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白露歌(上) 第6章(2)

針才出肉,一句低啞的問話,突如其來。

「你挽著婦人的髻,是因為宋應天嗎?」

她一怔,不禁抬眼。

眼前的男人,低垂著腦袋,他嘴角不再噙著笑,只用那黑幽幽的眼,瞧著她,瞧得她心神一顫。

她的指月復仍在他腰上,像黏住了一般。

為什麼問?

她想開口,卻又害怕知道,然後感覺到她指尖下的他,吸了口氣。

「你喜歡他?」

那問題,如蜜般灌入耳中。

耳好熱、臉好熱,好似連心都熱了起來。

他粗獷的臉,有些緊繃,那雙眼映著燭火,還有她。

「他是你的男人?」

那聲音,變得更加粗嗄,灼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臉頰。

白露仰望著眼前的男人,心顫手抖,那一刻,知道自己的答案,會改變所有的一切。

她現在的生活很安穩,好不容易變得如此平順。

宋應天待她很好,他從不追問她的過往,也不在乎她的身家,他讓她的日子很好過。她知道人人都以為且期待她嫁入宋家,嫁給那位醫術高明,卻不懂得生活的少爺。

她欠他很多,就算得拿一輩子還也不為過。

可她從未想過要嫁給他,她不想再嫁,再也不想,她不要再被任何人束縛、再被纏困在其中。

宋應天知道,也不曾這般要求過。

她知他沒那個意思,他從不強求任何事,如果她想就這樣一輩子,他不會強娶她。這才是最安全的,她可以就這樣在宋家安身立命,她會照顧應天,那個男人也會成全她。

她應該要說謊,真的應該,蘇小魅是個好人,但他只是個過客,沒有辦法給她這般安穩的生活。

可眼前這男人,也沒有想要她嫁,不是嗎?

他想的,只是一個可能。

她想太多了,想得太多……

可她怎能不想?怎麼能?

「是嗎?」他再追問,聲好緊,更啞。

她該要說謊的,她的生命中不需要另一個男人,她挽著髻就是要阻擋男人靠近,可是當他如此渴望的看著她,當他全身緊繃的問著這個問題,當他這般想要她——不是因為她是誰,不是因為她有多少身家,不是因為得到她能有什麼好處。

他要她。

就只是她。

她幾乎無法思考。

然後,她感覺自己張開嘴,粉唇微啟,顫顫吐出了一個字。

「不……」

黑色的瞳眸收縮,他小骯抽緊。

這反應該要讓她害怕、讓她打退堂鼓,她嫁過人,清楚什麼是男人的,而他幾乎就像是個陌生人,她卻听見自己啞聲再道。

「宋應天,不是我的男人。」

霎時間,以為他會更加低下頭來,做些什麼。

她可以看見他眼里的釋然,嘗到他身上那濃烈的渴望,但他只是看著她,徐徐的、緩緩的,吸了口氣,說。

「謝謝你告訴我……」他低垂著眼眸,凝望著她,悄聲道︰「我不曉得,我竟然這麼想知道……」

她渾身一顫,熱氣驀然上涌,燻紅了臉。

洶涌的波光,帶著,在他眼里閃動,她看見他將頭垂得更低,低到她能嘗到他吐出的氣息。

「剩下的針,我自己來吧。」

月半圓,高掛在夜空。

白露飛奔過廊,轉身將門合上,惶惶上了床,卻仍覺心跳飛快。

她沒有反對他的主意,她不認為她還能待在那兒,她不知自己怎麼收回手,又如何能平安回到自己房里。

他沒有踫她,從頭到尾都沒有。

他只是站在那里看著她,就只是看著她而已,卻已讓她全身好似燃了火。

她不是好婬的女人,她不愛那事,只記得那男人曾有的粗魯,曾造成的疼痛。

幾年後,那曾擁有她的惡人,已因酗酒不起,再不能真的和她行房,從此他打她打得更凶,她卻只松了口氣。

她從不認為那事有多好,只當是義務,只是想要個孩子。

到了後來,她連孩子都不敢想要了。

不能行房?很好。很好。

即便他下手更狠,她也忍。

她讓自己徹底斷了念,她不再相信山盟海誓,不再認為她對誰好,誰就會對她好,她不再期盼能和誰一生一世。

那樣的日子,過一生一世,多駭人?

她甚至連這念頭也不敢再想,怕一起了念,再無法忍。

她不讓自己思考,她教自己變成行尸走肉——

躺在床榻上,她壓著怦然的心頭。

她以為她忘了,全忘了,那曾有的心動。

但隔壁那男人,讓她想起了好久好久之前,曾經有過的期盼與渴望,讓她想起封塵在內心深處潛藏許久的柔情。

那一夜,夢連連。

爹與娘坐在高堂上,她穿著大紅嫁衣,蓋著真絲頭巾,牽著紅綢帶,被帶入室,和那個男人,拜了堂。

那時的她,才十五,剛及笄,還不識愁滋味,還懷有夫唱婦隨的妄想,還以為自己可以和身旁的男人一生一世。

雖然對這男人仍不熟識,但這人是爹挑的、娘選的,定是個好人。

她還記得,那時幼稚的想法。

可這一回,她知道會有什麼樣的結果,驚懼畏怖都在心頭。

她好想逃,不想嫁,但她動不了,她身在夢中,無法改變已成的事實,只能任夢境擺布,重演一切。

他打你?怎麼會,不可能!

爹擰眉這麼說。

休書?不行,這太丟人了,咱們丟不起這個臉——

娘哭著這麼說。

我問過了,他說只是因為喝醉了,不小心踫著了。

爹又道。

你忍一忍吧,忍一忍就過去了……

娘再說。

回過頭,拳頭再次襲來。

都和你道了歉,你是想怎麼著?

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老子告訴你,老子娶了你,你就是老子的,這個家都是老子的,老子他娘的想怎麼花錢是老子的事!

你裝什麼清高?你擺那什麼臉!

你這個賤人!賤人——

心,寒了,冷了。

她掙扎著想逃月兌夢境,卻醒不過來,那夢重復著、重復著,讓她嫁人,教她受苦,直到她再也無法忍受。

鮮血將她淹沒,他的血,她的血。

不要不要不要……

放了我、放了我,拜托你放了我……

對不起,我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她听見自己嗚咽的哀求,听見她在夢中尖叫、嘶喊、咒罵、掙扎,做盡了一切那時的她不敢做的事。

但,夢又輪回。

她又穿起了嫁衣,又再爹娘的安排下,走進了那成親的禮堂。

她心如死灰,再變成了行尸走肉,認命的和那惡人拜堂,可下一瞬,當他扶她起身,她看見了他的手。

那是一雙,如皮革一般堅韌、長滿了老繭的大手。

你知道,這只是夢。

那低啞的聲,溫柔的說著,似帶著些許心疼。

沒事的,相信我。

他說。

相信我。

剎那間,淚滿眼。

她哽咽著,看著淚滴落,看著他伸手接住那滴淚,感覺他握著她的手,憐愛的輕輕摩挲。

別哭了……別哭……

不知何時,他已抬手,撫著她的臉,拭著她的淚。

那一舉一動,那般輕柔,如羽似蝶,像是怕把她踫壞了。

那不是那惡人,會有的溫柔。

是他,才有。

一顆心,抽緊,顫抖。

你若是我的,我絕不會傷你……不會……

低低的,他啞聲在她耳畔訴說。

所以,別哭了,這是夢啊,就算不是,也都過去了。

她感覺到他灼熱的氣息,听見他嗄啞的承諾,入耳中。

他再不能傷你,我再不會讓他動你分毫。

那保證,如此堅定,安神定心,驅逐了惡夜驚夢。

不自禁的,她含淚將臉偎進那粗糙掌心,緊握著他摩挲著她小手的手。

恍惚中,她睜眼,他近在眼前,好近好近,但有些朦朧,被淚水變得朦朧。

「沒事的,睡吧。」

他說,幾乎是貼著她的唇說,她能感覺他的唇,如蝶翼般拂過。

「我會在這的。」

她想起身,卻無力醒來。

她累了,好累。

剎那間,又合上了眼,掉入夜色中。

只是這一回,再無惡夢驚擾,只有他寬厚的大手,接著她,撫慰、保護著她。

再醒來,天已大亮。

手中的手,已不再。

她幽幽轉醒,睜開眼,那男人不在床邊,不在屋里。

怔忡坐起身,她有些臉紅耳熱。

原來,是夢。

但,臉上,手中,都似是殘留他掌心的溫熱。

不由自主的,她輕撫著自己的臉,指尖來回輕拂微啟的唇瓣。

明明是夢,卻宛若真實發生。

她幾乎還能在唇瓣上,嘗到他的味道。

心,微微的顫。

她下了地,披上外衣,卻看見藥箱在桌上。

白露一愣,她不記得自己昨夜曾把藥箱帶回。

她有嗎?

敲門聲驀然響起,她嚇了一跳,回身瞪著那扇門。

「誰?」

「是我。」

胸中的心,猛然大大力跳了一下。

她腦袋里一片空白,只覺臉紅耳熱。

「白露?」

不敢再想,她上前將門打開。

那男人就在門外,陽光輕輕灑落在他肩上,他背著光,她瞧不清他的臉,也不敢細瞧。

「什……什麼事?」

她不知該把眼往哪兒放,可不看著他又太失禮,只能將視線落在他的胸口,卻無端憶起昨夜夢中他也是這樣只罩著內衫,露出些許胸膛。

那畫面那般清晰,如此嚇人,教她氣微窒。

「掌櫃的問,我們何時啟程?」

他的聲傳來,沙啞的如同在夢中,讓她不覺輕顫。

「晚點,我睡晚了,再……」她緊張的將垂落的發絲,掠到耳後︰「再半個時辰,我收拾一下就上路。」

他遲疑了一下,問︰「你還好嗎?」

「當然。」她驚得差點跳了起來,想也沒想就答︰「我很好,我一會兒就下去。」

說完,她就要把門關上,可他抵住了門,將手中卷好的牛皮遞上。

「等等,你的針。」

她愣了一愣,反射性的伸手接過。

她的針尚在他這兒,那是否表示,那確實是夢?

「你昨晚睡得好嗎?」

恍惚中,她听見自己問。

「嗯,很好。」

他說,這麼說。

她卻看見,他的袖口沾著些許的水痕,沾著一根長發,那發好長,長得快垂落地上。

「那,晚點見。」

「我到樓下等你。」

「好。」

她說,在他轉身時,伸手撈住了那根發。

他走了,她則關上門。

心,跳得好急。

她在門邊不敢動,待听不見他聲息了,方緩了緩氣,抬起手,看著那根發,將它和自己的比。

這不是他的發,這和她的一樣長,同她的一般樣。

除非他昨夜出去了,遇到另一位同樣有著相同青絲的姑娘……

她匆匆轉身,回到床邊,在被上翻找,那不需要多少功夫,他的發又粗又黑,在鵝黃的衾被上分外鮮明。

天啊,他昨夜在這。

客棧掌櫃知她會來,這房向來會清掃干淨,被褥更會換新。

她不記得她有沒有將藥箱帶回,但她一定會將門閂上,就算不記得也一定會閂上,可方纔那門沒有閂住。

她轉頭看去,清楚記得她沒有拉開門閂。

那扇門,只被合上而已。

面紅耳赤的,她回頭看著被上那根發,剎那間羞得幾無地自容。

但,心卻好暖,又熱又暖。

她喊了,在夢里嘶喊、哭喊著,吵了他、擾了他……

他听到了多少?有多少?

倏忽間,有些慌,可驀地,又記起他昨夜說的話。

她記得他溫柔的觸踫,記得他的手如何憐惜的撫著她,它們拭去了她的淚,驅逐了惡夢。從來不曾有人像他那樣觸踫她,彷佛她是值得珍愛的,那麼輕、那麼柔,好似她是一朵花。

她記得他指尖的熱度,如何讓她的心顫抖。

她也記得他說話的氣息,恍若夏夜晚風般拂過她的臉頰,撫慰了他。

他在這陪她,刻意在她轉醒前離開,再帶著針回來。

他不要她知道,不想嚇著她。

你若是我的,我絕不會傷你……不會……

她記得他的許諾,記得他聲中的渴望。

不自禁,她緩緩倒躺回床上,將臉埋入他昨夜曾待過的地方,那兒還隱約能嗅聞到他的味道。

她不敢信,可那不是她的錯覺,不是她的夢。

喉,微微的緊。

晨光透窗,迤邐而進。

若是我的……

總覺得,好似有什麼東西,捧住了心,包裹住了自己。

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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