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看著那天真丫頭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方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換下了身上髒一污的衣裙,再將自己稍加擦洗了一下,才換上干淨的衣物。
穿衣時,她注意到左手腕上有著一道紅瘀,那是那漢子在嘔吐時,過度用力抓著她時造成的。
還以為,會發作的。
可在那時,或許是因為人多吧,她什麼也沒多想,就只想著得救他。
她盯著那道紅腫,用右手輕輕摩擦著。
不知怎,那男人的笑容,驀然浮現。
她救了一個人。
一個人呢……
除了那身的新傷舊痕,他身上沒有任何的東西可以告訴她,他的身份。
雖然她和喜兒說,他不是官爺就是強盜,但她很清楚,除此之外,還有太多的可能。
她並沒有說謊,她只是沒有提及那些可能。
報官是沒有必要的,她告訴喜兒,心里卻知道不只是因為如此。
救他的那個當下,她沒想到其他太多,如果她知道會有後續這些麻煩,她還會救他嗎?
她不曉得。
但她記得他的心跳在她掌心里重新躍動的感覺,那如此真實,彷佛此刻他的心,還被她握在手中。
緩緩的,她垂下手,讓衣袖遮掩那道瘀痕。
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顯然她也只能想辦法解決。
那心跳,宛若仍在掌心里噗通跳動。
輕輕的,她將手指收攏,握成了拳。
或許這並非什麼壞事……
深深的,吸了口氣,她抬首轉身,走出門外。
她會確保那是沒有必要的。
湖水很綠,荷葉在他頭頂晃蕩,遮住了些許藍天。
這就是當魚的感覺嗎?如果可以呼吸,眼前的風景還挺不錯的,只除了他快溺死了這件事。
這真是太糟糕了……
他快憋不住了,他感覺全身都像是燃燒了起來。
為什麼會熱成這樣?溺死應該覺得很涼快才對,不是嗎?畢竟他全身都泡在水里——
啊,該死,不行了,他真的需要呼吸。
再忍不住,他張開嘴,猛地吸了一大口氣,又急又快,快到差點因此嗆著,但湖水沒有如他所料的涌入口鼻,倒是吸進了清涼的秋意。
他微怔的喘息著,眨了眨眼,方發現他人躺在屋里,在一張床榻上,而他的眼前,有一雙藍眼楮。
又大又藍的眼楮。
他眨了眨眼,瞪著那雙眼,那雙眼無聲無息的靠了過來,恍若鬼魅,它張開了嘴,露出利牙,他不覺再次屏住了呼吸,動也不敢多動一下。
但它聳動著鼻頭,聞了聞他,然後張嘴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嚇掉他半條命,才重新在床邊趴下。
這是夢吧?
他昏沉的想著,還是剛剛在湖水下的才是夢?
他不確定,但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只能再次疲倦的閉上了眼。
是溺死比較好呢?或是被老虎吃掉比較好?
也許溺死好一點,但老虎獵捕食物時,會先咬斷對方的喉嚨吧?搞不好後者還干脆一些……等等,那是頭白老虎嗎?
他試著睜開眼楮確認,但他沒有力氣,他的腰好像已經被咬掉了一塊……噢不,那是之前另一個王八蛋做的,那家伙砍了他一刀……
好吧,白老虎,湖水,他在房子里,還有藥草味。
他猜如果這不是夢,他已經到了他要去的地方。
他希望真是如此……不然若他真的還在湖底,恐怕不會有人尋找他的尸體……
好熱。
他熱到像是掉到了刀山火海里。
焚燒的烈焰,燒灼著他,剎那間,過往前塵又在眼前浮現,刀光劍影交錯,一張張憤怒、凶狠、悲痛的臉孔晃動著、嘶吼著,然後他們都變成了那只藍眼楮的白老虎。
它踩著他,對他咆哮,或者是他在對它咆哮?他不知道,他感覺腰月復疼痛得像是被咬了一口,感覺全身血液都在沸騰。
住手!住手!
嬌柔的喝止聲響起,一只冰涼的小手,抓住了他箝住虎脖子的手。
為什麼要阻止他?
冷靜點,它不會傷害你。
「我不想被老虎吃掉……」
你不會被老虎吃掉的。
白色的老虎不知何時消失了,幻化成一名白衣姑娘,她壓著他的肩頭,將他按回床榻上,就像那只老虎一樣,但她的手沒有毛,而且好冰、好涼,還是濕的。
我不會讓它吃了你。
她垂眼瞧著他,用那又輕又軟的口音保證。
「是嗎?」他听見自己問,幾乎在同時,注意到她的縴縴十指如此濕滑,是因為沾染著鮮紅的血,他的血。
當然,藍藍老了,你的肉對它來說太硬又太臭了。
她一臉平靜,像是在談天氣,好像他要是個女敕小子,恐怕就難逃一死。她也對染血的雙手一點也不介意,事實上,他發現她已經松開了他的眉頭,伸手戳弄他腰上的傷口。
他應該要感到害怕,但反而笑了起來。
「你是虎妖精嗎?」他用粗嗄如沙的聲音問。
她拉回視線,抬眼瞅著他,用那清涼如水的聲音,淡淡回道。
不是。
「真可惜……」
她微愣,輕問。
為什麼?
「因為如果要死,我寧願死在你手里……」
她一臉錯愕,他笑了出來,然後汗水和高熱,再次淹沒了他。
她應該要問他的姓名,但她忘記了。
不過就算她記得,她懷疑自己能得到答案,從方纔的對話中,她就知道他已神智不清,高燒奪走了他的理智,讓他胡言亂語,所以他才會說出那種奇怪的話。
無論究竟是何原因,他總算是安靜下來了。
她繼續完成縫到一半的傷口,昨夜他因為高燒與夢魘掙扎著,扯裂了他腰上的刀傷,那道傷因為泡過湖水,又被他自己這般折騰,已經再次發炎出現了潰爛的狀態。
她一直到早上有空過來查看時才發現,當時他腰傷的情況慘不忍睹,就連她看了也不由得臉色微變。
她承認,她不該讓他自己一個人在這里的,她沒想到他的狀況這麼糟。
重新清洗縫好他的傷口,她小心替他上藥,再以紗布固定。
他又在作惡夢了,她可以從他緊握的雙拳、全身繃緊的肌肉、頸上暴起的青筋察覺,汗水點點滴滴的從他黝黑的皮膚上滲出,滑落。
她在水盆里洗淨雙手,拿起一旁干淨的布巾,替他擦去身上的汗水。
那讓他好了一些,但只是好一點點。
他有一副肌肉健壯但一點也不美麗的身體,一條條丑惡的刀疤,橫陳在他身上,手腳、胸月復、背肌。
太多了。
雖然多數都是舊傷,但這些傷疤的數量太超過,超過一般士兵或強盜身上該有的數量。
它們都不是致命傷,但每一刀都會讓人痛不欲生。
有個人,或者有些人,曾經狠狠的折磨過他,試圖讓他生不如死。
她很清楚,一個人要被綁著、箝制住了,才會任另一個人,對自身造成如此多的傷害。
如果要死,我寧願死在你手里……
他沙啞的聲音,回蕩在耳邊。
她看著那個陷入昏迷的男人,懷疑他曾經歷過什麼,才會有這樣的念頭,才會在快死時,還能露出那樣的笑容?
蓬松的毛發,刷過她的腿側,她回神,看見藍藍就在床邊。
它餓了,正用那一雙水汪汪的藍眼看著她。
她伸手搔搔它頸上的白毛,然後起身開了門,讓它離開這里去廚房覓食,反正照這情況看來,這里暫時也不需要它,那家伙此時此刻只剩下半條命,是不可能從床上爬起來做任何事的。
回到了床邊,她看著那個傷痕累累的男人。
其實他若死了,對她來說會比較方便,沒有人會再追問什麼,沒有人會試圖多做些什麼。
可是,他是一個人,一個需要幫助的人。
沒有人知道他是誰,沒有人清楚他從何而來,要去何處。如果他死了,恐怕也沒有人會傷心。
她只要走出去,同昨夜一般,留他一人。
但,此情此景,如此熟悉。
秋風悄悄又起,恰如那年那月……
遲疑了半晌,她還是在床邊坐了下來,拿起布巾,繼續替他擦拭身上及臉上的汗水。