頭抓著他。
「很好玩的,馬上高,看得遠一點,你抬起頭看看。」他抬手,輕輕踫了踫她右邊的臉頰,道︰「瞧,看得到洞庭呢。」
她一愣,因為好奇,抬起了頭。
右前方不遠處,原來被田埂、林木遮住的洞庭湖,真的就在眼前,在那淡薄晨霧中,忽隱忽現。
「騎著馬,可以走得遠一點,你也不用花太多時間,累到自己,我讓它慢慢走,你要不喜歡,我馬上就停下來,好不好?」
她想說不好,卻又真的想透透氣,瞧著遠方那山水,她緊張的舌忝著唇,深吸口氣,點了點頭。
他笑了笑,直起身子,從後方鞍袋抽出了一只羊毛披風抖了開,將她從前方包裹住。
這一來,感覺她像是被他懷抱著,讓她小小又一驚,可他已輕扯韁繩,讓馬兒踏著規律的步伐慢慢前行。
它剛動時,她又嚇了一跳,可他就在身後,雙手松松的握著韁繩,就護在她手邊,告訴她。
「背打直,但腰要放松,你順著它走動的韻律,會比較輕松。」
她照著他所說的做,情況變得比想象中要好,但仍能感覺她的背總會摩擦到他溫熱的胸月復,她死死盯著身下的坐騎,不敢多想。
「別盯著它瞧,一直被人看,它也是會緊張的。看前面,我不會讓你掉下去的。」他又強調了一遍,然後問︰「前面那片綠油油的田是種什麼的?」
她知道他不會讓她掉下去,白露深吸口氣,吞咽著口水,強迫自己抬起視線看向他問的藥田。
「那是姜。」她告訴他,雙手仍緊抓著鞍頭。
「那邊那畝呢?長得好像有些不一樣。」
「那是郁金,和姜很像,但不一樣,功效也有些差異。」
「什麼差異?」
「郁金辛、苦,歸肝、膽、心經,能活血行氣,解郁清心。姜則辛、溫,歸肺、脾、胃經,較常用來發汗解表,溫中止嘔。」
「山坡上那些是合歡樹吧,我見過。」他再問︰「合歡能做什麼?」
「嗯。」她點點頭,解釋︰「合歡入心、肝二經,能解瘀和血,寧心消腫,續筋骨。」
「是以花當藥嗎?」
「不,主要是樹皮,但花及花蕊也能入藥。」她回答著他的問題,邊道︰「可通常用的都是樹皮,我們先將其剝下洗淨,浸泡後撈出,悶潤後,劃成相等長條,再切塊或切絲,進行干燥,便能制成散劑。」
「我听說,這山坡的合歡,都是你要求人種的?」
「前幾年藥材高漲,與其和人進貨,不如自己制藥,成本才能降低一些,合歡本就是這兒就有,也不難種。」
因為他問著她熟悉的事物,不覺間,她不再那麼緊張,只放松的侃侃而談。
靶覺到她的放松,他噙著笑,說︰「吳大娘說,你有一雙巧手,對種植這些花草樹木,很有自己的一套。人人都說你種什麼,就活什麼,無論哪種花草樹木到你手中,你都能讓它起死回生。」
听他這麼一說,她臉微熱,尷尬的說︰「我沒那麼神,只是運氣比較好而已。」
他不這麼認為,但沒有再針對這話題追問,只再道︰「但卻真的是多虧了你有先見之明,和附近農家協商,改種藥草,才讓宋家沒因這幾年藥材大漲而吃了虧吧?」
「我只是小氣,想省錢而已。」
她輕描淡寫的說,他卻看見她那在發間若隱若現的耳悄悄紅了起來,可愛得讓他想咬一口。
他忍住那沖動,只笑笑再問︰「所以宋家才把帳給你管嗎?」
聞言,她不禁月兌口︰「他們沒有把帳給我管。」
「沒有?一他看到的可不是這樣。
「是我自己討來做的。」
「什麼?」他呆了一下。
她咬咬唇,頓了一頓,然後才羞窘的開口解釋︰「我來之前,他們根本沒有賬本這東西,只有夫人隨意記著的流水條,人來需要付錢就付,要支錢就支,收了錢就放著,有欠款借條,也不在意,全都拿來當壓箱底。他們一家子對這事都不在意,只覺收支能平衡過來,不欠人錢就好,我看不下去,又閑著無事,所以才自己多事的整理起來。」
他听得傻眼,不禁問︰「可應天堂這麼大藥鋪子,那樣成嗎?」
她更尷尬了,抿了抿唇,才悄聲說︰「本來,沒那麼大的。」
這話,讓他更呆了。
他盯著身前的小女人,只見她耳上的紅暈,擴散了開來,染得整張小臉都是粉女敕紅霞。
他驀然醒悟,月兌口︰「是你。」
是她同農戶談了種植藥草的事,是她和藥商談進出貨的事,也是她將這藥鋪子做大。
「所以你才事事躬親?你怕給他們添了麻煩,對不?」
白露沒有否認,只覺得窘,「我並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但我不知道……我猜我當時只想著這樣會省點錢,那樣做可能比較好,等我回神時,情況已經變得不太能收拾了。老爺夫人少爺都沒怪我,我怎好再替他們添麻煩?」
她這小小的煩惱,可愛得幾乎教他要笑了出來。
「至少,你攬了錢,沒吃白食啊。」他告訴她︰「而且你改善了附近人家的生活,不是嗎?現在藥材比米糧好價,他們種藥比種糧好。我想如果宋家人要介意,就不會讓你管帳管了六年了。」
「那是因為他們不在乎這事,應天堂是鳳凰樓的分支之一,他們怎樣也不缺錢,銀光不會讓他們缺錢的。」她紅著臉咕噥。
「不,那是因為你理財理得很好,而且他們喜歡你做的事,他們照你定下的規矩做事,不是嗎?」
確實如此,但——
「你根本沒見過老爺與夫人,怎能如此確定?」她輕問。
他笑了出來,道︰「藥堂里的人,每個都這麼說啊。他們都說,不管有什麼事,找了老爺夫人,只要和錢有關,他倆都會回同一句——去問白露。所以才會人人都以為,你是宋應天未過門的媳婦。」
她臉又紅,半晌,才悄悄吐出一句。
「我不是。」
「我知道。」他握緊了韁繩,啞聲道︰「我很高興你不是。」
氣又窒,小臉莫名更熱,胸中的心噗通噗通的跳著,跳得像是要躍出了喉頭似的。
忽然間,好怕他感覺得到她的心跳,她咬了咬唇,忙改了話題,道︰「你的腰傷好多了嗎?」
他瞅她一眼,只順著她,道︰「好多了,余大夫說都能踫水了。」
「那很好。」她輕輕應著,瞧著前方風景,卻什麼也沒瞧入眼里。
「所以我今天特別起了個大早,去洗了個澡。」他噙著笑,故意道。
「那很……噢……」她敷衍的吐了兩個字才意識到他說了什麼,听著差點岔了氣,只因腦海里竟浮現他果身洗浴的模樣。
看著她面紅耳赤的模樣,他又笑了出來,只低下頭,在她耳畔道︰「瞧,馬背上一點都不可怕了吧?」
什麼?
她猛地回神,才發現那馬兒不知何時,竟已從緩步慢走,變成了快步走。
兩人一馬不知何時,已遠離了附近人家,來到有些遠的湖岸。
「你要帶我去哪?」她緊張了起來,回過頭問他。
「一個好地方。」他笑著道︰「我們讓它跑跑,伸伸腿。」
咦?
她還沒反應過來,他已扯著韁繩,催促坐騎加快了速度。
白露輕抽口氣,雖然他再三保證不會讓她掉下去,她還是忙又緊抓著馬鞍頭,因畏懼閉上了眼。
「別怕,你睜開眼看看。」他說。
罷開始她還不敢看,那馬兒還在跑,但她很快發現,那速度並不真的很快,只是小跑步而已,而且因為它跑了起來,感覺上下起伏反而沒那麼大。
所以,她睜開了眼。
這兒的湖畔是沙岸,前方景物一片平坦、十分寬闊,只有遠處晨霧之中,隱約有著蘆葦與荻花群聚。
起初,她仍有些害怕,可當她習慣了之後,一切就變得不那麼恐怖了。
清風迎面吹拂而來,揚起了她的發,輕扯著裹在她身上的披風。
他讓馬兒慢慢加快了速度,再加快,又加快。
她的心跳得更快,可是那感覺好舒服,清涼的晨風吹拂著她的臉,所有的景物不斷快速的倒退著,好似整個世界都被他們拋在腦後。
朝陽從東方升起,洞庭湖水在西方閃耀。
她感覺像是長了翅膀,感覺自己好像也成了鳥、化成風,身上的披風,成了雙翼,高揚。
一切都變得好自由、好舒服。
她喘著氣,迎向了前方,迎著風,迎向那股自由自在的力量。
然後,前方出現了一條潺潺小溪。
他沒有慢下速度,她沒有開口阻止他。
下一剎,他讓身下坐騎跳了起來,躍上了高空,躍過了那條被初升的朝陽,映得閃閃發亮的小溪。
她抽了一大口氣,或許還小小叫了一聲,但在某個停在空中的瞬間,她感覺像是擺月兌了所有的束縛。
她听見了笑聲,听見自己在笑。
它落地後,他讓它慢慢緩下了腳步,可她銀鈐般的笑聲,依然回蕩在風中。
她應該要害怕,她的心在那瞬間都快停了,可是她只感到自由,感到像是被解放,有種難以言喻的暢快。
她喘著氣,笑著回過頭看他,只見他垂首瞧著她,粗獷的臉上,盡是笑。
「我就知道你會喜歡。」他說。
「我不知道我會喜歡。」她坦承。
話出口,她才感覺到他用一只手臂,緊緊環著她的腰,就在她心口下方。
她的心,還是跳得好快,快得停不下來,而她猜他知道,他能感覺到。
仰望著這個高大的男人,白露听見自己開了口。
「你沒有讓我掉下去。」
她的聲音,有些啞,帶著小小的驚異;她的眼角眉梢,還有著笑。
風吹亂了她的發,讓她整個人看起來不再那麼整齊規矩。
情不自禁的,他抬手輕觸她的臉頰,她屏住了呼吸,黑眸氤氳、粉唇微張的小小抽了口氣,可她沒有閃躲。
她還在呼吸,雖然有些緊張,但她看著他。
他知道不該,他帶她出來時,只是想讓她開心點,沒有這樣的打算,但她看起來,如此歡欣,那麼美麗,這般的像是屬于他。
在這一刻,懷中的女人,就像是他的。
無比的渴望,涌上心頭,他低下了頭,在初升朝陽之中,吻了她。
那一日,她過得有些恍惚。
他的唇,比想象中柔軟。
他的吻,無比輕柔,他輕舌忝描繪著她的唇,誘哄她張開小嘴,那輕柔的觸踫,帶來一陣讓人戰栗的酥麻與酸軟。
她渾身抽緊、發熱。
她吸氣,只察覺到他的氣息,他不像那人那般總是粗魯的擠壓她、弄痛她。
他輕輕哄著、舌忝著、吮著,好像她是一塊他渴望已久的甜糕。
她無法自已的輕顫著,卻又好想知道他嘗起來是什麼味道,然後她真的嘗到了他的味道。
當她張嘴喘息,他的舌探進了她嘴里。
那應該很惡心,以往那人只讓她覺得惡心,覺得可怕。
可是他不一樣,他嘗起來像風、像海,又宛若堅實的大地,包著她、裹著她,讓她沉醉其中。
她听見自己小小聲的申吟,听見他的粗喘。
他的心跳,隔著層層的衣物,有力的撞擊著她的。
她想要更多,感覺更多,她想要被他緊緊的擁抱在懷中,白露不自覺緊攀著他的肩頸,揪抓著他的衣襟。
有那麼一瞬間,她感覺他想要收緊雙臂,但他沒有這麼做。
是他吻她的,也是他先退開,可他沒有松開手,他一只鐵臂依然擁著她,拇指輕撫著她濕潤水亮的唇,那雙映著她與朝陽的眼里似燃著火。
除了喘息,她還是只能喘息。
他一句話都沒再說,她則是吐不出任何字句。
她從來沒有這麼深刻的渴望,從來不曾這般不知羞恥,她的腦海里,除了震驚,除了眼前這個男人,剩下的只有灼熱的空白。
她不太記得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只記得心跳得好快,只記得他擁抱著她,讓馬兒載著她,回到了宋家大宅。
他的懷抱很溫暖,好溫暖,暖到幾乎是燙的。
他觸踫過的每個地方,都像燃起了小小的火,慢慢的燒,悶悶的燒,在她每次思及時,在她每回看見他時,越來越熱,越來越燙,直到它們擴散蔓延至全身上。
那是她從來不曾有過的感覺。
又麻又熱,又酥又軟,她的身體彷佛被他燒出了一個空洞,渴望著什麼來填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